这日语琪刚午睡起身,正半合着眼闭目养神,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外面的花梨木透雕落地罩,渐行渐近,在自己身后半步处停下,室内馥郁靡丽的香气中掺入了他带来的几丝冷香,令人霎时头脑一清。
于是一时之间,朝中残余赵党人人自危,胆儿小些的已上折子自求告老还乡,而官高位重的几个却无法抽身而退,前面是皇帝同祁督主的铡刀,后方是虎视眈眈的内阁,他们无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掷地做最后的挣扎。
她仍旧闭着眼,却是轻摆了一下手,身后两个大宫女敛目退下,失去握持而纷扬散下的长发稳稳落入他微张的掌心。细白修长的手指微微收拢,没入檀黑的青丝,一如那来自东厂的阴暗气息悄无声息地没入他沉静的神情之下。
这期间,他大刀阔斧地办了众多朝臣,其中赵太后娘家的党羽多数都下了东厂私狱,内阁的几位阁老向来不满宦官干政,但这次却罕见地保持了沉默,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地袖手旁观着——对于赵党这些外戚势力,几位阁老也向来不满,自然是乐得坐山观虎斗。
他缓缓掀起眼帘,凝目看着铜镜中她模糊的面容,声音沉且缓,“赵氏与其兄密谋逼宫。”
一晃就是数月过去,有了皇帝撑腰的东厂势力一日大过一日,然而祁云晏却是越来越忙,眉头深锁一日甚于一日,顺贞门下他的身影总是步履匆匆,身后暗绣云纹的披风扬起又落下。
语琪闻言并未露出分毫惊讶之色,她睁开双眸自铜镜中看他,目光微冷却一分不乱,“调动何处军队护驾,京营还是亲军?”她略顿一下,不顾自己仍青丝披肩,已起身吩咐外间宫人准备笔墨,“若待内阁票拟恐延误时机,朕这就亲自拟旨。”
然而另一边,张德安向语琪汇报同一件事时,她却似笑非笑地拢了拢袖口,半眯起眼睛轻声道:“世间哪有如此好事,又得人忠心,又得人身体。”说罢遥遥望着殿门之外,那紫禁城辽阔深远的天空低喃,“离那一日,还早着呢。”
没有无措,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解决之策,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抱怨或是纠缠于“怎会如此”的问题——在如此稚龄已有这般担当,确是为君的良才。
祁云晏听得徒弟魏知恩禀报宫人的谣言之时,不曾愠怒,只微微一笑,“他们若真这么以为,就太看轻陛下的为人了。只是这般倒是足以迷惑他人视线,令我行事方便许多。”
只是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曾考虑过更深一层的问题,若是他表面归顺,却在暗中与赵氏合谋,借以从她手中骗取兵权,那么她此刻的信任只会是插向她自己的利刃。
如此日子一久,祁督主以色侍君之事在宫中已不再是谣言,几乎全然坐实。
祁云晏跟上她的步伐,自一旁宫人手中接过外袍替她披上,并细细交代了探子的密报及宫中禁军情况,却在她提笔欲拟旨前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兹事体大,皇上这般轻信臣一人之言,恐有失当。”
衣冠不整之时的形容,除了下人之外只能让最亲近之人看到。皇帝这般看重祁督主,自然并不将他当作奴才看,是以这般举动只能说明,两人之间实在是关系匪浅。
语琪搁笔,听他的声音有些哑,便随意地将手边茶盏向他推了推,这才抬眸看他,“厂臣这番提醒的心意,朕记下了。”说罢笑了笑,重又低头提笔,一边写一边漫不经心道:“只是坐在这个位置,整日疑神疑鬼是再容易不过的事,难得的是信任僚属臣工,是以老祖宗才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况朕已非文韬武略之君,若再对能臣指手画脚诸多管辖,岂非自毁江山?”
本来他们两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个是心狠手辣的厂督,宫人便是再碎嘴也不敢胡说八道,但这两人却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懂得避讳。据说皇帝晨起梳妆时,身上只一件单薄中衣,原本只准贴身宫女伺候,但祁督主若是偶尔有急事要奏,却是能够在此时屏退宫女,单独上前汇报的,似乎还有几次皇帝因忧心来不及上朝,索性君臣二人一边谈事,一边让祁掌印替她束发更衣。
砚中余墨不多,祁云晏倒了些水并取了墨块,抬腕慢慢磨起来,闻她此言,手中动作不禁一顿,过了少顷才继续磨开。
先帝身为男子又无龙阳之好,是以这句话也仅仅只是调笑,但如今的天子却是女帝,再加上后宫还未迎过一位夫侍,正是虎狼之年,又怎会不饥渴,日日美色在前活色生香,便是柳下惠也把持不住,这一日胜过一日的荣宠到底是为了君臣之谊,还是因着男女之情?
语琪听他半晌不言,不禁用余光瞥去,只见那天青色琵琶袖被他稍稍撩起,露出白若美玉的一截手腕,而他低垂着眉眼兀自磨墨,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但祁督主天生好颜色的事宫中上下却是无人不知,传闻先帝还在时,也调侃过这一点,说祁掌印回眸一笑,倒是让六宫粉黛都了无颜色了。
她抬腕提笔又蘸了些墨,寥寥几笔匆匆拟就圣旨,轻轻一卷递给他,“朕也并非可欺之君,倘若换了他人禀报此事,自然是要谨慎分辨一番。”她略顿一下,无奈一笑,手中狼毫笔虚虚点了一下他眼下的两团青黑之色,“一看便又是多日未曾好眠,这般劳心劳力,若朕还要多加猜疑,厂臣岂能不寒心?”
无所事事的宫人们特意算了一下祁督主在宫中各处待的时日,发现他在乾清宫的时间竟比在司礼监的办事处和皇极殿的住处两处加起来还多。
他闻言抬眸看向她,她并不在意,只朝他一笑,并轻抬手腕示意他接过圣旨。
以往祁云晏还为太后做事时也从未得到过如此盛宠,皇帝甚至许他不必跪拜,且无论何时出入乾清宫,都无须太监通传。而他除了在东厂处理琐事外,一旦回宫,首先要做的事也必然是去乾清宫汇报一遭。
他只能回以无奈一笑,继而垂首接过圣旨,转身放于一旁宫人捧着的明黄锦匣中,与印信置在一处,这才回身欲拜,只是刚弯下腰便被她拦住,“你我君臣二人之间,不必如此多礼,还是早些去布置兵防为妙。”
慎刑司的内侍没敢打实,祁督主的伤未过几日就痊愈了。待他回到任上,宫中众人渐渐发觉皇帝对赵太后曾经的这位心腹很是看重,不但召见的次数愈加频繁,每次见他还必定屏退宫人,动不动两人就独处一个多时辰。
祁云晏领旨而退,快要穿过花梨木透雕落地罩时,却又被叫住,他疑惑转身,却见那年少的帝王笼袖而立,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一开口却只吩咐了四个字。
他不作声,只低眸莞尔一笑,一瞬之间风华万千,竟胜过春风十里、华灯千夜。
“平安归来。”
语琪不免也被他这番话感染,心中气涌如山,她蹲下身,甚温和地将他扶起来,“待真正君临天下那日,这如画江山,朕必与你并肩赏之。”
他微微一怔,垂眸道声遵旨,这才缓缓退出乾清宫去。外头是两个候着的小徒弟,在他的曳撒下摆出现在视线中时便迎了上来。祁云晏淡淡瞥他们一眼,自己转身往宫门处去,在过拐角时想起她那句话,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向来冷意重重的宫闱似是拂开了厚厚沉雾一般,带着若有似无的依稀暖意。
话音落地,他再次深深拜下去,未被束起的青丝随着动作滑下肩膀,更显得衣胜雪、发似墨。
他抿了抿薄唇,却意识到自己回的那句遵旨似乎太过刻板了些,虽然他早料到赵氏会走到逼宫这一步,并且考虑了周全的应对策略,但她却对此一无所知,此刻必然顶着巨大的压力。他至少该安抚她一言半语,而不是回一句冷冰冰的“臣遵旨”。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他的脚步蓦地停下,回首看乾清宫,那重檐庑殿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稳重沉肃,仿佛面临何种境遇也永不会坍塌,一如那年轻帝王一贯温和沉稳的面容。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身形因无力而有些摇晃,稍显沙哑的声音却字字坚定,“臣愿肝脑涂地,背千古骂名,惟望有生之日,能助吾君手握万里河山,能看吾君成千古霸业。”
赵太后的兄长领兵逼宫那晚,乾清宫的灯火一直未熄,只是后半夜时,宫门处传来了些骚动与火光,但那微弱的兵戈声很快便平息了。
语琪一怔,却只是含笑温言道:“说吧。”
半个时辰后,慈宁宫被封,几个主谋非死即降,祁云晏这才带着两个平乱有功的武将回乾清宫复旨。
他低眉沉首,“自古宦官所言,多为谄媚之语,但此刻,臣之所言,却是句句发自肺腑。”他轻轻退后一步,深深拜了下去,素白衣摆款款飞扬,“先父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相待。微臣何其有幸,得君如此照拂。臣斗胆,在君前狂言一句。”
语琪仍穿着白日的常服,坐在明间正殿的宝座上接见他们。
语琪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抬手扶住他,“厂臣这是做什么?”
祁云晏奉还了调兵印信,便站到了她的身后,用寥寥几句交代了今晚情况,瞥了一眼跪在殿上的两个身影,压低嗓音轻轻道:“今日的平乱这两人都功不可没,他们虽资历不足,却是难得的忠心,背景也干净,如今正值用人之际,皇上……”
片刻沉默过后,他敛袍拢襟,竟是不顾背后伤口未愈,硬是拖着身子下了床,撩起曳撒,对着她缓缓跪下。
见她搭在扶手上的手腕轻抬,祁云晏明白她已了解情况,便不再多言。
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觉得胸中万般情绪翻涌,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口浊气缓缓吐出,终是有人愿意相信父亲是被小人冤枉,知道他祁云晏不是叛国罪臣之子。想到此处,他禁不住喉间发涩,之前受过的种种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因有人谅解而淡了下来。
不过接下来的事,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祁云晏一直以为,当初这位帝王待自己态度亲近,诸多照拂是为了笼络自己,却原来不全是拉拢,其中缘由竟在此处。想来也是,自古薄情帝王家,若非故人之子,当初慈宁宫一事她怕是只会袖手旁观,而非这样全力袒护。
他本以为这位年幼的帝王会微笑着犒赏下面两人,却见刚才还认真地侧头听他汇报的人转过头去,眉梢眼角的温和之意迅速褪去,身上透出居高临下的气势,转眼间已是难辨喜怒的九五之尊。
她略顿一下,转开视线,声音渐渐低下去,“朕当年不过是个公主,就算有意照拂,也无法自宫中数万内侍中找出你。若非厂臣后来投在太后手下,朕也不会知道你竟是他老人家之子,好在如今你终是站到了朕这一边,朕也算是对老人家在天之灵有所交代了。”
她没有开口,而是雍容地靠在椅背上,审视般地打量这两个盔甲刚褪的少年。对于初次面圣的两个年轻人而言,空旷庄严的大殿与令人窒息的死寂此刻融为了巨大的压迫感,竟让不惧刀剑的他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不过是小人诬陷,他老人家人品如何朕岂会不知,奉皇命教导过朕的臣子不在少数,但多数看朕不是皇子便随意欺哄,唯有他老人家在学业上一直待朕甚严,悉心教导,如严师似慈父,朕能有今日,而非如瑞安一般被随意嫁给哪个平民庶臣,他老人家居功甚伟。若是老人家仍在,如今朕在朝堂上也不会这般孤立无援。”
片刻之后,语琪于宝座之上懒懒地换了个姿势,“起吧。”
祁云晏面上的神色转瞬间变得颇为复杂,他轻轻别过脸,“先父已非右都御史,一介罪臣而已。”
话音落地,空旷的大殿内微闻回声,两个少年眼观鼻鼻观心地缓缓站起来,却只觉得周遭氛围越发压抑,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语琪倒不以为意,一提曳撒又旋身在床沿坐下,“一个臣子的价值并不由他自身说了算,而该让他的君王来评判。”她莞尔一笑,“更何况,祁御史之子总不会是庸臣,厂臣不必这般自谦。”
接下来,她语气平平地问了些问题,涉及平日宫中布防和方才的一些详细情形,最后随意假设了一个突发事件,问他们该如何变换布置。
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掀开眼帘,长睫半掩的眸中神色难辨,“以皇上的胸襟气度,不愁来日不得良臣……只是臣刑余之身,有负您这般看重。”
待两人干巴巴地答完,她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定定地看着两人,直到两人的头越埋越低后才淡淡问:“你们认为自己答得如何,好,还是不好?”
他摇摇头,帝王以国士相待,何等恩重,再冷心冷肺的臣子也不会毫无触动,只是他早已是废人,又有何脸面同商鞅、卫青这般名臣良将相提并论?
安静的殿上几乎落针可闻,两人不敢抬头,只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又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她说完偏过头看他,果然见他一脸似是难以相信的愣怔,不由得一笑,“为何这般看朕,是觉得朕资质远逊于孝公武帝,不自量力?”
语琪偏过头,询问似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祁云晏,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资质尚可。”她闻言扯起唇角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语琪微微一笑,“能为朕所用,方为能臣,若是不能,任他本事滔天,于朕又有何用?”说罢,她略略移开视线,轻声道:“父皇在世时曾言,身为帝王最幸之事不是开疆拓土平定天下,而是能在有生之年得遇良臣,如秦孝公之得商鞅,如汉武帝之得卫青。为君者需珍之重之,亲之信之。如此君臣联袂,方能共同缔造一个繁荣昌盛的太平盛世。”
若欲扬必先抑,如此之后再略施提拔、道几句寻常赞扬,便已足以俘获人心。待她表示欲重用之意后,两个少年果不其然受宠若惊,顿时双双跪地,连连谢恩。
祁云晏在她这般看重之下,实在不免迟疑,“朝中能臣不少,皇上为何……”为何选中他这样一个宦官,还是一个曾侍奉别主的宦官。
语琪无声浅笑,这才露出些许温和面容道:“方才厂臣同朕言,两位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朕深以为然。只是二位虽为少年英才,却还需细细打磨一番才堪称美玉。”她略顿一下,慢慢道:“还愿期年之后,两位都能独当一面,莫让朕同厂臣失望。”说罢她不再多言,在两人深深拜下后起身,同祁云晏一道自两人面前缓步走过,转向后殿而去。
隆恩太重,由不得人不惶恐。
明黄曳撒与天青曳撒一前一后掠过光滑无尘的地面远去,只留下满殿空旷的寂静。
一个皇帝一生或许会封许多王侯,但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真正信赖哪怕一个臣子。
祁云晏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走着,细细打量着这位年轻帝王的背影。
他想过她或许会许下丰厚的条件,但他从未想过,她承诺的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近乎无条件的回护,对于帝王而言,全心信任是远比封王封侯更难得的恩赏。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以别人展现在自己的一面来作评判,而他竟也犯了这个错误,以为她是再宽仁不过的君主,而忘记了她对瑞安公主和赵太后的冷酷。那样温和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掩盖了一切,叫他没有意识到她身上流着皇族漠然无情的血液,天生喜欢居高临下地操纵人心。不过倒未必是坏事,比起一个温和宽容到无以御下,被臣子任意欺哄的傀儡皇帝,他更希望她是一个有足够的城府心机驾驭下面人,让臣子为己所用的君主。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若厂臣能遵守诺言,不叛不离,朕也在此向你承诺,从今日起,针对厂臣的弹劾无论多少,不拘真假,朕都会为你一一压下。无须顾忌身后暗箭,只放开手脚施展,其余一切交由朕平定。等一切事毕后,朕若在位一日,便保证司礼监掌印及东厂督主的位置永不换人。”她略顿一下,眼睛里渐渐弥漫开笑意,“当然,若厂臣想退仕隐居,朕也会以全力保你一世富贵安稳。”
随着太后被幽禁,几个赵党重臣下天牢,宫中近卫军的正副指挥使一夜换人,宫内宫外陷入一阵风声鹤唳。唯有司礼监与东厂,风头一时无二,许多做惯了墙头草的大臣经此一事都看清了在皇帝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是谁,纷纷投到了祁督主身边。有几位官员为了攀上关系,竟不顾一张老脸,厚着颜面欲拜年轻有为的祁督主为“干爹”,还口口声声地声称要“以父兄事之”。
祁云晏稍稍一愣,继而微微一笑,“臣被天下人唾骂了这些年,早已不在乎这些了。若能以此助皇上些许绵薄之力,是臣毕生荣幸。”
一日,两人于乾清宫议事时,语琪想到这茬,不禁笑吟吟地问他最近收了多少干儿子,又问他还未到而立之年便儿孙绕膝的感受如何。
语琪点点头,深深看他,“前路艰辛,朕有许多事不能亲为,只能依赖厂臣。而你或许会因此为朕背负无数骂名与指责,纵然千年之后尸骨成灰,天下人可能仍然不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厂臣可做好准备了?”
祁督主原本正神色认真地同她分析朝堂局势,听到这话不禁一顿,继而面上渐渐现出无奈之色。
此话真假且不论,至少他表明了态度。
放到认识之初,这样的玩笑话或许会被误认为别有用意,但是经过近来这些事后,玩笑话就仅仅只是玩笑话,他们不会再暗自琢磨对方的话是否暗含他意。所以在她戏谑的目光之下,他虽面露无奈却仍姿态从容,取了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直到她的神情由饶有兴致变得讪讪后,才懒懒地挑起眼梢,抬眸朝她莞尔一笑道:“臣这辈子是再无可能有子孙缘了,或许这是上天在换种方式补偿臣也未可知。”
他略略抬起眼望向她,目光从容而平静,“臣曾说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赴刀山火海。”
她一怔,继而露出些许不赞同之意,“别这样嘲讽自己。”
她也早已收敛了笑容,神色郑重地看着他,“既选择了站在朕这边,便必然会站到许多人的敌对面,这一点厂臣应该清楚。”
“倒没什么不好。”他轻轻垂眸,鸦黑长睫掩住眼底之色,“至少这一身骂名不怕牵连后人,做什么都不会束手束脚。”
祁督主微扬的眼尾缓缓垂下,显出平静沉稳的模样来,“皇上请说。”他的声音褪去了笑意,低沉悦耳又镇定,听上去莫名地可靠。
她轻轻问:“世上可还有其他亲人?”
语琪也笑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负手立于床前,“想来厂臣也猜得到,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朕不想到那时你我君臣二人还会因此生嫌隙,所以今日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将一些话摊开了说清楚。”
“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他微微一笑,竟比她还要姿态坦然。
对方都这般坦白了,若自己再撑着忠义正直的花架子就没意思了,祁云晏轻轻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忽然莞尔一笑,长而媚的眼梢斜斜挑起来,“皇上这般坦荡,倒显得是臣小家子气了。”
她不再言语,靠在紫檀雕花炕几上,眼睛看着他。
语琪眉梢眼角的笑意又深三分,不再逗他,轻轻拍下他的肩以示抚慰,“放松些,朕并非眼中揉不进沙的君王,下次不必在朕面前作这般凛然之态。”她略顿一下,好笑道:“官场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朕岂能不懂?天下臣子,于朕而言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两种。厂臣若真如此正直不阿,朕便不会如此看重你了,须知朕最欣赏的是你的手段。礼义廉耻都是说给百姓听的,想来厂臣也深知,做重臣需要的不是刚直,而是狠绝的气魄。”
他别开目光,唇角笑容有点儿无奈,“皇上为何这样看臣?”
祁云晏肩膀一僵,缓缓掀起眼帘来看她,谁知却见她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似乎并无责备之意,不禁一怔,有些摸不清她的态度。
半晌沉默过后,她轻轻叹息,“因为自觉愧疚。”
语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在祁云晏以为龙颜将怒之时,她的唇角却缓缓渗出浅淡的笑意。年轻的帝王俯下身,慢慢凑近他,“这话,厂臣自己信吗?”
他低垂着眸,摇了摇头,“与皇上无关的。”
他说得慷慨,但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戳即破的谎言,但他无路可选,若一味否认可能触怒龙颜,但若真认了罪无异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再残忍不过的事。”她顿了顿,神色歉然道:“抱歉,子慎。”
祁云晏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这话中隐含的质问之意,不禁轻蹙眉头,将头低得更深了。片刻的沉默后,他只能咬牙道:“臣能力所掣,手下或偶有冤案,若因此获罪,微臣毫无怨言。死无可惧,唯愿陛下莫将臣当作那等刻意诬陷朝臣的卑劣之徒。”
子慎是他的字,只是却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了,被她这样一唤,无数前尘旧事霎时涌上心头,他的眉间线条软化了些,却有些疲惫,“皇上怎知臣的字?罢了,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略顿一顿,轻轻道:“其实早已记不清父母面容,只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无论如何,臣已放下了,不然总为曾经所苦,活着又有何意义。”
于是语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缓声问:“罗织罪名、诬陷朝臣之事呢,朕该相信厂臣从未做过吗?”
语琪低头,声音有些感慨,“其实,朕也不记得母妃是何模样了。”
要收服祁云晏这样心高气傲的臣子,该笼络之时要放得下身段去结交,却也不能一味地顺毛摸,须知太过仁慈的君主永不能驾驭心计深沉的臣子,一味地宽容与忍让不会换来真心爱戴,只会让人以为你甚好糊弄。
祁云晏侧过头看她,贵妃早逝,这位年轻的帝王同样幼年丧母,若非先皇宠爱,估计她也活不到此时,想到此处,他有些同情,“娘娘当年一定是极美的。”
语琪心中为他这句漂亮的反问称了声赞,但却不能这般轻易地放过此事。
“子慎怎知?”她仍叫他的字,语气亲近。
祁云晏从不是憨厚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将那拿不出什么确切证据的“十大罪状”承认下来,但他却也不做那等急赤白脸地喊冤之事,只低垂着长睫,四两拨千斤地轻声问:“臣对皇上忠心一片,只是不知,皇上可愿信臣?”
他温和地看着她,“看皇上就知道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能委以重任的臣属。本来还在犹豫的语琪登时暗自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合上折子,两指夹着递还给他,“依厂臣看,该如何批复这份奏疏?”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夸朕?”她眼里渗出些许笑意,“可朕没有子慎好看,想来令堂必然是倾国之姿。”
这种敢将皇帝骂得这样狠的臣子有两种,一种是满脑子孔孟,只觉得皇帝就该跟尧舜一样的死脑筋,一种是以直谏犯龙颜为荣,只想着如何为自己博一个忠臣名声的伪君子。
他摇摇头,“臣没有什么好看之处。真正好看的该是能百步穿杨的男子,顶天立地所向披靡,而臣却不行,臣连弓都未必能拉得开。”
这封奏折来自新科状元曹文仲,这位状元郎很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即使朝臣都闻祁督主之名而色变,纷纷噤若寒蝉夹着尾巴做人,但他却是一点儿也不顾忌地直言不讳,不但引经据典地将祁云晏痛斥了一番,指责他阴夺皇权、专擅僭越等“十大罪状”,还毫不客气地把她这个最近颇看重祁督主的皇帝也顺道骂进去了,什么“亲小人,远贤臣”、“妇人之智”、“自取覆亡,为天下笑”,满含挖苦嘲讽之意。
他说得甚是感慨,语琪忍不住笑,“真的拉不开吗?朕小时候跟着父皇学射御之术,还曾正中过靶心。”
初看折子只知是弹劾祁云晏的,但细细看下去,语琪却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么皇上比臣厉害。”
语琪拿着这封折子,只恨自己为何一时好奇多看那一眼。如今捧着这个烫手山芋,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他说得由衷,她却笑得不能自已,“子慎子慎,朕是越发喜欢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祁云晏艰难地别过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先是一怔,继而回过神来,却并不当真,只微微一笑打趣道:“可臣这副身子,怕是有心无力,只能拒绝皇上美意了。”
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臣子递上来的,字字弹劾都针对着眼前这位祁督主,可谓慷慨激昂句句泣血,字里行间满是以死相谏的悲壮情绪。
她闻言止住了笑,颇幽怨地抬眸看他,他神情坦然地回视她,只是没过多久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宛若光风霁月,雾散花开。
语琪微微一笑,抬手熟稔地拍拍他的肩,“差事先放放,明天再做也是一样的。”说罢不容拒绝地将他手中的折子抽出来,刚准备放在一旁就看到他的神色不易察觉地一僵,不禁停下了手中动作,疑惑地低头瞥了一眼折子。
随着赵太后一事渐渐归于尾声,祁云晏也渐渐清闲下来,一些琐碎的杂务都交由底下几个秉笔太监打理,而他开始为了拟订下一步计划,比以往更频繁地出入乾清宫。
这般可怕的想法,实在不该留在心中,他闭了闭眼,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后才长舒一口气,略略撩起眼帘,打起精神回话,“谢皇上关心。”
相处时日渐长,他逐渐发现皇帝待他的态度不同以往,并非因他权势渐大而猜忌般地逐步疏远,而是一日胜过一日地亲近,这种宠幸几乎超越了一个君王对待最信赖心腹的界限,而界限的另一边最终会通向何处,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那太不合常理。
祁云晏连忙道不敢,自己拢了拢被子低下头去,轻轻蹙起眉。按理来讲,能得这般信任看重,无论如何该是欣慰的,但他却只觉得不安——这样下去,长此以往也许会真的培养出情分来。
最初的迹象发端于一个平常的午后,他同她谈起内阁的四位辅臣,内阁首辅王居贤城府深且在朝中颇有威信,第二辅臣林敬文素来是和事佬,第三辅臣周亚卿生了一把忠骨,第四辅臣吴平则向来惯当墙头草……所以若要收服内阁诸臣,只需得到首辅王居贤的支持,其余三位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会俯首听令。
原本只想安慰安慰对方,却没想到能收到如此好的效果,语琪欣喜之下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含笑意地看他,“有厂臣这句话,朕就放心了。”说罢颇自然地抬手,替他将滑到腰下的香色苏绣锦被略往上拉了拉,温言道:“厂臣好好将养着,莫要落下病根,否则朕在宫中就无人可依仗了。”
待他说完,一抬头却正撞上她看过来的一眼,那目光沉如深潭,像是蒙上了厚重的层层黑帷,叫人看不清她眼底之色。他不知她此为何意,只有询问般地对上她的目光。
片刻的寂静之后,祁云晏轻叹一口气,缓缓抬起眼来看着她,平日凉薄的眉眼间依稀有温和的气息,“皇上莫要如此,无论如何,臣总归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片刻的对视之后,她端起茶盏,懒懒地撇了撇茶末,“无甚要事,朕只是想到父皇曾戏言过子慎的好容貌,果真并非虚言。”
这番话说出口,就算是交心了,这世上真正能打动人心的永远不是技巧,哪怕再娴熟也不是,而是真心。
说罢她轻轻一笑,侧过头看他,“可有宫女侍婢向你暗送秋波?”
她略顿一下,垂下眼睫,“朕将厂臣当自己人,也不见外了,今日索性敞开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朕坐在这皇位上,看着虽是尊贵,却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厂臣也清楚,朕母妃早逝,娘家势弱,再加上年幼登基,根本镇不住那满朝文武,更遑论宫内太后不善,宫外辅臣擅权,”她苦笑一下,倦怠地抬手捏捏眉间,“朕整日被困在这皇宫之中,根本接触不到外朝重臣,就算召人觐见也无用,大臣多数三两结党,又有哪个会真正站到朕这一边来?”
彼时他不以为意,只以为她又在调笑,于是只一边转动着手上扳指,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她们畏臣如妖鬼,数十步以外看到臣就远远避开了。躲还来不及,又怎会有人暗送秋波?”
难堪的寂静之后,她略带疲倦的声音轻轻在屋内响起,“这宫中无数重檐华殿,又有哪一处是干净的呢?莫说殿宇,就是身边人,都不知道他们背后都站着谁,根本不敢轻易信任。”
她感慨般地啧一声,摇摇头,“那岂不是可惜了这般好相貌,都无人懂得欣赏。”她略顿一下,似突发奇想般地道:“那进宫之前呢,可有青梅竹马?”
他低着头没有看她,刚才那番话脱口而出,等于亲手将自己心头的一块痂揭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伤口。他只觉得两边耳朵都火辣辣地发热,因为耻辱。
“祁家家训严苛,彼时日日闭门苦读圣贤书,何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闲暇?”
语琪不知道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说这话时是什么感觉,但她知道自己这次不能再装没听见了,至少得说些什么。她缓缓偏过头看他,细细思索着该怎么开口,若转移话题显得太刻意,若真的去安慰却又像是在揭他伤疤,无论如何,似乎都是得罪人。
“那便是心向往之,却无力为之了。倘若有闲暇,你会喜欢怎样的女子?”
祁掌印怔了下,继而艰难地扯了扯唇角,掀起眼帘来看着她,以一副破罐破摔的语气漠然道:“皇上还是回乾清宫吧,臣这里脏,恐污了圣体。”
还是初次有人问这个问题,许是她问的时候神态自然,那时未觉被冒犯,倒是颇觉新奇,于是也就随意地道:“容貌清秀些,性情好些也就是了。”
要比无赖,语琪若自认宫中第二,估计没人敢称第一。
“这般质朴无华的喜好?朕还以为你会说颜赛西施、智比诸葛的女子。”
语琪也略略别过脸去,装作欣赏角落的一座紫檀嵌青玉插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问:“朕没听清,厂臣说什么?”
那时他没有作声,只是无奈一笑,移开了视线。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睫轻声道:“谢皇上关心,臣并无大碍,明日就可起身,不会耽误差事。”他蹙眉看看床沿,“皇上龙体贵重,不宜在这种腌臜地停留太久。”他略顿一下,稍稍移开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免得染上晦气。”
若是年少气盛之时,或许真会那样想,但他早已不是昔日恃才傲物无畏清高的少年,自然明白便是再平庸的女子都不会喜欢上一个宫监,更遑论她说的那样容智双绝的女子。
不但糟糕,而且难以适应,他能在底下人诚惶诚恐的奉承巴结中保持从容,也可以在主子的赏赐与威吓中游刃有余,但是对于她这样态度温和的亲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天生防备心重,面对这样的接近既做不到坦然接受也不敢拒绝,于是就有些手足无措。
那时他并未在意这段短暂的对谈,但之后再想起,却只觉得她当时的每字每句似乎都意味深长,而那字里行间所代表的含义,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祁掌印许久没有面临如此尴尬的境遇,一国之君坐在自己床上,而自己正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身负轻伤动弹不得,对于习惯掌控局势的祁督主而言,这种无法主宰的情形简直不能再糟糕了。
而他真正意识到这令人惊异的一切,是在瑞安公主与驸马大婚的长夜。
“行了,朕若真要治你罪早就治了,还会等到你自己请罪?”语琪漫不经心地一边道一边侧过身,提着曳撒在床沿坐下,收敛了脸上笑意,温声道:“朕来此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刚刚下朝,便顺道来看看厂臣伤得如何。”
那日之前他曾劝她至少在面上要表现出姐妹相睦的情形,毕竟幽禁太后本是无奈之举,若要堵住天下人之口,不在青史上留下一个薄母苛姐的残暴名声,就必须厚待瑞安公主。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她向来是善于纳谏的帝王,只是略一沉思便肯定了他的建议,立刻亲自拟旨草拟了一份礼单,使得瑞安公主原本被司礼监克扣得稍显寒酸的嫁妆顿时增了两倍。于是瑞安大婚那日,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自宫中抬出,让京都百姓真正见识了一番所谓的“十里红妆”。
身为臣子的人,哪里敢对圣上妄加评议?祁掌印为难不已,眉间那细细一道淡纹皱得更深一分,颈部的白绢交领因刚才的动作敞开了些许,露出细腻莹润的颈子和一截细长锁骨,他尴尬地抬手,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拢了拢领子,鸦黑长睫半掩凤眸,“臣衣衫不整,恐污圣目,实在罪该……”
这是他所最欣赏的君王品德,懂得克制且能屈能伸,从不因一时感情好恶而影响大局。
语琪轻轻啧一声,挥手让他免礼,挑了挑眉道:“别扫兴,先来品评一番,朕的手艺如何?”
而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她那日甚至抽出了空,亲自摆驾去了喜宴道贺。无论如何,这都给足了瑞安面子,若他不了解实情,或许真会以为她们姐妹情深。
祁云晏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低头请罪,“臣御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三拜天地之后,一对新人入了洞房,而酒宴席间仍是觥筹交错,热闹不已。她喝了老臣敬的几杯酒,便缓缓起身,借不胜酒力之名离开了席位,扶着他的手出了厅堂。
她施施然地欣赏了一会儿,才轻笑着开口打破这一室尴尬的寂静,“朕的手艺可还好?”
然而等到夜风拂面而来时,她便放开了他的手,带着些许微醺轻轻一笑,“本是为做戏而来,如今看瑞安与驸马郎才女貌一对佳人,倒真油然生出些许艳羡之意。”
语琪在一旁笼着手一派悠然地笑,眼瞧着祁督主素来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染上了微红,古往今来,美人颊染绯桃都是难得的风光美景,更遑论祁掌印本就风华过人,此刻,薄红在他素白的眼角双颊缓缓晕开,更是宛如玉色素瓷盛落红,渐渐染出一片勾人的风韵,说不出的动人。
他们沿着府中长廊信步而走,欢闹之声渐渐远去,唯有微风仍在摇晃着地上斑驳的树影。
有那么几个瞬息,他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只觉得气血一股脑地往头顶冲。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逃避般地合上眼,太好了,刚投效新主子就做出这般愚蠢的事。
他侧头看她,这个容颜姣好的少女着了一袭厚重繁复的礼服,露出领外的一截腻白脖颈细得仿佛不堪重负,但面上神色却颇为洒脱。他不禁微笑,“那皇上不若回宫便拟旨准备大选,后宫本就不宜空虚太久。”
入口的茶汤清而甘甜,香而小苦,手艺高妙,几乎与御前侍茶的宫人不相上下,若是收到身边专管泡茶倒是不错。他将茶盅随意地搁在一旁,微微侧过脸来,刚想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徒弟,就瞥到了明黄色的曳撒下摆。
“父皇后宫三千佳丽,却不意味朕也必须三千才俊。”她的侧脸覆着一层朦胧月色,语调微醺而慵懒,“朕其实同母妃更像些。”
祁云晏正看到一封弹劾自己、细数他“十大罪状”的折子,眉头不由得深深皱起,随手接过了茶盅,半揭开茶盖等了片刻,这才轻轻抿了一口。
皇族家事,最好莫要多言,他深知这一点,所以但笑不语。
虽然怀着不为人知的心理,但她手中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般流畅利落,洗杯、落茶、冲茶、挂沫、出汤、点茶,一气呵成,最终随手端起青花莲纹茶盅款款走到床边,懒懒地往他面前一递。
而她却偏过头来,“不好奇吗,朕同母妃哪一点相像?”
夹绸软帘的另一端,语琪懒懒地站在四面平攒牙子方桌前,面上倒没什么恼怒之色,只不紧不慢地泡着茶,嫣红的唇角勾着一抹满含深意的微笑,几乎可以说是愉悦的——想也知道,等会儿祁云晏一抬眼看到自己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
他只得轻笑,“是过人的美貌吗?”
长久的寂静之后,魏张两人支棱着的耳朵没听到皇帝愠怒的呵斥,也没听到祁掌印请罪的声音,却听到里面传来悠然的倒水声,狠狠一怔后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确认了自己不是幻听后双双瞪大了眼睛,惊掉了下巴。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她看着他摇摇头,轻轻道:“一杯合卺,许君三生。恩爱不移,至死不弃。这是母妃当年说予朕的心愿,亦是朕的心愿。”
魏知恩指指里面,又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抹刀的动作,继而哀求地看着这个乾清宫的人,张德安也为里面的人捏了把汗,但碍于主子的命令实在不能放人进去,只得面含同情地朝他摇摇头。
那时他已隐约觉察到些许不对,不知是夜色太暧昧,还是她的声音太缱绻,无论如何,他觉得危险,只谨慎地道:“自古帝王多薄情,皇上如此专情倒很是难得。”
他仍不知自己是在吩咐谁,但隔着软帘,外面的魏知恩同张德安却将他的这句话听得清楚。魏知恩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连忙捞了个茶壶过来当借口就要进屋去提醒他家督主,然而站在旁边的张德安则一抬手拦住了他。
许是真的有些醉了,她笑得有些恍惚,“薄情的不是帝王,而是男子。朕生就女儿身,自然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罢她抬手扶额,似是酒意泛上来,有红晕漫上她的双颊,而她的步伐也略有些不稳。
床上的祁云晏只听得脚步声,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那人放下药的声音,以为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倒也没说什么,只低声提点道:“药放在桌上就行,你退下吧。”略顿了一下,许是觉得有些口干,他头也不抬地又加了一句,“倒杯茶过来。”
他愣怔一下,抬手轻轻扶住她,“那边有座凉亭,皇上不如过去歇歇。”
因受伤的位置不宜坐着的缘故,床上并没有放置桌案,故而他手边也没有笔墨纸砚,只能在看完票拟后,用小拇指指甲在后头划上几道做标记。与素日那个时时刻刻温文含笑的祁掌印不同,此刻的他低垂着长睫,唇角没有笑意,倒是眉间蹙着淡淡一道细纹,那平素泛着潋滟流光的眸子是难得的专注沉肃,哪怕长发披垂也再看不出半分阴柔妖娆,像是过分雕琢的美玉褪尽了铅华,显得沉稳而温润。
待两人都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她低头醒酒,而他为避免方才危险的话题,只有岔开话,温声细语道:“其实皇上若当真不愿瑞安公主好过,只需在暗中使些手脚便可让他们夫妻不和。”
语琪见状,也不点破,自己提了曳撒,在临窗的紫檀贵妃榻上坐下,漫不经心地将手肘撑在束腰透雕炕桌上,懒懒地支着下颌看他。
她轻揉眉间,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必做得太绝。之前同她不对付是因为赵氏。如今赵氏已是阶下囚,朕早已得胜,何必再咄咄逼人,倒显得面上难看。”
没有通报声,他就算听到了脚步声也只同魏知恩一般以为是送药的内侍,故而并不在意,甚至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依旧将全副注意力放在手头公文上。
他本意也并非要寻瑞安公主的麻烦,因而只是微笑一下,便不再提。
她悠悠然转了下目光,视线在掠到墙角的黄花梨木架子床时顿了下来。被束起的云锦华帐内,祁云晏正面朝下地趴在软枕上捏着内阁的票拟看,身上只着了单薄的素白交领贴里。估计是不用见人的缘故,本该束起的三千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背上,从她的方向看去,像是四散铺散开的墨色绸缎,比有着及腰长发的女子还清秀三分。
而她似乎酒醒了些,缓缓扶着桌沿起身,靠着柱子凭栏远望,“况且无论如何,她都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便是再厌恶,朕也会保她一世平安。”
她独自一人笼着手慢慢踱进了里屋,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了一下,与想象中差不多,祁云晏将寝处布置得很是素雅,透着几分内敛的贵气。倒不是说他多简朴,事实上,这些器物摆设看着虽有些不起眼,但无一不是由极难得的料子制成的,做工更是细致讲究,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
远处交杯换盏的笑语声隐隐约约传来,夜风扬起她身上华服一角,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宛若叹息,轻微,低柔而又萧瑟。月光之下她的脸庞宛如浸水美玉,潮红的眼角微微上挑,面容妩媚,眼神却寂寞。
语琪朝他轻摆了下手,示意他别出声,自己慢悠悠地朝内间走去。张德安十分有眼色,躬身上前替她撩起了夹绸软帘,她用余光瞥瞥他,没说什么,只用眼尾往下轻轻一压。这个原准备同她一起进里屋的小内侍立刻明白了,躬身退后一步,在外间的角落站定。
那一刻她不再是温和稳重的君王,而像是被谁抛下的孤女,迷茫、落寞、孤独,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软,终是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道:“夜风伤身,回宫吧。”
魏知恩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来送药的小内侍,一抬眼原准备颐指气使,却在看清来人后吓得差点把手中的茶盅扔了,几乎是从椅子栽下来一般跪倒在地。
“子慎。”
祁云晏是宦官中的大拿,不住东西六所,也不住主子的宫殿旁边,他住皇极殿的西配房。爬到了他这个位置,在宫人之中也算是半个主子了,平日日常起居都由几个徒弟服侍,语琪走到西配房前时,就看到他的徒弟魏知恩候在外间,一边等着里面的吩咐,一边坐在填漆圆桌前给自己斟茶喝。
“臣在。”
语琪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张德安一眼,没说什么,只直接吩咐抬轿的人掉转方向去了皇极殿。
“你说要助朕手握万里河山,看朕成千古霸业,若朕做不到,你会离朕而去吗?”
张德安虽是乾清宫伺候的,但说起祁云晏时的语气却像是从司礼监出来的,简直跟谈自家亲爹似的,与有荣焉,百般向往。不过倒也不奇怪,祁掌印在这群宦官之中从来都是个一直被仿效、从未被超越的人物,每个有野心的小内侍都曾妄想过有一日能同祁督主一般威风八面,据说刚进宫的小宦官都会偷偷地供奉他的画像,早晚三炷香求他保佑自己。
他只能哄孩子般温声道:“皇上会做到的。”
这日,语琪在华盖殿上过早朝,听身边内侍张德安汇报说祁掌印昨日去慎刑司领罚,受了板子,回房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想来应是在养伤。
“如果不行呢?”她难得如此固执。
在皇帝这般隆恩盛宠之下,换了其他宦官估计早已四处耀武扬威了,但他甚至比以往还要收敛。譬如这一次领罚,本可跟慎刑司司主交代几句便离去的,但他却硬是去受了十几板子。虽说执刑的小内侍根本不敢打实,但这一遭下来,却也是要卧床休养个一两日。
他只得轻声叹息,“臣依然会在皇上身边的。”
祁云晏之所以能爬到这个位置,是因为他将自己看得清楚,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恩宠愈盛,他愈小心谨慎,无论在外如何,在主子面前从不做轻狂放肆的举止。
她笑起来,朝他转过身来,却因醉酒而身形不稳,晃了一晃便贴着柱子慢慢滑了下去,重重华服逶迤铺散开来,像是深夜盛放的妩媚幽兰。
回应他的,只有他家督主风华绝代又冷漠无情的背影。
他蹲下身,想要扶她起来,她却懒懒地笑,挡开了他的手。
魏知恩连忙哈巴儿狗似的撵上去,“您老人家等等小的啊,既然皇上都发话了,回去后小的给您捏捏肩捶捶腿呗?”
他不禁皱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那一只刚刚挡开他的手自己伸了过来,因蒙了一层月光的缘故,越发泛着玉石般的润光。
向来高贵冷艳的祁督主听得这种没个正经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恨不能踹这不老实的玩意儿一记窝心脚,但到底是想起她的那句话,只冷冷地瞪了这小子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他疑惑地看过去,却只在她一双清润黑沉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似远若近,似即若离。微风绕过,枯叶轻鸣,而她的指尖在自己的脸颊旁堪堪停住,那修长的五指犹豫地微张又轻轻收拢,宛如寻不到一处栖息枝头的鸟儿倦累地收拢起双翼,无声的落寞。
魏知恩连忙赔笑又赔罪,“您老人家这是哪里的话啊?小魏子从身到心都是您的人,便是九五之尊在这里,小魏子也只会往您身后站不是?”
最终那只手缓缓落下,掩饰般地搭在他肩上,声音轻而缥缈,“朕累了,回宫吧。”
祁云晏凉凉瞥他一眼,“这才几句话,你小子就被皇上收服了?”
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不是不解风情的少年,即便她从未明言,对于这般明显的事实也不会全然不知,可这份感情太不合常理,所以她不曾开口,所以他装作不知。
等御驾行出老远,魏知恩仍在伸着脖子眺望,口中喃喃道:“督主,您老人家一向慧眼独具,怎么当初跟了太后那般的人呢?若是早早跟了荣昌公主,如今肯定是皇上身边红人中的红人,根本不用在慈宁宫遭这份罪啊。”
其实于此一事他还算熟稔,深宫寂寞,难免渴望陪伴,当初的赵太后就是如此。但那时双方都知这仅仅是冰冷的交易,不含情分,所以才能稳妥无事。
语琪笑笑,也不再多言,朝他轻轻一颔首,便乘着辇领着黑压压的一群宫人,排场铺张地朝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可她不是,她动了真,他不能用应付赵氏的那一套来应付她,她要的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但那太奢侈,也太危险,他给不起。但凡此刻做出了任何回应,未来就必然面临万劫不复的险境,毕竟现在她只是一时迷惑,而等有了真正所爱的男子后,必然会因与一个宫监有过情而感到耻辱。
祁云晏闻言,偏头看看自己的小徒弟,勾唇笑了笑,“谢皇上指点,臣晓得的。”
因此对于她的试探,他只能漠然应对。不是因为不喜,相反,他承认自己欣赏她,也感激她的信赖与重用。更难得的是,她虽自小居于上位,待人却没有玩弄之心。为此他甚至有点儿喜欢她,但他不会为此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她这番话虽平实无华,却是轻轻松松地将谈话自江山社稷这般沉重的话题上转了出来,自然而然地重新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仿佛多年好友一般亲切熟稔。
那晚他将她带回乾清宫,两个大宫女忙前忙后地给她醒了酒,又给她一件一件地褪下繁复的华裳头饰。约莫一盏茶过去,她看上去似乎清醒了许多,坐在梳妆柜前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染上了一丝尴尬之意。
语琪笑一笑,也不再在此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偏头看他,轻声吩咐:“若是近日太后再召厂臣进见,尽管用朕的名头搪塞就是,若是实在推托不掉,让你这个徒弟来乾清宫找朕也是一样的。”她略顿一下,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魏知恩,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淡淡道:“你这个徒弟一进乾清宫就给朕磕了个响头,看着差点把血给磕出来,虽说吓人了些,但这宫中虚情无数,真心难得。厂臣回去后还是别忘了好好赏他一番,也算是对得起他这一番忠心。”
那样的神情,使她一瞬间小了许多岁,宛若自知犯错的孩童似的,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但最终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祁云晏曾为了登上权力巅峰而无数次俯身,但唯有这次,他低头低得心甘情愿。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缓缓别开了视线,声音也淡了下去,“朕酒醉糊涂,言行恐有失当,你莫要介意。”
他沉默片刻,不禁抬头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再多言什么,只是轻轻垂下鸦黑长睫,无声地再作一揖。
深夜寒重,她之前醉酒又吹了冷风,不出所料地有些受凉,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闷闷的。
因罪入宫之前,祁云晏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公子,自然也读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句,当时觉得可笑,现如今才隐约有些明白,知遇之恩,当真重于泰山。
等到头饰全部卸去之后,她抬手让宫女退下,缓缓侧过头看他。
她却若无其事,仍是不紧不慢地微笑着,“之前的司礼监掌印之位,是赵太后给你的,朕自然是要收回来的。现如今,朕将厂臣看作心腹,所以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朕重新交还到厂臣手中。”她顿了顿,略略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亭台楼阁,轻声细语道:“朕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人,还望厂臣不要让朕输得一败涂地。”
见她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他抬眸温声道:“夜深了,皇上若无他事吩咐,臣便告退了。”
然而此话一出,不单是祁云晏,就连一旁的魏知恩也狠狠愣了一愣。
她似是一怔,继而将还未开口的话全数咽下,声音掺着浓重鼻音,“没什么事了。”顿了一下,缓声道:“回去休息吧。”
年轻的女帝慵懒地眯起狭长凤眸,轻轻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朕心中,司礼监掌印人选,除了厂臣以外别无他人。”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语调轻柔,声音含笑。
他退出去,转过落地罩的时候听到背后她轻轻的咳嗽和吸鼻子的声音。宫女方才被她挥退,此刻屋中别无他人,落针可闻,越发显得孤零零。
若说他心甘情愿让出这个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应承了下来就要办到,最起码在明面上得过得去。反正他根基已深,就算换个人上任,他也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拉下来,最终掌印之位仍是只能落到自己头上。
其实就算他拒绝,她若真抬出皇帝架子命令,他也只能遵从……但她没有。
祁云晏刚刚听了汇报,特意等在此处就是为了那司礼监掌印一职之事,然而听她绝口不提此事不免愣了一愣,用余光瞥瞥身边的魏知恩,虽迟疑了一瞬仍是缓缓拜下身去,“谢皇上体恤,只是不知皇上心中,担任司礼监掌印的人选是何人?”
走到外间,他侧头对两个候着的宫女吩咐:“去熬些姜汤,明早再唤太医来看看,皇上似乎是染了风寒。”
龙辇行到面前时,祁云晏躬身行礼,语琪命内侍停下,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才微微一笑,“今儿厂臣回去,可以让你那些个徒弟好好替你活泛活泛筋骨,压压惊松松神,事情先交由底下人办也是不妨的,左右不是多要紧的差事,还是自己的身子骨儿要紧。”
宫女低声称是,随即领命而去。
可以说,经此一役,她虽还未完全将他收服,但最起码已让他对自己心生好感。虽然还远远不到能令他上刀山下火海的程度,却也不必再担心他当面微笑应诺却在背后捅自己一刀了。
那日之后,他重又辗转于司礼监与东厂之间,倘若没有重要之事,就尽量不踏足乾清宫。他的本意原是让她冷静下来,但却似乎让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产生了某种误解——近日来他与乾清宫之间屈指可数的几次交流许是被看作了某种他已失去圣宠,即将倒台的信号。
如语琪所料,祁云晏这个狐狸中的狐狸并没有直接去慎刑司,而是候在路旁等她。月白色的宫监服熨帖无比地覆在身上,在灼目的阳光下仿佛泛着淡淡的柔光,而他安静地垂首侍立,秀气清雅的侧脸白得仿佛透明,好似用温润玉石雕琢而成。不是初见时那样张扬嚣张的姿态,也不是后来刻意讨好时蜜语甜言的蛊惑,此刻他仍旧站得身板挺直,但许是因为受她一恩的缘故,他身上已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顺服。
坐在东厂督主这个位置上,几乎都会树敌千百。于是一时之间,原本销声匿迹的弹劾之声再起,每日早朝之上,针对他的各种讨伐之声几乎淹没了御案。由于之前他对赵党的手段的确有些过于严酷,所以这一次的反弹也极为猛烈。
面上虽做得一副谦恭无比的姿态,但她这般行事却是要多嚣张有多嚣张,气得赵太后几乎把精心保养的尖长指甲生生抠断在雕花扶手上。
而刚登基不久,几乎从未顶过如此压力的年轻皇帝却居然一声不吭地撑了下来,据底下的小内侍回报,每次有针对东厂和司礼监甚至他个人的弹劾,她的回应都只有淡淡的四个字,“容后再议。”
正殿明间,语琪优雅地向宝座之上的女人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大礼,举手投足之间从容悠然,挑不出任何错处,“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这就回去面壁思过。”说罢也不等赵太后说什么,就缓步退出了大殿,领着乌压压的一群随从上了龙辇,朝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在这般再明显不过的袒护之下,朝臣渐渐明白了皇帝的偏向。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再无抽身而退的道理,此时若不能将他拉下马,日后必遭报复。再加上几个内阁重臣的煽风点火,这场声势浩大的弹劾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皇帝在满朝文武的压力之下罢了早朝。
只是走出慈宁宫大殿的那一刻起,不论是他,还是这整个皇宫都明白了一件事:祁云晏从此归于女皇手下,与赵太后再无干系。
那日百官如以往一般早早候在午门,而她自乾清宫出来却没有往前面去,而是转去了承乾殿,将所有侍从都关在了殿门之外,不许任何人入内。
这算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速速离去的借口,祁云晏应了一声,就低眉敛目地退出了大殿,腰背仍旧挺直如松,步履优雅且从容不乱,依旧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东厂督主。
他带人来到承乾宫前时,还未走近,便看到了守在殿门外那密密麻麻的内侍、宫女,淡淡扫视了一眼众人后,他将目光停在了为首的张德安身上,“皇上在里面?”
语琪点点头,装作不耐的模样挥了下手,“还愣着做什么,杵在这里是等着领赏吗?”
张德安面含忧色地点了点头,略略退后一步,吩咐小内侍去开门,然而那内侍却不敢违逆圣旨放人进去,只百般推托,张德安只好亲自去将门稍稍推开了些。
祁云晏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干脆利落地领了罚。
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不大的缝,外面的阳光投进殿内如墨般浓稠的沉黑中,在地上映出一道突兀的光影。
在这宫中,内侍刑罚,是由慎刑司处断为主,但那仅仅是处理一般无权无势的小内侍,像祁云晏这般宦官中的大拿,就算是进了慎刑司也没人敢真拿他怎么样。说到底,她这一招从明面上来看是责罚,实际上却是放了他一马,不疼不痒地将其从太后这里择了出去。
他侧过头,对这个乾清宫的当红内监颔首示意,继而提着曳撒跨过门槛进了大殿,于昏暗到难以辨别脚下物事的殿中朝着正中的宝座缓步前进,而殿外的张德安则回过身轻斥:“不长脑子的小子,你何时看到皇上对祁掌印发过脾气?若是他不进去,皇上到时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担待得起?”
而这边,语琪见祁云晏如此上道配合,不禁满意地挑了挑眉,压着唇角的笑意沉声道:“既然知错,就自去慎刑司领罚。”
张德安的声音不算大,但他却听得清楚,脚下的步伐不禁一顿,片刻之后,他眯起眼,试图看清一片昏暗之中,那宝座之上模糊不清的轮廓。
祁云晏这只阉狐狸手段圆滑,她就算是明着将驸马一事抖出来,那些臣工僚属再恨他,也在上面挑不出什么错来。为公主选驸马顶要紧的是选贤,这是老祖宗的金口玉言,祁云晏择的这个驸马虽出身贫寒身负残疾,但在品德才学上却是一等一的好,说不定哪个脑子被驴踢过的大臣还会为此称颂一番。
只是还未看出什么,黑暗深处就响起她疲惫喑哑的低问:“子慎?”
赵太后看着这两人在自己面前这般惺惺作态,恨不得立时甩个巴掌上去,但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也只能攥紧宝座扶手上的透雕花饰,将满腹委屈往肚里咽。
那声音低沉而倦怠,叫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在宝座之前轻轻停住,“皇上。”
祁云晏微微撩起眼睑看她一眼,见她朝自己暗暗使着眼色,便重新俯下身去,深深一揖,“臣辜负了皇上信任,臣罪该万死。”
承乾殿是贵妃在世时的寝宫,已有多年未曾住人,虽有下人按时打扫,却终归是缺乏人气。黑暗中隐约有股子阴湿霉烂的味道,像是雨后的落叶层层腐化,祁云晏不禁皱眉。
就在赵太后以为这个皇帝会憋着气同自己犟时,语琪却无比谦和地躬身听训,面上做出知错的模样,以一副深深悔过的姿态道:“儿臣知错,这就回宫面壁思过。”她顿了顿,又故意看看身旁的祁云晏,“厂臣看朕犯错,竟丝毫不加以劝谏?”
能将她逼到这里自欺欺人地缩着,可知那些朝臣有多不客气。其实这些口诛笔伐本是朝着他来,若换了别人,本可顺水推舟地依了那些朝臣的意,将他推出午门问斩,不仅堵住了群臣之口,还可将幽禁太后之事全数推到他头上,将自己撇个干净。
赵太后强忍下怒气,不能明着找麻烦,只能挑着她话中的错处冷冷开口:“皇上新登基,宫内宫外琐事繁务都等着皇上处理,怎可玩物丧志?皇上要做明君,就必须远离这种用猫儿狗儿邀宠求权的宦官。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哀家这般深宫妇人尚懂得,皇上若是被这等阉竖小人迷惑,就太辜负先帝这些年的苦心教导了。”
可她没有,到了此时,也无半句斥责。
这边两人一唱一和,那边赵太后若再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猫腻,就太愧对她在这宫中沉浮的数十年了。只是对祁云晏这种宦官她可以呵斥可以打骂,对于这个九五之尊却不行,心下再如何厌恶,面上仍得假惺惺地做出“母后”的模样。
紫檀雕花宝座之前,他俯下身道罪。
鸦黑长睫缓缓垂下,掩去眼中的复杂神色。祁云晏低低应一声是,缓缓站起身朝她一拜,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道:“只是还在派人调教着,请皇上再静候些时日。”
片刻之后,她似是才反应过来,黑暗之中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慢慢靠过来,有些疲惫地问:“你说什么?”
赵太后终其一生也没有明白,只有气短势缺的主子才会以身边人的卑微来体现自己的威严,而真正高贵的君主,有足够宽阔的心胸允许底下人同染荣光。
他低声重复一遍,她停一会儿后问:“为何抱歉?”
而在与这位年轻帝王又相处了一段时日后,祁云晏再想起这一幕,却是有了更深的体会,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一分佩服。单单是这一句话,便可看出她与赵太后御下手段的高低,不愧是先帝倾心培养的储君——赵太后只知道让人跪下以体现自身的威严,但她却懂得让底下人站起来,给予他们权势之时也给予尊严。
“因为臣的缘故,让皇上为难至此。”这并非套话,帝王重名声就犹如禽鸟爱惜羽毛,然而不过这短短几日,她在天下人口中就成了糊涂昏君。他为此心怀歉意。
他抿了抿唇角,心中有些感激。自从坐上东厂督主的位置,便鲜少再行如此的跪礼了,面上虽不显什么,但若说心中毫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黑暗之中,她摸到他的袖摆,继而循着袖子往上,无声地拍了拍他的小臂,像是让他放宽心,不要介怀。此外,她没有再说什么。他之前的刻意躲避她一字不提,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他们仍旧是默契的君臣。
还未说完,就被她懒洋洋地打断了,“跪着做什么,起来回话。”
她不开口,只好由他来打破沉默,“皇上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祁云晏怔了怔,知道这是她随意扯出的借口,虽不明白她这话背后的用意,但他仍是滴水不漏地附和道:“回皇上话,已经在宫外寻到了,只是……”
“若知道该如何做,朕不会将自己关在此处。”她似是靠回了宝座之上,轻轻叹息一声,“你看,子慎,坐在皇位上有什么好,处处受人牵制,不得自由。”
然而他刚刚低下头,就听得她含着笑意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语气熟稔而自然,“厂臣也在,倒是巧,朕上次问你讨的缅甸猫儿可有着落了?”
“若连皇上都这样说,天下还有何人可得自由?”他轻轻在她面前蹲下,月白曳撒在黑暗中柔滑地铺散开来,像诱人的妖鬼,“您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他们只是您的臣子奴仆。只要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古往今来,却没有皇上躲臣子的道理。”
在宫中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便是能袖手旁观不趁乱来踩一脚都是难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这位年轻的帝王都是在悬崖边拉了自己一把,他祁云晏虽不算好人,但这份恩,他记下了。
她低低地笑,笑声疲惫,“可是子慎,朕没有你想的那般无所不能。”
祁云晏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眼睑低垂,长睫收敛,只是刚才那种空旷恍惚的冰冷之意却缓缓自四肢百骸褪去,仿佛重回人世。
他知道逼她同那些老狐狸斗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此时不压下那些大臣,事情便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别无选择。
她没有到赵太后跟前去,也没有站得远远的,而是在自己身侧站定,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却已是这样清楚地表明了立场。
片刻沉默后,他终是将双手轻轻覆上她的双膝,轻轻道:“皇上太妄自菲薄了。”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下她的僵硬,但他没有收回手,反而向她靠近了些,“无论如何,臣会一直在您身后的,过去是,如今是,将来亦是。”他略顿一下,轻轻道出真正重要的话,“今后的早朝也一样。”
明明可以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她却偏偏插了进来;明明大殿之上氛围凝重,她却在赵太后面前堂而皇之地做这样的动作。祁云晏有点儿看不懂这个年幼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她拒绝,“这等于自己撞上刀口,此时应避开风头才是。”
他微微一怔,有点儿不敢置信,但她却神态从容,甚至朝他眨了眨右眼,那长而带媚的凤眸中笑意流转,有安抚,也有促狭。
他轻轻道:“臣心中有数。”
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乍然间却听到她的声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却正撞上她轻轻瞥来的一眼。
她沉默,许久之后轻轻叹息一声,“子慎,朕欠你良多。”
明黄色的曳撒撩起一连串弧度,在耳旁荡起又落下,悠悠然如云卷云舒。
他没再说话。
低柔清越的嗓音,笑吟吟的语气,熟悉温和的声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穿破这空荡冷寂的大殿,清晰无比地传到耳边。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渐渐放松下来,朝他靠过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
空旷的大殿,年轻的皇帝自宝座上缓缓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却并非小鸟依人的倚靠。那样的姿态,更像是独自战斗到筋疲力尽的野兽,历经艰难终等来了同伴,才敢放心地休憩片刻。
赵太后的话音刚落,似乎便有几人踏入了殿内,祁云晏低垂下眼睫,等待着执法太监前来,然而……
但她看错了人,他若真是可靠的同伴,此时该牺牲自己,为她挡下所有明枪暗箭,而非为了自己,温情款款地诱哄她继续战斗。
躲什么呢,今日总归逃不脱一死,最后不过是归于一捧尘土,避与不避无甚差别。钩心斗角了十几年,他倦了也累了,从此安眠没什么不好。
掌心下,她的膝盖骨隔着不薄的衣料仍显得伶仃,像幼鸟的翼,一用力便会折断。他不自觉地放松了手上力道,默默无言地看向前方的一片幽暗。
青瓷茶盅在面前炸开,锋利的瓷片与滚烫的茶汤四处飞溅,在曳撒下摆上洇染出层层水痕,在脖颈、脸颊划出了几道细细血痕——他并没有试图避开。
就在文武百官候到耐心尽失、蠢蠢欲动之时,内侍尖厉的嗓音划破了重重华檐外的天空,惊飞了一只暂栖的雀鸟。
“来人!给本宫把这阉竖拖下去打,打到死!”
“皇上驾到!”
恍惚之中,他听到宝座之上赵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
按例百官本该入朝觐见,但不知是谁带的头,抑或是早就串通好了,群臣竟没有入朝行礼,而是一撩曳撒,在午门之外扑通扑通跪成了一片。
是因为他罪孽太深,所以不配拥有美好的记忆?
也有一撮官员没有加入这场跪请行动,他们仍旧快步入朝跪拜,山呼万岁,只是这些投效了祁云晏的官员虽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却根本填不满空荡荡的大殿,反而显得格外零落单薄。
在这大殿中央跪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奢望过活着站起来,只是人之将死,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自进宫到如今的一幕幕。曾经受过的无数欺压,遭到的百般凌辱,都自尘封的内心深处翻滚涌现,清晰得仿佛是昨日重现——然而进宫之前那段安逸的童年岁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模糊得仿若前世。
而殿门之外,午门之外,代表各官阶的异色曳撒却是密密麻麻地铺撒了一地,连成了蔚为壮观的一片。上百人的异口同声,汇聚成了响遏行云的洪流,声震殿柱,直达御前。
祁云晏缓缓垂下眼睑,漠然地看着那四散铺在地面上的曳撒,其上绣着的细云蟒纹狰狞可怖,然而他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心如止水。
他们要清君侧,除奸宦,否则就于午门之前,长跪不起。
虽让魏知恩去了乾清宫,但他却并不抱什么希望。若他处在她的位置上,此时此刻只会拍手称快,宫中最大的对手自断一臂,于她而言有利无害,她大可趁此机会扶植自己的心腹爬上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之位,如此一来,赵太后虽有娘家势力撑腰,但在宫中却是再也奈何不了她了。没什么可怨的,宫中从来没有人情冷暖,只有利益交换,更遑论他本就不是那位女皇的人,她若冷眼看着那是应该,若捞他一把那是恩情。
语琪在宝座之上缓缓坐直上身,面无表情地半眯起眼,“清君侧?他们眼中可还有朕的存在,当朕是摆设吗?”
他这般的人杀生无数,造孽太多,若是今日死在了慈宁宫,只可能会下地狱。
殿上零零落落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应声。
权力是美酒,也是毒药,它让曾经强大的仇人变成手中待宰的羔羊,也让他以一副残余之身背尽天下骂名。不过他看得开,恶名昭著便恶名昭著——但凡坐在这个位置上,谁的双手都不会干净,除了仇人之外,他身上也负了不少条人命,虽然其中的多数人本就该死,却也有少数无辜受连累的,他这满身的骂名背得倒也不算冤枉。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上诸臣,最终落到了身侧的祁云晏面上,他似是有所察觉,缓缓掀起鸦黑长睫看了过来,神态沉静,一如往昔。
若非当初父亲因弹劾权臣被诬陷下狱,带累家人,他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怨是怨的,恨也是恨的,不知是怨父亲还是恨那些权臣,但终归是这些怨与恨撑着他一路走来,费尽心机坐上东厂督主的位置。
她征询意见般地看着他,而他却缓缓侧过头,望向殿外稍显阴沉的天色。片刻之后,他轻轻道:“要下雨了。”
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名头再威风又如何?也不过是主子面前的奴才,连审讯都无须,想打死便打死了,草席随意一包便抛在乱葬岗,任凭野狗啃食也没人会为他们不平。不过是腌臜的阉人罢了,贱命一条,又有谁会在意?人人都道宦官狠辣绝情,可没有人生来便是宦官,都是情势所逼,世道所迫,一步一步地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所言不虚,阴云密布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绵密如针的雨丝纷扬飞落,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细网,一层一层地将群臣覆顶。
并不是因为畏惧可能到来的惩处,也不是因为那宝座上满面怒容的赵太后,只是忽然觉得疲倦。十余年的岁月,都付与这个重重华檐的冰冷宫廷,用尽阴谋心机,忍下屈辱难堪,一步一步地爬上如今这个位置,谁知道他为此耗了多少心血?但不过是这些主子的一句话,便可轻易地将他重新打下十八层地狱,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她自他脸上收回了视线,转向下方,“既是如此,便让他们跪下去吧。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跪到几时。”说罢负手起身,淡淡一甩袖,“退朝!”
祁云晏跪在慈宁宫的正殿明间之上,金丝猴皮制成的护膝异常柔软,但他却只觉得冷,从指尖到发丝都是冷沁沁的,没有一丝热气儿。
然而内侍刚昂首欲宣布退朝,就被祁云晏的一个眼色压下。
目光相接只在短短瞬息之间,两人没有任何的交谈,但她的眼睛里有笑容,眨眼的动作轻快又促狭,像是在问同辈的好友:怎么又被罚跪了?闯祸了是吗?要不要我替你去求个情?
他收回视线,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劝:“皇上,莫意气用事。”
恰巧祁云晏也偏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他微微一愣,语琪则勾了勾唇角,朝他安抚般地轻轻眨了一下右眼,有点儿戏谑,却带着对自己人才有的亲近。
她停下看他,也压着嗓子道:“你没听到吗,他们要你死。”
她未等抬头看赵太后是何表情,便用余光瞥身旁那人。
“您前脚走了,后脚就会有人或撞柱或自刎,以死相谏。倘若真的血溅午门,此事就再也难以善了。”定力真是好,都到了此时,他的声音中仍温文淡定,“皇上,请三思。”
语琪装作没看到也没听到,只若无其事地朝前走了几步,在跪着的祁云晏身旁停下,温良恭俭让地朝着赵太后作了无可挑剔的一揖,笑吟吟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倘若依你,又该如何?”
大殿中央,祁云晏挺直跪在地上,碎裂的青瓷混着滚烫的茶汤在他面前四处飞溅,但他愣是纹丝不动地跪在原地,并没有试图避开,甚至连眼都未曾眨一下,安静淡漠得像是一座石雕。
他极浅淡地笑了一下,侧头对几个殿前侍卫轻声吩咐:“外面的诸位大臣,若有想撞柱子的,通通拦下,若有昏倒的,立刻抬去医治。再多叫些人来,给他们打着伞,他们跪多久,你们就在旁边站多久。”他停了片刻,语气颇淡地道:“倘若还是死了人,那就只有麻烦你们到东厂走一趟了。”
语琪脚上的皂靴刚踏在正殿地上,耳边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是青花缠枝茶盅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赵太后气到几乎失去理智的命令,“来人!给本宫把这阉竖拖下去打,打到死!”
他说“麻烦你们到东厂走一趟”,是用极温和平静的语气,腰挎金刀的侍卫们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威压,脸色一霎惨白。
赵太后正端坐在铺着金黄妆缎坐褥的紫檀嵌玉宝座上,一副强捺怒气的模样,瞪着跪在殿上的那个修长身影。
她却像是没看见,只有些疲惫地挥了下手,“按祁掌印说的去做,退朝吧。”
不待慈宁宫的回事太监往里通传,她便一左一右地领着魏知恩同张德安进了明间正殿。
回到乾清宫,她屏退众人,揉着眉心来回踱步。
语琪提着曳撒踩着石阶走上慈宁宫前汉白玉的月台,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宫人并一个魏知恩,面上虽然云淡风轻,但那份气势却是如山如岳,压得殿外侍候的一帮宫监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他看在眼中,也并不劝阻,只轻轻道:“皇上可有发觉,除了周阁老外,内阁的几位今日都称病未朝?”
她轻轻勾了勾唇,曼声道:“起来吧,随朕去趟慈宁宫。”
她一愣,“莫非今日这事与他们无关?不,倘若真无关,他们不会预先知晓,称病避开。”略顿一下,她问:“可周亚卿呢?”
语琪半眯起眼,心道那位督主倒是看得清楚形势,知道他此刻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苦笑,“据底下人汇报,周阁老此时正在午门前同侍卫争执。”
魏知恩一丝犹豫也没有,便深深地拜了下去,是个替祁云晏默认的模样。
“老人家脾气耿直,发生争执也是正常,没动手已是不错了。”她哭笑不得,“让他们恭敬些,别真把老人家气病了。”说罢声音渐渐冷下来,“至于那三位,葫芦里卖的却不知是什么药。”
魏知恩咬了咬牙,心道督主猜得果然不错,这便是要谈条件了,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得她淡淡道:“让出批红权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他办得到吗?”
他不言,只款步走来,将松松握在手中的文卷展开,睫羽低垂,弯出熏然瑰丽的弧度,“除了周阁老外,内阁向来唯王首辅马首是瞻。王首辅欲求之事,就是内阁欲求之事,而其余诸臣如何想,”他掀起长睫,轻轻道:“并不重要。”
语琪盯着魏知恩看了一会儿,看得他心头直打突时才轻描淡写道:“此刻说得好听,只是朕又怎知他日后是否会反悔不认账?”
语琪侧身,在紫檀美人榻上坐下,接过文卷随意一问:“探子的密报?”
虽是让她出手相救,话里话外却没有半个求字,只应允了日后的相报,到了这种时候,却还是硬撑着不落面子,可见骨子里的高傲。
他温言解释:“五年之前,臣将十九安排在王首辅身边,这是她这些年收集整理的情报。”东厂收养过许多孤儿,花费多年将他们打磨为最锋利的刀剑,隐秘地插在多方势力的胸腹,只等某一日能给敌人致命一击。
祁云晏的这个心腹简洁利落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说了一遍,继而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督主说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倘若能侥幸保得一命,从此刀山火海,都任皇上驱使。”
“十九?”她状似随意地问,“该是美人吧?”她略顿一下,又凉凉地道:“不论是真英雄还是老狐狸,总是难逃温柔乡美人关,多无趣。”
语琪瞥他一眼,挥挥手让室内侍立着的宫女、内侍都退下,这才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道:“有事?”
她从来都清楚轻重缓急,这种时候,本不该有心情在意这样琐碎的细节。
魏知恩跟着回事太监穿过花梨木落地罩,一进来便跪下磕了个头。
他有些疑惑地侧头看她。
就算魏知恩不来,她也打算去慈宁宫一遭,只是,既然对方都派人来了,她自然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不能白白放过了。
年轻的帝王说完后便沉默下去,倚在描龙绘凤的靠背上,以手加额慢慢揉着太阳穴,目光匆匆略过那稍显冗长的文卷,目光专注,似乎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并不在意。
因为若是不这么做,祁云晏就算暗地里为自己办事,也不会在明面上同赵太后断绝来往。而这样之后,等于斩断了他在宫中的所有退路,将他逼到了自己身边,彻彻底底地成为了自己的人,而且还能顺便卖个人情,正是一箭双雕的事。
片刻的愣怔后,思绪重转,他猜到了些许,不禁有些僵硬地缓缓移开了视线。
至于是什么急事,她不可能不知晓,毕竟赵太后之所以能觉察到驸马一事,都是她做的手脚。之前说过了,做这一行的,绝不会是心软正直之人,若要达到目的,有时必须不择手段,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她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十九只是他自街头捡来的孤儿。两人身份宛似云泥之差,她却仍在意着十九的美貌,甚至像在意着某个潜在敌手,这其中的缘由他无法装作不知。
语琪低头抚了抚袖摆,懒懒地道:“怕是祁掌印那边有急事禀告,让他进来吧。”
她难得这样幼稚,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喉咙有些莫名的干涩。他低眸,挽起琵琶袖,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端起来,手背就被人轻轻按住。
正在宫女半跪在地调整玉带銙的带扣时,乾清宫的回事太监在花梨木透雕落地罩外替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通报。
她的目光仍在文卷上,低低地提醒:“茶早凉了。”说罢略略提高了声音,吩咐候在门外的宫人去斟茶。
贴身宫女自紫檀镶玉冠架上取下常服冠,捧着上前伺候她穿上。
话音落地,覆在他手上的冷白手指也随之收回,那微凉的触感却烙刻进皮肤,变得愈来愈烫,让人无法逃避。
乾清宫这边,语琪却是午睡刚醒。按宫中的规矩,皇帝和各宫主位无论如何都必须午睡,这叫得天地阴阳的正气,可健康长寿,是老祖宗定下的,必须遵守。
日出东方,在午门前苦熬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群臣四摇八晃,雄鸡一声声的长鸣也未让他们的意识清醒多少。而这些大臣所不知的是,此时此刻的另一处,巨大笨重的宫门正在缓缓打开,势如长龙的车队沉默地等待着出发的号令。
在这一点上,他们其实比朝中那些满口礼义廉耻却树倒猢狲散的大臣有良心多了。
谁也想不到,在满朝文武齐跪午门相逼之时,女皇竟敢带着那位近来颇受圣宠的祁掌印外出。这种根本未把百官放在眼中的举动太过嚣张,即使在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大裕王朝中,也实属罕见。
世人都言内侍阴狠,不通人情,但其实并不确实。哪怕对外再狡诈阴险,他们内部仍是团结的。同为苦命人,一同在进宫初时被管事太监欺凌,一起提着扫帚长大,又何苦互相为难?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即使不能雪中送炭,也绝不会做那等落井下石的缺德事。
可怜百官满心怨气与牢骚,憋了整整一天,正待倾泻而出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目标,一个个只觉得眼前发黑胸中发闷。
祁云晏对外使的手段虽然都狠绝毒辣,但对待自己的手下人却是从来不为难克扣的,决不作鸡毛蒜皮的计较,所以下面的人叫他一声“祁督主”,都是心悦诚服的。
南郊山巅,语琪身着庄重繁复的礼服进行祭祖仪式之时,午门上跪着的群臣已是身心俱疲,只是由于话已经撂那儿了,此刻又不能把说出的话当放屁,看皇帝不在宫中就直接撩袍子走人,不然这老脸往哪儿搁?实在是跪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在心中大骂皇帝是个混账东西。
他一丝不乱地款步离开,腰背挺直,如松如竹,然而直至那修长的身影远去之后,司礼监各位秉笔仍是沉默地躬身相送。
好在由于东厂那十九姑娘探出的情报,语琪走之前已成功地将王居贤拉到了自己这个阵营。而这只老狐狸隔岸观火,看百官煎熬得也差不多了,到火候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冒了出来,笑眯眯地四处和稀泥。由于老狐狸是三朝重臣,平日为人也一向圆滑,因而在朝中威望与人缘都颇高,大臣们都买他几分面子。另一方面,这些大臣也是真的受不住这么没日没夜的长跪(而且跪得毫无价值,皇帝根本看不到),于是一个个一边心里骂娘一边顺坡下驴,各自打道回府休养生息。
这是意料之中事,祁云晏低低道声是,并不做无谓的挣扎,只轻掀眼帘,遥遥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身缓步朝慈宁宫去了,再没回过一次头。
这事儿就算是揭了过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便亲自来了,说是奉太后懿旨召他觐见。
而在吃了这般苦头之后,大臣们逐渐明白这位女皇平日里表现出的沉稳与先皇那种仁厚宽和的沉稳截然不同,她的平和稳重来自于一种认定了某件事就绝不动摇的坚定,或者可以说是狠绝。之前一意孤行地大肆任用声名狼藉的宦官不谈,她甚至连百官的跪请都根本不放在眼中。以往文臣们只要联合起来就能拿捏掌握着生杀大权、万人之上的天子,都是由于戳准了皇帝重名声重民心这一软肋,而这次他们却遇到了一个基本上没把帝王声誉放在眼中的皇帝,于是只有纷纷傻眼,基本上是一点儿辙都没有。
魏知恩领了命便躬着身子快步朝乾清宫走去,宫中规矩多,是不准跑的,哪怕是小跑也不行,所以他们这些内侍都练就了一身快走的本事,速度比小跑只快不慢。
其实这事本有更巧妙的解决之道,祁云晏提出的可行方案就有三四种,但语琪仍选择了这条十分嚣张甚至看似不知死活的路,其目的就是借此事告诉众臣,这天下是皇帝的,做主的也只能是皇帝,就算你臣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决定了的事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祁云晏习惯性地转动着翡翠扳指垂眸沉思,鸦黑长睫在眼睑上扫出一大片阴郁的深影,衬得那张阴柔的面孔越发苍白,仿若妖鬼。片刻之后,他缓缓合上双眸,朱红薄唇微微一动,叹息般地轻声道:“到了乾清宫那边,就说祁云晏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若今日能侥幸保得一命,从此刀山火海,任她驱使。”
南郊的祭祖仪式完成之时,天色已不早,车队索性就在山上佛寺歇下。
魏知恩躬身应一句是,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沉凝严肃,不单是他,所有在场的内侍皆是垂首站着一言不发。明明是炎夏,风雨欲来的阴冷气息却席卷了整个司礼监,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语琪用过晚膳,问过下人祁云晏的所在,就带着张德安晃了过去。
他虽将形势看得清楚,但也不能不搏一次就引颈就戮,手下心腹匆匆往乾清宫赶去之前,他负手站在雕花窗棂前,低垂着眼睫沉声吩咐:“皇上必然会提出条件,能答应的便一律答应了,不能答应的……也暂时应下。”
她撩开夹绸软帘进屋,看到略显昏暗的屋中跪着一人,正低声飞快地禀告着皇宫那边的动静。她脚步稍顿一顿,继而唇角浮上一抹微笑,随意挑了一张黄花梨交椅坐下。
宫廷是这世间最凉薄寡情的地方,唯有利益,不谈人情,哪怕他此刻的境遇一部分是拜她所赐,但也不是能让她出手的理由。若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看,其实放任赵太后与他相斗到两败俱伤的地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端坐于桌后的祁云晏低垂着长睫,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右手上的翡翠扳指,临窗的半张脸笼在朦胧的霞光之中,而另半张脸却没入阴影,神情显得有些莫测。
但问题却恰恰在此——她未必肯出手相救。
听到有人走入又坐下,他缓缓抬眸,目光与她对视了一瞬后,唇角慢慢地勾勒出一个弧度,“他们服软了,皇上明日便可回宫了。”说罢抬手轻摆了两下,地上那人低声的禀告戛然而止。
九条死路外,那仅剩的一条生路,是当即换棵大树倚靠,而那位年幼的女皇,便是此刻能够攀附倚靠的唯一人选。如今她新登基,虽稍显稚嫩却是正统,再不济也能与赵太后相抗衡,更遑论她背后站着四个实权派的辅政大臣,只要她肯出手庇佑,无论如何都是能保下他的。
语琪刚才听了一耳朵的东厂密报,此刻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地上那人后,停留在祁云晏脸上,“回宫之后,有些人约莫会从此自朝上消失吧。”
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一旦贵为山中之王的虎发怒了,狐狸便是再狡猾也逃不过一死。
他闻言不语,只是抬起头看着她微笑。
他手中的权势看似强大而坚不可摧,其实却都不属于他自己,统统来自身后所倚靠的大树。一旦依凭的大树倒了,或是不再提供荫蔽了,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就像史上许多声名赫赫的宦官虽权倾一时,但事发后皇帝不过发了一句话,便落得个凄惨无比的下场。
“朕没打算拦着,你又何必三缄其口?”
司礼监掌印和东厂厂督,哪一个都是威风赫赫的位置,但越是处在高处,越像在悬崖边的刀尖上舞蹈,一个不慎就可能跌下崖下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的唇角笑容不变,只微微垂下眉眼轻声道:“皇上万金之躯,这些腌臜事还是莫要了解为好。”他顿一顿,放柔了语气,“南郊山水秀丽,您不如趁此机会出去走走,改换一下心情。”
在择选驸马一事上他动的手脚,不知为何被赵太后闻悉了。
语琪见他转换话题,知他不想多谈此事,也就索性笑道:“那子慎就陪朕一起出去走走吧。出宫机会本就不多,千万莫要辜负风光。”说罢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吩咐张德安找人带路。
他就像是那传说中的妖魔艳鬼,每一个低眸浅笑都勾魂摄魄,有致命的诱惑。忠诚与恭顺只是虚伪的假面,欺骗与背叛才是他最擅长的把戏。而这一次,他原准备踩着赵太后和瑞安公主的肩膀,登上女皇身侧的位置,却不料阴沟里翻了船。
深秋已至,黄色的枯叶层层叠叠盖满了山间小路,其实景色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秀丽,但许是极少出宫的缘故,她的兴致依然不错。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便是肮脏,而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十有八九是由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短短十数年的时光,他从容优雅地登上这个庞大王朝的权力巅峰,步步生莲,游刃有余。但无人知晓,那每一步之下,到底堆了多少冰冷的骸骨尸首,镇着多少含恨的怨鬼亡魂。
祁云晏安静地在她身后缓步而行,神情专注,似是赏景,实则在思虑其他事。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祁云晏也是这样的人,在需要攀附的对象面前,他谦恭而温雅,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面上时时带笑,仿佛比谁都温柔,比谁都和善,但是你若扒开他这精致漂亮的皮囊,只会触到一泡腐臭的黑水。
按之前的想法,他该与她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但这场变故之后,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的大臣必然越发想要除去他,只是碍于她而不能动手,所以此刻若失去她的支持,不仅此刻所拥有的权势将统统化为乌有,他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做语琪这一行的,在攻略对象前通常都摆出一副温和的面孔,总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错觉,但在无人看到的背面,她们的手段却往往果决而狠辣,有的时候要达到目的,必须采取一些必要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看了前方的女子一眼。
只是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怕什么,它便来什么。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回过头来,唇角隐约的笑意还未散尽,目光澄澈,微微带着询问之意看他。
他淡淡嗯一声,“虽说如此,也别太过分,毕竟赵太后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被她知道,我胆敢在这事上做手脚,便是扒了我的皮都是轻的。”
身体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他下意识地对她一笑,手臂绕过她的肩头,上身前倾,自她发中轻柔取出一片飘落的黄叶。
魏知恩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但仍是谨慎地比了个往下的手势,“皇上的意思,是按照这个标准挑?”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语琪不由得愣了一下,脚下步伐也顿了一顿,从原本的走在前面半步变作了落后半步。
祁云晏抬手捏了捏眉间,“没有,只是吩咐我给瑞安公主择驸马时用些心思罢了。”他略顿了一下,微微蹙眉,“这事儿交给你了,办得漂亮些,面上不要给人捉出错来。”
祁云晏也随之停下,转过身来看她。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并无旖旎的心思,只是常年在宫中积淀下的习惯。自保的潜意识已融入骨血,让他不自觉之间已做出了决定——两权相害取其轻,目前他必须保证来自她的庇护坚不可摧,哪怕是卑鄙地利用她对自己的好感。
跟在他身后的是司礼监排行第三的秉笔太监魏知恩,见自家头儿如此,不禁疑惑,“督主为何叹气?皇上为难您了?”可是看方才的情势,明明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他迎上她的视线,想要微笑却发现唇角僵硬,然后一股自我厌恶的情绪突如其来地涌上喉间,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待她带着数十宫女、内侍浩浩荡荡地离开后,祁云晏看了看身后人手中提着的食盒,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他以为至少,至少在她面前,自己不会用那些连自己都觉得龌龊的手段,可以守住最后的原则和底线,但是他高估了自己,那华美冰冷的宫廷早已吞噬了祁太傅引以为傲的儿子,留下的这具行尸走肉只是表里不一的司礼监掌印、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
宫中早有上面的主子将菜肴、甜点赏给下面人的惯例,但她这一番话说得,根本不像是上对下的赏赐,倒像是朋友间的相赠,他怎么敢要?真心还是拉拢暂且不谈,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敢当的。只是对方动作太快,祁督主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想到该拒绝的时候,那食盒竟已经被塞到自己手下怀里了。
语琪见他神情有异,正准备开口询问,谁知头刚抬起来,就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树林中有道光一闪而过。她心头一紧,而那沐浴在晚霞中的树冠却静谧如昔,就连那些阔大的绿叶也都纹丝不动,宛如风都于此刻静止。
等到张德安第一个追上来后,语琪这才放松下来,双手施施然笼回袖中,漫不经心地道:“近来天儿有些热,闷得人难受,御膳房新琢磨出来的甜碗子拿来消暑却是挺好。他们整天琢磨折腾这个,也不知怎么想的,将甜瓜果藕、百合莲子和鲜胡桃等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后再吃,倒是挺爽口。朕这儿还有几碗他们进上来的没动,厂臣可以带些回去尝尝。”说罢轻轻瞭了一眼张德安,这人精立刻退了几步,自一个宫女手中接过食盒后,又躬着身子跟了上来,将食盒交给跟在祁云晏身后的内侍。
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她刚才看到的反光不曾出现过一般。但是周围太安静了,连虫鸣鸟叫都没有,直觉告诉她,这只是暴风雨袭来之前的短暂平静。她沉淀下心神去感知,就发现不只是对面,就连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林子中都凝着掩饰得极好的杀气,淡得几乎无法觉察。
她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随从,示意他们可以跟上来了。
她心道不好,这是被人包围了,且对方还并非乌合之众,人数虽少,却都是难得的高手。
她本来是抱着撮合男女主的心情做这事的,结果被他这么一笑,却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狼狈为奸里面的那只狈,莫名其妙地颇感心虚,就连唇角原本自然无比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目的是绑架还是暗杀?自己这边的人能否应付?如果不能,如何寻求支援?怎么逃跑?在发现异样到意识到危险的短短一秒多的时间内,她的大脑飞速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此刻若换了普通人心里早就乱了,但是越是在这种时候,她却奇迹般地越是镇定。
她这一笑本来是为了表示感谢之意,不过看来对方似乎是误会了些什么,估计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以为她这笑是对瑞安公主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许是看他们在此地停留得有些久的缘故,周围的林中开始传出了隐约细微的窸窣声,不疾不徐地以他们为中心逐渐逼近,像是经验老到的猎人逐渐缩小包围圈。
祁督主也唇角微扬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间却充满了凉薄肃杀的味道,原本还带着些许媚意的眼角微微一垂,和煦温文的眸光霎时变得如冰雪般冷冽。
语琪知道这是他们要发动攻击的前奏了,此刻再想什么对策都来不及了,只能面上不动声色地朝祁云晏靠过去,压低声音,嘴唇不动地贴在他的脖颈旁飞快道了一句小心周围,然后立刻提高声音转过头对众人道:“朕累了,这就回吧。”
语琪闻言,偏过头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是笑了。
然而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步伐还未迈开一步,就听到嗖的一声,身后有什么东西带着疾风而来。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直注意身后动静的语琪拉着祁云晏猛地往旁边一退。两人刚让开,一支长箭就突的一声插进了他们脚前的黄土中,瞬间没进去小半截。只看这箭入土的深度,就知道这弓箭手力道之大非同小可,倘若他们刚才慢了半拍,恐怕此刻早已被射了个对穿。
祁云晏有些想笑,却忍住了,一本正经地作了一揖,“皇上只管放心,臣晓得的。”
周围静止了约莫一秒,有人反应过来,大喝出声:“有刺客!护驾!”
宫中上下谁人不知,荣昌公主与瑞安公主从小不睦,便是拼着自己不痛快,也不能让对方好受,可谁能想到这荣昌公主即使登基为帝了,还是这样幼稚。
这一声宛如巨石入水,局面顿时飞快变化,黑巾蒙面的刺客们破开树丛一跃而出,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冲了过来,没有任何喊打喊杀的声响,他们的攻势如毒蛇一般安静而致命。这一边,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立刻拔刀列队,用自己的身体连成一道肉墙,将两人团团护在中央。没来得及跑入这个保护圈的太监宫女在刀光剑影中四处奔逃,有人在尖叫,有人抱头蹲在地上,哭喊声连成了一片。
她但笑不语,只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很信任的模样,“既然厂臣明白,朕就不多言了。”
语琪离开寺院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四处走走散个心就回去,所以只带了十几个侍卫。而在黑衣刺客的攻击之下,这些侍卫很快就挂了彩,鲜血大片大片地自伤口喷洒出来,落了一地的同时,手中的刀也挥得越来越慢。眼看防卫圈就要被破开一个口子,语琪深深皱眉,弯腰自地上捡起了一把侍卫掉落的腰刀,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后反手一握,准备在保护圈破开的瞬间试着杀出去。
祁督主勾了勾唇,“皇上说的,可是替瑞安公主择驸马一事?”
然而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祁云晏却按住了她握刀的手,“皇上,您对自己的身手可有把握?”
语琪微微侧过头看他一眼,唇角浮起几丝笑意,“厂臣果真善解人意。”她略顿了下,轻轻皱了皱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起你们司礼监最近在忙的一桩差事。”
到处都是相叠的尸首和鲜血,生死一线之间,他的声音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笃定得令人心安。
祁云晏一看这架势便明白对方是有话要私下里说,便微微上前半步,压低了嗓音问:“皇上可有吩咐?”
语琪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正胡思乱想着,她却不知何时挥退了身边的宫女、内侍,那黑压压的一群人远远地缀在后面,低眉敛目的。
“臣方才已命人回去搬救兵,再稍等片刻,不要轻举妄动。”
相比之下,这位主儿虽提也不提赏赐,但心胸却是比赵太后这般深闺妇人宽阔多了,更重要的是,她把下人当人看。有的主子却不是,她们把下人当工具,理所当然地觉得就算随便赏点什么,底下的人都得对她顶礼膜拜感恩戴德,但并不是谁都喜欢弯腰屈膝地去领赏的。
她愣了一愣,“什么时候?”
世人都觉得内侍失了下面那玩意儿,便会将欲望转移到钱财权势之上,这么想倒也没什么不对之处,赵太后惯用金钱、权势拉拢人也无可厚非,只是今非昔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什么都有了,也就不在乎那点儿东西了。
“臣平日遭暗杀无数,所以已习惯了身边随时带上两个暗卫。您提醒臣的那时,臣就让人速回寺中求援了。”他顿一顿,见她神色仍是有些不解,就继续解释道:“没有出声,只是做了个手势,所以您当时没有觉察到。”
心眼子奇多的督主琢磨了好一会儿,只能将此归结为对方也有意要拉拢自己。这样解释也就能想得通了,只是到底是先帝手把手带大的,果然与一般妇人不同,赵太后翻来覆去拉拢人的手段也就那几样,倒还不及这位随随便便几句话的功夫。
说到此处,他蓦地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皇上……”
祁云晏缓步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有些摸不准对方说这话的用意。这话怎么听也嚼不出半丝威胁的味儿来,反倒跟拉家常似的,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亲切味,像是跟手下的心腹闲聊一般,漫不经心的,倒有些提点的意思。
她意识到或许出了什么变故,握紧了手中的刀,“嗯?”
语琪慢悠悠地笑了一下,负手转身,一边沿着花石子儿铺就的甬路施施然地走着,一边闲话家常一般地道:“差事是要办,自己的身子也该注意。”尤其是下面挨过一刀的,骨骼会比寻常人脆,若是平日不锻炼,老了有的罪受。不过话虽如此,若是真这般说了,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估计也会得罪人。于是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一笑,只拣中听的话道:“厂臣如今年纪轻轻,日后的路还长着,现下多锻炼锻炼身子,以后会受益无穷的。”
他将视线转回她身上,慢慢地说:“那边也中了招,我们等不到救兵了。”
迟疑了半晌,祁督主仍是摸不清对方所思所想,只能讷讷地应一句是。
祁云晏说这句话时语气虽然沉重,却并不慌乱,所以语琪也只是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当奴才的若是办事得力,主子夸几句再赏一下也就罢了,万万没有屈尊降贵地关心底下人身体的道理。
接下来他问了一句:“您水性好吗?”
祁云晏愣了一下,鸦黑长睫低垂下去,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回这话。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愣了愣,继而立刻想到这座山的山脚下有条河,但是就算对于会水的人而言,那条河的湍急程度也是极危险的,而且要从这里跑到河岸边也是不短的距离,如果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不是他的话,她绝对会认定这是个馊主意。
语琪摆摆手示意不必,然后自他手中接过鸟笼,随意递给了身后的内侍,“朕同厂臣开个玩笑而已。”她略顿一下,含笑瞥他一眼,“只是厂臣身子似乎弱了些,这样下去,若是年岁大了可会十分受罪。”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一向谨慎的祁云晏都只能提出这种解决方式,说明他们此刻的情形真的不容乐观,十有八九必死无疑,所以唯一生路也是凶险无比。
这般但笑不语的模样最是唬人,祁云晏心中略有些忐忑,连忙低头道罪。
没有时间再迟疑,她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问题。”
身娇肉贵的祁督主没一会儿就撑不住了,拎着鸟笼的手不知不觉地便越放越低,而当垂到了肩下位置时,她漫不经心地一抬手,轻巧地托住了笼底,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朝他睨去,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他。
之后的事情没什么好多说的,两个人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跑,拼命地跑,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语琪的余光瞥到他们这些小动作,心中已经明白了三分,面上却仍是装作不知的模样,甚至故意地一直逗着鸟不停歇。
还未倒下的侍卫们一边护卫着他们往山脚下跑,一边挡着黑衣人的刀剑,祁云晏的两个暗卫一左一右地跟在他们两侧,拽着两人的胳膊。语琪这次的身体只为防身学过一些粗浅的功夫,体质不算太好,跑出来的时候为开道挥了几下刀就已胳膊酸疼,此刻被其中一个暗卫托着胳膊往前跑,虽是脚下生风,却难免跌跌撞撞。祁云晏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显然不是那种葵花宝典在身、武功天下无敌的典型反派,由于多年养尊处优,他的体力甚至比那些普通太监还不如。
这些年他的身份地位不同了,再不是刚进宫时受苦受累的境遇,而养尊处优得久了,再捡起这般伺候人的活儿就有些扛不住,没提一会儿手臂便酸痛得紧,身后的小内侍看出来,要上前替他,却被他一个眼风扫去止住了。哪怕眼前这位主儿看上去再温和,也是先帝当作储君培养出来的,绝不是瑞安公主那样性子绵软、随意可欺的人。她此刻确实在笑,只是伴君如伴虎,轻易放松不得,若他胆敢在这位面前摆主子谱儿,指不定下一刻会迎来什么,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接下来就是消耗战,只听到后面不断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和重物倒下的声音,跟在他们身后护卫的侍从越来越少。语琪虽然一直忍着没有回头看,只靠听也知道情况越来越不妙。然而谁知这还不是最糟的,下一瞬间,刀剑声突兀地停了下来,树林间一时只剩下他们及后面四个侍卫的喘息声,黑衣人仿佛停止了追赶。
向来只有臣子向皇帝弯腰行礼的规矩,却绝没有皇帝在臣子面前俯身的道理,她虽是为了逗鸟,被人看见终是不好。哪怕没人敢冒着得罪自己的风险碎嘴胡说,但他这般身份,又怎受得起九五之尊这一弯腰?怕是要折去几年寿命。但她逗得正在兴头上,若是贸然命人将鸟笼寻个地方挂起来只会扫了兴,他只能不易察觉地将笼子稍稍提得高了些。
但无论是语琪还是祁云晏,都知道天下没有这么幸运之事,此刻的暂停只代表着更大的危险即将到来,他们只能咬牙往前跑,不敢做丝毫的停顿。果然,在两方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大之时,急促的破空之声却从后方毫无预兆地袭来,那仅剩的四个侍卫防不胜防之下颓然倒地。箭矢穿胸而过的速度太快,他们连一声呻吟还未出口就已然断了气。
“皇上不嫌弃便好。”他莞尔一笑,面上虽仍是从容的模样,但看她一直弯腰逗鸟,心中却不免有些尴尬。
在侍卫倒地的同时,语琪感到一道冰冷的劲风正朝自己的背心急速而来,而身旁的暗卫不愧是祁云晏培养出来的,丝毫没有乱了阵脚,反应颇快在她肩上施力一按,低喝:“趴下!”
语琪自问在这方面赶不上他,不过也无须赶上他,否则两人互相吹捧也没什么意思,太虚伪了,所以她只是笑了一下,微微俯下身去,半眯起眼看着鸟道:“膀花鲜明,看上去是去年孵出的新鸟。”她略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这鸟儿粉眉亮姹,胸脯上竟有九道蓝,倒是奇货,厂臣费了不少心思吧?”
她顺势扑倒,掌心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一支箭也以漂亮的抛物线划过上空,没入了前方的黄土中。还未喘息片刻,漫天箭雨已随即落下,她尽己所能地紧贴着地面,而那两个暗卫则在他们身后将刀舞成了一张绵密的网。箭头与刀面相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尽管他们已挡去了大部分箭矢,语琪仍是感觉到不少流箭擦着身侧而过,根本不敢妄动。
能爬到这个位置上的宦官,嘴都甜得腻人,但祁云晏就是有本事把甜言蜜语说得像是肺腑真言,那神情、姿态要多真挚诚恳就有多真挚诚恳,叫人听得打心眼儿里舒服。
然而就在此时,她却感觉到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有人挪到了自己身侧,她刚想偏头去看,后脑就被一只手掌覆住。
“皇上记性儿果真好,竟一字不差。”
“不要抬头。”熟悉的嗓音在耳畔低低响起,伴着几声轻微的喘息。她绷紧了的身体放松下来。许是觉察到了她的变化,他收回手轻声道:“您慢慢地往右边挪,找一棵树躲在后面……不要往后看,臣会帮您盯着的。”
语琪会意一笑,一边懒懒地用指尖去逗弄鸟儿,一边道:“朕记得,厂臣还说它会学黎鸟叫,会学蝈蝈叫,还会学油葫芦叫,朕说得可对?”
语琪一直在听,但她并没有应声,因为事情并不如他说的那般简单。
见那边两个内侍收回手躬身站好,祁云晏长长的眼梢轻轻一挑,优雅地从身后内侍的手中接过笼子,清亮黑沉的眸子噙着笑意望向她,“这就是上次臣跟您提过的蓝靛颏。”
她或许可以在那些黑衣刺客不注意之时躲到树后,但是这样一来,他若再想用同样的方法过来就难了,因为那时有了警惕的对方肯定会将攻势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
祁云晏是个聪明人,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你给了他脸,他能知晓,若是跟些粗人玩这套儿,你就算一让再让,也只是个对牛弹琴。
这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独木桥,她若过去了,他就再难过来了。
其实此刻就算来的是个朝廷重臣,她也大可敷衍应对,然后该怎么赏鱼还怎么赏鱼,没人能说半个不字,所以此刻她的做法看起来虽无甚奇特之处,却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左手探出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右手。
见他上前请安,语琪懒懒地道了声免礼,随即抬了抬手让那边两个撒鱼食的内侍停下。
祁云晏微微一愣,然后也不知想到什么,竟轻笑了一声,在她手背上安抚一般地拍了两下后,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掰开了她的手。
祁云晏悠悠然找来之时,语琪正在御花园西北角的澄瑞亭旁赏鱼,两个小内侍弓着腰尽职尽责地撒着鱼食,池中,龙睛、狮头、望天、绒球等珍品慵懒肆意地游着,时不时地冒出水面吐个泡,再是悠闲不过。
语琪下意识地捏紧拳,却只握到一把黄土。她闭了闭眼,知道他的意思:时间已经不容她再迟疑。
张德安上次进的那只白粉堂是画眉,必须得高式笼子来养,而当时配的雕花鸟笼独个看来也是极不错的,但同祁督主呈上来的一比就落了下乘,显得那高式鸟笼水桶似的憨蠢粗笨。
她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往右边挪过去,箭矢在耳旁眼前落下,但她没有停下来,只专心看着那棵离自己最近的树,不断地靠近。
没过几天,他便带着个小内侍拎了只蓝靛颏来,等那套着的蓝罩头揭开,只见是带节对缝的一只京笼,淡黄色,透着雅致与贵气,笼中架子底下摆了个雪白透青的粪兜肚,边上还带着一只四寸长的象牙铲子,做工极为精致秀丽,哪怕不看鸟儿,单看这笼子也够养眼了。
在碎石将掌心划开一道道血痕后,她终于挪到了树林的边缘处。屏息凝神等待了片刻后,她找了个箭雨稀疏的空当,手臂和腰部同时一用力,整个人像猫一样弹跃了起来,以这副身体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扑向了树的后方。她刚稳住自己的身体,一偏头就看到祁云晏几乎是同时跃了过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是那些黑衣人显然已察觉他们的意图,就在祁云晏的身后,竟有六支箭尾随而来,封死了他身周所有的方向。
宦官争宠,无非是迎合圣上喜好需求这一条道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祁云晏也是按照这个最有效的套路来的。
避无可避,几乎是必死无疑。
语琪本以为他同其他塌腰驼背满脸谄笑的内侍截然不同,却也忽略了一点,下面缺了些什么的男人,便是表面上再威风凛凛,内心里头也是极度自卑的。稍稍不注意,便可能踩到他们心中的痛脚。下次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不可再犯此等错误。
语琪心头发紧,刚准备扑过去替他挡上一下,就看到拽着自己跑的那个暗卫反身跃了过来。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噗噗几声,原本就要射中他的四支利箭没入了那暗卫的体内。这一切变故的发生都在瞬息之间,语琪刚反应过来,就看到天青色的衣袖在眼前翻动,下一秒,身周已被熟悉的冷香环绕。祁云晏的两只手都撑在她脖颈两侧的肩膀上方,卸去了大半撞击的力道,堪堪停在了她的身前。
他沉默片刻,深深作了一揖,“皇上不厌弃臣,是皇上心地仁慈,待下和善,但臣却不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由于身高的差距,他的唇恰好贴上了她头顶的发。他稳住身体后想离远一些,但她的手却是几乎同时抱住了他的腰,像是孩子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丝也不肯松开。他倦怠地扯了扯唇角,伸手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两下。
语琪一愣,继而轻轻叹一口气,“朕从未如此觉得,厂臣又何苦自辱?”
语琪刚想抬头看他,就感到掌心下一片黏腻的濡湿,怔了一怔之后,她慢慢地伸手过去,却触到冰冷的金属,心顿时往下一沉,就算有人替他挡了四箭,他终究还是中了一箭。
祁云晏的眉梢微挑了一下,缓缓低垂下视线,鸦黑长睫半掩着凤眸,虚虚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片刻之后,他却缓缓地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苦涩,“皇上,这种玩笑开不得。臣这样的腌臜人,连男人都算不得,又怎配同皇上的夫侍相提并论?臣无地自容也就罢了,若是让日后的凤君听到了,只怕会觉得受了侮辱。”
此刻情形不同往日,不但无大夫在侧,而且后有追兵,像他们这种体力本就不佳的人,受了箭伤基本上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她看看身后,箭雨已经停下,那剩下的七八个黑衣人正往这里而来。
语琪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没什么意思。”她错开同他对视的目光,遥遥地回望身后的千秋亭,唇畔的笑意却又深了三分,“只是觉得方才厂臣那番话着实幽怨凄哀了些,不像是朕手下的臣子,反而有些像朕的后宫妃子,不对,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夫侍?”
她心中有些焦急,下意识地看向祁云晏。
祁云晏一愣之后,却是莞尔一笑,“皇上此话,又是何意?”
“抱歉,皇上,咳咳,臣已无计可施。”奇怪的是到了这种时候,他竟仍能笑得出来,一边咳一边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这位大裕王朝数百年来唯一的女皇不知何时站定了,双手施施然笼在袖中,偏过头来看着他,唇畔的浅笑有些调侃的意味,刻意压低的嗓音低哑却勾人,“厂臣可知,你这番话实在是容易引人遐思。”
她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去看,却毫无准备地撞入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眸中。
他一只手无力地撑在她耳旁,而另一只手则搭在她的头顶,似乎连再抬一下手的气力也欠缺,唇角的浅笑却依然不变,“跑吧,皇上,咳咳……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祁云晏一直忧愁万分地低着头,只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的半句话,心中不免微微一沉,以为这番表白太急于求成而起到了相反效果,微微的失望过后,他便迅速地镇定了下来,开始思索怎么把局面扳回来,谁知耳畔却蓦地响起嗤的一声轻笑。
语琪看看他,并不打算采用这个建议,于是她又往周围看了看。这里的地势有些特别,离主道越远,地势越陡,树越稀疏,与此同时茂密的杂草和藤蔓却几乎把地面都遮得看不见了。与其说这是个山坡,不如说是个沟壑,而在这条宛如被刀劈出来的山沟最低处,淌着一条几人宽的小河,想来山上寺院平日用水都是仰仗着它。
祁云晏抬起眼睫看她一眼,却又缓缓别开脸道:“臣虽已习惯了不得皇上信任,但今日坦白忠心后,本以为皇上能明白臣一番心意的,谁知皇上却仍是连这等小事都要过问身边人一番才相信臣之所言,臣怎能不心凉?”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去,言辞恳切,“臣虽不是自小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但论起对皇上的忠心,却是不差于任何人的。若仅仅因此而被皇上全盘否定,臣是万万不能甘心的。”
她思索了片刻,决定冒一下险,反正无论结果如何,总好过死在这些刺客手下。
语琪抬头望望天,忍耐了又忍耐才把“您老呼风唤雨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苦在何处”咽了下去,干巴巴地问:“此话怎讲?”
她镇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将视线转回他脸上,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解决他后腰处的那支箭。这种箭上都带倒钩,用蛮力拔肯定会带出一块肉,极其容易大出血,所以在这种时候拔箭风险太大,并不明智,不如折断箭杆。这样一来,箭头若长期留在体内虽会有感染风险,但总好过在短时间内失血而死。
他低垂着眼睫轻轻摇摇头,“臣无话可说,只是心中有些苦罢了。”
想到此处,她低声道:“忍一下,子慎。”说罢不等对方回答,直接一手绕过他的腰捏住那支箭固定,另一只手握住后面的箭身,猛地用力往下一折。
语琪等了半天也没见对方开口说半个字,不禁挑了挑眉,“厂臣有话要说?”
咔的一声,那长箭应声而断,只留下箭头和一小截箭杆还在他的体内。然而即使再注意,折箭时也难免扯动到了伤口。语琪只听到他在自己头顶闷哼了一声,下一秒身上就是一重,连忙抬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只是还没等她开始胡猜,对方却已经慢慢地移开了视线,金色阳光铺洒在他弧度柔和的侧脸上,映得那本就瓷白的皮肤像是透明的一般。他轻轻一抿薄唇,勾出一抹带了三分苦涩的笑意来。
还活着的那个暗卫从怀中掏出一小瓶金疮药和一把匕首扔给她,“您快走!属下来断后。”
只是她刚说完,便见祁云晏定定地瞅着自己,目光有些奇异,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自己对下人太和蔼被他看出不对来?
语琪看他一眼,低声道了句多谢,然后拖着陷入昏迷的祁云晏挪到陡坡边缘,深吸一口气后一个用力扭腰,带着他翻身往下滚去。
小内侍一张清秀的脸孔顿时吓得煞白,作势就要跪下去磕头谢罪,却被她一抬手拦住了,“总归是你一番忠心,朕没怪你的意思。”
祁云晏在昏迷中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真实到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语琪闻言瞥了一眼张德安,挑了挑眉,“确实如此?”
梦中,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刺杀,平安地回到了皇宫,但一切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祁云晏正不疾不徐地走着,听她问起,略略侧过头来瞥她一眼,眼波在她脸上一沾便移开了去,唇角的笑容又淡又轻,“能入皇上眼的,自然是难得的。”继而他的眼尾轻轻一挑,话锋也随之一转,“只是不瞒皇上,这白粉堂品相虽好,但一旦遇到波折便会一蹶不振,委实脆弱了些。”
随着圣宠益盛,他手中权势也越来越大,为了维持她的好感,他渐渐开始回应她的感情。
语琪眯起眼睛,随意找了个话题道:“刚才话岔远了,厂臣还没说,朕今儿刚得的那只‘白粉堂’如何?”
偌大的乾清宫中,她屏退一切宫人侍婢,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懒懒地唤他子慎。这两个字在她口中吐出来,格外的轻柔绵长,像是已在心中千回百转了无数次。
只不过这样走着本就够生分了,却不能再默默无言下去了。
她是个好情人,在众人面前发乎情止乎礼,分寸把握得极好,从不跨过君臣之间的界限一步,表现得像是个再圣明不过的君主,而私底下却会在高烧不退时孩子似的握着他的手不松开,记得他的喜好偏恶与每个生辰,甚至在想提拔一个相貌稍好的年轻大臣时,都会期期艾艾地问他同不同意。
说是陪着逛园子,但宫里的规矩却是伺候主子时不许走甬路中间。祁云晏虽在外头嚣张惯了,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拎得清,此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距离,在甬路旁边施施然地走着。
即使是在梦中,他也下意识地认为她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新鲜,久了就腻了,但春雨冬雪,年复一年,朝上那为数众多的青年才俊却从未让她的目光移开半刻。自古帝王多薄情,但她却长情得不可思议。
语琪闻言,略略点头后便起身朝亭外走去,余光中他步伐闲适地跟了上来,唇角仍勾着细微的弧度,难以形容的蛊惑诱人。她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在心中低低地嗟叹:真是妖孽。
就算换了一颗顽石,也早该被感动,他唯有尽心尽力地辅佐她。
祁云晏低眸一笑,朱红的薄唇轻轻一弯,竟有几分妖娆,“臣荣幸之至。”
而她从未让他失望过,仅仅几年时间,她已成长为一个精通制衡之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那端坐在金銮宝殿上,面容威严而仁慈的模样,让人发自内心地觉得骄傲,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那种与有荣焉。
语琪噎得说不出话来,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憋出半句话,“厂臣的忠心,朕知晓了。”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听着都别扭,连忙转移话题,“今日天气不错,厂臣陪朕逛逛园子?”
但是无论百官如何劝谏,她都一直未曾成婚。他不是没有想过劝她,却终究从未开口。谁都可以站在天下大义、江山社稷的制高点指责她的固执,只有他不行。
祁云晏不愧是这故事的头号反派,这给自己脸上贴金和颠倒黑白的绝活儿使得那叫一个顺溜儿,明明此刻还是赵太后的人,竟然能这般戚戚哀哀幽怨愁苦地控诉自己不信任他。
膝下无子从来都是帝王大忌,这个隐患最终酿成了大祸。
在这半拉拢半威胁的一番话前,祁云晏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忐忑不安来,仍旧是一副从容的模样,慢悠悠施施然地作了一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虽是宫监出身,却也明白这个道理。虽身在其位免不了背些不堪的骂名,但只要是在皇上面前,臣却是从来没有半句假话的。只是臣虽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却不知为何总难以博得皇上信任,不瞒皇上,臣为此一直心中郁郁,实在是苦得很。”
大雪封山,蛮族入侵。几个隐忍多年的将军以不出战为要挟,逼她立刻下令处死他,择选一个豪族公子即日成亲。
不过想归想,她面上却是一笑,“自然是真话。”她略顿了一下,食指微弯,轻轻敲了下桌面,压低了嗓音道:“不仅是此刻,任何时候,朕都希望厂臣能坦言相告。东厂自建立之初到现在,都是替历代君主监察天下的眼睛,朕自然希望坐在东厂厂督这个位置上的人,能对朕无所隐瞒,否则,东厂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厂臣觉得呢?”
几乎就是唐玄宗与杨玉环马嵬坡之变的翻版,但她不是唐玄宗,他更不是杨玉环。杨玉环只能束手就擒,但他手中势力甚至足以发动一次宫变。
这倒好笑,他又非什么忠肝义胆之士,这样一个从心肺到肚肠都是黑的之人,却一本正经地问她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若她想听真话,他讲得出口吗?他这一生到底讲过真话没有还未有定数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妥协,而提防着他的叛变之时,她回了乾清宫,他沉默地跟上。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眸挽袖,倒了两杯酒。
祁云晏将雕花鸟笼还给张德安,两扇鸦黑纤长的睫毛轻轻一垂,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阴影,沉凝了片刻之后,他莞尔一笑,眼波轻巧一转,“皇上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知为何,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长夜,她曾偏过头看着他,轻声道过一句话:一杯合卺,许君三生。恩爱不移,至死不弃。
见他似乎挺中意这只鸟,她便借着这个话题开了口:“素闻厂臣涉猎广博,不如替朕相看相看,这只‘白粉堂’如何?”
后来,她罢了那几个将军的军权,自己率领大军御驾亲征。
语琪注意到那琵琶袖下露出的一只手,腕骨很细,指骨纤长,与五大三粗的正常男子截然不同,倒带了几分女子的秀气。
几个月后,十万大军班师回朝。他们打了一场极为漂亮的胜仗,而她却在战场上中了流箭,伤及心脉,回到宫内时已时日无多。
说罢他直起身,自然而然地接过张德安手中的雕花鸟笼,神态清闲地逗弄了这“白粉堂”几下,一点儿也没有常人在御前侍候的紧张忐忑,倒不是读书人的那种不卑不亢,而是一种见惯了场面后的从容自如。
他半跪在床榻前时,只知道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各种情绪在胸口翻江倒海,最终只剩下一个想法:她就要死了,这都是他害的。他深深将脸埋入她冰凉的掌心。
祁云晏闻言略略掀起眼睑来,细长的眸子清亮如水,眼梢斜斜地上挑着,那种神韵用笔墨难以描述,却是极为勾人的,“回皇上话,之前的确是要出宫办些事,但却并非急事,日常琐务罢了,交给底下人也是一样的。”
她却看着他微微笑,声音温柔且宽容,洒脱之中微带怅然,“子慎,你其实从不曾爱过我对吗?”
她含笑睨了他一眼,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用了个温和的口气试探道:“朕方才看厂臣似是领着一队人正往贞顺门去,这个时辰出宫可是有急事要办?”
他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她。
此时剧情还未进展到他攀上女皇这棵大树的进度,所以,若这副身体仍是原主操控,怕是不会给这位赵皇后眼前的红人一点儿好脸色,但语琪不能这样做。祁云晏心中打着算盘,她心中又何尝不在算计?
她的表情不是开玩笑。她知道……她莫非一直都知道?
他是久居上位的人,哪怕存了心要做个顺服模样,身上却依然透着三分贵气。这颗在王公大臣前高昂的头颅虽暂时低了下去,却仍是与张德安这般宫监不同的,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玉树青松一般伫立在面前,一点儿也不像是去了势的阉人。
“恩爱不疑,至死不弃。”她笑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累了,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就算我们做不到前者,至少我做到了后者。”
祁云晏提着曳撒,厚底皂靴踩着汉白玉的石阶,施施然地入了千秋亭中,在御前深深一揖拜了下去,仿佛很恭顺的模样,“臣给皇上请安。”
她再没有睁开眼睛。
他就像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悠悠然煦煦然地游走在这个华美冰冷的宫廷之中,用精雕细琢的一张皮囊和再温煦不过的脸孔蛊惑诱骗,哄着位高权重的人们将权与势心甘情愿地交付于他的手中。
按照她的遗旨,瑞安公主继承了皇位,继位的条件只有一个:司礼监掌印与东厂督主的位置不允更人。这大概是大裕王朝最为荒唐的一道遗旨。
祁云晏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从容地负着手,沿着甬路款款朝凉亭而去,暖融融的阳光漫漫地洒在他半边脸上,却只映得他唇角的浅笑精细凉薄,眼中眸光蛊惑诱人。
在那个梦的结尾,他一直坐在司礼监掌印和东厂督主的位置上,新任女皇和她的夫君虽遵从了遗旨却仍是对他百般戒备,但他已不在乎了。
赵太后后台虽硬,到底也只是太后,不及这位新登基的女皇名正言顺,何况赵太后总归有寿尽的一日,他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另一株大树倚靠,而最上上等的选择便是眼前这位了。
那个人死后,他才发现这个华美的皇宫竟是如此冰冷空旷,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低垂着眉眼,轻轻转动着翡翠扳指,像是在思虑着什么,片刻之后,那神光内敛的眼波略略一动,扫了身后的几名内侍一眼。不用半句吩咐,这些人便已明了,分毫不乱地快步离开,只留下一个衣绣单蟒的内侍仍跟在他身后。
再也不会有人在病痛之时只要握着他的手就能感到满足,不会有人那样清晰地记得他的喜好与生辰,子慎这两个字,也永不会再被人用那样熟稔温柔的语气叫出口。他甚至可以让任何一个朝廷命官对自己恭恭敬敬地唤一声祁掌印,但是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叫他子慎的人。
这个人的外表实在极具欺骗性。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远处,祁云晏目光淡淡地看着此处,方才的锐利神光都收敛在了瞳子里,背着一只手,腰背挺直,在一群哈腰弓背的内侍簇拥中,宛如瑶池玉树,茂林修竹,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倒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而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株天山雪莲。
从失去之后学会的珍惜,自永别之后开始的思念,都已是太晚,一切都已来不及改变。
于是张德安忙不迭地将鸟笼递给旁人,笑吟吟地凑上前来拍马奉承道:“能得万岁一句赞,是它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更是奴婢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
只有在看向紫禁城外广阔的天地时,他才能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温暖。那是她曾用心守护的万里河山。
皇帝的每句话都是金口玉言,哪怕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称赞,连半个赏都没捞着,却也让张德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宫里都是势利眼儿,能得主子的一句赞那是天大的脸面,是第一得意事儿,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上赶着奉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这样用双目注视着这个王朝,连带她没能来得及看到的它一步一步地走向强大昌盛。
语琪没心思理这些,只装模作样地逗了几下,淡淡赞了一句:“倒是不错,你费心了。”
皇上,你看到了吗?
能在御前侍候的,哪怕年纪再小也不能轻看,这些都是人精,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这名为张德安的小内侍一看皇帝注意自己,立刻殷勤地拎着手中的雕花鸟笼上前献媚,“万岁您看,这只画眉顶毛紧密而薄,为棕褐色,眉纹则是雪白,眉线与头色色差极大,所以相貌看起来极为美丽,外头有个雅号叫作‘白粉堂’,是奴婢千挑万选才择出来的。”
这是你的太平盛世,这是你的如画江山。
即便是语琪,也不免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冷冽目光下僵了一瞬,不过,仅仅瞬息,她便恢复了从容慵懒的模样,轻轻端起青花菊瓣盖碗,优雅地浅抿了一口茶汤,然后略略抬起眼睫,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继而她便淡淡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到了身旁的小内侍身上。
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胸腔中弥漫着悠长的悲伤,心口隐隐地钝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醒过来。不过是个梦,他却像是在其中经历了漫长的一生,胸中像是被荒草覆盖,无声的苍凉。
她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不过短短瞬息,隔着这般的距离,他却仿佛觉察了什么一般一眼扫来,眼风锐利冷如刀剑,鸦黑长睫如覆霜雪。
那个梦实在太真实,真实得像是未来的投影。
即使看不大清楚五官,也能感觉得出他此刻沉着一张面孔,神色淡漠,目光冷凝,不知是东厂出了什么事,还是他的表情素来如此阴沉。
其实想一想,倘若没有这场刺杀,回宫之后,他必然会为保住自己而开始利用她的好感。那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依她不愿被人威胁的性格,未来的轨迹也必然会按照梦中的方向发展,那么到了最后……
语琪缓缓摩挲着盖碗的边沿,半眯起眼隔着遥远的距离打量他。
他会害死她。
为首的那个头冠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衣上左右绣着坐蟒纹,当膝处横织细云蟒,腰部系鸾带,脚踩粉底皂靴,大步朝着贞顺门的方向而去,那份铺天盖地的排场气势,令人心悸神慌,下意识地便想远远退开避其锋芒。
几乎像是无可抗拒的命运。
她这边刚在琢磨着如何收服这位权势滔天的权宦,那边亭台楼阁之间就浩浩荡荡地转出了一群宫监,戴牙牌,佩牌穗,气势逼人地自嶙峋山石中走出。
太多画面在眼前交错,头疼得几乎像是要裂开,他缓了半天,才无力地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身上披着的外衣滑落下来,借着月光他才看清,明黄的盘领窄袖袍,处处绣着团龙纹样,那是她的龙袍。
巧合的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是一处狭窄的山洞,到处都是错杂生长的藤蔓,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带着潮湿水汽的风一个劲儿地钻进来。没有了龙袍的披覆,再加上凉风一吹,他只感到浑身发冷。
而这祁云晏不但手段狠辣,还颇看得清时势,站队十分明智。新主登基之后,他虽表面上仍是赵太后的人,却也没少替女皇办事,就这样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两位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之间,权势如日中天,威名一日胜过一日。
愣了好一会儿,他环顾这个山洞,竟看到她就躺在自己身旁不远之处,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由于靠近洞口的缘故,她的后背都被飞入的雨丝打湿了,整个人蜷成一团,脸朝着他这边,睡得很沉,眼下两团浓重的青色。
这位祁督主,虽以罪臣之子身份入宫为内侍,城府却颇深,年纪轻轻便借着原先的皇后、如今的赵太后爬上了十二监之首司礼监的掌印之位,手中把着批红的大权,内阁票拟都要经过他的手才能到达圣前。之后他又凭借办事得力思虑周到得了先帝重用,还兼任了东厂督主,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麾下爪牙遍布全国,罗织罪名,滥用私刑,士大夫闻其名而丧胆,几乎可以说是权倾天下,就算是身份尊贵为皇亲国戚,若无实权在手,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祁大人。
重新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感觉却像是隔了数十年一般,刚刚压下的悲伤又渐渐漫出胸腔,他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摸她的脸颊。
不得不说,这一次她要扮演的反派女配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恶毒,而那位督主也不遑多让,两人简直是按照反派的模子刻出来的,一对毒女恶男狼狈为奸,倒很有默契。
语琪一向浅睡,在他的指尖触到脸侧的时候就醒了。她有点儿疑惑,静静等了一会儿,他仍是没有收回手,于是她只能装成迷迷糊糊的样子睁开眼,“子慎?”
语琪查阅完大致的剧情,差点将口中含着的茶汤喷将出来。
听到这两个字,他又是一愣,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背已经贴上了他的额头。暖暖的温度顺着皮肤传了过来,令人不由自主地恍惚。
不过好在这个驸马男主沈宁虽疾病缠身,却生得龙章凤姿,谈吐也颇文雅,瑞安公主一见便倾了心。本来也算是一段佳话,但这时女皇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远远地看到了这位驸马一眼,也莫名其妙地倾了心,又开始给这对夫妇各种找麻烦,后来甚至差点命祁云晏将驸马直接掳进宫中……
“烧终于退了,你睡了整整一日一夜。”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手后看着他,又皱起了眉,“不过我们还是得快点回宫,你伤口的感染需要快些处理。而且若是雨停了,那些刺客说不定会立刻找到这里,那时就麻烦了。”说罢她起身往洞内走去,“你还能起身吗?这里有一道山体裂缝,你昏睡的时候我走过,里面岔路有些多,有的是死路,有的不是,我在一条通往山脚的路线上标了记号,等你体力恢复一些我们就走。”
按照大裕惯例,驸马本就得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族中选取,而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不能再出仕为官,即使已做官也得退休回家。已经足够凄惨的处境,愣是被女皇和祁云晏搅得更糟糕了。
她扒开旁边的藤蔓,把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展示给他看。
至于这原著之中的女主,则是皇后所生的瑞安公主,她明明身为嫡出,年纪也长,却永远被贵妃所生的荣昌公主压着不得翻身,算是个经典的被欺负的小白花女主形象。而这反派女配荣昌公主虽已当了女皇,却仍看瑞安公主不顺眼,私下吩咐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兼东厂督主祁云晏为她挑了个病痛缠身的驸马。
他没有看那道裂缝,而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声音是大伤未愈的沙哑,“既然找到了出去的路,为什么不走?”
先帝病重之时,硬是顶着满朝压力,立了年仅十六岁的二公主为储君,并任命了四个内阁大臣为辅臣。于是先帝驾崩之后,荣昌公主登基为帝,成为这大裕王朝第一个女皇。
语琪敏锐地觉察到他有些不对,平常的他不会问出这种话,于是走回他身边,蹲下来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烧还没有退吗?”
先帝是个有些荒唐的主儿,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下,坚决地认定二公主便是大皇子的转世,谁劝也不听,所以这二公主自小便被先帝当作皇子养的,教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射御书数,先帝来了兴致,甚至还教她些帝王权术与制衡之道,完全是一副将二公主当接班人培养的架势。
他低垂着视线沉默了片刻,“皇上,您会后悔的。”又停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您不该回来。”
这大裕王朝并非有什么女尊的背景,仍旧是男尊社会,而一介女流竟当了皇帝,背后的缘故不少。先帝膝下子女不多,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也只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大皇子和大公主都是皇后嫡出,唯有二公主是贵妃所生。然而不幸得很,先帝带在身边亲自养大的大皇子七岁便染了风寒去了,偏生他去的这一日,二公主呱呱落地,仿佛是冥冥之中定好的一般。
不然有朝一日,她很可能会被他害死。
她猜得不错,这次要扮演的角色正是大裕王朝的女皇。
语琪总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和他对视了片刻,她发现他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了些不同,像是看着某个久别的故友,带着几分隐约的怀念。
稍稍放下心来后,她一边掩饰性地端起手边的青花菊瓣盖碗从容地品,一边开始飞速整理起脑中的资料来。
无论如何,种种迹象都表明,此刻的他比平日里那个戴着面具、心防重重的祁掌印容易接近。语琪从不会浪费这种绝佳的机会,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见他没有避开的意思,这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怕他抗拒,她很谨慎地没有让自己的手指靠近他的唇,只停留在离耳垂很近的那个地方。过了片刻,见他仍没有流露出抗拒的情绪,她轻轻松了口气,忍不住看着他笑了起来。
语琪细细地看了一周,并没有在这些人中发现气质似反派的人物,而身边这个小内侍虽生得唇红齿白挺机灵清秀,但一看就知,他顶多算个谄媚小人,远远够不上反派主角的标准。
谁知她刚一笑,就见眼前一花又是一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头已经被他按在了怀中。进展实在太快,她狠狠一怔,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子慎?”由于口鼻都被埋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轻笑一声,伸出双臂环住她。
亭内除了自己之外,仅仅站着两个宫女并一个内侍,而凉亭外的甬路边则站了乌压压的一群随行宫人,有的提着熏香炉子,有的捧着果盒食盒,甚至还有两个抬着软舆的高壮内侍,排场很是不一般。
语琪一头雾水,想探出头来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却被他轻轻按住了后脑。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喑哑中带了几丝柔和,“既然您回来了,就让臣试试吧。”说罢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低声道:“试试看若是不逃避的话,我们是否会有一个不同的归宿。”
此处是一座四面出抱厦的方亭,每面抱厦前皆铺了汉白玉的石阶,周围的栏板同样由汉白玉雕成,榄窗的隔心是三交六椀菱花的式样,十分精致华美。
她靠在他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怀里,心中虽仍是疑惑,却还是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对于此次身份的惊异仅仅只持续了一瞬,一瞬之后她便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四周。
沿着她标的记号,穿过裂缝走到山脚的时候,已是次日的朝阳初升。
总部并没有派女员工任男性角色的先例,那么也就是说,这次扮演的人物估计是位女皇,只是倒不一定是明朝,更可能是架空。
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他们终于被一队商旅所救。虽说当时两人为了掩盖身份只着了里衣,看起来十分可疑,但商人重利,不过一块玉佩就同意顺路带他们回京城。
为了完成任务她曾特意研究过古代服饰,这一身装束明显是明朝的皇帝常服。
回到京都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东厂的人就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赶了过来,护送着两人平安回了皇宫。
一身明黄色的盘领窄袖袍,前胸、后背、双肩处都饰有金织团龙纹样,他处则绣有精美暗纹,腰间的嵌玉革带表面描金画线,虚虚悬在腰部。
一年之后,瑞安公主与驸马育有一子,过继到女皇膝下,封为太子。
甫一睁开眼,还未来得及整理脑中资料,语琪便在低头看到这副身体的衣着时稍稍惊了一下。
七年之后,女皇传位太子,命王首辅辅佐,自己退居幕后,成为了大裕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太上皇。
刚完成一件任务,又来了一件棘手的任务,资历若浅些是绝对镇不住的,于是语琪再一次被抓了壮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