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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沈泽臣

她的反应太出乎他意料,叫他一贯沉静的表情都隐约崩塌了一角。

换了别的女孩可能会含泪问“你是不是讨厌我”,可语琪一点儿都不慌张,她镇定得无以复加,“为什么,欲擒故纵?”

“纪家人都这么自信?”他皱了皱眉,“对你们冷淡的原因,只可能是欲擒故纵?”

他在法国梧桐下面看着她,平静地承认了,“我确实一直对你很冷淡。”

风将黑色的发丝吹过她的额角,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痕迹,来自一支曾别在他胸前的钢笔。语琪抬手将头发撩到耳后,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眼底里,执著地问:“那么为什么?”

他们在此停下脚步,沈泽臣低头看她,眼睫毛染上了黄昏的色泽,看上去温暖又虚幻。

沈泽臣轻叹了一口气,回答却是令人意外地坦白,或者说,他原本就想让她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让你明白,就算我替你倒过热水或是如何,但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是个值得追求的好人。”

前面是岔路,往左是大门,往右则是去停车场。

“嗯。”语琪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眼底甚至隐约有点儿得意,“然后你发现刻意的冷淡并不能叫我退缩?”

“看,这不是我的错觉,你现在就对我很冷淡。”

的确,无论他怎么冷淡以待,她都没有退缩,反而越挫越勇。

他又不回她的话。

更糟糕的是,她忙着监督唐悦和江姝的这三天,除了上交作业外再没来过他的办公室,可他总会下意识地抬头朝对面望一眼。那三天他虽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往深里想,直到今日下班时恰巧路过教室,他随意一瞥,正看到她们在里面做题,因他不急着回家,便漫无目的地在外面看了她们一会儿,可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沈泽臣的右手插在裤袋里,衣摆被他修长的小臂压出一道浅浅的衣褶,他的鼻梁挺直,从无框眼镜下看不出半点情绪。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不对了,整件事都不对了。显而易见,他没能熄灭她对自己的兴趣,却被她成功地挑起了兴趣,可她还只是个高二学生,甚至还是母亲的情人的女儿。

“可以这么说。”语琪将双手插在制服的口袋里,微微眯起眼睛,“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她虽然这么说,但却满脸怀疑地侧头看他。

沈泽臣低头看着纪语琪,这个小姑娘身上穿着统一的春季制服,这所学校的每个女孩都这么穿,可她仍然是最耀眼的那个,走到哪里都是男孩子们目光的焦点。的确,她年轻漂亮,聪明自信,非常有魅力,是每个男孩在学生时代都会向往的那种女孩,如果他年轻十岁,此刻可能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可他现在是她的老师,年纪比她大将近十岁,经历过的阴暗与肮脏数不胜数,这一切简直像《洛丽塔》一样可笑又荒唐。

沈泽臣没有看她,但他隐约抿了抿唇角,似乎是在笑,又似乎不是,“你觉得我对你格外冷淡?”

时间是错的,地点是错的,关系也是错的,人更是错到离谱,这样的负负负负是不可能得出一个正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信心,这样信誓旦旦地要同他交往。

所以语琪习惯性地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你对同事和学生都还不错,该笑的时候也会笑,该说的话也会说,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捞不到半点好脸色?”

远远的篮球场传来一阵欢呼声,大概是谁进了球,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永远都精力旺盛。

她有时候说上五六句,他也不一定回一句。

沈泽臣回过神来,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看着她轻声道:“太晚了,回家吧。”

他的话少,语琪一直知道,但是面对别人时他还一直保持着礼貌和风度,多多少少也会讲两句,可估计是她最近整天一边调戏他一边挑衅他的缘故,他的绅士风度到了她这里就几乎等于零。

没等她说什么,他便转身,向右拐向停车场。

沈泽臣并不接话,转身继续往前走,风衣的一角被风掀起,越发显得两腿修长。

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她的声音,“如果我真的考了第一,她们也都及格了的话,你真的会跟我约会吗?”

语琪多多少少有点儿讶然,然后她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并不想跟我约会。”

他没有回头,脚步微微一顿后便继续向前。

他问得太自然,好像她提出的才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穿过一排法国梧桐传过来,清晰而明快,将初春都染上了盛夏的味道。

沈泽臣停下脚步,侧头看她一眼,“为什么不包括你?”

倘若她再提高嗓子喊一次,那边整个篮球场的人就都得听到了,他只得无奈地转回身。

“包括我?”

隔着道旁的灌木和梧桐树,他看到她远远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黑发与制服随风飘荡,唇角的弧度肆意又张扬。

然后语琪听到他淡淡的嗓音,“她们是我的学生,我当然希望我所有的学生都能考好。”

她看起来骄傲又漂亮,像是一匹威风凛凛的小黑马,满脸的期待与跃跃欲试,叫人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没有回头,仍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们一起穿过栽满了法国梧桐的校园,橘红色的晚霞融化在他唇角,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沉默片刻后,他终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已经不早了,校园内空空荡荡的,只有操场上还有三两个人在跑圈。她走在他身侧,看着脚下的路问他:“你真希望她们好好考?”

然后她的笑容立刻从唇角蔓延开去。

沈泽臣走出去的时候,语琪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两个跟班,有异性没人性地拎着书包追了上去。

语琪觉得一切都发展得顺利极了,唐悦和江姝现在做卷子已经差不多能拿到七十分,沈泽臣也说只要她们三个的月考顺利过关,就跟她出去约会,如果不出岔子,等到月考分数出来,她就可以好好规划一下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了。

她只好挥了挥手,就这样放了这两个家伙的假。

一切都按照着计划进展,可老天爷却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两个人没应声,看向语琪。

唐江二人考试当天都发挥失常。

最后沈泽臣说:“早点回家吧,教室里就剩你们三个了,好好休息,明天好好考。”

唐悦因为太过紧张而拉了肚子,一场考试去了七八趟厕所,江姝的身体倒是没有出问题,但是她连卡了两道大题后心态调整不过来,压力大到手都在抖,之后的题目答得乱七八糟,几乎没对一道。

江姝勉强地笑了一下。

三个人并不在一个考场,她们走出考场的时候腿都是软的,两个人碰头之后互相扶持着走回了教室,头一直没敢抬起来过。

唐悦没说话,一脸“为自己个屁”的表情。

语琪一看到她们两个这样子就知道要完蛋,但到底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沈泽臣这才偏头看了她一眼,他有些好笑地翘了翘唇角,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唐悦和江姝道:“纪同学也是为了你们好,毕竟学习是为了自己。”

可这世上很少有奇迹,两天之后,成绩下来,唐悦53,江姝47,两个人没有一个是及格的。

她们立刻闭嘴了。

唐悦和江姝自卷子发下来后便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但又不敢,憋得脸颊都发红,可语琪此刻不想安抚她们什么,只安静地合上自己那张满分的卷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语琪赶在她们开口之前,凉凉地扫了一眼过去。

她绕着学校走了一圈,然后在操场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挫折,她并不算太失落,心里不过是有点儿憋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听到这种站着不腰疼的话,两个人都是一脸我有槽要吐的愤愤神情。

可唐悦和江姝大概是觉得她遭受了重大打击,一路都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看她在操场边坐了半个多小时,像是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更觉得事态严重了。

他又笑了笑,笑得格外好看,镜片后的丹凤眼沉黑如墨,“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又不是高考,尽力发挥就好。”

虽说她一开始说追沈泽臣是为了除去隐患,可到了此刻,唐悦和江姝哪里还会相信,只深信她们老大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江姝说:“压力太大了。”

两个人就这样躲在灌木丛中陪着语琪吹了半个多小时的风,然后江姝一把拍上唐悦的后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去找沈老师!”

唐悦皱眉摇头。

唐悦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愣愣地道:“找沈老师改成绩?”

沈泽臣忍不住笑了,“有把握及格吗?”

“改什么成绩!”江姝扯着她往回走,“不就是一个约会嘛,去不去还不是他一个念头的事!”

两个人看了语琪一眼,委委屈屈地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到了沈泽臣的办公室前面。

声线饱和清朗,又透着一点干净的沉静,十分迷惑人心的嗓音。

老天爷终于帮了她们一回,其他两个数学老师都不在,沈泽臣自办公桌前微微抬起头,看着她们。

他点了点头,像是没听到纪语琪之前的那番话一样,只问唐悦和江姝:“你们在复习?”

江姝拉着唐悦挤了进去,两个人排成一排站到他面前,跟小学生挨训似的。

沈泽臣夹着黑色笔记本站在她们身后,一身浅驼色的风衣,衣带随意一束,显得挺拔俊秀,腰细腿长。

这情景太过莫名其妙,沈泽臣微微一挑眉梢,“怎么了?”

语琪浑身一僵,然后镇定下来,转过身去。

两个人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地吞吞吐吐讲明了来意,沈泽臣了然,觉得好笑,“是纪语琪让你们来的?”

江姝也跟着抬头,“沈老师好。”

唐悦摇头,指了指江姝,“她一定要拉我来的,老大在操场边坐着呢。”

她还要说什么,唐悦忽然抬头,“沈老师好。”

他微微一愣,“她坐在那里干什么?”

语琪给她们做最后的动员,口气神似传销组织,“只要这次你们及格,以后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听着,这一票无论如何都要干成,只许胜,不许败!”

唐悦干巴巴地道:“大概是生我们的气。”她刚说完,便被江姝捅了一肘子。

但无论如何,经过三天的题海大刑,两个人做习题卷的平均分都让人欣慰地爬上了七十这道坎。

“不是,老师你别听她瞎说。”江姝连忙道,“老大肯定是因为心里难过才一个人坐在那里的。”

月考前三天,语琪对唐悦和江姝进行了地狱般的最后训练,她的风格一向是简单粗暴但管用,最后关头用的也是题海战术,每天都逼着她们做十套卷子,唐悦和江姝整日煎熬难耐,仿佛身处炼狱之中,前者连做梦的时候嘴里都念着公式,后者一看到数字就反射性地想吐。

沈泽臣没有说话,纪语琪可能会难过什么他最清楚,总不能明知故问。

月考快到了。

唐悦看这位沈老师并没有生气,胆子变得大了点儿,“老师,我们老大真的挺喜欢你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们都及格了吧。”

除了纪语琪本人之外,只有沈泽臣知道原因——

江姝也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大这么在乎什么,这是第一次,老师你就通融通融吧。”

然而办公室里总有着三个老师一个学生的状态在持续了十几天后,她便突然不再出现了。

沈泽臣有点儿哭笑不得,跟自己的学生讨论这种事实在太尴尬,他除了劝她们回去便不知该说什么,可这两个小女孩执著得要死,一定要他同意才肯走,赖在他办公室里磨了半天的嘴皮子,又说了纪语琪半箩筐好话,直到他的一位同事回来才不情愿地闭了嘴。

除此之外,这所学校的每个老师中午都有几个水果和一份蛋糕或面包,有专人负责分送,沈泽臣不大喜欢吃这些东西,于是他的那份便给了她,以至于送东西的小哥后来都懒得往沈泽臣桌上摆了,直接把他的那份搁到语琪桌上去。

那同事走过来,笑着看了这两人一眼,“有学生找你啊?”

沈泽臣喜欢喝功夫茶,办公室里一直备着一套茶具和茶案,他经常在午休的时候泡上一壶正山小种或是大红袍,味道最香醇的第三、第四泡中,她总是能分到一两杯的。看多了他泡茶后,她也将一套工序学得似模似样,便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了唯一一个可以随时借用他的茶具泡茶的学生。

唐悦和江姝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看上去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当然,她的付出也是得到了一些回报的。

沈泽臣淡淡嗯一声,面不改色地说了假话,“班里有点儿事,她们找我过去看看。”

到了后来,沈泽臣已经越来越习惯每天分一部分作业给她批,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还不如做点儿正经事。有的时候沈泽臣忙起来,找不到U盘或是钥匙之类的琐碎东西时,总会下意识地唤一声纪语琪,然后她便慢悠悠地走过来,按照记忆中的方位自他的文件夹下面或者笔记本电脑旁准确地找出他要的那样东西。

江姝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他,满脸的惊喜,唐悦也慢半拍地看了过来,只是神情有点儿迷茫。

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在习惯成自然后逐渐缩小的。

沈泽臣冲两人笑了一下,拎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出了办公室。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一天一天过去,偶尔会有一些小小的插曲,但无论是沈泽臣,还是办公室里的另两个数学老师,都渐渐习惯了语琪的存在。

唐悦想要跟着一起去看看老大,却被江姝一把拦下,“你跟着凑什么乱,还嫌你这电灯泡不够亮啊!”说罢冲他讨好地一笑,便扯着唐悦急匆匆地跑了。

朱红如血,触目惊心。

沈泽臣看着这两个小姑娘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笑。

那天晚上,语琪拿到的数学作业虽然画着清一色的对钩,但末尾分数却是一个力透纸背的D。

他将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穿过梧桐树遍布的校园,慢慢地往操场走去。

嘶啦一声,沈泽臣手中的红笔刺穿了笔下的纸张。

这个时间还没上课,学生来来往往,有的刚上完体育课回来,满身的汗,但是脸上的笑容生动明快,青春四溢。

“刚才我们算是牵手了吗,老师?”

沈泽臣漫步在他们中间,不知不觉地便想起了刚才唐悦和江姝为说服他而讲的一些事,其中有很多他原来都不知道。

很快,沈泽臣就感觉到手中手机又震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低头去看。

他以为她只是在课上和晚自习时给唐悦和江姝讲讲题目,但是江姝说语琪熬了五个晚上,把高二最重要的那些知识点都总结了起来,给每个知识点配了一道最典型的例题,对一些难记的公式,她甚至费尽心思地编了顺口溜或是其他简易的记忆方法,这些东西叠起来,足足有一本书的厚度,她和唐悦两个一人一本,做题的时候忘记了就去翻翻。沈泽臣自己是数学老师,知道自编一本高二教科书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可语琪一个人做完了这事,只因为她觉得这样可以让唐悦和江姝更容易理解那些知识点。

她头也不抬,只兀自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打字。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他并没预想到的事情。譬如他只知道她学他打钩打叉学得很像,打分时的数字写得也与他一模一样,他以为她的模仿能力天生这样好,却不知道那是她用了几节课描摹了上千遍的结果。她大概有点儿完美主义,其实钩钩叉叉就算不是那么像也没什么问题,没有哪个学生会拎着作业本过来问他是不是他批的,更何况偶尔找人代批一下作业也是很正常的事,她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挑了挑眉,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对面。

可总有一些时候,就算明知道做得不是那么好也没关系的时候,也有人愿意付出数倍数十倍的努力去做到完美。

发送者是纪语琪。

纪语琪这个小姑娘太古怪,这些认真又细致的心意,她从来没有跟他讲过,每一分的完美都表现得像是随手拈来的一样。沈泽臣想一想,觉得她大概是有些好强,只想表现出她最优秀最完美的一面,所有的汗水与刻苦都属于狼狈,所以不愿让他瞧见。

明亮的手机屏幕上,微信的聊天界面上显示着三个脸红低头的微信表情,长睫毛羞涩地一张一合。

骄傲又嚣张的小姑娘,喜欢起人来却有这样柔软的一面,沈泽臣觉得好笑,却也觉得心里一个很小的角落就此柔软地坍塌下来。

沈泽臣随手点开,低头快速地瞥了一眼。

他仿佛看见她打着呵欠却仍然在台灯下坚持着编写那些知识点的模样,这个曾在数学考试中只考了3分的小姑娘,天赋好得惊人却懒得连一分一毫都不愿展露,如今为了让那两个孩子能在月考中及格,一熬就是五个晚上。

有一条未读微信。

活得越久,年纪越大,才越能体会到,得到一份真心多么不容易。

没过一会儿,搁在手旁的手机就轻轻震动了一下,他继续批着作业,空出左手拿过手机,在屏幕上划了一下。

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会尽量不去辜负这样的一份心意。

沈泽臣看她一眼,也没太在意,很快就把这段插曲抛到了脑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沈泽臣想,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时间、地点、关系、人都错了又怎么样,负负和负负,说不定能得出一个结果不坏的正来。哪怕最后的结果像是母亲与他的第一任继父一样,至少他们也可以在她毕业之前谈一场很好的恋爱,日后回忆起来,也尽可以安然地微笑。

语琪笑着接过自己的手机,轻轻嗯一声。

后来唐悦和江姝问起那天在操场旁是什么场景。

沈泽臣点开相册,快速地删去他的那张照片,然后把手机还给她,警告道:“下不为例!”

江姝问:“是不是旁边的跑道上有人在跑圈,风吹过梧桐树渐渐长出的叶,而沈老师风度翩翩地走到你身前,弯下腰,将风衣脱下,搭上你的肩,笑着跟你说:‘愿不愿意跟我来一次约会,美丽的小姐?’”

她刚才竟然把他低头办公的照片设成了桌面背景。

她大概是看了太多腐蚀人心的言情小说,满脑子都是粉红泡泡,可现实没有那么浪漫。

他拿过来,划开屏保,然后嘴角就是一抽。

事实上,那天语琪憋闷地坐在操场旁边,正考虑着该如何力挽狂澜,一边想一边拿起身旁的冰可乐想往嘴里倒,然而可乐罐头刚凑到唇边,手中就是一空。

她笑了一下,这回配合地把手机上交。

她仰起头,视野被沈泽臣为风扬起的风衣衣摆全数占据,他拿着她的可乐俯下身来,一手搭在她肩上,无框眼镜后的丹凤眼半眯着,语气淡淡地提醒道:“纪同学,你的生理期就在最近,最好注意一点。”

沈泽臣懒得跟她争辩什么,皱着眉随手点了接受,然后重新朝她伸出手。

他的潜台词是,如果不想疼死,就别作死地喝冰可乐。

语琪慢悠悠地把玩着手机,“就算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也该通过我的请求吧。”

听到这里,唐悦轻轻呀了一声,“沈老师怎么知道你的生理期?”

沈泽臣皱着眉看她一眼,低头拿过一旁的手机划开,点开微信看了一下。

那是一段丢脸的黑历史,语琪不想去提。

她提醒,“微信的好友请求。”

可江姝是个大嘴巴,她哈哈大笑,“还不是老大上次把人堵在医务室里了,结果没能霸王硬上弓不说,还上下一同流着血出来了。沈老师应该是印象太深刻了,记住了也正常。”

“什么?”

唐悦点点头,问:“然后呢,你们真去约会了?”

可语琪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收回手,靠在椅背上说起了另一件无关的事,“为什么不通过我的好友请求?”

是,他们之后真的去约会了。

他一把摔开她的手,向来沉静的面容终于显出了些许火气来,“纪语琪!”

可与她构想的完全不同,没有增添气氛的烛光晚餐,也没有什么互吐衷肠的月下散步,更没有暧昧的午夜场的电影。

语琪盯着他细长白净的五指看了一会儿,没有交出手机,却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轻轻握住他的指尖。

沈泽臣原来大概是想带她出去吃顿饭的,可车刚开出学校,跟他一个办公室的周老师就来了电话,说女儿病了要住院,希望他这几天能帮忙带一下四班和五班的课。

沈泽臣看着她,掌心朝上地向她伸出手,老师独有的标准没收手势,威严十足。

三个老师中,另外一位数学老师管一班和二班,这位周老师管四班和五班,数沈泽臣最清闲,只教一个班,这代课的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头上。沈泽臣也不好推脱,车虽然开出去了,也只能半路掉了个头,回学校一趟,取了四班和五班的作业和卷子,拿回去跟三班的一起批。

她托着下颌,冲他晃了晃手机,笑得漂亮又嚣张,“如果我说不呢?”

语琪做了总结陈词,“所以,那晚他带我回了他家,然后我们叫了外卖,他把书桌分了我一半,等我把五班的作业批完,他就送我回家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给我删掉!”

唐悦同情地看着她,江姝却一点儿也不厚道地喷笑出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课桌捶得砰砰响,“哈哈哈哈哈哈,沈老师太敬业了,连约会都是批作业,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概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沈泽臣觉得头疼非常,他一把摘下眼镜来,用力揉了揉挺直的鼻梁。

语琪没理她们两个,收拾了一下书包就往沈泽臣的办公室走去。

语琪低头保存着相片,淡定地回答他:“拍张照,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

其实还有一些事情,她没有告诉她们。

沈泽臣皱眉,看向对面的人,“你干什么?”

比如她拿上了四班和五班的作业回来,重新坐上沈泽臣的副座时,他偏过头来对她说:“我想了一下,有一些事情应该先跟你说清楚。”

朱红色的对钩在末尾斜出去一笔,破坏了整张卷面。

他的态度不再是老师对学生,这是两个平等的个体之间的交谈,她猜到他接下来说的话应该很重要,一边谨慎地将安全带系上,一边点了点头,“什么事?”

咔嚓一声响,他手中的笔猛地一顿。

“你之前要我同你交往,是吗?”

直到有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拿出了手机,堂而皇之地对准他拍了一张。

“嗯。”

每次她看她的,他便当作什么都没感觉到,不受任何影响地做他的事。

车子开出了校园,他看着前方,“你大概并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在某个方面不大一样。”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问过她这类问题。

“哪方面?”

他也曾问过她到底在看什么,那时语琪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看帅哥。

“女孩们在考虑各方面的因素之后才会决定去接受一个男人的告白,可只要并不讨厌,男人就愿意尝试看看。”

那是另两位老师在场时候的大致情形,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则是另一番场景。空调呼呼地兀自运转,阳光自百叶窗洒进来,他照常在办公桌前工作,而她将书本和手机都放下,就那么托着下颌转着笔盯着他看。

“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我知道。”她点点头,“男人在感情上总是没有女人谨慎。”

这大概算是一次警告和惩罚。

“或许是这样。”他一打方向盘,拐了个弯,“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明白,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谨慎可能是好的,可不那么谨慎也不一定是坏的,只不过是思维方式不一样罢了。”

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卷子,她那天索性便没再去他的办公室。

她没有去接话。

但她不能反驳,只能点一点头,平静地道声好,然后起身走出办公室。

前面有一个红绿灯,车停下来,他继续说:“很多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不去尝试一次,就不会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语琪眯着眼睛看他,这些天下来,她早已了解他的规律,平均一周一次考试,每天的作业都是练习册和辅导书,这周已经考过,今天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卷子要印。

他的声音清朗沉静,带着干干净净的坦荡,让他口中的所有内容听起来都带着笃定的温柔,具有一种特殊的说服力。

“我上午让文印室印了一套卷子,你去拿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不讨厌我,所以你愿意跟我尝试一次?”

她微微挑了挑眉梢,“嗯?”

他轻笑一声,“不止是不讨厌。”她不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普通女孩,如果只是不讨厌的话,他会拒绝她。

沈泽臣看着她,轻声道:“纪语琪。”

语琪明白他的潜台词,但她仍然很清醒,“但还没有那么喜欢是吗?”

他说完之后,语琪从书中抬起头来,朝他无声而了然地笑了一笑。

他没有接话。

沈泽臣盯着对面的纪语琪,捏着笔的手紧了紧,却用毫无起伏的平静语调道:“还行吧。”

绿灯亮了,车继续往前开。

旁边的老师由衷感慨,“小沈老师跟学生的感情真好啊。”

行道树在窗外飞速倒退,树影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看上去晦暗不明,“那如果尝试了觉得不好呢?”

语琪坏心眼地不去看他,只自顾自地抿唇微笑,随手从旁边拿过一本书看起来。

他又拐了一个弯,沉默片刻,轻轻开口,声音很温柔,“那就分开。”

他这么说的时候,纪语琪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后满含深意地看着他,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手中的笔一转一转。但她到底也没有反驳什么,只将他随口说的借口默认了下来,然后起身去倒水,路过他的办公桌时,她稍稍顿了一顿,顺手把他桌上空了的水杯一道拿走,接了温水后随意地摆回他手边。一系列动作熟稔无比,像是已经做了无数次般自然而然。

她轻轻问,“是这样吗?”

沈泽臣拿她没办法,只好在两个同事愈来愈好奇的目光下面无表情地解释说他与纪总认识,便顺带关照一下他的女儿。

“是这样,这是成年人的模式。”

那天之后,纪语琪几乎每次课间都过来,然后在上课前一分钟离开,至于午休时间,她更是赖在办公室里一步也不出去,没过几天,那个空办公桌便成了她的专属座位,上面摆满了她的笔筒、闲书、水杯等个人用品,像是这个办公室里多出了第四位数学老师。

沉默片刻后,她点一点头,“很公平,是我先向你告白的,那就遵守你的规则。”

同事觉得有些扫兴,不再与他搭话,而沈泽臣也沉默下来,执起那支她还回来的红笔,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片刻,最终仍是若无其事地将它放回了一旁的黑色笔筒里,不再去看。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大概是在组织语言。

他确实不知道,那匹野马是连纪总也未能驯服的,他更不曾试图驾驭,是她自己踱步而来,低头将缰绳放在他的掌心。

在又过了一个红绿灯后,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听起来就像是……”他有点儿难以启齿地皱了皱眉,“我在仗着一个小姑娘的喜欢欺负她。”

沈泽臣望了望那堆作业,缓缓地将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合上,然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笑起来,他也笑了,车内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不像刚才一般满是沉重。

那同事觉得他是谦虚,仍让他讲讲是如何驾驭这些富二代的。

接着语琪开玩笑道:“没关系,仗着我喜欢你时最好还是多欺负我一点,不然你会吃亏的。”她停了一下,眨了下右眼说:“因为如果我哪天不喜欢你了,翻脸之后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沈泽臣一愣,微微垂下眼睫道:“还好吧。”他说这话的时候,伸过手翻了翻她批过的那堆作业。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将他打钩的手法学了个八九分像,一眼望去,就连他都以为出自自己的笔下。

前面再过两个路口就快到了,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她,“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那个同事呵呵一笑,“还是小沈老师你有办法,那小霸王也就在你面前还听话点儿。”

“嗯?”

他看着她转身走出办公室,轻轻地摇了摇头,刚要继续补觉,便发觉旁边还没走的同事正看着自己。他的动作一顿,侧过头,有些疑惑地微挑眉梢。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我的意思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在一起可能会对你不公平,你可以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跟我尝试一次。”

语琪也不再说什么,微微一笑后对他无声地做了个睡吧的口型,然后用端庄又正经的乖学生语调道:“老师再见。”

“为什么不公平?因为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多?”

他淡淡嗯一声,天衣无缝地接上她的谎话,“放那就好,你回去吧。”

他没有说话,但应该是默认了。

语琪笑了,根本没理会那个老师,目不斜视从他身侧走过,然后把批好的作业放在他手边,冲他轻眨了一下右眼,面不改色地撒谎,“刚收上来的,老师。”

语琪笑了笑,“这没什么,纪家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你也说了,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你怎么知道以后情况不会反过来?”

大概是怕她乱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他点点头,笑了,“很可能。”

语琪顿住脚步,原本俯在桌上补觉的沈泽臣也皱着眉抬起头来。

语琪趁热打铁地道:“那么你愿意跟我交往了?”

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在沈泽臣面前的乖顺温和让这两位老师对她都不再如以往般忌惮,这个老师与她擦肩而过时,侧头看着她调侃了一句,“今天交作业这么晚啊,你们老师得生气了。”

他微微一笑,没有作声,却将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搭在腿上的左手。

上午四节课上完,语琪抱着已经批完的作业推开办公室的门时,其他两个数学老师都在,其中一个正拿起外套往外走,应该是去食堂吃中饭。

又过了一个红绿灯后,他想收回手,但是语琪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没让他动。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裹挟着作业扬长而去。

沈泽臣对他新上任的小女朋友很纵容,她不松开,他也就让她拉着,直到车开进了车库,他才无奈地说:“我等会儿得拉手刹,纪同学。”

沈泽臣半天才从她突如其来的抢劫中反应过来,愕然抬头望去时,她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头也不回地懒懒挥了下手,“作业我批完再送回来,老师你放心休息吧。”

语琪松开手,他将车倒入停车位停好,又绕过来替她开门。

语琪倒没有继续赖下去,但是她走的时候,带走了他的一支红笔和收上来的大半作业。

她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上课铃声从过道里传入办公室,沈泽臣看她一眼,送客的意味很明显。

沈泽臣有点儿无奈,用另一只手关了车门,然后牵着他的小女友往电梯走。

她闻言立刻转回头来,眯起眼睛笑了,“还以为你跟谁出去约会了呢。”

语琪努力跟上他的一双大长腿,“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也都喜欢拉你的手?”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轻叹一口气,“昨晚在给你们出测验卷。”

“没有。”他大概是发觉了她跟得吃力,迁就地放慢了脚步,然后轻笑,“她们不会在我开车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

语琪移开视线,只当作没看到,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语琪毫不放过一切表衷心的机会,“那是因为她们都没有我这么喜欢你。”

沈泽臣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他不予置评,只是微笑,大概是并不同意这样简单粗暴的推断方式,但也不想扫她的兴。

她微勾唇角,“又不是你的课,逃了就逃了。”

他们走进电梯,沈泽臣将没有被她抓住的右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按下17层的按钮。

马上上课铃就要响了,她一点儿没有回教室的意思,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你该回去上课了。”

语琪轻轻地动了动手,换成了与他五指交握的姿势。

她换了个姿势,压低身子凑过来,“黑眼圈真的很明显啊,而且你今天上课时嗓子也比平时哑,昨晚你到底干什么了?”

沈泽臣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有点儿好笑地侧头看她,“你怎么对牵手这么执著?”

沈泽臣当作没听到。

“不可以吗?”

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数学老师都不在,语琪索性没有离开,靠着格子间的隔板,侧着头看他,“昨晚没睡好吗?”

“可以,只是我以为你是那种更喜欢把感情放在心里的女孩。”就像她从来没提起过编了那本教材,就像她一声不吭地学会了他的字迹。

直到两人走进办公室,他都没有再说话,她把卷子搁在桌上摆好,他则脱了大衣,坐下来,解开袖扣,把衬衫袖口往上折了两折,开始批作业。

“两个人里面,总得有一个人把感情表现出来,你不喜欢做这种事,只有我来了。”语琪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而且没人跟你说过吗?你的手握起来很舒服。”她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手保养得很好,细长而柔软,有一种文雅的秀气,但也绝没有纤细到显得女孩子气,握起来恰到舒适。

他皱了皱眉,转身就走。

沈泽臣看她一眼,没有作声,但多少有点儿惊讶于她的早熟和看问题的透彻。

“没有所以,还是很好看的。”

其实她说得没错,一段关系里面,总有一个人要扮演主动表达感情的角色,否则便很难维持下去。可是与母亲不同,他从小便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说好听点儿就是内敛,说难听点儿就是内向,然而女孩子大多数都羞涩文静,他的前几任女友更是一个比一个淑女,他不太爱说话,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只能逼着自己接话,可面对关系亲近的女友时,他往往便懈怠下来,经常不想说话就不说,可女孩子都有一颗敏感的心,她们得不到回应就会沉默下去,一次两次还好,长此以往,感情便越来越淡,渐渐就走到了分手的境地。

他看着她,“所以?”

大概纪小姑娘真的是不一样的,她性子骄傲,背后付出的汗水与刻苦都不愿说出口,但却也骄傲到从来不屑掩饰自己的感情,喜欢就不管不顾地说出来,觉得他的手握着舒服就一直拉着不放,他不说话,她便喋喋不休到他接话为止……真的是女孩子中的异类,他忍不住无声地翘了翘唇角,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她说完后便站回原地冲他笑,黑色长发和制服短裙随风轻扬,夺人眼球的漂亮。

17层很快就到了,他牵着她走出电梯,走到左边的房门前,按开门密码的时候,她直剌剌地低头便去瞧。

沈泽臣显然没有料到会等来这么一句话,沉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略有些复杂。

他忍不住捏了下她的手,笑道:“你偷看也就罢了,至少掩饰得好一些,别让我看见。”

走廊里穿着制服的学生在来来往往,她抱着一大撂卷子,踮起脚尖凑近他,仰着脸轻轻地道:“你眼睛下有黑眼圈。”

语琪闻言凑得更近了,嘴唇几乎要印在他的手背上。

等了片刻,仍然没有听到回答,沈泽臣微微顿了下脚步,侧头看她,“怎么了?”

她得意地勾了勾唇,“反正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语琪没说话。

沈泽臣无奈,却也到底没有不让她看。

既然已经出了教室,沈泽臣也不再与她刻意保持什么距离,看着前方轻声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进门脱鞋的时候,她终于舍得放开他的手,只是还不忘调戏他一句,“第一次约会就带女孩子来家里,真的好吗,老师?”

她也不看路,仍然转过头盯着他瞧。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低着头脱鞋,他正好直起身来,于是顺手便在她的发顶揉了揉,也没跟她斗什么嘴,只弯腰在鞋柜里取了一双男士棉拖鞋给她,“家里没有女式拖鞋,你先穿我的。”

过道里风很大,掀得两人的衣角一阵翩飞。

她看看那双男士拖鞋,蹲在那里冲他笑得满是深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便转身带她一起走出教室。

他微微挑了下眉梢,“笑什么?”

她的神情很自然,但眼睛里却有狡猾的笑意倏忽划过,“课代表就是用来给老师打下手的,不然你要我干什么。”

“我高兴啊。”她穿上那双棉拖鞋,炫耀似的展示给他看,“你穿过的哎,这算是间接牵脚了。”

沈泽臣的手轻轻落回教案上,他仍面目沉静,只右眉微挑地看她一眼。

“哪里有牵脚这种说法。”他无奈,“而且给你的这双我没穿过,是新的。”

沈泽臣没有去看落荒而逃的姜超,低头将教案整理好,正要去拿刚才课堂小测验收上来的考卷时,她却比他先一步地抱起了那堆卷子。

语琪呀了一声,连忙弯下腰去鞋柜里看,见里面还有一双深蓝色的棉拖鞋,连忙取出来,身后具象化的尾巴冲他拼命地摇,“我想穿这双旧的。”

沈泽臣什么都没说,可姜超的脸却一瞬间就红了,第四题还没讲完,他就飞速地取回了自己的书,低着头小声说:“我问完了,谢谢老师。”说罢抱起书,直接转身跑回了座位。

沈泽臣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随你。”

语琪没有去看姜超,只是对上了沈泽臣的视线,微微一笑后轻声道:“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然后她穿上旧脱鞋,啪嗒啪嗒地跑进了客厅。

他不得不停下笔,顺着姜超的视线,转头去看她。

沈泽臣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拿到客厅时却看到沙发上空荡荡的,转头一看,正瞧见她蹲在窗台前面,正对着他养的两盆薄荷看得起劲。

可姜超却越来越不自在,频频走神不说,还时不时地越过他的肩膀去看纪语琪。

他走到她身后,陪她一起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后,将水递给她。

沈泽臣收回视线,也没问她要干什么,只淡淡地回过头,继续给姜超往下讲。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感觉到她在盯着自己的侧脸看,但到底没有说什么,只任她去。

语琪接过玻璃杯抿了一口水,然后转过头冲他笑了一笑。

将两手懒散地插在制服口袋里的纪语琪歪了歪头,冲他笑了一下。

沈泽臣也勾了勾唇角,回了她一笑,他刚想问这两盆薄荷有什么好看的,就见她猛地凑了过来。

下课之后,姜超拿着一本辅导书上来问问题,沈泽臣正在收拾教案的手顿了一顿,接过辅导书看了两眼。姜超在一些没有思路的题目前打了几个钩,一共四五道,他扫了两眼,随意执起一支笔,一边写公式一边给他讲解思路。讲到第三道题的时候,他感觉到身旁又来了一个学生,讲完一个段落后,他稍稍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

他微微一愣,却没有后退,就这样任她在他的衬衣上嗅来嗅去。

沈泽臣没有回应什么,只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将视线收回来,然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教案,声音依旧平稳淡然,“我们来看下一题。”

最后她在他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依依不舍地退开了些许,“上次我就发现了,你身上有薄荷的味道,原来出自这里。”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多多少少会收敛一些,但她却一点儿没有别开视线的意思,被他发现了之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甚至慢慢地翘起了唇角,眼底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上次?”

果不其然,是纪语琪。她转着那支曾别在他口袋上的钢笔,双腿交叠地坐在位置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睛毫不掩饰地直视着他。

“嗯。”语琪想起自己的黑历史,有些脸红,“就是上次在医务室,我摔在你身上,还把额头划破的那次。”

沈泽臣定力颇佳,无动于衷地用平缓沉静的语调讲完这道题,才神色不变地朝那视线的来处淡淡瞥去。

沈泽臣点了点头,微微笑起来,“那次让我印象深刻,你毁了我的一件衬衣和一件大衣,还拿走了我一支钢笔。”

某天上课的时候,沈泽臣正一如往常地讲解着一道例题,教室里有人在开小差,有人在打盹,也有一部分人在认真听课,但是从始至终,都有一道视线从未落到过黑板上,一直锁在他脸上,目光直剌剌的,一点儿不知收敛,或者说,根本不想收敛。

她对此指控毫不脸红,甚至反问道:“我就猜到你回去就会把衬衣扔了,可大衣又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从某一天起,她开始像幽魂一样地在他身边打转。

“扶你的时候掉地上了。”

随着日子一长,姜超和其他学生渐渐接手了纪语琪的监督工作,唐悦和江姝两个人也逐渐进入了学习状态,她一天比一天悠闲。

掉在地上就得扔吗?拿去干洗店清洗一下就好啊。语琪深深皱眉,“老师你一定有洁癖吧。”

可渐渐地,沈泽臣觉得不对了。

“或许吧。”

从那天起,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们三个人。这三人真是活宝,每次看过去都有乐子可瞧,不是唐悦和江姝在偷奸耍滑,就是纪语琪在阴森冷笑,无论如何,总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他无可无不可地答了一句,原本准备起身,可见她转头去轻抚薄荷的叶片,不禁微笑,“你很喜欢薄荷?”

纪语琪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她拉住他的手,偏头看他,“老师你喜欢喝莫吉托吗?”

之后如何了,沈泽臣没有再看下去,转身朝办公室走去时,他实在抑制不住,无声地翘了翘唇角。

“嗯?”他微微蹙眉,不知道她的话题为何跳跃得这样快,但还是回答道:“喝过几次,怎么了?”

那天沈泽臣留得挺晚,直到下节课快上课了才往外走,走出教室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正看到纪语琪走回来,那几个曾提醒过两人的学生过来跟她说了什么,然后她便半眯着眼睛,带着危险的笑容转头去看唐悦和江姝。江姝反应快,抛了笔就抱住她手臂苦苦求饶,唐悦慢了半拍,也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左摇右晃,但是纪语琪并不为所动,微笑着摇了摇头,江姝和唐悦两人的脸色一瞬间都变得惨白。

“我会调啊!”她兴致勃勃地用指尖去戳薄荷叶片,“我们以后可以摘了它调莫吉托,哦,还可以泡柠檬薄荷冰茶,烘焙蛋糕之后也能用它点缀一下……”

那时唐悦和江姝脸上生不如死的绝望神情,让沈泽臣记忆尤深。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唐悦握着笔快要睡着的时候,或者江姝又撑着下巴发呆的时候,从她们身边走过的学生都会抬手在她们桌上敲上两下,让两个人浑身一激灵,便又痛苦地开始做题。这时提醒她们的学生通常会站一会儿,看到她们渐渐进入状态后才幸灾乐祸地一笑,然后转身离开。

她还要畅想下去,却被沈泽臣一把拉了起来,他有点儿无奈地道:“你把它拔秃了我怎么办?”

再发展到后来,纪语琪不知道做了什么,全班都开始监督起唐悦和江姝两个人。他下课之后,偶尔会有学生来问问题,这时候他便会在教室中多停留一会儿。有一次纪语琪不知道出去做什么,只留下唐悦和江姝两个人,他本以为这两人肯定要好好放松一下,睡觉的睡觉,听歌的听歌,却惊讶地发现原来的数学课代表姜超自觉地抱起了一沓数学辅导书到两人面前放下,给了她们一人一半。

语琪低下头去,轻轻哦了一声,“那不拔了。”

沈泽臣一直记得那时候纪语琪的眼神冰冰凉凉,跟刀子一样往唐悦身上扫。大概是那一眼太可怕,那节课唐悦坐下后,视线再也没敢离开他一分一毫,听得是史无前例地认真,就是看上去脸色惨白,大概是吓坏了。

见她似乎有点儿低落,他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妥协道:“偶尔拔两片也可以。”

她几乎每过五六分钟就回一次头,一旦看到两个人没有专心听课,就不由分说地一人一个脑崩儿敲上去。有一次唐悦大概睡得极熟,被她在额头一敲,整个人便猛地跳了起来,桌子被她一撞,发出一声巨响,叫全班都往后看去。

她立刻笑了起来,把玻璃杯放下,抱住他的胳膊,“那我下次给你泡柠檬薄荷冰茶喝。”

晚自习如此,就连上课时也是一样。

沈泽臣看了看两盆长势茂盛的薄荷,心疼地叹息一声,“拔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每个晚自习时,他都看到她握着笔专注地给唐悦和江姝两个讲题,又是写写画画,又是画辅助线比画手势,平日里气焰嚣张的女孩,真正认真起来时神色却格外严肃,倒真有几分补习老师的神韵。但唐悦喜欢睡觉,江姝总是难以集中注意力,经常是她讲着讲着,两个人就不再听了。于是他每次在讲台上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坐镇晚自习之时,总能听到教室右后方时不时传来唐悦和江姝接连响起的痛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幽怨。

“我会尽量挑不起眼的地方拔的。”

那天之后,沈泽臣以为她坚持不了三天就会放弃,毕竟从唐悦和江姝的考试成绩来看,一个考了17,一个考了23,实在是两个很难扶得起来的阿斗。可他没有想到,她说到做到,承诺尽力,就真的拼尽全力。

他笑一笑,然后有点儿好奇地看着她,“你是怎么会调酒的?”

语琪不喜讨价还价,皱眉看了他半天,最终仍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应得郑重,“好,我会尽力。”

“老头子从小对我都是放养的啊,我想干什么他都不拦着,有的时候兴头上来,还会跟我一起疯。”她微微眯起眼睛,鄙夷地道:“大概他那时候觉得会调酒的话,以后就可以给他的情人耍耍浪漫,当时死活都要跟我一起学,结果他笨手笨脚的,说是跟我一起学,到最后却全都是我手把手地把他教会的。”

她像是看不到未来有任何希望似的,表情沉重得很,沈泽臣见状忍不住笑了笑,但还是狠心拒绝道:“不行。”

沈泽臣忍不住轻笑,点了点头道:“纪总倒真的是给母亲调过几次酒。”说出口之后他一怔,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没有哪个女孩会喜欢自己父亲的情人,这个小姑娘更不会,他这样提到母亲和纪总,她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果然,这话一出,她从容自若的微笑瞬间凝固,双眉也立刻深深皱起,几乎是反射性地问:“可以换别的条件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有些后悔,低头去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沈泽臣看她一眼,轻声道:“如果你能考到年级第一,你的两个朋友也都能及格的话,我会考虑的。”

可她倒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只是仰起脸对他笑,“老头子给你调过没?”

她毫不介意,神情放松得很,就那么微笑自若地看着他,等他再加上一两条别的什么。

他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好笑,“纪总为何要调给我喝?”

沈泽臣没想到她会应得这样痛快,好似这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我还没说完。”

“我就知道他从来小气。”她不屑地抿了抿唇,然后对他笑了笑,邀功似的,“那我调给你喝,保证比老头子调的好喝得多。”

“可以。”她微笑,“我考到第一,然后你跟我约会。”

他忍不住轻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

那天晚上,沈泽臣问语琪想吃什么,她随口说披萨。

“也不是不可以,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他轻咳一声,开始撒糖,“你如果能考到年级第一……”

榨干了两任继父之后跻身有钱人行列的沈老师皱了皱眉,“你平时也这么不挑吗?”

但孩子也有孩子的好处,给点糖果就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她为披萨等速食作辩护,“我觉得挺好吃的。”

沈泽臣没有说话,可他心想,谈过恋爱又怎样,仍然是个孩子,从只贴了贴唇的青涩吻技就可以看得出来。

“纪总知道你平时吃这些吗?”

倒真是当起了老师来,满口的说教,语琪忍不住微笑,“我又不是没谈过恋爱的天真小女孩。”

这话有点儿你平时这样你家里人知道吗的感觉,语琪没忍住笑起来,“知道啊,你别看老头子在你们面前表现得风度翩翩,好像格调很高,那都是他的虚荣心作祟,他觉得作为一个老花花公子,在美人面前就得这么端着。其实他好奇心重,什么感兴趣的都想去碰一碰,比我更不挑,有什么吃什么,饿起来路边的大排档也吃,比我吃得香。”

可这边阵势摆开,沈泽臣却并没有轻易入套,他只皱眉道:“你才几岁,就这么满口都是交往和约会?”

沈泽臣摇了摇头,“你们父女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她已准备好,把这只沈青蛙一点一点地用温水煮掉。

“披萨和大排档也不一定难吃,反正纪氏的股票也不会因为我吃了块披萨就下跌。”语琪托着下颌看着他笑,“你不也跟我说过吗,试一试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有了第一次约会,再有第二、第三次就容易得多,吃饭、散步、看电影这些都一一做过之后,根本不用再问什么能不能交往的问题了,那时便可以直接进入下一阶段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

语琪深知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她很狡猾地说:“不想交往的话,我们可以先约会试试。”

于是他们订了必胜客。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无奈妥协,“你想怎么样?”

外卖小哥摁响门铃的时候,沈泽臣正在书桌前批四班的作业,手旁是一盏暖暖的台灯。

她这样牙尖嘴利地跟他唱反调,叫沈泽臣觉得头疼,倘若只他们两人还好,可这位是个刺儿头,只要她想,就能煽动整个班与他对着干,到了那时,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们惹起事来,只会让他更头疼。

都说灯下看美人效果最好,语琪趴在桌上看了半天,觉得这定律还是挺正确的,暖黄的灯光给他的侧脸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像电影中最喜用来表现人物的侧光,明暗交错之中,他的脸部轮廓被烘托得深邃又迷人。

可这个小姑娘并未如他想象的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只是微微一笑,语调懒懒地将了他一军,“有什么可报复的,还是说你也觉得在哪里愧对了我?”

门铃响起的时候,他搁下笔,把无框眼镜摘下,揉了揉眉间,准备起身去拿外卖。

想到此处,他一挑眉梢,视线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你这是在报复?”

但是语琪把他按回了椅子上,“我去拿我去拿,课代表和女朋友的用处就体现在这里了。”

可其实这匹野马也能被缰绳掌控,她刚刚便曾把这缰绳交到他的手上,只是他没有去接,所以她又变回了那匹无人能掌控的野马,桀骜不驯,乖戾嚣张。

然后她穿着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去开了门。

但是现在这个,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纪语琪。纪总曾经半是感慨半是骄傲地形容过他唯一的女儿,说她天生就是匹野马,骨子里有一股倔头和犟劲,谁都压不住,逮谁就踹谁。

语琪抱着两个塑料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桌上的作业本和试卷都整理好了,见她回来,便微微一笑,“你想在餐桌上吃还是在这里?”

沈泽臣看着她,那点儿嚣张霸道的气势又回到了她身上,带着一点儿隐隐的挑衅,与刚才那个靠在他肩上的女孩判若两人,对比鲜明。

她把东西往他面前一放,“就这里吧,我快饿死了。”

她连声老师都不叫,直接用第一人称来称呼他,没有半点儿对师长的尊重。

他把塑料袋解开,打开披萨盒子,放在她面前,“那吃吧。”

不知道是他身为老师的责任心在作祟,还是真拿她当便宜妹妹管教了。语琪有点儿好笑地托着下颌,歪着头看他,“你已经拒绝了我,又为什么要管这么多?”

“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跟女朋友一起吃这种东西?”她一边问一边拿着一块披萨咬了一大口,两颊鼓鼓囊囊的。

他理解地点一点头,“我等会儿给你开张假条,你下午回去休息。”

他吃东西的时候比她斯文得多,咽下之后才慢慢地回答她:“倒也不算,初中的时候约会也吃过麻辣烫。”他顿了顿,微笑着,“你吃过麻辣烫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沈泽臣也基本上知道了答案,他不觉得有什么,这个年纪的孩子普遍叛逆,跟父母之间产生距离是正常的。

语琪在脑中的资料里翻找了一会儿,还真没发现这个纪家千金吃过麻辣烫,便摇一摇头。

小腹处的瘀血似乎被热水化去了一些,下身开始有暖流淌过,感觉比刚才好一些,语琪也放松下来,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笑了一下,“这几年,我跟老头子闹得很厉害。”

他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不会吃那种东西。”

他神色不变,像个普通长辈似的自然而然地问道:“你父亲知道吗?”

“所以才应该去尝试啊。”她拿起第二块披萨,眯起眼睛笑着看他,身后的尾巴又轻轻地摇了起来,“下次带我去吧。”

语琪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事,有点儿讶然地看向他。

第一次约会吃必胜客的外卖,第二次约会吃麻辣烫,那么第三次是不是去路边吃包子了?沈泽臣忍不住笑了一笑,难得地调侃了她一句,“请纪家千金吃麻辣烫嘛,是个好主意。”

沈泽臣没有再给江姝和唐悦打电话,他等她一点一点把水喝完之后才开口:“你每次来这个都疼成这样?”

“这你就不懂了。”她把以前攻略成功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要让一个穷人家的女孩爱上你,那么就请她去法国餐厅;如果要让一个富家千金爱上你,那么带她去街边吃麻辣烫——总之,请她吃没吃过的东西。”

语琪看他一眼,接过来,说谢谢。

他觉得这是孩子话,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很温和地表达着这不现实,“那么,如果一个男同学请你吃麻辣烫,你就会爱上他吗?”

沈泽臣把纸杯递给她时仍然是握着下面的位置,将杯沿空出来,方便她握取,绅士周到得一塌糊涂,但是他面上依旧沉静得很,跟体贴温柔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把无框眼镜摘下来放在一旁,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映着暖暖的光,唇角有一点儿笑意,语琪也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会。”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表衷心,“我只吃你请的麻辣烫。”

她没有理由不要。

这样的告白对于内敛含蓄的沈老师而言肉麻指数太高,他十指交叉,轻轻搭在身前,然后有点儿不太适应地转开了视线。

“还要热水吗?”

过了一会儿,他转回头来,如玉的眉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闪烁着些许微小的笑意,“如果下次月考你还是年纪第一的话,就考虑带你去吃一次。”

他问得平静,语琪便也没有博同情,语气同样平静地答:“疼,后腰酸,小腹胀。”

语琪本以为这么诚恳的告白足以换来明天的又一次约会,谁知对方却这样难搞定。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感慨地道:“我发现提高数学成绩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喜欢上一位数学老师。”

沈泽臣接过大衣,没有理她那句话,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肚子不疼了?”

他轻笑一声,然后把披萨盒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吃吧,都快凉了。”

她之前吩咐过江姝和唐悦,这两个姑娘虽然有时有点儿脱线,但这种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语琪最后撑得肚皮溜圆儿,可那两盒披萨到底也没能吃完,因为他吃得实在是少。

她笑了一笑,满意了,然后慢吞吞地下了床,到门口把他落在地上的大衣捡了起来,随意地挂在臂间,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她不会接你电话的。”

“不喜欢吃披萨吗?”她有点儿愧疚,“要不你再叫点儿外卖吧。”

他皱了皱眉,还是在她眨也不眨的凝视下道:“有。”

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晚上一般胃口都不好。”

“有吗?”

她点头,毫不羞涩地敲定道:“那我们以后约会就选中午吃饭吧。”

他看她一眼。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后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发,“我去泡杯咖啡,你要吗?”

“我的电话呢?”

语琪抬腕看了下表,又看了看他,“已经不早了,现在喝咖啡对睡眠不好吧。”

江姝还没接,他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我是你们班主任。”

他点点那三大摞卷子和作业本给她看,然后说:“以后别再抱怨作业多了,你们只用做一份,做老师的要批的可是整个班的。”

语琪换了个姿势,又问了一遍。

她连忙举手投降表衷心,“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这种话。”然后讨好地冲他笑一笑,“你布置再多我都愿意做。”

他将手机放在耳边,没有理她。

可是沈泽臣并不那么容易糊弄,他笑着翻出旧账来,“我那时让你当课代表,结果你第二天就敢不交作业,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有她的电话?”

她往桌上一趴,做磕头状,“我再也不敢了,沈老师。”

沈泽臣拨通了江姝的电话,语琪坐在旁边看他。

沈泽臣无声地笑笑,没有理她层出不穷的贫嘴,转身往厨房走。

语琪退开两步看了看,好了,很端正,可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她又走回他身前,一边给他将衬衫领翻了下来,一边轻轻地开口道:“如果一个女孩不是真正喜欢你,她不会在吻了你之后,还想方设法地凑过来替你系领带。”

她又趴了一会儿,觉得不对,抬头一看,书桌旁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再定睛一看,只见他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

沈泽臣转开脸不看她,只在她停下后才皱眉问:“好了?”

高岭之花就是高岭之花,就算已经被采下来了,也高冷依旧。

说完她便起身站在他面前,仰着脸替他将领带松了一松后又重新抽紧,左右正了正。

她在书桌旁边坐了一会儿,不甘寂寞地晃悠到了厨房。

语琪看了一会儿,轻声提醒道:“还是歪的。”

沈泽臣正站在咖啡机前,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随意地往豆槽里倒着咖啡豆,听到门口有声音也没回头,一边摁下按钮一边笑着问:“不是不喝咖啡吗,怎么过来了?”

他看她一眼,皱了皱眉,终是抬手将领带又理了理。

语琪靠在门边看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除了咖啡,还有别的吗?”

语琪闻言立刻敛了神色,端出了一本正经的面孔来,看起来比谁都要严肃。

“矿泉水,牛奶,或者果汁,你要喝哪个?”他取出一套金边咖啡杯,在水池边冲了一下,然后放在咖啡机的出水口下面。

沈泽臣从来没有见过强吻了老师之后还笑得出来的学生,他盯着她,无框眼镜后的丹凤眼严肃而深邃,“你还笑?”

语琪说:“我喝果汁。”

语琪看着他,嘴角带了点儿笑道:“领带没有系正,有点儿歪。”

他点点头,随手指了下身后的冰箱,“在第二层。”

沈泽臣不解,“什么?”

这是让她自己取的意思。

语琪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捂着小腹看向他,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一只手抬起来,作了个整领带的动作。

但是语琪没有半点儿不满,她甚至有点儿高兴。以沈泽臣的教养和风度,能这么不跟她见外,说明她至少已经有半只脚踏进了他的“自己人”的范畴。

这里没有镜子,他也不能调整什么,系完了之后便偏头看她,皱眉道:“闹够了?”

她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打开冰箱门,弯腰去找。

她一退开,沈泽臣便站起身来,与她拉开了相当的距离。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先是面无表情地抚了抚被压出皱褶的衬衫,又将被她拽松的领带一把扯了下来,然后重新翻领、打结、抽紧,他系领带的一连串手法干净而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在这过程中,那张标致清俊的面孔上除了冷静就是冷静,尽管薄唇上还带着被她撞出的红肿,但他此刻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峻而凛然的气息,看上去比站在讲台上时还要神圣而不可侵犯。

沈老师的洁癖和强迫症大概都挺严重,冰箱里的食材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又一个透明的保温盒中,贴着标签堆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像是酒店冷库。饮料与水果都放在第二层,各自摆在两个收纳盒里,不存在找不到果汁的问题。

语琪闻言一震,她从来都见好就收,见他似乎有点儿不悦,便立刻撑着他的肩膀退开了一些,重新坐稳身子,偏头去瞅他。

他的存货丰富又多样,果汁有瓶装的有盒装的也有罐装的,有橙汁、苹果汁、葡萄汁、猕猴桃汁……

他大概是恢复了镇定,声音沉静而清冷,语气比给他们讲课时还要正经严厉。

语琪啧啧称奇,随手拿起一罐进口的芒果汁瞧了两眼,决定就是它了。

沈泽臣怕一推她就摔地上了,只好轻轻别开脸,与她的唇错开,淡淡地道:“下去。”

这边沈泽臣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转身见她还在翻冰箱,便探过身去轻声问:“找到了吗?”

他们都坐在床边,她更是拧着身子凑过来吻他,半边身体都悬了空,只能一只手搂着他的脖颈,一手拽着他的领带才勉强没掉下去。

她慢悠悠地应了一声,把玩了两下那罐芒果汁后关上冰箱门,转过身来,“你冰箱里的果汁多得都可以开家……”

可她扑过来时有多凶狠,现在她的姿势就有多不稳。

之后的话戛然而止,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脖颈,愣了一愣后,轻轻咽了口唾沫。

大概是突变太大也太猛,他足足愣了半分多钟才反应过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柔软冰凉的唇仍然紧紧地贴着他的,带着年轻女孩子的青涩和稚嫩,但是力度却不轻,她一点儿也没有羞涩退缩的意思。

他弯着腰,手撑在一旁的台子上,看她有没有找到果汁,无意间却将她圈在了冰箱和自己之间。她转过身来的那个瞬间,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

她扑上去的架势宛如一头幼狼,惊天动地,带着一瞬暴涨的惊人气势,让沈泽臣所有的低笑都瞬间冻结在了喉咙之中。

这是一个近得尴尬至极的距离,可两个人谁也没有往后退上哪怕一步。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与胆子,一把就将弯腰低笑的沈泽臣拉了起来,修长五指精准地勾住他的领带一拽,然后闪电般地探过身去,对准了他的唇,侧着头便压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语琪彻底被他的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给点炸了,什么坠痛的小腹和低血糖的症状都抛到了脑后。

大概是被她的睫毛划到了皮肤,他像是有点儿痒地轻轻颤了一下,然后慢慢低下头,看进她的眼底。

她还穿着学生制服,面孔稚嫩,神色语气却极为专注认真,信誓旦旦的,像是在交付一个郑重的承诺,可沈泽臣却像是听到了五岁的侄女认真地说长大后要嫁给自己,他忍了又忍,仍然没忍住,被她这一句逗得低低笑起来,笑到了甚至有些上不来气的地步。

浓郁的咖啡香充斥着这个空间,柔和的灯光自头顶倾洒下来,他的呼吸温暖又缠绵,语琪轻轻闭上了眼。他身上是她熟悉的薄荷味道,干净又清新,她无声地翘了翘唇角。这样的举动是再明确不过的纵容,他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托起她的下巴,温柔又轻缓地吻上了她的唇。

“证明我喜欢你,不是因为好奇和报复。”

她轻轻摘去他的眼镜,然后顺从地仰起头,任由他在她的唇上辗转厮磨。

“什么?”

没人再记得芒果汁和咖啡。

语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我证明吗?”

这个吻由他开始,也由他结束。

沈泽臣并不言语,可他的神情便是默认。

它持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她沉默片刻,从他肩上直起身来,偏过头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是因为你母亲才对你感兴趣?”

沈泽臣稍稍退开了一些之后,语琪刻意注意了下他的眼睛。

沈泽臣收回手,低头看着她,“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你现在说喜欢,可能只是因为你对我比较好奇,好奇你父亲喜欢的女人是怎样的,她的儿子又是怎样的,或者你只是恼恨我母亲抢走了你父亲,在潜意识里想报复,便想让我也喜欢上你。这些都会让你不知不觉地对我产生兴趣,可这兴趣却不一定是喜欢,你还小,分辨不出也是正常的。”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沉静清澈,一点儿也不像是刚刚与女友接过吻。

“沉默寡言和年龄对我而言都不是问题,你在用别人不能接受的事来否定我,这不公平。”

太冷静太镇定了,没有一丝意乱情迷。

他一愣,继而轻叹一口气,“还有很多,而且,我是你的老师,比你大近十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等她重新穿好拖鞋后,他便自然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罐芒果汁,带着点儿笑意问她:“还喝吗?”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呢,就这些?”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点头。

沈泽臣不以为意地笑一笑,不说话。

沈泽臣帮她把罐子打开,递给她,见她啜了一口才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端起一旁的咖啡转身出了厨房。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语琪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刚才跟你说谢谢,你连声不客气都懒得答。”

语琪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有点儿明白他那异常的沉静从何而来了。

沈泽臣被她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轻咳了一声后才道:“是,而且在私底下,我的话更少,跟我在一起的话,会很闷。”

那个吻不是一时情动,更像是一种纵容与迁就。

“看出来了。”她毫不客气地道,“你上课讲题的时候,用的都是最简练的句子。”

那时她的闭眼,无异于无声的邀请与等待,她想要,他便给了,就像她告白了,他接受了一样,不讨厌,但也没有那么渴望。

沈泽臣眯了眯眼睛,想了一下才组织着语言慢慢地道:“你或许没有看出来,我不太喜欢说话。”

语琪决定再去找沈美人试验一下。

语琪仰头看看他,现在真的有点儿好奇了,“那些得到过你的女孩又是怎么想的?”

她将芒果汁一饮而尽,反手丢进了垃圾桶中,然后走出厨房。

她的语气太斩钉截铁,他忍不住微笑,“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你这么想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我。”

沈泽臣的书房就在对面,她走进去的时候,他执著一支红笔在批卷子,袖子挽到了手肘处,神情沉静而专注。

“她们觉得你不好吗?”语琪将双腿伸出床沿,跟他的一双长腿并排放着,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那是她们没眼光。”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然后轻轻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

沈泽臣望了望窗外,轻声道:“可很多女孩试过。”

沈泽臣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在卷子上静止了两秒后收回来,头微微地往她的方向偏了偏,很温和地表达了疑惑,“怎么了?”

语琪靠在他肩头冷笑一声,“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语琪将脸埋在他的背上蹭了蹭,信手拈来地来了句表白,“每次你在黑板上写算式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抱着会是什么感觉。”

过了一会儿,沈泽臣觉得用手安抚得差不多了,便接着用柔和的语调委婉地轻声拒绝,“如果连跟他在一起,你都觉得不好,那么跟我在一起,你只会觉得更加糟糕。”

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地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现在抱到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

所以他没有推开她,反而给了更多。

语琪摇摇头,鼻尖因为摇头的动作在他背后的衬衣上蹭了两下,懒洋洋地道:“抱着很舒服。”

这是男人的通病,他们拒绝女孩子时总觉得亏欠什么,这时候总是特别地宽容,也特别大方,不但温柔似水,而且予取求求。

他笑一笑,声音里有纵容的意味,“这样拧着身子真的舒服?小心扭到腰。”

沈泽臣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也感受到了那颗小脑袋靠在肩上的重量,但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推开她,手微微顿了一顿后,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起她的黑发。

语琪没说话,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不好。”语琪惯于顺着杆子往上爬,沈泽臣不过坐得近了些,声音温柔了些,她就登着鼻子上了脸,闷声答完后,直起身来就往他肩膀上靠,不放过任何一个亲密接触的机会。

你问证据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坐得离她近了些,先挑了个不会伤她自尊的问题问起:“你跟施城在一起,觉得不好吗?”

他马上要替四班和五班代一个礼拜的课,周老师的教学进度有点儿快,代课之前得先备课,不止如此,他今晚还要批掉三、四、五三个班的作业……他有一堆事情要做,可能忙得整个晚上都睡不成,但他任由她抱着他的腰,耐心地问她怎么了,态度温和地陪她说这些不疼不痒的废话。

但纪语琪再霸道再任性再难缠,也还是个女孩,一个女孩子跟你认真地告白了,就算不打算接受,至少也得尽到安慰的义务。更何况,他看得出来,纪语琪的骄傲刻到了骨子里,这样的孩子能放下身段来告白其实不容易。

如果这都不是纵容,那么还有什么是?

不是没有人向他告白过,有的他接受了,有的他拒绝了,但就算是拒绝,他也都是照顾着对方情绪委婉进行的。可她不一样,她还是个小姑娘,比他小将近十岁,在学校称王称霸地欺负同学,理直气壮地不交作业,同他顶嘴要他请吃饭,带着两个老是出岔子的跟班到处招摇,怎么看都还是个叫人头疼的叛逆学生,这样的小姑娘向他告白,叫他除了觉得她其实也有挺可爱的一面之外,实在是生不出其他情绪了。

挺好的,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他还没有真正喜欢上她,但是这样的纵容让她随时都可以牵他的手,跟他接吻、拥抱,做一切情侣都会做的事。这样有利的攻略条件,她很久没有遇到过了,他几乎向她敞开了所有的门,她只需要花点儿时间走进去。

她说得凄惨,样子也确实可怜,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强烈地表示着“你拒绝了我,我很伤心”的情绪,沈泽臣还是有些想笑,但终于还是抵着唇辛苦地忍住了。

唇角无声地牵起一个微笑,隔着他薄薄的衬衣,她在他的脊背上轻轻吻了两下,“我帮你一起批卷子吧?”

这次告白显然注定失败,语琪决定至少要赚到同情分,依然把脑袋埋着不抬头,声音闷闷地道:“有事。”

他覆着她的手收紧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尴尬又有些愧疚地轻咳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问:“没事吧?”

语琪是故意的,亲吻脊背是一种极温柔的调情,但对于“清纯”的高二女孩而言,这显然只是单纯的喜欢,是情不自禁。

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伤了小姑娘的心,毕竟人家那么认真地同他告白,他不给个回答也就罢了,还一直笑到现在。

果然,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反手探过来,触到她的发顶,轻轻揉了两下,“不用了,我送你回家。”

这句话说出口,满满都是赌气的意味,沈泽臣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可她还是刚才那个姿势,抱着双腿埋着头,一动都没有动过。

怕她再做出这种事吗?

这话他是用那种真的觉得挺好的神情说的,语琪泄气得要死,将脸埋进双臂里,恨恨地道:“一点儿也不好!”

语琪忍不住笑了,眯起眼睛,在他掌下蹭了蹭,“我帮你批吧,不然你明天又得顶着黑眼圈上课。”

他还是笑,“挺好的。”

他没有说话,手顿了一顿。

她没好气,“是又怎样。”

语琪有点儿疑惑,轻轻嗯了一声。

沈泽臣点点头,想了想后轻笑着问她:“施城是其中之一吗?”

“没事。”他声音带笑,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对待小孩子的,“想起你有天盯了我一节课,还偏要跑过来帮我拿卷子,在走廊上我问你在看什么,结果你就跟我说:‘老师你眼下有黑眼圈。’”

他太轻松从容了,一点儿也不吃醋,可见对她真的没半点儿意思,语琪觉得挫败,故意道:“跟很多人。”

语琪将脸抵在他背上,哧哧地闷笑出声。

沈泽臣轻轻地笑,他似乎真的被她逗乐了,唇角的笑容一直没停过,他轻轻侧着头看她,带着极好的耐心问她:“是吗?跟谁?”

他也笑了笑,细长的手指温和地没入她的黑发,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你觉得我分不清喜欢和好感?”语琪高高地挑了挑眉,“你以为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她笑够了,便靠在他肩上调戏他,“你当时是不是气坏了?我记得那时你转身就走了,理也没理我。”

总之,他就带着这种好看的微笑对她说:“就因为我扶你上了床,给你倒了杯水,在你要那支钢笔的时候没有拒绝,你就喜欢我了?换了别的老师也会这么做,你也会因为这些喜欢上他们?”

沈泽臣侧过头看她一眼,他的丹凤眼狭长漂亮,一眼扫过来,多少又有了点儿讲台上的气势,“哪个老师听到这种话会高兴?”

沈泽臣又笑了笑,那种很好看的笑,让人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大概沈母就是靠着这种笑征服了三位丈夫和一任情人,谁知道呢。

她一点儿不怵,只拼命憋笑,“为什么不高兴,我不是说你怎么都好看吗?”

他笑了,语琪唇角的微笑却停住了,脸上的神色渐渐淡下来,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我看上去像在开玩笑吗?”

他自然看出她在存心逗他,笑了一下后也没去理她,只将左手边五班的数学卷子理了一理后往她怀里一塞,摸了摸她的额头打发道:“去批吧。”他顿了顿,笑一笑,“批完就放你回家。”

“别闹了。”他说。

她刚直起身,听到这句打趣就又弯下腰去,尖尖的下颌搁在他的肩上,笑得懒而魅,“你不放我回家也行啊,把我关在这里每天给你批卷子也挺好的。”

可是语琪还没来得及欣喜,就看到他笑了,那种被孩子的恶作剧整了一把后无奈的笑。

沈泽臣不大受得了她这么冲他笑,倒不是克制不住诱惑,她在学校里嚣张又霸道,跟她此刻的模样反差太大,叫人吃不消。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她半张脸,无奈又认输似的轻轻地道:“别闹。”

他讶然地看着她,像是还不太能接受此刻的情况,就连刚才她说出“阮凝”两个字时,他眼底的惊讶都没有这么明显过,像是外面那个沉静镇定的壳子终于裂了一道缝,露出里面真实的一角来。

语琪只好收敛了起来,抱着卷子在他身旁坐下。

“跟我交往吧。”语琪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凑过去看他,“好不好?”

玩闹归玩闹,正经归正经。

沈泽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翻开第一张卷子的那一刻,身上的气息就陡然间沉静下来,将整张卷子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便开始细细地批改起来,从侧脸看上去分外专注,让沈泽臣一时都有些不适应。

语琪忍不住笑了,精雕细琢的眉眼舒展开来,轻松又明快,就连苍白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是那么憔悴了,她一字一顿愉快地道:“我们交往吧,老师。”

很快,书房便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卷子的沙沙声和笔尖不断划过卷面的声响。

沈泽臣不说话了,但他的神情显然是在等,等她开出一个或是几个恶毒刻薄的条件。

两个人就这样肩并着肩,在书桌前批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卷子。这期间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可气氛并不尴尬,甚至有一丝心照不宣的默契,因为这情形他们都太习惯了,区别只是之前是在他的办公室,此刻是在他的书房。

“不止这些。”

随着时间静静流逝,语琪手边批改完的卷子越摞越高,直至最后一张也批完,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他手旁取三班的卷子。

沈泽臣看看她,有点儿不能相信,“你费尽周折把我引到这里,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可手伸过去,却摸了个空。

“意思是我家老头子不会允许我碰他的女人,我也懒得做这个恶人。”语琪看着他眼睛,轻轻地道:“而且我现在不想让你离开学校了,继续当我们的班主任吧,沈老师。”

她偏头去看,才意识到三班、四班的卷子已经被他批完,此刻他已经在给四班和五班备课了。

沈泽臣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抬腕看了看。

她一边笑,一边轻轻地道:“我现在不想怎么样了。”

感觉到她在看表,他摘下眼镜,一边揉了揉眉间,一边问了一声:“几点了?”

沈泽臣不知道这只年幼的狐狸在想什么诡计,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却仍然没等到半句话,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她便笑了。

她说:“九点四十。”

可她一直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时间已经不早,沈泽臣送她回家。

语琪轻轻哦一声,换了个更靠近他的坐姿,沈泽臣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只等她开口。

语琪刚坐上副座,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沈泽臣不太想跟小女孩争辩这些,他皱着眉看着她,“你到底想怎样?”他顿了顿,大概顾念着纪总的面子,再加上对一个女孩太声色俱厉也不好,又软下语调补了一句,“你要谈什么就谈吧,这么拖下去,难受的会是你。”

身旁的沈泽臣看了她一眼,她会意,告诉他:“老头子来电话了。”

语琪微微一笑,强词夺理道:“既然给了,就是礼物。”

他将车开出停车位,“你准备怎么跟纪总解释?”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唇角带着点儿笑意,像是开明的长辈在问犯错的小辈,你打算怎么蒙混过关。

他觉得有点儿头疼,这个学生一直让他觉得头疼。他摘去眼镜,修长的手指在眉间揉了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钢笔是你要走的。”而不是什么礼物。

“说我在男朋友家。”她神情自若地答。

“扶她上床,给她倒水,送她礼物。”

沈泽臣显然没有料到她准备跟纪总实话实说,他偏头看了她一眼,“真准备这么说?”

沈泽臣觉得这场谈话似乎歪得有点儿远,她问的问题也十分没头没脑,但还是耐着性子接了话,“哪样?”

“有什么不对吗?”

她轻轻哦一声,转手就把钢笔当成定情信物揣进了制服口袋,然后抱着膝盖笑着看他,“你对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吗?”

沈泽臣有点儿无奈,把成人的世界解释给她听,“也不能说不对,只是我们之间关系太复杂了,挑开了讲的话……”

沈泽臣没什么表情地淡淡道:“随你。”

“会尴尬?”

语琪瞧他一眼,“不行吗?”

她这么快接话,叫他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后温和地引导道:“你看,倘若纪总和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四人以后再见面,到底该怎么相处?”

他看看她,不说话。

她把玩着手中直响的手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和我家老头子你都不用担心,不过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我可以跟老头子说我在你家补习。”

论有钱,这市里没几个比得上纪家,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一种讽刺,沈泽臣皱着眉看过去,见她将喝完了的空水杯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然后夹起那支钢笔在指间轻轻地转,“你既然不要就给我吧,这还是第一支染上我的血的钢笔,值得好好珍藏。”

沈泽臣原本有些担心她会因此不满,毕竟,就算放在以前那些女友身上,不能公布恋情的事也足以让她们闹上一顿别扭,而就像她说的那样,以她的脾气和个性,真的翻脸那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冲他比出一个拇指,“土豪,真有钱。”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态度这样潇洒从容。

沈泽臣没有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开始觉得自己潜意识里可能有点儿偏见,纪小姑娘不好惹不代表她就蛮横不讲理。

语琪啜了一口热水,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那支Montblanc,忍不住问出口:“那笔你不要了吗?”

沈泽臣牵起唇角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低头看了看,眉头便是一皱,衬衫此刻换不下来,只好将染了血的钢笔自口袋上取下,轻轻搁在一旁。

语琪一边接通电话,一边笑着握住了他抚她头发的右手,默默地与他十指相交。

语琪贴在杯壁上的小指动了动,一指他的衬衫的胸口,那里被她额头上冒出的血染红了一小块地方,不得不说,禁欲感跟血腥美搭配在一起,还真是颇具艺术气息。

那边纪亚卿低沉优雅的声线响了起来,“你这小崽子在哪儿疯玩呢?”

沈泽臣轻轻挑了挑眉梢,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语琪镇定而冷淡地道:“在老师家补习呢,这就回去了。”

语琪捧着纸杯看看他,礼尚往来地提醒了一句,“那个,胸口。”

纪亚卿用肩膀夹着手机,一手打开冰箱,一手进去东翻西找,“补习?跟你亲爹就不用装蒜了。说吧,你看上哪个老师了?”

她这次没叫他老师,可他也并不在意,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察觉到反常的沉默,纪亚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那老师不会就在你身边吧?”

有点烫的热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稍稍缓解了腹部的僵冷,她觉得好点儿了,抬起眼对他笑了笑,“谢谢。”

沈泽臣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她刚默默感慨完,沈泽臣又若无其事地移了移手指,握在纸杯下面,将不烫手的杯沿空了出来。语琪将他这番动作看在眼里,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握在杯沿处接过了这杯水,放在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车子猛地一停,语琪在惯性下往前一倾,又被安全带拽了回来,重重地倒回了椅背上。

跟太多BOSS打过交道,这还是第一次在有些敌对的谈话中有这种待遇,语琪怔怔地伸手去接,忍不住默默地想:不愧是在绅士的国度留过学的男人,就算对你没一点意思,还是能做得处处细致体贴。

但她没半点儿心思去管这些,有个这样的老爹,已经够她喝上好几壶的了。

他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去饮水机那边取了个塑料纸杯,接了一点儿热水后回到她身边坐下,将杯子轻轻递给她。沈泽臣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可他标致的眉眼掩在氤氲白气后,显得斯文又清俊,被水汽柔化的轮廓甚至让人产生出温柔的错觉。

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添麻烦。

语琪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边的气氛尴尬又诡异,那边已经明白了一切的纪亚卿却哈哈笑了起来,“小崽子可以啊,哦对了,刚才秦秘书跟我说这周五是你们的家长会,对吧?”

她在开玩笑,可沈泽臣没有笑,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皱了皱眉,答非所问地道:“需要热水吗?”

语琪深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他既然开了口,结束了沉默,就表示他们之间的谈话可以正式开始了。语琪捂着小腹从床上坐起来,她早饭没怎么吃,中饭更是粒米未进,现在有点低血糖的症状,在改变体位带来的眩晕失衡中缓了一缓,才睁开眼睛看向他,嘴角带了一点儿笑轻声道:“你觉得我想怎么样,拿出支票签一个天文数字,然后让你们母子离开我们父女吗?”

“那行,爹到时候会替你好好探听探听那老师的喜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想到这里,沈泽臣轻轻摇了摇头,他慢慢地将她额角的纱布用胶布一一贴好,确认不会掉落后才轻声开口:“不是知道了我是谁的儿子吗,然后呢,你想怎么样?”

沈泽臣看了看挡光板,平日里跟优雅沉稳的纪总处久了,他有点儿不太能接受纪总这样的真面目。

纪总的身家在市里数一数二,足可以算个风云人物,可性情却很豁达,也平易近人,没有这个地位的人通常有的古怪脾气和老板架子,一直以来对他们母子都不错。纪夫人去得早,如果不是纪语琪这个霸王一直拦着不让父亲续娶,或许母亲已经跟纪总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而不再只是以情人的身份跟在纪总身边。虽说如此,但其实他也能理解,纪语琪很早就没了母亲,是纪总又当爹又当妈,亲力亲为地将她一手带大,她自然不希望多出一个继母抢走她的父亲。对于此事,他母亲倒没太大感觉,纪总不提结婚,她也不去扫兴地提,每天一样高高兴兴地过,该享受的一样不落,从不为这些事心烦,倒是纪总,经常因为女儿的任性而对他们母子颇感愧疚。

语琪用余光看到了沈泽臣的动作,知道这次自己又多了一个抹不去的黑历史,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老头子,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

他其实知道母亲现在跟着纪总,也知道这个学生是纪总唯一的女儿,原本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在看来,他把她想得太简单。虎父无犬女,姓纪的女孩,哪怕再年幼,也不能等闲视之,毕竟是纪总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未来总会披上父亲的皇袍,去执掌一个商业帝国,总不会跟他母亲似的天真无脑。

“怎么跟你爹说话呢?”纪亚卿换了个肩膀夹手机,终于从冰箱里翻出最后一袋速冻饺子来,仔细一看顿时恼了,“你这小崽子只给我留了一袋三鲜饺子?猪肉白菜馅的呢,都被你下完了?”

这一幕落在了沈泽臣眼底,他看她两眼,微微皱起了眉。

语琪头疼地用后脑勺撞了撞身后的椅背,有气无力地道:“你爱吃不吃,我挂了。”

语琪想笑,她也真的笑了,但没有笑出声来,只是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等下等下,”纪亚卿把三鲜饺子扔回冰箱,“爹快饿死了,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点儿能吃的东西。”

闭眼之后听觉便敏锐起来,她听到沈泽臣的清浅的呼吸声,没有加快,也没有被扰乱,依然很平静,不知道是故作的冷静,还是真的淡定。他没有开口,大概是在思考她的目的。

沉默了片刻后,语琪说:“我管你那么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语琪安静地阖眼躺着,忍受着小腹的坠痛和冰冷,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身侧。

说罢,她恶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她也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好好消化一下刚才她抛出的消息。

一旁的沈泽臣从头到尾把父女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靠在椅背上,隐约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不止针对周五的家长会。

反正他在这里,门已经锁上了,校医、唐悦和江姝都被她打发走了,他们有大把大把的相处时间。

像是要印证他的直觉似的,就在她挂掉电话后的半分钟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语琪是故意的。

沈泽臣和语琪都看向了他的手机屏幕。

沈泽臣等着她说出大费周章下的目的,可等了半天她都没有开口,反倒松开了他的手腕,阖上了双眸,捂着小腹紧紧缩了起来。

上面显示的来电者是纪总。

他哪个都不会同意。

语琪尴尬地笑了一下,“你要接吗?”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他无奈地看她一眼,与她十指交握的右手紧了紧,然后认命地拿起手机,“纪总?”

那么她想要的是什么?准备以此为威胁,让他离开这所学校?还是,要母亲离开纪总身边?

跟他通话的纪亚卿明显正常了许多,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调轻柔又优雅,“小沈,我记得你现在是在我女儿那个学校当老师?”

她既然已经知道一切,又用了这种方法来与他面对面地摊牌,必然有其目的。

沈泽臣沉默了片刻,道:“是。”

沈泽臣的手一顿,面上的温和沉静都渐渐敛起,他看着她,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教的几班?”电话那头的纪亚卿问,“见过我女儿吗?”

那位有过三次婚姻的美人,她父亲的情人,他的母亲。

车内一片寂静,语琪侧转过身子来看他,沈泽臣无奈地笑了笑,“嗯,我是她的班主任。”

语琪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阮凝。

两边的声音都静了片刻,然后那边的纪亚卿低低地嗯了一声,说:“那你注意过没有,她跟哪个老师走得比较近?”

沈泽臣想要抽出手,但她握得很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开,索性任她握着,低头看着她,等她开口。

沈泽臣颇感头疼,看向语琪,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纱布触上伤口,有点儿疼,但她没有皱一下眉,只是在他用胶布固定纱布的时候,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老师。”

沈泽臣沉默了片刻,轻轻对那头的纪亚卿道:“我不太清楚。”

沈泽臣低下头,将剪下来的一块纱布轻轻贴上她额角的那道伤口,轻声问:“什么事?”

可纪老狐狸并不好糊弄,他在那边优雅地轻笑了两声,“那小沈你可清楚,她最近可有哪门成绩进步极快?”

语琪缓缓掀开眼睫,看向他。

这事一问便知,无可隐瞒,沈泽臣只好如实相告,“嗯,数学。”

过了一会儿,沈泽臣处理完她的伤口,将染了血的酒精棉扔回托盘,一边用剪刀剪开纱布,一边头也不抬地轻声问:“刚才你说要跟我谈一件事?”

那边沉默半晌,低低地笑起来,“我记得你在她们学校教的就是数学?”

冰凉湿润的酒精棉在额上来回擦拭,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唯有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大片大片的皮肤上,拂得她的睫毛一阵一阵地轻轻颤动。

沈泽臣默然半晌,答:“是。”

语琪顺从地阖上了双眸。

纪亚卿轻笑着说知道了,随即挂了电话。

她将眼睛睁开一道缝,正好看见侧坐在床沿的沈泽臣夹起一片酒精棉。他转过身来,轻轻地托住她的下巴,然后缓缓俯下身来。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一边轻轻擦拭着伤口附近的血迹,一边淡淡地道:“闭眼,酒精会流进去的。”

周五。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床忽然往下微微一陷,然后就是一阵丁零咣啷的器械碰撞声。

高二组数学办公室。

语琪躺在床上,头侧向一边靠在枕上,也不想再去掩饰什么,只用双手死死地捂着小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语琪在外面敲了敲门,片刻之后,里面传出一声沉静温和的“请进”。

沈泽臣将她放在床上后,转身去校医的办公桌前翻找了一下,找了镊子、酒精棉、纱布和胶布出来,用一个铁托盘盛了走回床边。

她开了门,先探进去一个脑袋,正和沈泽臣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这期间语琪一声不吭,头一直低着,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低气压。

他见进来的人是她,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冷静沉稳立刻散去了七七八八,他摘去了眼镜,揉了揉鼻梁,随意地问:“不是早放学了吗,怎么不回家?”

大概是她的脸色太黑,沈泽臣反倒轻轻笑了一声,他将手机放进裤袋中,然后将怀中的人扶起来,没有去管那件落在地上的最新款大衣,一手握着她的手臂,一手扶着她的腰,将她慢慢地搀回了病床上。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不在,不是到自己班上去做讲话了,就是去接待学生家长了,而沈泽臣这个正牌班主任却还没去班级,足见其中有些问题。

语琪难得地在心中骂了一声,恨不得立刻昏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语琪走过去瞧他。

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沈泽臣阖着双眸,十指交叉搭在小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她绕到他椅子后面,抬手覆在他的双肩上,轻轻揉捏了两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一片鲜血。

他摇了摇头,反手探过去,握住她的手,自然地摩挲两下,“头有点儿疼。”话刚说完,他便感觉到有手指无声地落在两侧太阳穴上,画着圈儿缓缓按揉起来。

她靠着他站着,抬手摸了一下额角,放到眼前一看。

他也没再说话,头往后仰去,轻轻地靠在她身上。

语琪痛得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外面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往来的家长和学生,比起往日更加喧嚣吵闹,可办公室内却只闻两人轻浅的呼吸之声。

他衬衫上的口袋里别了一支笔,语琪被他伸手一揽,好巧不巧地一下子磕了上去,笔盖尖处顿时在她的额角拉开了一道血口子,暗色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直至一声敲门声将此打破。

语琪在一片眩晕中撞向他,挂在沈泽臣肘间的大衣则滑落在地。

语琪立刻松手,沈泽臣也坐直上身,沉声道:“请进。”

沈泽臣正低头翻着通讯录,余光却见她双眼一阖就往地上倒去,吓得顿时收紧了正抓住她的手,另一只还握着手机的左手也下意识地扣住她的后腰,将不断往下滑的人往胸前揽。

进来的人是施城。

语琪强撑着不愿被他拉开,可她此刻能站着已经是勉强,哪里又能跟一个男人比力气?当下腹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她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顿时一软,无力地往地面滑去。

他身上的制服松松垮垮,进门瞧见两人就不再往里面走了,随意地靠着一个格子间懒懒一笑道:“老师,家长都到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沈泽臣无奈地道:“别闹了。”说罢手上用了点儿力,一边将她的手拉下来,一边从大衣口袋摸出手机,准备给唐悦和江姝那两个孩子拨电话。

沈泽淡淡嗯一声,揉了揉眉间,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往外走。

语琪撑在他身侧的五指用力地抵紧墙壁,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不干什么,只想不受打扰地跟你谈一件事罢了。”

语琪跟在他身后,经过施城的时候在他背上大力地拍了一掌,“走了,还赖这儿干什么!”

沈泽臣自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个学生实在是让人头疼,他握住语琪撑在自己身旁的手臂,轻轻地往外拉,“你到底想干什么?”

施城被她一掌拍得龇牙咧嘴,倒也不生气,只像是兄弟间开玩笑似的,一抬手勾住了她的脖子,“你来喊个人怎么磨蹭了这么久,还得我亲自上阵。”

她见状,立刻抬高肘部,一把撑在了他身侧的墙壁上,挡住了他的脚步。虽然动作一样流畅而潇洒,然而身高的差距仍然存在,叫她的这个动作做得十分勉强,哪怕拿出了十分之十二的气势,真正体现出来的也不过十分之一二,远远地望过去,不像是禁锢,倒像是抱着大人的腰撒娇的孩子。

语琪还未回答什么,沈泽臣就停下了脚步。他瞥了一眼那只勾在她脖子上的手臂,看向施城的眼神沉静而冷淡。

正在语琪略感苦恼时,沈泽臣却不耐再这样与她对峙下去,抬步就要走。

施城搂着她的手僵了僵,然后有点儿不自然地收了回来,但他到底横行无忌惯了,很快便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无所谓模样,还冲他颇为灿烂地笑了一笑。

然而摊牌这种事,要在全面占据上风时做,最好能够压下对方的气势,逼他自乱阵脚,那时候无论要谈什么都会更容易达到目的。可现在的情况,占据上风的那个人却显然不是她。

他笑了,沈泽臣却没有笑,淡淡地道:“你回班里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到。”

她一米六八的身高足以俯视那个女校医,在他面前却仿佛瞬间缩水成了一个小矮个,头顶竟只堪堪与他紧抿的薄唇齐平。这样的身高差距叫她轻易地感觉到了他带来的压迫感,无法像对着那个女校医一般自如地释放出自己的气势。

“啊?”

语琪没有回答,往前一步,在离他极近的地方缓缓仰起头,看着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沈泽臣。

语琪将施城往前一推,将重色轻友的立场站得十分坚定,“让你去你就去。”

沈泽臣一直站在原地,握着门把手的右手都没放下,就这么皱着眉看着她走过来,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施城嫌麻烦似的啧了一声,“行行行,我去我去。”

一步接着一步,她的腰背渐渐挺直,下巴也渐渐扬起,那原本四散无踪的气势又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到了她身上,就像是狼狈的落汤鸡一点一点地变回昂首的凤凰。

见他走了,语琪将手插在制服口袋里,晃到沈泽臣身边,“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的。”

掀开被子,语琪下了床,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沈泽臣看她一眼,当他不笑的时候,那双狭长漂亮的丹凤眼看起来真的挺有气势的,语琪唇角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一脸正经地看着他,诚恳至极地道歉,“老师,我错了。”

既然已经被识破了,不如索性摊牌,反正将他锁在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有些事,她可以放手去做了。

他沉默了一下,并没有如她所愿揭过这一章,而是不动声色地接了下去,“错在哪里?”

语琪闭了闭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去想小腹的坠痛。

她眯着眼睛又笑起来,“错在太会做人,没有跟前男友老死不相往来。”

沈泽臣转身,几步走到门口,伸手握住门把手试了几下,打不开门,他皱着眉回过头来看她,“你叫她们两个锁门干什么?”

“纪语琪。”他一字一顿唤她全名,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冷淡严肃得像是监考的老师看见了作弊的学生。

语琪被他打量的目光看得低下头去,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语琪连忙把尾巴夹好,看着他,笑得格外讨好,“我错了,等会儿我就去跟施叔叔揭发施城最近干过的坏事,让他扣施城的零花钱,行吗?”

沈泽臣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攥住的袖口,才缓缓地将视线移到她脸上。

沈泽臣脸上冷淡的神色留不住了,忍不住笑了笑,“你肚子里除了满腔坏水儿还有什么?”

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她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她们。

见他笑了,语琪也笑了起来,“没了。”

外面的唐悦和江姝仍不自知,一个还嚷着“快快快”,另一个回着“锁上了锁上了”,然后一起像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松又愉快地叫着“走走走”,接下来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泽臣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然而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医务室内,这一声咔嗒,却清晰突兀得让语琪觉得脸颊发热。

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只有几个留下来等家长。

咔嗒一声,门成功地被她反锁上了。

学生的课桌和椅子对于这些身为老总的家长而言都太简陋不适了,各个都皱着眉头调整姿势,看上去十分之十二的不满意。

与此同时,门外的唐悦正抖着手紧张地在两串钥匙中寻找着刚才试成功的那把,在试到第三把的时候,终于完全契合地插了进去,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伸手一拧。

沈泽臣夹着笔记本走上讲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纪语琪位置上的纪总,这个男人一脸的闲适轻松,优雅的坐姿和从容的神态在一群拉长着脸的家长之中格外显眼。

语琪一看,原本捂在腹部的双手连忙放了开来,探身向前,一把捉住了沈泽臣的袖子。

沈泽臣以为自己在这种场合看到这位纪总会尴尬,可那时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却是,这对父女俩真像。不只是眉眼相似,他们坐在那里的姿势和气质也极像,只不过纪亚卿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稳坐天下的优雅慵懒,而纪语琪的锋芒更盛一些,多少有些咄咄逼人。

他说完,伸手取过大衣挂在臂间,就要往门口走。

两张面孔似乎相叠起来,沈泽臣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天的那通电话。

作为一个男老师,听到这个回答,沈泽臣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耳根微红地别开了视线,“那你先忍一下,我去帮你找夏老师,她对这个应该比我有经验。”

想到这里,那时答“是”时掺杂着的尴尬与窘迫涌了上来,他不动声色移开了与纪亚卿对视的目光,垂落到笔记本上,按之前拟好的纲要讲起来。

语琪微微一笑,“痛经,女孩子的毛病。”

教室里面,沈泽臣的声音清清淡淡,有条不紊,教室外的走廊上,语琪跟施城靠在墙上等着家长会开完。

他皱了皱眉,“那是什么?”

百无聊赖,语琪懒懒地问:“黎安安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语琪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沉默,稍稍找回了一点儿自制力后缓缓抬起头,面不改色地对着他撒谎,“她记错了,不是急性肠胃炎。”

施城望望天花板,“没怎样。”

沈泽臣观察着她,轻轻地道:“你这不像是江姝说的急性肠胃炎,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怎么?”她笑着调侃,“你准备假戏真做了?”

在他收回手后,覆在额上的温度立刻便消失了,语琪觉得整个人仿佛又冷了几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皱着眉摇了摇头。

施城没有回答,却转过头来看她,神态难得地带点儿认真,“先别说我,你接近这沈老师为了什么我不关心,但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有句话我必须得说。”他顿了顿,带点儿告诫的语气道:“他的心思不简单,你要真栽在他身上,就麻烦了。”

他的声音沉静而镇定,虽然不是真正的医生,但却带着教师这个职业所独有的权威感,听起来冷静而专业,倒真有点儿像一个能让人信赖的主任医师。

语琪多多少少有些讶然,“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施城,你刚才跟我勾肩搭背都是在装傻?”

沈泽臣感受了一下她额头的热度,确认了她并没有发热,相反,她的体温似乎有些偏低。他缓缓收回手后,褪下大衣放在一边,在床沿坐下来看她,皱了皱眉,“之前有恶心呕吐或是腹泻的症状吗?”

“好歹我们也是谈过一段的关系,你对我的了解就只有这个程度?”

这副身体的宫寒症状格外严重,她每时每刻都觉得小腹有无数把刀自下而上地慢慢捅进来,而且那些刀子还一边捅一边缓慢地旋转,像是要把那里的血肉都绞碎,坠痛得令人难以忍受。即使是她,意志力也不免连连下降,心理防线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此刻什么都不去想了,只盼他的手停留得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沈泽臣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但因一直养尊处优,保养得很好。他的手指仍然如少年般细长柔软,手掌骨骼也带着阴柔的秀气,一点儿也不宽厚,并不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能给人安全感的大手。但是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跟她的冰冷肌肤一对比,更显得格外温热,就那么带着一点力度暖暖地覆在她的额头上,叫浑身发冷的她一瞬间生出了几分本不该有的软弱来,绷紧的肌肉就这样松懈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在你们的关系里,他占据着上风,而且,他远远比你清醒。”

虽然此刻她的难受是真的,但把他骗到此处的借口却是假的,这样真切的担忧,叫她甚至生出了些许愧疚来。

语琪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枉我提醒你黎安安那事,不过放心,我的心思,也不简单。”说罢她转身进了教室,在纪亚卿身旁的空位置上坐下,压低嗓音问:“讲到哪里了?”

她像是被人瞬间施了定身术,四肢也不会动了,与他对视片刻,终是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睛。

纪亚卿似笑非笑地偏过头来看她一眼,“讲到你了。”

下一瞬间,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她还不停地冒着冷汗的额头,她眯起眼睛,对上沈泽臣有些担忧地望过来的眼神。

纪亚卿回过头去,看着讲台上的沈泽臣轻描淡写地道:“说你学习努力也进步很快,这次考了年级第一。”

语琪嘴角抽了抽,刚想为自家的蠢跟班解释几句,眼前的光线就是一暗。

语琪微微一怔,继而看向黑板前的沈泽臣。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他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沉静安然,开家长会时的模样跟上课讲题时差不了多少,冷静又镇定,叫人没来由地便心生信赖。

那边唐悦正悄悄地准备关门,听到“看到校医跑出去”这句,心虚之下脚下一踉跄,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门,引得沈泽臣和语琪同时看了过来,她一闭眼,索性破罐破摔地一把带上了门。

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表扬考了第一的学生是很正常的事情,表扬一个进步飞快的学生更是正常不过,可此刻站在讲台上的这个英俊斯文的讲师夸的不止是学生,还是他新上任的小女朋友、他母亲的情人的女儿。

沈泽臣闻言望向她,细细看了她片刻,没看出她到底想干什么,倒是发现她的脸色确实苍白得有点儿异常,额上似乎也汗津津的,看上去状态真的不太好。他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地朝她走过去,“我刚才看到校医跑出去,她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了,你情况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这下面藏了太多说不清的暧昧和秘密,实在是道不明的尴尬。

这边的语琪已经拉开了白色布帘,自己走到了床边坐下,一扭头正看到这两个跟班奇形怪状的表现,颇感头疼之余,仍是轻声开口帮她们解了围,“校医不在,我让她们替我去买点儿药回来。”

语琪因此十分佩服他,她听得都有点儿脸红了,可这男人夸她的时候脸上竟看不出丝毫异样来,像个真正的模范老师,专业又尽责,正经得一塌糊涂。

江姝见此情形立刻急了,一跺脚,一把将僵在原地不敢动的唐悦给拽了出去。

一旁的纪亚卿面上维持着微笑,嘴唇不动地轻声道:“什么感觉?”

两个人都是这副古怪的表现,叫沈泽臣大致确定了其中必定有猫腻,他皱了皱眉,缓缓看向显然主使着这一切的纪语琪。结果他一转过头,余光就瞥到了什么,定睛一看,却是唐悦整个人跟个螃蟹似的侧着身,正试图一点一点地从他身边挤出去。

语琪没用这种小学生上课偷偷讲话时用的把戏配合他,端起冷静的腔调,“什么‘什么感觉’?”

江姝被他一看,整个人猛地一抖,仍是强撑着讨好地冲他笑了笑,双手朝上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纪亚卿微微一笑,笑容优雅,心思八卦,“被小沈老师当众夸奖的感觉。”

沈泽臣见她这副模样,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将他叫来的江姝。

语琪一点儿不慌张,镇定无比地反调戏回去,“这话应该问你才对吧?在家长会上听到女儿被夸,虚荣心是不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啊,老头子?”

唐悦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去,她本来就心虚,沈泽臣的目光一扫过来,更是觉得脊背发凉,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墙根地往门口挪,步态之鬼祟,好似入室盗窃的小贼。

纪老头子宝刀不老,镇定地还击,“你考年级第一又不是为了我,有什么好虚荣的。”

语琪任他去看,侧头轻声对唐悦道:“走吧,你们留下来也是添乱。”

纪亚卿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这边的沈泽臣也皱起了眉,他之前就觉得这一切有古怪,现在看到了她这副并无大事的模样,更是怀疑。

语琪凉凉地回他一眼,“怎么了?”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语琪身体一僵,然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放下了捂在小腹上的手,将自己的手臂自唐悦的手下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纪亚卿唇角笑意渐深,“有必要瞒下去吗?你是我的种,还跟我玩心眼?”

语琪在唐悦的扶持下,也转回头看向门口。

语琪不说话了。

沈泽臣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往里面看去。

讲台上的沈泽臣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他们,此刻讲到一个段落,他略顿了一顿,看向这两个人。

语琪正慢慢地扶着墙往里走,想到里面的病床上躺一躺,结果唐悦刚出了医务室就又扑了回来,一迭声地喊来了来了。

父女两个的反应出乎意料的一致,迎上他视线的同时,脸上霎时绽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沈泽臣若无其事地淡淡回了一句,垂下眼眸,大步朝医务室走去。

沈泽臣看着两人停了片刻,觉得应该给明显被压制住的女友解个围,于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纪语琪同学今天也在,我们请她上来,介绍一下学习经验。”

“没事。”

在座的诸位家长或多或少都听过纪亚卿的大名,故而也都知道纪语琪是何人物,闻言纷纷转过头来,带着好奇的目光围观这位冉冉升起的新学霸。

倒是江姝收敛了神色后看了看他,“怎么了,老师?”

纪亚卿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去吧,你的老师叫你呢。”

他脚步顿了顿,侧头去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江姝,本来想问点什么,可一对上她那探究、好奇、畏惧又夹杂着惋惜同情的复杂眼神,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语琪觉得他说“你的老师”时语气怪怪的,“你的”两个字咬得较重,好像沈泽臣是她一个人的老师一样,她斜了老不正经的纪老头子一眼,起身走向讲台。

沈泽臣从办公室一路走过来,先是看到年轻的女校医含着泪从身侧一阵风似的跑过,想拦住她问下纪语琪的病情都没来得及,好不容易快到医务室时,便远远地看到那个叫唐悦的学生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看到他,就跟见了鬼似的,脸色一白后扭头就往回冲。

沈泽臣把讲台让给她,与她错身而过时,给了她一个温和安抚的眼神。

唐悦犹豫了片刻,终是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结果刚迈出医务室,一抬头就看见沈泽臣正往这儿来,她浑身一震,撒腿就往回跑,“来了来了!老大,人来了!”

语琪只好赶鸭子上架地上了讲台。

语琪舒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尽量忽略腹部的坠痛感,维持着平日里的形象轻轻地道:“我没事,你去看看江姝那边怎么样了,一切按照计划来。”

虽然仓促而毫无准备,但好在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够多,应付起来还算绰绰有余,更何况她有把个纨绔子弟送进名牌大学的经历,说起学习经验来是真的头头是道。

被她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唐悦觉得后背发凉,闭嘴了。

跟普通学生不一样,她往讲台上一站,根本就是个老师的气场,不带半点儿怯场和紧张,讲起话来自信沉着、落落大方,甚至让台下好些老总都觉得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要是自己家的就太好了,以后就不必担心孩子镇不住董事会里那帮人精了。

她啰唆起来,比江姝更甚,语琪皱了皱眉,转头看她,连名带姓轻轻地唤:“唐悦。”

沈泽臣也在下面看着她,觉得纪家的风格可能就是这样,私底下撒娇耍赖什么都干得出来,像是没长大的小孩子,但一到关键场合,这父女两个都像是完美的机器人,笑容优雅,举止得体,看起来比谁都要端庄正经。

唐悦都快哭了,“老大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这么身残志坚呢?我跟你说,我觉得这事儿不可能成,您老别折腾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

她的视线瞥过来,正撞上他看她的目光,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继而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轻巧地移开了视线,但眼角却浮起了些许狡猾的得意。

语琪忍不住轻笑,“谁摁倒谁还不说定呢。”

他有些无奈,却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唐悦平时毫无干劲,到了关键时刻还挺够义气,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能扔下老大你一个人!更何况老大你现在这副状态,沈老师就是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你给摁倒!”

他知道她在笑什么又在得意什么,没错,刚才他在看着她发呆。

语琪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扶着墙壁轻声道:“放心,再怎么样都用不着你们,等会儿他来了以后,你跟江姝就走吧。”

倒不是因为她太漂亮,当然,她的确漂亮,但这并不是理由,他已经过了被外表轻易吸引的年纪了,刚才只不过是发现了她的另外一面,并为此感慨了片刻而已。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对她了解得越多,他越觉得这个女孩简直跟她父亲一样神秘莫测,挑是生非的时候比谁都嚣张桀骜,有所图谋的时候又比谁都乖巧顺从,下定决心做事时比谁都要认真细致,还有此刻,他新发现的又一面——她面对这些年纪比她大得多的长辈、这些足以呼风唤雨的老总时,依旧这样自信沉着、从容不迫。

“不是装的?老大你假戏真做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啊,这也太拼了!”唐悦吃力地扶住她,“等会儿沈老师要是一发威,没你挡在前面,我跟江姝撑不住啊!”

当然,他一直知道这个小姑娘很聪明很优秀,但是那时跟此刻的心态是不一样的。

语琪气得嘴唇发抖,“我能装得那么像吗?”

以前,他看到她身上显露的优点和闪光之处,只会生出微微的诧异和欣赏,可现在不一样,这个站在讲台上的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小姑娘,在欣赏之外,他又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父亲看到了长大的女儿,又欣慰又自豪,情不自禁地想要揉揉她的脑袋。

唐悦吓得连忙冲过去扶她,“老大你这是装的还是真的啊?急性肠胃炎难道真的是说得就能得的啊!”

他想,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为女友感到骄傲。

这边的唐悦试完两串钥匙,终于找出了医务室的钥匙,一扭头刚想邀功,却见刚才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她家老大此刻正一脸苍白地背靠着墙壁往下滑,两只手都紧紧捂在小腹上,额头上已是一层薄薄的冷汗。方才昂首的凤凰已经变成了此刻的落汤鸡,所有的凌厉气势都散得一干二净,根本找不见了。

沈泽臣可能算是最不拖泥带水的班主任,前后加起来,他仅仅讲了十几分钟,便叫学生去叫其他老师分别来台上讲话。

早知如此,应该改日再跟沈泽臣摊牌的,这身体如今的状况,实在太勉强了。

家长会差不多结束之后,沈泽臣看看教室后方,却发现纪家父女俩的位置空了,人已不知去向。

刚才她去洗手间时,就发现这身体的好朋友来了,原本并不在意,可现在看来,这纪语琪的宫寒太厉害,就连她这么能忍的人都觉得腹部的坠痛难以忍受。

他挑了挑眉,打了个电话给纪语琪。

当医务室终于只剩自己人时,语琪浑身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松懈下来,捂着坠痛僵冷的小腹缓缓靠在身后的墙上,疲倦地阖上双眸。

电话接通,她嗓音清冷,“喂?”

她话音刚落,王校医就低着头跑开了,原本只是小跑,但大约是被身后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凉,下意识地便越跑越快,几乎是一路冲出了医务室。

“你在哪里?”

语琪放下抵在墙上的手,无奈地扭头看她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罢她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儿来,低头轻声对着瑟瑟发抖的女校医道:“给你一个忠告,除非这份工作你不想干了,否则出去后别乱说话。要找你麻烦,我可是有十几种方法。”

听出是他之后,她的声音温和下来,“在你办公室。”

唐悦捧着两串钥匙,简直欲哭无泪,“老大,你要做禽兽之事也挑挑地方啊,这里可是医务室!”

“纪总呢?”

语琪哪里管她在想些什么,懒懒地将另一只手从制服口袋里伸出来,随意地在这位校医的白大褂口袋里翻找了片刻,拎出两串钥匙来,也不去辨别哪串才是医务室的,直接往后一抛,扔给了唐悦,“等会儿沈泽臣进来,你就在外面把门反锁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

“他也在。”

王校医长得娇小,在语琪高挑身形的压迫下,更显得小雏鸡似的可怜巴巴,此刻又被她在耳畔压低了嗓音这样威胁,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来这里工作之前,就听说过这里的学生不好相与,但没想到这些学生会嚣张到这种程度。

沈泽臣默然片刻,安抚道:“我马上就回来。”

语琪上前一步,堵住了她身前所有的路,之后慢悠悠地将插在黑色制服里的右手伸出来,轻轻抵在她头顶的墙壁上,然后低下头,勾了勾唇,“别让我再说第三遍,我耐心不好。”

沈泽臣回到办公室,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对父女对坐着安静对峙的场面,谁知道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王校医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步步后退,很快后背就抵上了墙壁。

不知道谁把百叶窗帘卷了起来,这对父女肩并肩地站在窗台前朝外面看,场面看起来分外和谐。

一阵风从走道里涌进来,掀起她的黑色制服的一角,衬得她唇角的微笑越发危险。

“年轻人就是有活力,这个点了还在打球。”纪总拿着纸杯一边喝水一边指了指楼下不远处的篮球场,饶有兴致地道:“好像看球的女孩子还算多嘛。”

王校医艰难地摇了摇头,还想说什么,就见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步伐很慢,甚至有几分优雅,但是气势十足,叫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语琪阴阳怪气地道:“下一句就是你年轻时候,看你打球的女孩可比这要多得多。”

语琪微微一笑,“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她甚至有点儿温柔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女校医,轻声道:“钥匙给我。”

纪总笑一笑,一点儿也不谦虚地点头道:“是这样。”

王校医傻眼了,她犹豫着道:“这……这不符合规矩。”

她冷笑一声,“好汉不提当年勇。”

语琪伸出手,淡淡地冲她道:“医务室的钥匙给我,你先出去,过两个小时后再回来。”

纪总不以为意,一把揽过她,夹着纸杯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点了点远处的操场,“你们的操场看起来怎么那么寒酸?”

然后更让她害怕的事情马上发生了。

她万分唾弃,“距离远所以显得小,你没学过物理吗?”

王校医摇头,“这里就我一个人,你们是?”这两个人谁看上去都不像是有病的,倒像是来找茬的,叫她有点儿害怕。

“那也没看着这么小的啊。”

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萦绕鼻尖,语琪皱了皱眉,点了点那道帘子,“里面有学生在休息?”

语琪懒得理他,“要么你捐钱修个大的,要么就别评头论足。”

语琪没有理她,快速环视了一下医务室,左边放置着沙发和透明茶几,右边是一个办公桌和饮水机,再往里面的地方大概是放置病床的,拉起了一道白色的布帘子,也不知道里面有人没人。

“你这小崽子今天脾气是大啊,”纪亚卿啼笑皆非,“怎么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嗯,小沈?”

她站起来迎过去,有些犹豫地问:“你们谁不舒服吗?”

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被发现的沈泽臣颇感无奈,微微一点头,“纪总。”

王校医讶然地抬头,两个身着学生制服的女生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不,应该说前面那个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跟在后面的那个有气无力地小跑着跟了进来。

有了外人在场,纪亚卿立刻恢复了优雅举止,微微一笑道:“在这里教书还适应吗?我这女儿从小无法无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门突然开了。

纪亚卿的客套还没进行到一半,语琪就凉凉地拆台道:“别装亲切长辈了,说人话。”

校医姓王,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刚刚从大学毕业,家里托关系给她谋了这份清闲的职业,上任没几个月,此刻正坐在位置上一边啃苹果,一边用手机看韩剧。

纪亚卿被噎得一僵,默然片刻后给了出言不逊的女儿一个爆栗,也不铺垫了,直接转过头来看着沈泽臣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另一边的医务室内。

沈泽臣没想到这么直接,很是愣了一下,还是语琪哼笑一声后回答的,“就这个礼拜。”

“胡闹!”沈泽臣眉头一皱,蓦地站起来,长腿一迈就拎起搭在座位上的外套往外走,江姝一愣之后立刻跟上,心中默默地给自己老大点蜡,沈老师此刻显然当真了,也不知道老大到时候该如何收场。

纪亚卿闻言笑起来,“那正好,今晚到我们家吃个饭,把小阮也叫上,我们四个聚一聚。”

“没。”江姝干巴巴地道,“她现在在医务室。”

语琪无语。

沈泽臣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江姝看他的时候,眼底混合交错的畏惧与同情,他觉得有些许古怪,但是到底没有说穿,只淡淡地问:“她人现在在哪里,送医院了?”

沈泽臣无语。

江姝看着他停在文件夹上的那只手,想起了从图书馆抱着书走出来的清秀少年,也想起了锒铛入狱的地产商父子,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可惜,抬头看了他一眼,按照老大吩咐的道:“急性肠胃炎。”

“怎么了?”

沈泽臣去翻文件的手一顿,轻轻看过来,薄薄的唇吐出两个字:“理由?”

沈泽臣不好开口,语琪只好站出来道:“你不觉得太快了点儿吗,老头子?”

江姝跟着进了办公室,头一直没抬起来过,束手束脚的,像是耗子见了猫,“那个,纪语琪让我替她请个假,她……她下午上不了体育课了,请您开张条子。”

纪亚卿不理会,“我和你阮阿姨都熬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有了你被小沈制住的这一天,为免夜长梦多,得立刻摘取革命果实。”说罢他敲板,“就这么定了。小沈,今晚把你妈叫上,我们回家一起吃个饭。”

他轻轻挑了挑眉梢,仍是慢慢走过去,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伸出来,一边开门一边侧头看她,“有事?”

语琪试图告诉他这不现实,“在家里吃饭,谁做?”

江姝一抬眼看到他,脸上顿时浮出欣喜之色,像是要跑过来,但还没迈出一步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顿时顿住了,看向他的神情有些许畏惧。

纪亚卿不以为意,“你和你阮阿姨啊,正好你们两个交流交流感情,我和小沈也多聊一聊。”

沈泽臣在走廊里就远远地看到自己班的一个女学生等在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背靠着墙念叨着什么,他随意看了两眼,认出那是一直跟在他的新任课代表身后的两个女孩之一,好像是叫江姝,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的话。

谁料得到,此话一出,他的女儿女婿竟一起拆他的台。

语琪微微一笑,偏头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漫不经心地道:“急性肠胃炎。”

语琪冷笑,“你自己提议的你怎么不做?”

江姝无奈,“那以什么借口?”

沈泽臣无奈地说着一个事实,“母亲从来不会做饭。”

“到时你会知道的。”

纪亚卿只好两个话题一起回答,“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嘛。小沈你不知道,小阮最近刚学会做饭,还给我做过两次。”

江姝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干吗?”

语琪冷眼瞧他,“你也能算君子?”

语琪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转向江姝,“今天下午两节体育课,你去替我向沈泽臣请假。”

沈泽臣无奈地揭发他妈找枪手的事实,“那两次都是我帮她做好,她带过去的。”

唐悦笑着笑着,渐渐笑不出来了,她沉默半晌,有些尴尬地看着两个人,“你们不会是说真的吧?难道老大刚才不是在开玩笑?”

纪亚卿丝毫不以为意,只捡对他有利的那部分听,“那正好,小崽子做饭也比我好,你们小两口一起掌勺,我和小阮就等着享福了。”

直至唐悦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语琪坐的是沈泽臣的车,纪亚卿自有司机给他开车。

一片安静。

下班高峰期,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纪亚卿一边开门一边说已经给阮凝打了电话,她大概也快到了。

语琪微微一笑,五指轻轻张开,按在那一堆密密麻麻的资料上,一字一顿地轻声道:“我要追他。”

语琪没接话,只有沈泽臣应了一声。

唐悦仍然不解,“什么?老大你要干什么?”

纪亚卿回到了自己家,也不端什么架子了,换了鞋就格外轻松地往沙发上一坐,双腿交叠,手往沙发背上一搭,万事不操心地看起电视,甩手掌柜似的把接待的任务交给了女儿。

江姝呻吟一声,抱住唐悦,“我就知道,不会好了。”

语琪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棉拖鞋放在沈泽臣面前,“就穿这个吧,我再找找看还有没有新的。”

一抹笑意划过语琪的眼底,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现在,我教你们第一课,如果你对一个潜在的对手不太放心,那么,就把他彻彻底底地变成自己人。”

“不用了,这双就行。”他在玄关处换了鞋,自然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温和地笑一笑,“跟我不用客气。”

江姝则觉察出不对了,“老大,你到底想干吗?”

“怎么了?”

唐悦怔怔地点了点头,“沈老师还是顾旧情的。”

语琪无奈地道:“不是给你找的。”

语琪转了转笔,“所以我说的是如果,沈泽臣跟我、施城都是一类人,要真的收服他,硬来是不行的,只能软化。而沈泽臣,还是有软化的可能的。”她伸出尖尖的手指点了点那堆文字报告中的一段,“如果你们细看过的话,应该注意到了这里,他第一任继父的公司资金链出现断裂,眼看就要倒闭的时候,沈泽臣刚刚从他第二任继父的竞争对手那里拿到一笔巨款。那时他没有袖手旁观,而是看在第一任继父对他们母子都还算不错的分儿上,伸手帮了一把。”

沈泽臣一愣,微微勾了勾唇角,然后看着她不说话。

唐悦赞同地点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纪家要是被他阴一下,损失可太大了。”

语琪找出一双新的女式拖鞋放在门口,这才自己换了鞋。

“别,老大你可千万别。”江姝连忙抓住她的手,“这简直是想不开去作死啊!”

“我以为……”

语琪微微一笑,循循善诱地道:“你们两个其实说得已经差不离了,沈泽臣的弱点就是他母亲。一个人的弱点既可以成为让他无坚不摧的铠甲,也可以成为彻底摧毁他的一处死穴。如果真要对付他,拿他母亲开刀是最好不过的。”

语琪嗯一声,抬头看他,“什么?”

唐悦,“唉,其实沈老师虽然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好儿子。”

“以为你不太愿意见我母亲。”

江姝,“得罪谁都行,不能得罪沈老师他妈。”

语琪的动作顿住,默然片刻,拉过他的手往屋里去,声音很轻,“我不太愿意见父亲的女人,但我愿意见老师你的母亲。”

语琪决定履行一下调教义务,否则实在对不起伯父伯母们的殷殷期盼,“沈泽臣的资料你们两个都看了,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明显是在自欺欺人,他温和而无奈地指出,“她们是同一个人。”

唐悦大概是觉得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多,只知道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江姝就机灵多了,“怪不得你刚才说他是颗定时炸弹,要拆掉呢。”她歪歪脑袋,“那你准备怎么拆?”

语琪没再说话,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离纪亚卿有段距离。

看到她们俩的表情,语琪忍不住笑了,“别想歪了,我的意思是,沈泽臣有钱也有脑子,他要在商场上混,缺的就是跟你们的联系。他来我们学校教书,为的是人情投资。”她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音,“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你说的那种原因,他现在已经不是哈罗公学的那个白纸一般的沈泽臣了,金钱和权力的诱惑太大,他尝到一次两次甜头之后难保不想尝第三次,或许真如你说的,他其实对我们家怀有野心。”

沈泽臣察觉到身旁的小姑娘反常地沉默。

语琪把玩着沈泽臣的那张职工证,淡淡地道:“为了你们啊。”

自从纪总定下了四人今晚一起吃饭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高,一路不声不响。从上车到下车,从上电梯到进门,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牵他的手,只在换鞋之后才稍稍恢复了些,拉着他进了客厅。

江姝仍然颇感遗憾地看着沈泽臣那张穿着燕尾服的照片,“沈大美人要是没这么深的心机就好了。”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到底是为什么来我们学校?”

他知道,她抵触她父亲的每个情人,自然也包括他的母亲。

“他们太夸张了。”语琪尴尬地轻咳一声,“不过你们也确实得练练了,不然以后惹了沈泽臣这样的人,到时候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

纪总曾有三次将情人带回家,而这三个女人本都有机会成为纪夫人,但是最后都被这纪小姑娘收拾得惨不忍睹,有一位甚至得了精神障碍。从此以后,纪总再没敢把女人往家里带,她也在圈子里一战成名。

江姝也插了进来,“我也是,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拿你教育我,我都听腻了。”

沈泽臣一直知道,纪姑娘真的狠起来,堪比天煞魔星。

唐悦听到这里精神了起来,笑着道:“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这匹野马要是拴好了,跑起来一定比你爸快得多,让我跟着你多学学。”

但他也不说什么,只安静地从面前的果盘里取了个橘子出来。

语琪一把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抬手就在江姝脑门儿上弹了一记,无奈道:“整天想什么呢。”她顿了顿,抚额轻叹,“我现在知道我家老头子为什么一直叮嘱我,要好好关照你们两个怂货了,能不能长点儿心啊你们?”

骨节分明的手将橘子皮一片一片地剥下,像分开一个花苞似的露出里面的果肉。

她刚说完就被江姝捅了一肘子,“没事个鬼,没事他跑来我们学校教什么书?他榨干了两任继父,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连戴的表都是江诗丹顿的,还能看得上这点儿工资?”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猛地转过来握住语琪的手,“要命了!沈老师不会是想让他妈搞定你爸,他自己搞定你,然后母子二人联手控制纪氏集团吧!老大你得挺住啊,美男计再诱惑也不要上当啊,你未来能继承的是商业帝国还是一间监狱套房就看现在了!”

她转过头来看他,他笑一笑,把橘子放在她手中,然后往后靠了靠,将目光转向电视。

唐悦闻言真就放心下来,点点头道:“那没事了,我们吃饭去吧。”

身旁沉默片刻,传来一声询问:“你不说些什么吗?”

她卷起报告,在江姝和唐悦两人脑袋上一人敲了一下,才冷哼一声,“我家老头子知道我的性格,他从来不敢把沈母介绍给我。”她顿了顿,无奈地道:“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对她做,你们放心。”

他笑起来,转过头看她,“说什么?”

唐悦已经想到了更糟糕的地方,双目呆滞,“还是说沈母已经被你害死了,沈老师来教我们班就是来找你复仇的?”

“比如对阮阿姨客气一些不准干吗干吗之类的警告?”

江姝脸色惨白地看着她,“你没有对沈老师的母亲出言不逊吧?也没有对她动过手吧?”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后转回头去。

“这段波折过去之后,沈泽臣回到英国继续念书,沈母则在结束了她的第三段婚姻后,成了我家老头子的地下情人。”

她不是莽撞冲动的小女孩,没有再三提醒的必要。

语琪皱了皱眉,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三个月后,沈泽臣的账户里多出了一笔巨额数字,从日后得益者来看,楚瑜推测这笔钱来源于他继父的竞争对手。因为七个月后,他第二任继父的公司宣布破产,公司破产第二天,他继父与儿子二人便被判了商业欺诈罪,双双锒铛入狱,至今还未刑满释放。”

语琪却被他这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搞得有些不解,她微微眯起眼睛,将下巴戳到他的手臂上,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这么相信我?”

“也正是那段时间,沈母嫁给了第三任丈夫,沈泽臣也有了第二任继父。这位继父是个地产商,比上一任继父更有钱,但是为人冷漠,对沈母并不体贴。不同于第一位继父自己没有孩子的情况,这位继父有一个同前妻生的儿子,经常对沈母出言不逊,甚至动手殴打。沈泽臣在外留学,并不知道这一切,直至有一次,沈母被推下楼梯,险些脑出血而亡后,沈泽臣才意识到母亲在继父家的遭遇,并立刻赶回国内。”

他的视线仍然聚焦在电视屏幕上,只是微微挪了挪身体,语琪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去了些,下巴尖儿骤然磕在了他的肘弯里。

“只是好景不常,后来这位继父在外有了更年轻的情人,便想同沈母离婚,沈泽臣刚自哈罗公学毕业,便从千里之外的英国匆匆赶了回来,用了一些手段替沈母争取到了继父一半的不动产。这笔产业一开始是沈泽臣找人打理的,后来等他开始在杜伦大学的古典学部就读时,便开始自己接手打理了。

他低头看看她,像是被逗笑了一样翘了翘唇角,另一只手伸过来摸了一下她的下巴,像是在安抚一只猫,“嗯,相信你。”

语琪微微一笑,轻声总结道:“沈母是位美人,前后曾出嫁三次,我们沈老师是她与第一任丈夫、一个清贫而英俊的高中教师的儿子。沈父亡于车祸后,沈母带着儿子改嫁,沈泽臣便有了第一任继父。这位继父做了一点生意,还算有钱,自己没有孩子,对他们母子也不错,便送他去了英国的哈罗公学念书。

语琪看进他眼底,里面除了清澈沉静的笑意,没有其他东西,她也勾了勾唇,冲他笑了笑。

看到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可是煞风景的人永远存在……

唐悦看吃饭无望,就想去趴着睡觉,却被江姝一把拉了起来,硬是拽着她一张张地看下去,又把整整十多页的调查报告看了一遍。

被冷落许久的纪亚卿瞥了他们一眼,用遥控器将音量猛地调高,然后凉薄一笑,“在孤家寡人面前,收敛一点。”

语琪看了看这两个没出息的跟班,摇了摇头,把藏在下面的照片和文件取出来,“看了这些,你们大概就不会这样说了。”

语琪立刻从恩爱模式调整到战斗模式,挑衅似的掰了一瓣橘子递到沈泽臣唇边,“你看不惯可以不看。”

唐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难得跟江姝站在同一战线,“其实还算好啦,沈老师真的人挺好的,换了别的老师早把我们骂一顿后赶出去了。”

父女相斗,已成惯例。

语琪冷笑,将那张照片抽回来,“你忘了他叫你上去做题的时候,你是怎么骂他的?”

在场三人之中,沈老师是毫无疑问的正派人,内敛含蓄,脸皮子嫩,这么夹在两个不靠谱的父女之间,他面上虽仍维持着沉静的神色,耳根却因尴尬而微微发烫。

江姝攥着那张燕尾服的照片,再度丢盔弃甲,深深叹息一声,“我觉得我又爱上了数学。”

他半天没接,语琪仰了仰脸看向他,手也举得更高了些。

江姝一向对沈美人很好奇,此刻听得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拨那堆照片,一张张看过来。其中很多都是沈泽臣就读于哈罗公学时拍的,有时候他穿着白衬衫黑领带的日常着装,有时候围着白蓝色围巾穿着呢子大衣,最引人注意的是几张他在一些重要场合拍摄的照片,上面的沈泽臣里面穿着一套衬衫、马甲和领带,外面是黑色燕尾服,下着深灰色长裤,看上去风度翩翩。

他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见她没有收手的意思,只能无奈地微微张开了口,让她把那瓣橘子喂了进来。

语琪已经对沈泽臣的复杂身世烂熟于心,此刻替还不明情况的江姝和唐悦两人讲解道:“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受第一任继父资助在英国留学,就读于哈罗公学。”她顿了顿,有点儿慨叹似的道:“楚瑜手下的一个黑客找到了那个时期他跟同学、老师之间的往来邮件,以及他毕业时老师给他的评语,各方面的信息都表示,那时候我们的沈老师还是个性格温和的好学生,很有才华,也很谦虚,人缘不错。”

一旁的纪亚卿轻哼一声,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拨了个电话给阮凝,“你到哪儿了?”

江姝拿起其中一张,上面的沈泽臣还是个十六七岁的清俊少年,抱着厚厚一沓书从图书馆里走出来,身旁是一堆高鼻深目的外国学生。他站在左边第二个的位置,是所有人里面最高的,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学生制服:雪白衬衣配黑色真丝领带,浅灰色长裤,黑色皮鞋。

语琪得意地翘了翘脚尖,掰下一瓣橘子扔进嘴里。橘子酸酸甜甜,味道不错,她又顺手给沈泽臣喂了一瓣。

照片里都有沈泽臣,其中一些照片里他是主角,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背景里偶然出现。

纪亚卿一个电话打完,两人也分掉了一个橘子。

最引人注意的首先是滑落出来的一张张照片。

语琪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指尖,听到纪亚卿说:“你阮阿姨马上就到了。”

唐悦唉声叹气,江姝却斗志百倍,她对八卦总是有着源源不断的热情,此刻兴冲冲地一把拆了档案袋,把里面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沈泽臣闻言转过头来,她动作一顿,波澜不惊地淡淡哦了一声。

语琪啪的一声把沈泽臣的档案袋摔在她面前,凉凉地一笑,“黎安安确实不用我们多管闲事,施城一个人就能解决她,可这位沈老师却是个危险的定时炸弹,我必须得拆了他。”

门铃响的时候,沈泽臣想去开门,可纪亚卿没让,“你坐着,让小崽子去。”

“你真八卦。”唐悦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去看语琪,满目期待,“那我们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语琪冷笑一声,刚要坐起来同老狐狸理论,脖子就被沈泽臣的手臂轻轻巧巧地一勾。

江姝兴致勃勃,“那以后可有好戏看了,黎安安估计会被施腹黑耍得团团转,想想真让人期待。”

她像被揪住后脖肉的猫,放弃了所有抵抗,被他轻易地按回怀里。

语琪不想提这段黑历史,她很快把黎安安的资料收起来,淡淡地道:“那就留着让施城将计就计去。他那个性子,只能他算计别人,不能别人算计他,黎安安要是运气好点儿动了真情还能有个好下场,如果从头到尾都心怀恨意,施城大概也不会手软。”

他低头,柔软的手指抚了抚她的脸颊,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纪姑娘立刻像是被顺了毛一样,软软地压下了身上所有的刺,仰起脸看他。

大概正是因为有过这一段,在原来的故事中纪语琪才会对黎安安百般欺凌:有钱大小姐的傲娇毛病,自己用过的男人,哪怕不喜欢了,也不容别的女人去碰。

沈泽臣看进她眼里,长睫上染着笑意,“纪同学,冷静一点。”他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线,听起来像是诱哄又像安抚,低低沉沉的声音氤氲在她的耳际,柔柔地散成了温醇撩人的美酒,叫人一点儿拒绝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语琪嘴角抽了抽,资料中的确有过这么一段:纪语琪曾跟施城好过一段,但两个人性格太像,太像的人能当挚友却难当情人,于是没过多久就和平分手了,到了如今,倒也算相处融洽,施城也挺有绅士风度,对自己的前女友能让即让,倒是比当正牌男友时的表现好太多。

语琪只好起身,去给未来的继母和婆婆开门。

江姝这个八卦丫头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哈哈笑,“是啊,当初你们俩出双入对的,还不让我跟唐悦跟着,说要享受两人世界,结果呢?每次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吵着架回来了,还硬逼着全班分成两派什么的,想想就好笑。”

阮凝以为来开门的会是纪亚卿或者是她儿子,可她万万没想到,给自己开门的竟是纪家姑娘。

“看出了美人计的影子。”唐悦揉揉鼻子,望向天花板,“但她心机太浅,根本不是施城的对手。”她顿了顿,看向语琪,“就算是你,当初不是也栽倒在了施城的美男计上嘛。”

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面孔很像父亲,精致的五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漂亮,眼角刻着出身优渥的骄矜。

语琪一把把唐悦揪起来,“你爸妈把你塞我身边,不是为了让你整天吃吃睡睡的,长点儿心,难得的现实案例,从黎安安身上你看出什么了?”

她随意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话不说,就已经居高临下地向外来者宣告了领地的所属权。

“男版的哈姆雷特都没成功,她更是没戏。”唐悦并不在乎,只管趴在桌子上盯着两人,“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阮凝是个被动又柔顺的性子,说好听点就是温婉,说难听点就是没用,在后辈这样桀骜不驯的姿态下,却一点儿教训对方的想法都生不出来。她甚至还想着像一个和蔼长辈一样笑着打个招呼,能化解多少敌意是多少,可小姑娘的笑容凉薄如雪,她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哪里又知道怎么表现友好之意?只能尴尬不已地杵在原地,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她微微垂了眼睫,逃避一般地盯着一旁的鞋柜看。

江姝啧啧出声,“这上演的是一出公主复仇记啊,黎安安简直是女版的哈姆雷特。”

她以为传闻中利牙利爪的小姑娘接下来会冷冷嘲讽几句,心下决定一定要忍过去,不然会让亚卿难做。可等了半天,她只等来小姑娘轻轻的一侧身,以及平淡到听不出半点儿情绪的一句话,“进来吧,阿姨。”

曾经的兄弟反目成仇后,黎父抑郁自杀,施父平步青云。黎安安原本叫黎子嘉,父亲死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三年前母女俩被施父的竞争对手接济,大概是受了挑拨,黎子嘉于一年前改名为黎安安,然后于昨日出现在这所学校,成为施城的同班同学。

这与想象中的差别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沾了儿子光的阮凝有点儿受宠若惊,连忙抬起眼,将所有的善意都调动起来,有点儿紧张地冲小姑娘笑了一下。

黎安安的调查结果跟语琪脑中的资料差不离,她的父亲早年其实是跟施城的父亲情如兄弟的哥们,两人一起合开了一家公司,为方便讲述,称其为公司A。黎父有才华,但施父更会经营且略有薄产,后者盗取了前者的创意,自己私底下另开了一家公司,在此称其为公司B。施父在B公司将产品渐渐做大,后来终是被黎父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黎父排挤出了A公司,又将两家公司合并为现在的公司C,也即施城的父亲如今担任董事长的上市公司。

能生得出沈美人的女人,哪怕已经上了年纪,也没多少气势,可这浅浅一笑,依旧美得勾魂摄魄。那眼角的细细纹路堆叠了年华的流转,里面有与沈泽臣眼底里一模一样的宁静,笑起来的时候,晕染出一片秋光水色,韵味久长。

放在上面的一份是黎安安的调查结果,江姝和唐悦面面相觑了一眼,把它打开。

语琪却不为所动,只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回了个不冷不热的假笑,然后凉凉地示意了一下那双新的女士拖鞋,“穿那双就行。”说罢看也不看她,转身便走了。

语琪等到教室中只剩她们三个之后,停止了转笔,转过身,把牛皮纸档案袋往江姝和唐悦面前一砸,淡淡地道:“看看这个。”

语琪知道做坏人的精髓,你可以态度恶劣,但礼数一定要周全。

上午的课上完后,教室里便空了下来。

她从厨房回到客厅,将倒了柠檬水的玻璃杯放在阮凝面前,然后将胳膊下夹着的一盒果汁抛给沈泽臣,自己一转身在沙发上坐下,将自己那瓶营养快线拧开。

“嗯。”语琪点点头,修长的手指率先拆了其中一封,“说明他们两个,都有问题。”

阮凝更是受宠若惊,沈泽臣与她对视一笑,被孤立的纪亚卿格外火大,“小崽子,我的呢?”

江姝轻轻啊一声,“看这两个信封的厚度,都不薄啊。”

语琪一挑眉梢,偏过头看他,笑得邪气十足,“我凭什么帮你拿?”

“黎安安,以及,沈泽臣。”

大概是身边都是最亲近的人,纪亚卿也不端着了,这个年纪不小还满身少爷脾气的家伙当即冷哼一声,抢过了她的营养快线喝了一大口,然后重重往茶几上一放,眼尾扫过来,满是挑衅。

“那是谁?还一下子弄了两个袋子?”

语琪默然片刻,“老头子……你今年几岁?”

语琪停下手中的动作,把牛皮纸袋接过来,微微眯起眼睛,“不,这次不是。”

阮凝也觉得这英俊的情人实在有点儿丢脸,忍不住嗔了这幼稚的男人一眼,“你真出息。”

她将两个牛皮纸袋子交给她,“刚才门口的保安送过来的,又是你家楚大侦探给的。”她顿了顿,眯起眼睛凑过来,“你又雇他查了谁?你那风流老爸的又一任地下情人?”

纪亚卿哈哈一笑,靠向沙发,把玩着阮美人的发梢,算是消停了。

是江姝。

语琪被自家老爹抢了东西,又不能也像三岁小孩似的抢回来,只好转身往沈泽臣身上一靠。

语琪坐在自己靠窗的位置上,把他的职工证翻来覆去地在指间转着,正想得入神,有人用笔盖戳她的后背。

沈老师与她颇有默契,她靠上来,他便展开手臂揽住了她,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发顶。

狡猾,真是狡猾。

语琪躺在他怀里,看着他将那盒果汁插上了吸管,然后不紧不慢地递到她唇边,含笑道:“喝我的吧。”

沈泽臣下了一手好棋。语琪后来想了一下,就算她面无表情地替他讲出这番话,也已经是无形地站了队。而他,就这么顺风顺水地当了一次狐狸,假了一次她母老虎的威风。

她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怎么?”

然后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语琪摇摇头,其实她并不渴,但是这等好事不容错过。她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舔了舔唇,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拿人手短,语琪终究还是负责地按照沈泽臣的吩咐把他的话转述给了全班。

沈泽臣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吸管是她用过的,照样拿来喝了两口,刚要偏头去看电视,却对上了阮凝一脸震惊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怎么了,妈?”

语琪一路上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沈泽臣的职工证,江姝说得的确形象,这世上好看的男人很多,但能把证件照都拍得好看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沈泽臣这个人,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美人。

“你……你们,你们两个,怎么……”

沈泽臣靠在椅背上,冲她淡淡点了点头,“去吧。”

纪亚卿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脊背,轻描淡写地说:“还没告诉你,他们两个年轻人正谈着呢。”

语琪看他一眼,狐疑地点了点头,终是想起日常礼仪来,扯了扯嘴角,“那我走了。”顿了顿,又轻声道:“老师再见。”

两个正在谈着的年轻人没能在阮凝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悠闲多久,出去买菜的司机就回来了,“会做饭的小两口”认命地提着菜去做饭。

“你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如实转述我的话就够了。”

语琪问:“你掌勺还是我掌勺?”

语琪微微眯起眼,拒绝道:“我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去胁迫他们。”

沈泽臣无所谓。

沈泽成冲她微微一笑,无框眼镜的镜片掠过一道反光,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我才找了你当课代表。”

“我想吃你做的饭,你掌勺怎么样?”

语琪看了他一眼,按照自己对那些富二代的了解告诉他:“就算你这么威胁,他们也不会在意的。”

他笑一笑,随意地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说“好”。

沈泽臣坐在办公桌后面,十指交叉地看着她,“忘了跟你说,告诉班里没交作业的同学,今天放学前还不交,明天补一倍的量;明天不交,两倍;后天,三倍,以此类推。”

语琪把菜从塑料袋中取出来放进盆里,沈泽臣在旁边一边看着她的动作,一边将找出来的围裙系上。

于是语琪手中攥着老师的卡往门外走,没走几步就被叫住了,她转过身,“嗯?”

说是他掌勺,她打下手,可他还是拿过了一盆菜帮她一起洗了起来。

“以后再说。”沈泽臣很聪明地没有一口否决,而是给两人都留了余地,他把卡给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快上课了,回去吧。”

沈泽臣问:“我们做点什么?”

语琪盯着那张卡上他的证件照看了一会儿,在刷他的卡增加亲密度和抓他的人一起吃饭之间动摇了片刻,终是坚持住了原来的战线,“那就改天。”

语琪说:“老师你随意发挥就好,老头子和我都不挑食。”

他的两个同事都有点儿同仇敌忾看她不爽的意思了,可沈泽臣仍然一脸沉静淡然,不紧不慢地将钱夹重新打开,只是这次没有拿钱,而是取了一张可以当饭卡刷的职工卡给她,“我中午有事,的确没有时间。”

“那就家常菜吧,西兰花炒肉,清蒸鲈鱼,蒜蓉白菜,再来个番茄汤和蛋羹?”

语琪不去管,只冷眼看沈泽臣怎么回应。

“挺好的。”语琪表示没意见,除了一点儿小问题,“但是没肉吗?”

大概这句话是真欠揍,那两个数学老师都看了过来,望向她的目光里都带了点儿鄙夷和掩饰得极好的、微妙的仇富情绪。

沈泽臣一怔,啼笑皆非地提醒她,“西兰花炒肉,清蒸鲈鱼。”

语琪也借着一点儿脾气瞬间纨绔子弟上身,超常发挥出了一个人憎鬼嫌又拉仇恨的富二代大小姐形象,她握着沈泽臣的手把他的皮夹啪地一合,然后冷哼一声,“从来都是我付钱打发人,还没有人能付钱打发我的。”

语琪认真地表示纪家是肉食家族,“这对老头子和我来说都算不上荤菜。”

沈泽臣没吭声,任她去闹。

沈泽臣默然片刻,转身翻了翻冰箱,回身问她:“你喜欢吃红烧肉还是糖醋排骨?”

语琪脸色又黑了一些,她抽走他手上那两张百元大钞,硬生生地把它们塞回了他的钱包,动作粗暴,完全是一个被惹毛了的二世祖的气势。

语琪手上沾了水,用手背捋了捋头发,冲他眯起眼睛笑起来,“我都想吃。”

似乎他每一次笑,都是与一些让她心情不好的事情有关。

“选一个。”

她有点儿不悦,神色不大好看,可沈泽臣却第三次笑了起来,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宽容的长辈式微笑。

“我能选两个吗?”

但他的手再好看也没有用,语琪并不去接,她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定定地看着他,声音中带着冷意,“老师,你看我像缺钱的人吗?”

沈泽臣无奈,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带着似有若无的亲昵,“小饭桶!”

见她不开口,他便又往前递了递,随意捻着红票子的手骨节匀称,五指修长,很是好看。

两个人将菜洗完,语琪把砧板找出来洗了洗,从刀架上拎了把刀出来,开始切菜切肉,沈泽臣在旁边刮鱼鳞。

这跟她预想中的面对面进食加闲话家常的刷好感剧情差距太大了,这算什么,用两根棒棒糖打发小姑娘?太狡猾了,沈泽臣这家伙根本不按规矩来,也不上她的套。

语琪不经意间一瞥,就再也挪不开眼。

语琪盯着那两张毛爷爷,眉头深深皱起来。

其实厨房与他斯文温润的气质格格不入,可文雅的人干什么都文雅,杀鱼剖腹取内脏刮鱼鳞,分明是有点儿血腥的,可他一件件做来,只让人觉得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沈泽臣多多少少也被她这种“哥俩好”的语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拿出深棕色的牛皮钱夹,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她,像是长辈给小辈零花钱一样自然而然,“喜欢吃什么,自己去买。”

窗外天色已黑,屋子里的水晶吊灯亮着,灯光漫漫铺洒下来,与哗哗的流水声交织成一片安宁温馨的氛围。

她的脸皮比城墙还厚,这个问题问得无比自然,好似学生与老师之间的身份隔膜在她眼里只是隐形的存在。

他今天穿了身布料上乘的黑丝衬衫,扣子仍然扣到最上面一颗,只是身前系了个带着白色蕾丝边的围裙,为了方便还将袖口卷上去两圈儿,将禁欲气息和居家气息诡异地融于一身。

语琪并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她对另外一件事更注重,“那我们今天吃什么?”

这么别扭的打扮,他倒是不以为意,姿态很是落落大方,只神色沉静地处理着那条鲈鱼,俊秀的侧脸笼在温暖的光影里,看上去格外……贤惠。

沈泽臣露出第二个清浅的笑,他轻声道:“我的记忆力也不差,纪同学。”

语琪笑一笑,忍不住开了口:“那个。”

“你批都不批就告诉我满分?不跟标准答案对一下?”

“嗯?”他轻轻应一声,注意力仍在手上,“怎么了?”

沈泽臣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他快速浏览了一下整张卷面,微微一点头,便把卷子收了起来,侧过头对她道:“满分。”

“没什么,就忽然发现一件事。”

语琪站在旁边,不解地挑了挑眉,“怎么?”

“什么?”

沈泽臣接过她的卷子,用红笔打到第十个勾的时候便停下了。

语琪眯起眼睛,悍不畏死地笑着说出大实话,“沈老师,你真居家。”

语琪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17分钟后,她停笔交卷。

沈泽臣手中的动作停下了,过了片刻,他神色淡淡地将洗过鱼的手指凑到她面前,“闻闻看。”

“成交。”语琪清脆地打了个响指,抬头又看了一眼挂钟,微微一笑,“还有20分钟,我给你一个满分。”

语琪看他一眼,心中觉得奇怪,但仍是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

大概是这个理由确实有些说服力,他微蹙的长眉舒展开些许,沉静地点了点头,“可以。”

“什么味道?”

语琪十分狡猾,“请帮你干活的课代表吃一顿饭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老师?”

语琪也想说老师你很香,但事实不是如此,她犹疑片刻,还是诚实地道:“有点儿腥气。”

沈泽臣微微皱眉。

他闻言浅浅一笑,将还沾着凉水的手指往她脸上一抹,划过长长的痕迹,一直到下巴,之后报复似的轻轻一捏,“那就对了。”

“那请我吃一顿饭。”

沈老师你不要跟着学坏啊。

“你也确实不是成人。”

本来流理台更适合用来做一些简单的三明治和煎牛排,可此刻电饭煲闷着饭,砧板上横着菜和葱姜蒜末,旁边的碗里腌着切好的瘦肉,一个锅里正蒸着鲈鱼,旁边的一个平底锅刚腾出来。

“那是糊弄孩子的把戏。”

一片热火朝天。

“以后作业减半。”沈泽臣淡淡地道。

语琪站在一旁打下手,看着系着围裙的沈泽臣左右兼顾,眼睛还在盯着清蒸鲈鱼的火候,左手已经在往旁边的平底锅里倒油,还能分出心神从她这接过装着蒜泥的小碟子。

语琪手中的笔转了一个圈儿后落在食指与拇指之间,她缓缓地笑了,“让你再看一次,我有什么好处?”

她看着他放下油去拿锅铲,忽然觉得这个一直太过沉静的男人像是走下了神坛,沾染上了凡世的烟火气。之前他是手执粉笔、冷静威严的沈老师,此刻,他系着围裙,拿着锅铲,变成了忙碌、真实、温暖的男朋友。

想到这里,他看向对面的学生,“如果你还能以那样的速度和正确率完成的话,我并不介意再看一次。”

语琪站得离他近了些,笑起来,“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会做饭。”

可他不是有过剩好奇心的人,她有她的谜,他也有他的,这世上,谁没有一两桩不为人知的秘事?他只想让手下这个班服帖一些,稍有些针对她的施压,也不过是擒贼擒王的手法罢了。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要全部了解需要时间。”他笑一笑,“就像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刀工不错。”

天才的禀赋与倒数的分数,明明可以做到最好却懒得表现出一分一毫,矛盾得像是一个谜。

“啊,其实我做饭也不错,唱歌也不错,弹琴也不错,跳舞也不错……”

有这样的天赋,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年级第一,可他拿到手的成绩栏里,她却只得了3分,全班倒数第一。

“……”

她无疑拥有绝佳的记忆力、心算能力、思考速度与反应能力。

“有没有一种赚了的感觉?”

在别人已经或将要写完时才开始动笔,只瞥了一眼便记住了题目,堪比印刷一样的板书,与标准答案几乎毫无差别的思路与过程,以及做唐悦那道题时所用的最简方法——她的表现堪称完美。

“嗯。”

沈泽臣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当然看见了。

“等等,你刚刚说了嗯?”

语琪这下是真笑了,她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懒懒地转着笔,“老师昨天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她慵懒地微眯眼睛,轻轻地报着题号,“2,3,5。”

“嗯。”

沈泽臣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还剩25分钟,现在开始写,大概还能来得及得个60分。”

她笑了笑,头倾过去,靠在他手臂上,“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赚了。”

语琪回过神来,并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后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挂钟。

他的眉梢挑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过了一会儿,才用带着点儿笑意的鼻音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这个过程中,他大概也发现了她目不转睛的凝视,可他没有与她对视哪怕一眼,只是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别看我,看卷子,我脸上没有答案。”

“你讲课讲得很好,长得也好,品位也好,头脑也好,性格也好……”

大概是写完了一份什么,他把手中的几张纸放在一个深灰色文件夹中夹好,然后从另外一堆文件中又取出了一份。

她还要说下去,却被他啼笑皆非地打断了,“谢谢,纪同学,但是你不需要再这样恭维下去了。”

语琪原本是打算看到他不自在,给他点儿不痛快的,可看着看着,她就看得出了神,心渐渐沉下来,像是落叶归根,浮萍入土,所有的看好戏和调侃的心思都淡了,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看了许久,耐心好得像是面前摆了一幅世界名画,直到他忽然直起身来,将笔放下。

“做老师的人是不是脸皮都薄,听不得夸奖?”她一边问一边凑到锅前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道:“闻起来好香。”

格子间挡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语琪并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或许是因为性子沉静的缘故,沈泽臣的每个动作都透着不紧不慢的沉稳安然,就算是很简单的一个书写动作,都能叫他做出了老电影里那种慢镜头的舒缓宁静和时间的沉淀感。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只是坐在那里,写着大概每个班主任都得写的乱七八糟的报告,周身的气息就这么让人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声音在嗞嗞油声中有些模糊,“你和纪总的口味可能跟我不一样,等会儿你来尝尝,看咸了还是淡了。”

把她打发走之后,他便重新低下头,将自己埋入工作之中。

语琪嗯一声,接过他倒空的小碟子,把一旁切好的白菜装盘递给他。

大约是第一次看到混世魔王纪语琪这么乖顺,那两个数学老师都忍不住看过来,语琪便无所谓地任他们去看,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沈泽臣。

之后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流理台前只有沈泽臣翻炒白菜的声响。

语琪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真的拿着卷子和笔晃悠到了他对面的桌子坐下。

虽然如此,却并不令人觉得尴尬。

或许是头一次面对这么难缠的学生,沈泽臣一向沉静的眉眼都透了点儿无可奈何出来,他点了点对面的位置,像是打发亲戚家的熊孩子,“去做题,40分钟后交过来。”

他们配合默契,像是一同生活了许久的老夫老妻。

语琪手中的笔一顿,视线落到他身上,眉梢微微一挑,“这是激将法?”

快要出锅之时,他让她去拿双筷子尝尝咸淡。

沈老师很镇定地将她一军,“那就让我看看,你认真起来是什么成绩。”

她一脸正经地道:“太麻烦了,你用锅铲给我挑一根就行。”

“但也没有丢脸到哪儿去。”被空调吹得有点儿痒,语琪将他给的笔调转过来,懒懒地蹭了蹭脸颊,仰头看着空调轻声道:“反正也不是认真做的。”

他可能看出了她的这点小心思,也可能并没在意,看了她一眼后笑了一笑,用铲子捞起一根白菜叶子。

沈泽臣微微一愣,继而声音清冷地反问:“你觉得3分很值得骄傲?”

她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叼进嘴里,品味了一会儿,笑着对他竖起大拇指。

阳光透过百叶窗一道一道地铺在她脸上,她则慵懒地微眯着眼睛,侧了侧头看向他,“老师,你刚才是在嘲笑我?”

“可以?”

语琪没有说话,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盯着他瞧,看得沈泽臣微微皱眉,她才笑了一笑,将手轻轻搭在他格子间的隔板上,轻轻转了一下笔,将问题学生和校园霸王的角色扮演得入骨三分。

“何止可以,”她大肆吹捧,“新东方的水准。”

沈泽臣露出了从刚才到现在的第一个笑,轻声道:“你上次只蒙对了一道选择题,填空和大题都是空白,一共才得了3分,对你而言,订正跟重做没有区别。”大概也是察觉出了这个学生是个刺头儿,一点不把自己当学生,也根本不把老师当老师。硬来不行,只能软化,他便没再端着老师的架子,话里有股安抚的味道,清清淡淡的,沉静又温和。

他用半无奈半含笑的目光看她一眼,随手将菜装盘后塞给她,一个字都没说,但偏偏就无声地表达出了“好了,干活去,小姑娘”的意思。

语琪看了他一眼才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是上次考试的那套卷子,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不是订正吗?”

语琪冲他笑了笑,把菜端到一旁的实木餐桌上摆好。

沈泽臣没理她,探身到一旁堆叠的卷子中抽出一张空白卷,又从自己的笔里随便拿了一支给她,十分自然地打发她,“到我对面的位置上去做,四十分钟后交过来。”

等走回沈泽臣身边时,他已经重新点火倒油了。

那件事显然是摆明了要他们三个难堪,现在却装得好像语重心长、师爱如山的样子,不是这么玩儿的。

平底锅旁边,番茄汤咕噜噜地煮着,饭香萦绕,灯光明亮,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语琪挑了挑眉,牙尖嘴利,毫不饶人,“那老师当初又何必叫我们三个上去做题?”

沈泽臣想了想,随口道:“一个星期左右吧。”

他像是被她这个不听话的学生搞得有些头疼,长眉皱了一皱,无框眼镜的镜片上掠过一道反光。又是片刻的沉默后,沈泽臣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要把成年人都想得跟你们一样幼稚。”

“才一个星期吗?总觉得跟你在一起很久了。”她一脸的随意,口吻相当的漫不经心,实际上却在狡猾地为他的潜意识埋下这个认知:他们的相处十分和谐,比他曾有过的那几任女友都要和谐。

语琪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那两个老师后才回过头来看沈泽臣,笑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我还以为老师让我当课代表,只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呢。”

他看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只要纪大魔王在,圣人都能被她气得暴跳如雷,这位新来的小沈老师难得一窥的脾气也不足为奇。

“怎么了?”

这里诡异的安静叫旁边的两个数学老师看了过来,看到纪语琪这张在全校都有点儿名声的脸后,又见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他笑容淡淡,“好像的确是这样。”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

这顿晚餐的气氛不错,至少关系诡异的四个人坐在一起还算和睦,当然,话最多的当属纪亚卿,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跟沈泽臣讲着他作为一个单身父亲把一个不听话的叛逆姑娘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在纪姑娘最混球的那些日子,他用了多少计策都没能降服这匹小野马。

他的性子大概一直挺静,一通训学生的话,都叫他讲得斯斯文文的,语速一如上课讲题一般沉静,叫语琪不知怎的就想起来米色窗帘被风吹得飘扬,而他逆光而立的场景。

语琪一直冷着脸,试图阻止这个老男人继续向她的男朋友吐露她的那些“黑历史”,但是沈泽臣对此却很感兴趣。

她笑了,沈泽臣却没有笑,那双无框眼镜后的丹凤眼狭长深邃,看起来有些严厉,“我让你当课代表,是为了督促你用功,明明脑子挺好的,为什么不肯把聪明用在正事上?”

于是她不得不在一旁旁听了自己小时候是如何带着人到家里开party把房间搞得一团乱,如何把老爸的私人助理当小弟使,又是如何破坏老爸的一段又一段的风流韵事……

换了别的学生在这里,早就该低头求饶了,可语琪却没什么危机感地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还像是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样,无声地挑了挑唇角。

“嗯,”沈泽臣笑着听完女朋友嚣张又叛逆的过去后,看着她的眼睛含笑揶揄了一句,“你的童年真是多姿多彩到让人羡慕。”他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样孤单的童年,眼神变了几变,最终柔和下来,像是穿梭过十几年的岁月,注视着曾经和现在的她,“多好,纪总一直陪在你身边。”

一共也就七八本,他很快便翻完了,然后看向她,目光很淡,“你自己也没交?”

这种气氛感染得语琪有点儿鼻酸,可当她眼眶泛红的时候,沈泽臣却笑了起来,侧过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纪总还说你长大了呢,怎么还这么像孩子?”

沈泽臣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伸手去翻那几本作业。

语琪吸了吸鼻子,冲他笑了笑。

没有一点儿没干好老师布置的差事的惶恐,镇定得无以复加,几乎就是无声的挑衅。

坐在对面的纪氏总裁看着女儿对着男朋友微笑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妻子逝去的那个晚上在他怀里安静流泪的小女孩。妻子去得早,这些年来,关于她的事,他从没让保姆插手过:亲自学着给她梳马尾辫,带着她去买小衣服小鞋子,晚上笨拙地抱着她讲睡前故事,陪着她一步一步长大……在她能自己梳辫子、买衣服、也不需要睡前故事之后,他就陪着她斗嘴,胡闹,给她收拾所有的烂摊子,带她去尝试所有的新奇事物,就这样,一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被自己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姑娘现在对着另一个男人依赖又爱慕地微笑,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语琪借着站着的优势低头看他,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昨天那套衣服,却是同样的风格:纯色的亚麻衬衫,系得端正的领带,扣到最上面一颗的扣子,清俊斯文中透着些许禁欲的气息。她盯着他被领子严严实实挡住的白皙脖颈看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就这些。”

天底下的父亲大抵都是如此,把女儿当成了小情人,当她有了男朋友后,总像是被抛弃了一样满心酸涩。

沈泽臣的目光接着便转到了手边那堆薄得可怜的作业上,然后彻底停了动作,放下了手中的笔,往椅背上靠去。大概这数量看起来真的十分寒酸,他皱了皱眉,指骨修长的手放在了最上面的那一本上,“只收上来这些?”

这些年的回忆翻涌上来,纪亚卿像是割舍什么珍宝一样满心不舍,语气酸涩地道:“小的时候多乖,总说长大以后要嫁给爸爸,可现在呢,这家伙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小沈你了。”

真的仅仅只是一眼,看清了她的脸后便收回了视线。

大概是气氛真的太温馨,所有的陌生和客气都在这顿饭中消弭于无形,沈泽臣微微一怔之后笑了起来,冲她眨了下眼睛,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开起了玩笑,“纪同学,你父亲吃醋了。”

沈泽臣之前一直没有抬头,到了此刻才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瞥了她一眼。

语琪也笑起来,毫不犹豫地就把胳膊肘往男友那拐去,“让他吃去!”

语琪走过去,把胳膊下夹着的几本作业放在沈泽臣手边,简单明了地道:“老师,作业。”

沈泽臣笑而不语。

这个学校的学生并不算多,高二数学组的办公室里总共就三个数学老师,沈泽臣的办公桌正对着门,他对面的办公桌是张空桌,另两位数学老师在靠窗的另一张办公桌上。

女大不中留,纪亚卿完败。

语琪自己开了门进去,抬头望了一望。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喝得就有点儿多,最后酒劲儿上头,纪亚卿直接就在饭桌上趴下了,叫都叫不醒,沈泽臣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想去搀他,结果自己一起身也晃了两晃,扶了扶椅背才勉强站稳。

里面有人说请进,声音沉静。

语琪叹口气,一把把他按回椅子上,和阮凝一起把纪亚卿扔回了他的房间。

私立贵族高中里的学生,虽然心思都不怎么放在学习上,但是对日常礼节还是很注重的。

“今天这么晚了,你们就睡在这里吧。”走出房间的时候,她随口对阮凝道:“反正空客房多的是,我去给你们找两套睡衣。”

她抬手,敲了三下门。

“不……不用了吧。”阮凝还是有些拘束,“小臣家就在附近。”

沈泽臣的办公室在同一楼层,离得不远,没走几步就到了。

语琪顿下脚步,似笑非笑地侧头看她,“阿姨,你怕我?”

然后有人开始零零散散地交作业,等到了七点四十五,讲台上也不过就是七八本夹着试卷的作业本,薄薄的一沓,叠得还算整齐。语琪也没在意,捞了夹在手上就走出了教室。

阮凝愣了一愣,然后支支吾吾,“也……也没有……”

此言一出,全班哄笑,就连语琪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她用没什么说服力的警告眼神环视了一遍教室,便拎起书包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没有就住下来,不然明天老头子又要教训我。”

语琪看他一眼,凉凉一笑,“没有,你有意见?”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一间空客房的门,“你们今晚睡这儿行吗?其实分开睡也可以,我到楼上再给你收拾间空房出来。”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笑着问她:“纪姐你自己做了吗?”

阮凝这次来是本着低调再低调,尽量不惹麻烦的原则,自然是不会要求什么,只挥手道:“不用不用。”

语琪抚了抚额,挥了下手,“那做了的人先交上来吧,我本来也不该期望什么。”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等于同意住下了,她怔了一下,颇有些茫然。

这次的笑声比之前的两次都要响,显然很多人都没做。

语琪却不管这些,只道:“那行,正好那间一直都有人收拾,直接就可以住。”

开过了玩笑,语琪才拍了拍讲台的一角,开始讲正事,“我的性子你们都知道,一本一本地收作业不是我的作风,从今天开始,你们七点四十五分前把数学作业放在这里,都给我摆整齐了,别弄得乱糟糟,还要我来理。”她顿了顿,担忧地皱了皱眉,“对了,你们昨天的作业都做了吗?”

两人往回走到一半,就看到沈泽臣在玄关之前背靠着墙闭目养神,肘间挂着阮凝的风衣和他自己的大衣,一副准备告辞的模样。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行事风格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也犯人”的纪姐突然干起文质彬彬的课代表来,难免叫人觉得好笑。

语琪看了眼他眼角处不正常的嫣红,遥遥地便开口道:“今晚住这儿吧。”

语琪点点头,又淡淡地笑了一下,“那么你们也知道,我在八点前得把姜超的活儿干掉。”

沈泽臣缓缓地睁开眼,一双眼睛醉意迷蒙,反应很明显地慢了半拍,“嗯?”

没人敢老虎头上拔毛,何况富二代们对于成绩本来就不是很上心,学习好固然厉害,但不及格也不丢人,反正这里的人,以后谁也不会真的靠文凭吃饭。

“住下吧,你喝了这么多怎么回去?”她又说了一遍。

全班都轻轻笑起来,可都是善意的笑。

沈泽臣跟阮凝不一样,跟她已经熟悉得跟自家人似的,在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后,就缓缓笑了一下,揽着衣服的右手松了松。

语琪笑一笑,说:“我数学考了最后一名的事情,你们昨天已经知道了。”

语琪轻叹一口气,拿过他手上的两件外套重新挂好,然后转过身拉他,“跟我走。”

她一句话都没说,可气势放在那里,比哪一任班主任都慑人,全班都安静下来,下意识地坐好,抬头看向讲台。

沈泽臣安静地跟上,虽然步伐有些拖沓,但走得倒还是直线,比纪亚卿那老男人强多了。

语琪眉梢轻轻一挑,曲起食指扣了扣讲台。

把沈家母子安顿好后,她拿了一套自己和纪亚卿的新睡衣给他们,又把卫生间里的备用洗漱用品取出来摆好,才去把厨房和餐厅稍稍收拾了一下。

学生们渐渐都看向了她。

回来路过客房的时候,她敲了敲门,刚刚冲过澡的阮凝穿着她给的那套卡通睡衣探出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扯着衣角冲她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她也不在意,只将肩上书包甩下来,自己走到讲台前面,四下环视了一遍教室。

语琪上下打量了一下,眯起眼睛。

第二天早上,路上堵车,语琪到校晚了一些,走进教室的时候,整个班都乱哄哄的,有人聊天,有人笑闹,没有人想起来要交作业。

阮凝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了。

这是一记漂亮的绝杀。

“还好。”语琪云淡风轻地评价了一句,进屋看了看沈泽臣,见他已经睡下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阮凝道:“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来找我。”

说完,没等“功课稍显落后”的纪语琪纪同学发表任何言论,新来的沈老师就宣布了下课。

大概是底气不足且性格使然,阮凝在她面前根本没有长辈的气势,对着她除了点头就是微笑,比在纪亚卿跟前时还要小媳妇,语琪颇有些无奈,在出去之前稍稍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顿了顿,看向教室右后方的位置,唇角那点浅淡的笑容仍在,看起来斯文又和蔼,“纪语琪,上次考试你是最后一名,所以这学期开始,就由你来当数学课代表。请在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把作业收齐,交到我的办公室来。”

阮凝要转身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怎么了?”

沈泽臣难得地勾了勾唇角,“让好学生当课代表是资源浪费,这个位置应该留给功课稍显落后的同学,好督促他们用功学习。”

“没什么,晚安。”语琪淡淡地道了一句,垂下眼睫,给他们带上了门。

姜超脸色僵了僵,有些不解。

房门阖上之前,阮凝有些局促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上去颇有些受宠若惊,“啊,好,晚安。”

可沈泽臣下一句话却是,“这学期起,你不用当课代表了。”

可这个乱七八糟的夜晚却是高潮迭起,一点儿也不安宁。

姜超整张脸都红了。

语琪沉沉睡到半夜,便被门外的敲门声给弄醒了。

而以个人魅力横扫全班的沈老师看了姜超一眼,对他点了点头,“你上次考得很好。”

阮凝有些慌张地走进来,头发凌乱地披着,睡衣的一边领子也折着,这副尊荣简直吓人一跳,语琪下意识地便清醒了一半,开口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很显然,这位新来的沈老师记忆力超群,不过点过一次名,就已经记住了全班学生的名字。与过了一周之后还喊错人名的老孙头相比,这位新老师显然在各方面都达到了完美,学生们都很服气,而且因为他只布置了这么点儿作业,对他心生崇拜的同时又好感倍生。

这个风韵犹存的美人立刻顿住了脚步,有些踌躇地看着她,好像是拿不准该不该用这种事情来吵醒她,脸上的神色分外局促不安,“那个,小臣好像在发热,我来问问你那个……这里有没有退烧药?”

那男孩点头,脸颊微红,“是,我是姜超。”

语琪立刻披起衣服翻身下床,脚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怎么回事?他几个小时前不还没事吗?”

沈泽臣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然后问:“姜超?”

六神无主的阮凝被她冷静镇定的神色一下子震住了,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像秘书追着上司汇报似的跟在她后面,“会不会是着凉了?还是最近累着了,小臣这个礼拜不是一直在加班吗?或者是酒喝得有点儿多?”

一个戴着眼镜的秀气男孩举了举手。

“不知道,先看看有没有热度再说。”

下课之前,他站在讲台上,环视了一下教室,然后开口:“数学课代表是谁?”

“哦,”阮凝茫茫然地应了一声,“好。”

就在语琪以为他的应对方式就是置之不理的时候,沈泽臣却又让她吃了一惊。

虽然这么说,语琪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差不多的结论。阮凝说得不无道理,因为要给周老师代课,他算是连轴转了整整一个礼拜,有的时候一天有六节课,到给她们班上课的时候,嗓子哑得都不能听。

一节课下来,他都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评论,无论是语琪一个人写出的那三道题,还是唐悦画的乌龟。他一视同仁地对待了那七道题目后,又按部就班地把其他有些难解的题目讲了一遍,最后简单地布置了作业:把每道错题订正一遍。

人就是这样,忙的时候倒能坚持,身体再超负荷也能照常运转,可一旦放松下来,却容易被感冒发烧趁虚而入,至于那灌下去的一瓶多红酒,也很有可能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于是这些日子来的疲惫一股脑儿地爆发了出来,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烧到了——

用粉笔写出来的字,粗细、深浅、大小都不一样,语琪的板书因为过于整齐,更是与其他人的板书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一眼望去,就知道其中三题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沈泽臣就是有本事对此视若无睹。

“三十八度五。”精准地读出温度计显示的数字后,语琪皱起了眉,“的确是在发热,他之前醒过吗?”

他走上讲台后将七道题目从左至右极快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轻轻转了下左手手腕上的手表,然后从左边第一道题开始讲起,声线沉静而冷峻,没有丝毫起伏。

阮凝迟疑地摇摇头,“好像没有。”

可叫她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是,沈老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那就……有些麻烦了。”

语琪没有理会身后江姝的一迭询问和唐悦看着黑板上那只乌龟的绝望眼神,她靠在椅背上,左手搭在交叠的双腿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沈泽臣如何应对。

沈泽臣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浑身的关节都泛着酸疼,一会儿梦到小时候跟父亲钓鱼的情景,一会儿又梦到被他亲手送进狱中的继父,头昏昏沉沉的,整个人疲惫得不行。迷迷糊糊之间,他忽然看到有人被推下楼梯,奔下去一看,只见母亲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而继父的那个儿子站在旁边,面容扭曲。他想上前去,可是动不了,身体沉得像是坠了铅块,怎么挣扎都没有用,汗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外冒着,流水似的……恍惚之间,有谁从身后扶他起来,那个人用手指拨开他汗湿的额发,轻轻地说:“醒醒,你烧得厉害。”

直到语琪走回座位坐下,沈泽臣走上讲台,掌声和口哨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像是被潮水抛上岸一般,他忽然从梦中醒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教室掌声雷动,口哨此起彼伏,好似刚才有什么大人物刚刚做完一场即兴演讲。

浑身上下都黏黏的,像是被汗水湿透了,他喘了几口气,缓缓掀开被汗水濡湿的眼睫,正对上一双漆黑专注的眼睛。

班里的两位老大,一位刚刚淋漓尽致地耍了一把帅,一位带头吹了口哨鼓了掌,那么下面该怎么做,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很轻,“醒了?难不难受,要喝水吗?”

最后,是施城这个最爱凑热闹的家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先是调侃似的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懒洋洋地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

晕黄的床头灯朦朦胧胧,扫在她的侧脸上,打出一片模糊的阴影,他有点儿恍惚地呢喃:“几点了?”

整个班都安静得诡异,没有一个人说话。

语琪皱了皱眉,刚倒了杯温水回来的阮凝也有点儿担忧地上前一步,把杯子递给他,“三点不到,你先喝点儿水。”

放下用了大半截的粉笔,语琪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踱步下了讲台。

“三点?”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他的反应慢了不止一拍,目光茫然地落在她和阮凝两个身上,哑着嗓子含糊地说:“你们不睡觉吗?”

她轻轻笑骂一声,却坏心眼地没有把唐悦画的这只乌龟擦去,故意在乌龟下面用最最费脑力却最省步骤的一种方法开始写,堪堪在不大的剩余空间内把这道题目给答完了。

语琪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本来都在睡觉。”

一只憨态可掬的乌龟正看着她,两只眼睛又黑又圆。

沈泽臣用手背挡了挡额头,鼻音浓重地道:“我没事,你们去睡吧。”

没过一会儿,台上就只剩下了语琪一人,她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优美整齐的板书行云流水似的从粉笔下淌出,很快便完成了江姝那道。等她轻轻移步,站在了唐悦的那道题前时,却很是愣了一愣。

语琪才不管那么多,把水拿过来往他手里一塞,“喝水。”说罢就起身往外走,路过阮凝身边时随口道:“阿姨你先看着他,我去找点儿药。”

原来闹哄哄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江姝和唐悦两个家伙则你推我我推你地跑下了讲台。

等她回来的时候,那杯水已经空了,而且床铺上也空无一人,只有阮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偏头望着卫生间的方向。

语琪一愣,继而无奈地一笑,捻起试卷扫了两眼,便还给了江姝,自己重新执起粉笔,站到了江姝那道题目前,连酝酿也不必地直接写了起来。

“人呢?”

于是,这边语琪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刚准备放下粉笔转身下去,就被唐悦瞬间拉住了,一旁的江姝则配合默契地把卷子往她怀里一塞,“第三题和第五题,拜托了老大!”

“他说身上都是汗,难受,去冲澡了。”阮凝说。

江姝也不笨,微微一愣后便悟了,当即与唐悦互通了一个狼狈为奸的笑。

语琪目瞪口呆,“阿姨你不拦着他?”

唐悦从来没指望过自己能写得出答案,她心态好,索性连试卷都没带,刚才江姝绞尽脑汁的时候,她正在黑板上无聊地画乌龟,这下被强行拽了过来围观进击的老大,愣了好一会儿后忽然神经质地笑了几声,然后抬手,一把搂住江姝,“我们有救了!”

“啊?”

江姝觉得自己的三观遭受了重击,低语了一句连自己都没听清的感慨,然后抬手把旁边的唐悦一把拽了过来,“你来鉴定一下,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或者我们的老大在刚才被哪个功课超强的乖乖女魂穿了?”

“算了。”她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往卫生间走去。

她从容不迫得像是标准答案已经印在了脑中,一行写完便继续写下一行,板书优美而整齐,像是一个次次考试都年级第一的优等生。

在门外能隐隐听到水声,语琪皱了皱眉,抬手敲了敲门。

纪语琪站在那儿,左手随意地插在制服上衣的口袋里,右手执一根细长的粉笔,正气定神闲地往黑板上写着答案,她面前那刚才除了一个数字2以外别无其他的空白黑板没一会儿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算式。

里面水声停了一下,然后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小琪?”

“说得好像你看了就有用似……!”江姝说到一半,面上就被糊了一张试卷,她抬手把自己17分的卷子扯下来,一抬眼就愣住了。

小琪?没喝酒的时候他可从来没这么叫过她。

抱怨归抱怨,她却也没敢抢回来,语琪勾了勾薄唇,头也没抬地安抚她,“反正你看了也没用。”

语琪无奈又好笑,想了想,把到嘴的数落咽了下去,横竖他洗都洗了,再说什么有什么用,便只嘱咐道:“你快一点,湿了的睡衣就别穿了,门口的架子上有干净的浴袍。”

江姝怨念地看着她,“你自己不拿卷子上来,现在却来抢我的。”

他没应声,水声又响了起来,好在持续了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她靠在一旁的墙上又等了一会儿,门就开了,沈泽臣穿着雪白的浴袍走出来,被热水冲过的皮肤白中透着绯红,散着热腾腾的水汽。

身旁的江姝同样一个字儿没写,正拿着卷子愁眉苦脸地进行着现场研究,语琪一把拿过她的卷子,随意瞄了两眼第二题的题目。

平日他看上去轮廓清雅,可这浴袍松松垮垮的,领口极大不说,宽带又把腰身系了出来,显得跟女孩子似的秀气,看上去比阮凝还要风姿绰约。

对高中数学的这些知识点,她早已滚瓜烂熟,便是叫她当场出一张卷子都没有任何问题,何况是这道并不是太难的常规题目。

出演美人出浴图的沈泽臣跟平常的沈泽臣差距实在太大,语琪一怔之下直起身来,把原本想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沈泽臣不知道的是,语琪曾经有一个任务对象也是个高中生,中二、叛逆、打网游、打群架、不学无术、人憎狗嫌,为了接近他,她曾做了两年他的家庭教师,最后硬生生地把他送进了名牌大学。

沈大美人病中加澡后的颜值可以说是终极进化版的,可他大概真的是觉得难受,平日里的矜持和风度都不见了,一点儿不顾形象地打着喷嚏,拢着浴袍无精打采地往床的方向走。一爬回床上,不等阮凝给他盖被子,就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开始接连不断地打喷嚏。

之前她算是给了沈泽臣一个下马威,而现在,他礼尚往来地还了她一个。

阮凝连忙出去给他找纸巾。语琪站在原地,久久没吭声,沈泽臣慢半拍地回头看她,捂着口鼻声音嘟囔地问:“怎么了?”

至于他们三个没及格的怎么就被弄上来了,呵呵。

他的鼻尖红红的,看着她的时候,睫毛上像是染着朦胧的水气,语琪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认命地把大毛巾往他脑袋上一罩,跟大型犬擦毛似的一通乱揉之后,再用电吹风一点点烘干。

已经有两个同学做完了题下去了,台上除了语琪、江姝、唐悦以外的另外两个人也已经把题完成了大半,看来沈泽臣挑人的时候并不是随便选的,至少也关注了一下分数。

等她好不容易把他这湿头发给弄干了,低头一看,沈少爷闭着眼睛,头朝她的方向微微倾着,已经睡熟了。

语琪没管他到底是不是在看这边,只冲着他的方向挑衅似的挑起嘴角笑了一笑,然后转回头看向她面前,除了一个数字2以外一片空白的黑板。

那天进行了亲切会晤之后,四个人之间的交流就频繁起来,其中一多半的功劳应该归功于纪亚卿,他经常在周末强行把语琪抓出去,等到下楼一看,被他点名当司机的沈泽臣已经载着阮凝等着了,然后四个人不是去徒步旅行就是去海边露营,要么就是去登山野营。

教室里有些喧闹,下面的同学嘻嘻哈哈地看着被叫上讲台的几个倒霉鬼,没有几个在认真订正考卷,与沈泽臣身边仿佛真空的沉静恬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活动少不得要互相帮助,尤其是登山的时候,体力较弱的就极需要身边人的扶持,否则脚下一滑,很可能就坠入万丈深渊了,在这种时候,说生死相依也毫不夸张。这样极端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增长是十分迅速的,更何况纪亚卿十分狡猾地将他们四个排列组合般地安排着,这次阮凝和纪亚卿一个帐篷、沈泽臣和语琪一个帐篷,下次就是纪亚卿和语琪一个帐篷、阮凝和沈泽臣一个帐篷,再再下次就变成了沈泽臣和纪亚卿一个帐篷、阮凝和语琪一个帐篷……搭帐篷、打水、收拾之类的事情也是两人一组,都按这种方法来。

冬末春初的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米色窗帘被风吹得悠悠荡荡,他站得笔直,一只手以夹烟的姿势夹着一根半长的粉笔,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逆光的面容看不清晰,像是在看着讲台上的他们,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这个方法虽然有点儿贱,意图也明显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但是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之前最疏离的两个人——阮凝和语琪,在几次之后就能说说笑笑地躺在一个帐篷里谈天了,甚至从对方的碗里取食这种极为亲密的事情也能做得十分自然。

讲台被他们七个学生满满当当地占据,如果是其他老师,可能会站在学生旁边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可他不是,他站得很远,靠在白色大理石的窗台上,与讲台上的他们拉开一个疏离而互不打扰的距离。

很多能把公司经营好的人很难把家庭经营好,但纪亚卿显然是一个奇迹般的例外,他让这两个原本有些格格不入的家庭在短短数个月内就融洽得像是真正的一家人,看起来纪亚卿和阮凝就像是一对恩爱的原配夫妻,而语琪和沈泽臣则是他们的孩子,一对默契友爱的兄妹。

语琪眯着眼睛盯着那个“2”看了一会儿,又微微转过头,去看沈泽臣。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简直像是有某种咒语,让这个老小孩似的男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白粉笔写下的数字映在黑板上,干净而利落,像是他衬衣上笔挺的领口折角。

当然,语琪也获益不少,家人之间的好感累积是有连带属性的。举个例子来说,语琪每次跟阮凝聊天说笑的时候,偶尔一回头,经常能看到沈泽臣安静地看着她们两个,眼睛里有浅浅的笑意,温暖而熨帖。

沈泽臣没有把题目完完整整地抄下来,只是简单地写了题号,语琪、江姝、唐悦分别被分到的是2、3、5题。

语琪自己也时不时会有这种感觉,比如沈泽臣每次耐心地帮纪亚卿调整登山包的时候,明明他并没有直接帮她,但是这种好意就像能传输到她身上一样,让她心里浮出淡淡的温暖和感激。

唐悦:“妈的!”

这样的瞬间有很多,在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波动在静静流淌,像是一种感染性极强的无声共鸣。

江姝:“去!”

纪亚卿简直是个天才,处理感情问题的天才。他在这上面无师自通的天赋像是个奇迹,总部很多靠此吃饭的专员都不得不在他面前甘拜下风。他、语琪、阮凝、沈泽臣,明明不是真正的一家人,但在这世上,很多真正的血缘至亲相处起来,都未必能比他们四个更默契融洽,这都要归功于他。

语琪把玩着粉笔靠在身后的讲台上,盯着那道被分给她的题勾了勾唇,轻声问旁边的战友:“你们两个,此刻感觉如何?”她顿了顿,轻笑,“沈大美人还美吗?”

其实两个家庭的互相融合还带来了很多额外的好处,语琪和沈泽臣的感情飞速进展也多亏了这一点。

语琪走在第一个,江姝和唐悦两个跟一串蚱蜢似的缀在她后面,三个数学都没能及格的倒霉家伙排成一溜上了讲台,在黑板前面各自站定。

比如纪亚卿会时不时地跟沈泽臣讲起女儿的一些琐碎小事,而一个基本没有例外的定律就是:每个父亲眼中的女儿,都完美得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经过他们的转述,缺点再多的女孩都会被塑造成一个误入尘世的天使。

耐人寻味的是,纪语琪、江姝、唐悦三人赫然在列。

时常会有的一个情况就是,语琪搭完帐篷之后一转身,就看到正跟纪亚卿聊天的沈泽臣侧头看着她——那种眼神十分难以形容,但沈泽臣自己都承认了,“我觉得我快被纪总洗脑了。”有一次他们一起卷防潮垫收帐篷的时候,沈泽臣半开玩笑似的对她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甚至开始觉得,我这辈子能做到的最成功的事,或许就是当上了你的男朋友。”

开学第一天也没什么必要上课,沈泽臣点完名后,把之前考试的卷子发了下来,选了几道比较难的题目,从点名册上随意挑了六七个人,叫他们到黑板前去写。

语琪啼笑皆非,也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不是‘当上’了我的男朋友,而是‘接受’了我的追求罢了。话说老头子到底跟你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语琪无奈,“别闹。”

沈泽臣干完了手中的活,过来帮她将防潮垫里的空气挤出去,从语琪的角度能看到他的唇角翘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两个人合作着把防潮垫卷起来塞进尼龙袋里后,他才笑着说:“按纪总的话来讲,他是在教我一些找到好女友的经验和技巧。”

唐悦:“是,老大。”

“只不过他形容的‘完美女孩’就是按照我来描述的?”语琪有些担心他会起逆反心理,十分圆滑地半笑不笑地自嘲,“我没那么好,你还是不要太相信他为好,不然我会觉得尴尬的。”

江姝:“是,老大。”

沈泽臣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来揉她的头发,直到把她原本顺滑的头发全部揉乱之后才满足似的收回手,转身在防潮垫上坐下,“没有,纪总眼中的‘完美女孩’一直是你的母亲。他跟我说,你很像妈妈,长相是,性格也是。”

语琪轻声提点道:“别太得意忘形,他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说话。”

语琪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

江姝同她热烈握手,表示革命情谊,“我也是,沈美人那波澜不惊的模样真是太性感了。”

玩户外的副作用就是,无论再怎么绅士又有风度的人,到了山山水水之间都会莫名其妙地变得特别潇洒,就像平日里坐姿总是“矜持又端庄”的沈美人,在这里坐起防潮垫来也毫无压力,很少顾及什么形象。可以说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们都抛开了一切,展现出了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而这一点对于互相信赖、打开心扉十分有利。

唐悦懒懒地加上一句,“只要不像老孙头一样让我们到外面罚站就好,我挺喜欢他的。”

因此语琪也同样潇洒地拎过另一只防潮垫,面对着开阔的山峰和森林,跟他并肩坐下,“嗯?他跟你讲了我妈妈?”

他语气自然,像是刚才除了一段小小的插曲外,什么都没发生,语琪挑起了一边眉梢,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江姝则在她身后轻轻感慨道:“沈大美人很上道啊。”

“嗯,他讲了一个让人羡慕的故事。”沈泽臣看了一眼不远处纪亚卿和阮凝的帐篷——他们这对爱睡懒觉的中年组搭档还没起来。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地微微笑了一下,侧头看向他的小女朋友,“在我这个立场下,甚至都有点儿觉得有了新爱人的纪总有点儿对不起你的母亲。”

沈泽臣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淡淡点了点头,“下不为例。”

语琪安静下来,看向遥远的山脊和已经露出半边脸的太阳。

没再管她是否领悟到这点,语琪看唐悦完成了任务,便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仰起脸对着沈泽臣轻轻一笑,“不好意思,耽误老师的时间了,您继续点名吧。”

日出辉煌,世界寂静,轻风拂过耳畔,沈泽臣清朗沉静的声音和清风朝霞融在了一起,这是足以写入回忆的一刻。

语琪没有对黎安安说完的是:她再这样委屈下去,也不过是一只委屈的鸭子,要让她的公天鹅注意到,她至少得表现出身为女主的坚强与勇气来,叫他知道她其实有成为天鹅的潜质。

“纪总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他的集团,甚至不是一直让他觉得骄傲的你,而是成了你母亲的丈夫。他跟我说,是你母亲把一个只懂得挥霍父母遗产的花花公子变成了现在这个他。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是世上最温柔、可爱、风趣、善解人意的女子,给了他一个男人愿意为之拼搏的最大动力:来自妻子的无条件支持和崇拜。而在竞争对手把他逼入人生最艰难的低谷期的那段日子里,他像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一样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公司,为之焦头烂额、辗转反侧,根本忘了家庭的存在,但她没有抱怨过一句,只是一声不响地褪去了所有的柔弱,默默地撑起了整个家,照顾着两家的长辈,而且,把你教育成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语琪接下唐悦递过来的书包,看也不看地塞还给黎安安,一把搂过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丑小鸭不是不能融进白天鹅的圈子,但它要么得打败最厉害的那只天鹅,要么,得把自己变成天鹅。”说完,她把懵懵懂懂的黎安安往唐悦那一推,看着唐悦随手拖过一张椅子,把她带到了教室最后方,按着坐了下去。

她不是真正的纪语琪,但这并不妨碍什么,她仍然红了眼眶。

可这女主一点儿也不上道,别扭傲娇没往施城那边用,反倒用在了她身上,一站起来就甩开了她的手,含着泪别开脸去。

纪亚卿有一个完美的妻子,纪语琪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她有最温柔可爱的风情,也能为了丈夫和女儿变成最坚强的战士。纪亚卿和纪语琪都受她恩惠,这个女人的影响力这样深刻又久远,甚至连她也被惠及,纪亚卿不过讲了一个关于她的真实的故事,就已经让沈泽臣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能成为她女儿的男朋友,可能是这辈子最成功的事。

语琪看她一眼,觉得差不多了,凄惨成这个样子,施城那个心软的家伙大概会因同情把她纳入羽翼下了,她也算尽了一把撮合男女主的义务,于是站起身,亲自把黎安安从地上拽了起来。

语琪红着眼睛笑了笑,轻轻地说:“老头子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一直抱怨说我半点儿也不像妈妈。”

同样是啪的一声过后,黎安安摔倒在地,头撞在桌腿上,额头瞬间就红了一块。

“没有,纪总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沈泽臣的声音很温柔,“纪总说他一直记得一件事,那是纪夫人去世后,支持他一路走到现在的最大动力。”

唐悦轻轻叹一口气,扬手就给了黎安安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

“嗯?”

全班都安静下来,不敢说话了。

“你初中时候的事,记得吗?”

啪的一声,雨伞摔在了桌上。

语琪根本不知道,“什么事?”

一般女主到了这个时候都会爆发了,黎安安也差不多,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下,她终于压抑不住怒火,一把拍开了语琪的伞。

沈泽臣笑了笑,“那时候纪氏集团曾一度濒临破产,你们班上的同学都在背地里偷偷议论,说纪总把一切都搞砸了,你们马上要变成没钱的穷光蛋。那时纪夫人刚刚去世,你瘦得可怜,平时文静得不得了,就算在纪总面前,也偶尔才会无声地抿唇笑笑,可那天你一个人和那几个男孩子狠狠地打了一架,自己鼻青脸肿的同时,也把他们都给揍趴下了。后来老师把纪总叫去谈话,说你无故殴打同学,你当时冷笑一声,拉着纪总的手就往门外走,老师惊讶得要死,都快被你气疯了。”

语琪也并没有给她向沈泽臣继续表现委屈的机会,她调转了雨伞,用伞柄轻轻拍了拍黎安安的脸颊,近乎温柔地微微笑了笑,“别叫我们的沈老师为难啊,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然后呢?”语琪饶有兴致地问,“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那么厉害。”

可沈泽臣是个聪明人,从头到尾只是隔岸观火地看着这场闹剧,神情沉静而清冷,并没有一丝一毫插手的意思。

“更厉害的是,你走出办公室前,说了一句纪总现在还忘不掉的话。”

黎安安紧紧抱着她的书包,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不知所措之下,她下意识地看向讲台上的沈泽臣,无声地向这个看起来斯文温和的老师祈求着帮助。

“什么话?”

唐悦看到现在,终是慢悠悠地站起身,将黎安安轻轻拨到了一边,自己俯下身,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进了她的书包里,然后一转身,把书包塞给了黎安安,“拿着滚吧!”

沈泽臣转过头,看着她笑了,“你说:‘等你们的爸爸都变成穷光蛋的那一天,我爸爸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有钱,不,会比现在更有钱,有钱到你们会为今天说过的话哭着向我爸爸道歉。’”

黎安安沉默片刻,难堪地摇摇头。

“什么?”语琪哭笑不得,“听起来是个性格好糟糕的小屁孩。”

语琪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恶毒女配的角色,她手上用力,逼迫黎安安抬头看向自己,“你不会觉得,这种情况下不出声的人才是最容易对付的吧?告诉我,我看起来像个软柿子吗,嗯?”

“是啊,很糟糕,简直糟糕得不得了。”沈泽臣也忍不住笑了,“可纪总一直记得这句话,也记得那天他要带你去餐厅吃饭的时候,你坚定不移地指着路边摊说‘我们吃这个吧’的表情。”

她的眼睛很黑,一眼望去深不见底,黎安安又低下头去,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什么表情?”

语琪转过身,自江姝手中轻轻拿过那把雨伞,然后手腕一转,用伞尖挑起了黎安安的下巴,轻声问:“看着我干什么,嗯?”

“那种‘我要给爸爸省钱’的表情。纪总说那天他刚开完一个糟糕至极的董事会,可在那个瞬间,他想笑又想哭,觉得纪夫人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奇迹。”沈泽臣笑了笑,把酒精炉和一套野营炊具从背包里拿出来,随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过来帮忙,给你煎培根吃。”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纪总告诉他的还有很多很多,他都没有跟她说。

语琪一直坐在她的位置上转着笔,像是根本不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直到黎安安红着一双眼睛,委屈又不服气地直直地看向她,她才扯了扯唇角,绽出一个笑来。

比如他其实知道纪总跟他讲纪夫人的事的用意——纪夫人是个伟大的母亲,伟大到她的女儿一直固执地不愿接受任何女人代替她的位置。

黎安安站在那里,看上去已经快哭出来了。

纪总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下去,可沈泽臣已经知道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纪小姑娘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为他选择了退让——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刁难过阮凝。就像纪夫人默默地撑起了整个家,她默默地为他接受了阮凝,一声不响,毫无怨言。

全班哄笑。

纪语琪是一个聪明、优秀、锋芒毕露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像母亲一样撑起一片天空,甚至更多,可她在他面前仍然是温柔可爱的,喜欢撒娇,更喜欢坦诚地表达爱意。这个在所有人面前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小姑娘,却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课教得好,人长得也好看,甚至菜也烧得好……在她眼里,似乎他无所不能,完美无缺。

唐悦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趁她还没真正生气,你快跑吧,有多远跑多远。”

如果说,纪夫人是纪总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大的奇迹。那么,纪小姑娘就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的幸运。

等她从台上走下来,要坐回语琪身边的位置时,江姝却动了,她直接从课桌里抽出一把雨伞横在了座位上方,拦着没让黎安安坐下来,然后分外阴阳怪气地道:“我们语琪身边的位置,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坐的!”

就像纪亚卿会经常拉着沈泽臣东拉西扯一样,在跟语琪越来越熟悉之后,阮凝也总是喜欢跟她聊起沈泽臣。

这位新来的沈老师并没有说诸如“让我们欢迎一下新同学”之类的场面话,声音和语气都很沉静,没什么情绪起伏,可黎安安从心底里感激他,她觉得他替自己解了围。

有一天,阮凝跟语琪躺在一个帐篷里聊天的时候,说到了那天四个人第一次见面的事。

沈泽臣嗯一声,说:“那你下去吧。”

她说小臣的女朋友她也见过三四个,语琪的性格算是跟小臣差距最大的,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好像只在跟她相处的时候才不会太矜持客套。讲到这里的时候,阮女士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开始举例,说她儿子在小姑娘面前从小就下意识地保持着风度和仪态,就算是女朋友,也不太可能看到他发烧醉酒的模样,更别说裹着被子打喷嚏这种事了。因此她总结说:“他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太端着,你知道的,你爸也是这样,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喜欢端着,要不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闹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笑话,他大概也不会跟我渐渐亲近起来。”最后阮凝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亚卿是个好父亲,可我不是个好母亲,我一直很后悔,让小臣成了今天这样。”

黎安安无声地点头。

即使是语琪,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多少有些茫然,“他现在很好啊,我是说,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沈泽臣结束了这一切,他轻轻问她:“介绍完了吗?”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宁愿他任性一些,多多少少有点儿小缺点,而不是在所有方面都做到无可指摘的地步。

她的自我介绍没什么特点,不过就是姓名年龄,之前在哪里就读之类的。黎安安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台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各种夹杂着对她衣着、发型、仪态的尖薄点评此起彼伏,叫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小臣从小就不是个性开朗活泼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内向寡言,我们那个时候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早熟,总是让他去照顾别的孩子,遇到有些比他大的孩子,也习惯性地让他多关照一下人家。

黎安安脸红了红,低着头拉开椅子,走到了讲台旁边。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养成了现在这种性格,他身边的朋友也习惯了被他照顾。而且你知道,因为平日里一直周到细致的人总给人很少出差错的印象,他的朋友都觉得就算出了差错,他也有足够的能力自己解决,他自己也习惯了遇到问题不求助任何人,只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一切。

沈泽臣抬起头淡淡地道:“请这位新转来的同学上台来介绍一下自己。”

“他小时候很少像别的孩子一样撒娇,现在更是如此,无论在谁面前,从来都习惯性地表现出让人信赖的一面,不肯让人看到他的脆弱和狼狈。

等叫到黎安安的时候,有人在下面小声地问是谁,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左看右看,最终在语琪身边发现了一个生面孔,一个个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所以那天,我其实真的挺惊讶的,小臣从来没有在别的女孩子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过。”阮凝说,“他没有跟我说过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在他所有的女朋友中,他最喜欢的是你。我是他妈,我最清楚我儿子愿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给一个女孩子看代表着什么——他很信任你,甚至有点儿依赖你。他那个性格,总是云淡风轻的,矜持得要死,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如果你哪天不要他了,他心里肯定会比你还要难过——虽然从表面上还是看不出什么。”

沈泽臣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淡淡嗯一声,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叫下一个名字。

换了任何其他人来讲这些话,语琪只会一笑而过,并不当真,但阮凝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这么大年纪了,她也没学会如何说好听的话来取悦别人,跟你不熟的时候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跟你熟起来以后,那真的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且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全班都从紧绷状态放松了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其实阮凝说得对,沈泽臣跟纪亚卿其实挺像的,只不过他是因为童年经历而下意识地与身边的人隔开距离,而纪亚卿是因为商业礼仪需要和……太自恋。

这一个字仿佛一个敕令,又仿佛一个通行证,宣告了对沈泽臣的放行。

阮凝能走进纪亚卿心里,是因为在这个多少有点儿马大哈的天真美人面前,没太大的必要继续端着,他可以任性地做真正的自己。

她缓缓抬起手,在那窗帘拂上脸颊前挡住了它,顿了一顿后,又懒懒地往上伸了伸,轻轻开了口:“到。”

可沈泽臣跟纪亚卿不一样,纪亚卿看上去不大靠谱,却有很强大的内心,愿意当爱人的精神支柱,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沈泽臣虽然看上去十分可靠,但他有一个风雨飘摇的童年,在他沉稳安宁、云淡风轻的表面下,其实有个缺乏安全感的内心。要真正走进他心里,需要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魂,能让他安心地解除所有的伪装,真正地放松下来。

语琪终于动了。

阮凝的话无意间点醒了她,幸运的是,在她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意地这样做了。

之前窗户没有关上,此刻一阵风吹进来,扬起了米白色的刺绣窗帘。

在那之后,她更是有意地在这一点上继续努力,效果自然很不错。

语琪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去回应她的鬼哭狼嚎。

随着两个人的感情渐渐升温,两年时间很快过去,她没有像朋友们一样砸钱出国留学,而是以对于那所私立高中来说高得离谱的成绩考入了一所名牌大学。

连唐悦都感觉到了,迷迷糊糊地自睡梦中醒来,问一旁的江姝怎么了。江姝哪里有心思管她,正一下一下地揪着语琪后背的黑色制服,欲哭无泪地压低声音求她,“您老高抬贵手吧,年轻男老师没几个了,长得好的更少了,长得好还有品位的只此一位啊,你要是把他逼走了,我今晚就拿根纪梵希腰带吊死在你床前。”

沈泽臣也不再当老师,而是在纪亚卿指手画脚的建议下,跟两个留学认识的好友合伙创办了一家公司。

此刻班里气氛已经是满弦的弓,一触即发。

只是这期间,语琪却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迈入了一个瓶颈期,虽然也没有什么不快和摩擦,但是也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进展。再加上两个人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沈泽臣的精力被公司占据,而她也被大学学业分了一部分的心,纪亚卿也渐渐减少了周末的活动:诸多因素交叠起来,以至于她迟迟不能突破最后一关。

可那副无框眼镜的反光太厉害,遮去了他眼中所有的神色,语琪什么都看不出来。

甚至,在沈泽臣的公司招新人的时候,颇多女下属都对这位斯文俊秀、年轻有为的上司动了心思,语琪每次去公司找他的时候,都会从四面八方的不善目光中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尤其是沈泽臣新招的那个女秘书,她大概觉得语琪这个“年幼天真”的大学生根本不足为惧,每日跟沈泽臣交流最多的自己才最有可能成为未来的老板娘。

其实,语琪只是想看看,沈泽臣此刻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那说起来有些许尴尬的联系。倘若没有,她不介意找个机会帮他认识一下。

语琪一开始没有搭理她,可忍了一次两次之后,她不打算再忍了。以沈泽臣的性格和处事,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对她有任何看法,她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带着斑驳的树影投在她脸上,将她的神情映得复杂难辨。

可她到底不喜欢跟女人钩心斗角,就算是爆发了对准的也是矛盾源——男人。

而语琪抬着头,一手搭在交叠的腿上,一手搁在桌上,就这么和新来的沈老师隔着一个班静静地对视着。

那天她索性直接把拦上来的秘书一把拨开,冷着脸一路闯进了沈泽臣的办公室,然后啪的一声把包扔在他的文件夹上面,压低上身,对着从一堆事务中茫然抬眼的沈泽臣微微一笑,“亲爱的,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可以给我三分钟吗?”

于是整个班都看向了语琪,气氛渐渐变得紧绷起来。

然后,外面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职员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施城看了她一眼,也摸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他对这位沈老师没什么感觉,便趴下去装睡,将决定权交给了她。

平日里虽然温文绅士,却总给人一种矜持冷淡感觉的BOSS被他那一脸稚嫩的小女友拉着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无奈,行动上却颇为纵容。

原来教数学的孙老师,就是被纪语琪和施城两人带领全班逼走的。这次这位沈老师能不能待得比前一位长久,说来也要看她和施城的态度。

BOSS环顾了一下格子间里的员工,缓缓地眨了眨眼,甚至可以说含着笑意开了口:“帮你什么忙?”

纪语琪和施城的家庭家底都很深厚,两人分别是这个班的男女老大,地位崇高。

语琪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估计已经化作了这些员工眼里的反派角色,但她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她,根本无关紧要。

在这种贵族学校,家业决定地位,而以后继承父辈家财的富二代学生们,则隐隐地凌驾于没有身家背景的老师们之上。

于是她温柔甜蜜地一笑,干脆利落地看向他,“你的秘书似乎一直看我不顺眼,开掉她怎么样?反正这学期我选的课不多,可以替她来做这份工作。”

只有江姝还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戳语琪的背,“沈大美人叫你呢,你干吗不答?”

沈泽臣有些讶然地看着她,当然,他并不介意开掉一个秘书,真正让他觉得诧异的,是她的态度和之后的那个提议。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一瞬间,整间教室都安静下来。

可以说,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有吵过架,甚至连争执都没有过一次。她在他面前一直是个懂事乖巧的女朋友,除了偶尔撒娇以外,再没有其他,而这一次的爆发显然是她最“任性”的一次。

语琪转笔的手顿住,抬起头。

“可以吗?”久久不见他开口,语琪笑得很漂亮,睫毛弯弯,酒窝浅浅,可暗地里却掐了一把他的手背表示不满——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给男朋友留点儿面子的。

沈泽臣抬起头,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沈泽臣嘶了一声,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往回走,“可以,以后有这种事可以直接跟我说。”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前,他顿了顿,回过头随便对着一个员工吩咐:“去跟人事经理说,给我换个秘书。”

仍然没有人应声,男生和女生们都开始轻轻地笑,都看向了教室后方靠右的位置。

门再次打开,她探出头,对着那个员工眯眼一笑,“不好意思,跟你们人事经理说,秘书开掉就好,不用再招新人了。”

沈泽臣皱了皱眉,又报了一次。

那员工迟疑地看向自家BOSS,“这……”

新来的老师男神气场太强,学生们都乖乖配合,直到他低低报出了一个名字后,没有人回答,整间教室开始往后看。

“那就不用了。”沈泽臣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然后他低下头,指骨修长的手按在一页纸上,“现在,我们开始点名。”

出乎众人的意料,浑身都是高岭之花气息的BOSS在女朋友面前却温柔得不像话,被“逼”得开掉了自己秘书之后,竟然还能回头开玩笑,“我不会徇私,更不会给你开高薪的,你真的想好了?”

声音像是寒潭里的水,沉,静,低低地带着磁性。

后来的部分他们没有看到,因为一战立威的小老板娘把老板拉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直到晚上下班之后才跟着BOSS一起走出来,而且两个人看起来一点儿不像是吵了架的样子,有女员工甚至看到,进电梯前,BOSS笑着摸了摸小老板娘的头。

他说:“我是沈泽臣,这学期起,担任你们的数学老师和班主任。”

事实上那天连语琪都觉得有点儿奇怪,虽然她知道沈泽臣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跟她计较,但他不但不计较,连开车的时候都时不时地抿唇笑出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

浓郁的荷尔蒙气息蔓延开来,时间像是延长了十倍一样缓慢,学生们终于听到他们的新老师的第一句话。

是她表现得太幼稚,以至于取悦了他老人家?

她大概已经说出了整间教室的女孩的心声,可沈泽臣甚至还没有真正地开始上课。

带着满腹疑问,语琪跟他回了家。

语琪听到身后的江姝丢盔弃甲的一声长叹,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快爱上数学了。”

吃完饭下楼散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到底在笑什么?”

这所高中的男生校服也是领带加衬衫的搭配,可这经典搭配到了他身上,就硬生生地散发出一种沉静的禁欲气息来:斜条纹的银灰领带系得端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领口,微微露出的手腕上是一块江诗丹顿的手表……每一处细节都是完美。

“嗯?”他的睫毛动了动,眼底又有笑意开始闪烁。

中央空调在一片寂静中制造着热气,教室里的温度很高,沈泽臣皱了皱眉,将身上的黑色呢子长大衣脱下来挂在臂间,露出了质料上乘的纯白亚麻衬衫。

几乎已经确定自己被笑话了的语琪凉凉地瞥他一眼,“嗯什么嗯,我被欺负了,找你来给我出气,这很好笑吗?”

至少女生们都安静下来了。

“没有。”沈泽臣轻轻笑了笑,“只是觉得你终于有点儿小孩子的样子了,挺可爱的。”

这位“新来的沈大美人”很高,站上讲台后显得尤其高,低着头将纸页翻得沙沙响,架在挺直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时不时地掠过一道反光。他走进来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可美色和气场的加成都不可估量,刚才吵吵闹闹的教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

语琪转过头,看见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走上讲台。

“没什么,”他笑着移开视线,“你就当我是太无聊了。”

江姝点点头,竖起大拇指来,“您老就是厉害,这都知道。”说完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拍语琪的肩膀,“来了来了,看,我们新来的沈大美人。”

语琪自然是不信,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瞅他,直到两个人晚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时候,她仍然时不时地瞥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唐悦趴在桌上睡觉,对这段对话并不感兴趣,语琪轻轻一挑眉梢,“姓沈?”

沈泽臣一开始特别云淡风轻,摆出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任她观察,但最终还是被她盯到了妥协。

江姝正压低嗓音汇报着打听到的消息,“我们班那个教数学的糟老头子终于被辞退了,他们又找了个新老师来。”她顿了顿,眯起眼,“我觉得这位新老师不简单,应该能比老孙头待得时间长点。”

然后,经过一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交谈,她才知道,就像她和阮凝一直以来觉得他“表现得太好”一样,他也一直觉得她“表现得太懂事”。

她刚解释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因为其他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在听她说话。

“也许是我的错觉,你和朋友,和纪总在一起的时候……比在我面前放得开。”

一旁的黎安安忍不住了,轻声细语地解释了一句,“我刚转来,看这里没人坐才……”

语琪最擅长的便是从蛛丝马迹中找到背后隐含的深意,只听到这一句话,她就瞬间理解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许多信息。

江姝一点儿没避人耳目的意思,黎安安的脸蹭地就红了,语琪夹着笔的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不咸不淡地道:“没,她自己过来坐下的。”她顿了顿,又斜了江姝一眼,“你这猪八戒又看上谁家姑娘了,怎么满面红光的。”

感情的交流是对等的,在他不断地向她展露自己的时候,也自然希望她能对他展现出真正的自己,这不是斤斤计较,而是人类的本能,而她造就的“完美”则让本应对等的交流变成了他单方面的输出。

此刻,八卦的江姝正指着黎安安问她:“这丫头是谁,怎么跟木头似的杵这儿,你新收的小妖怪?”她用词颇形象,且语气夸张,神情幽怨,“你这唐僧,有了孙悟空和猪八戒还不满足,又搞了个沙悟净来?”

人都有自保的本能,就算再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但当自己袒露了太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后,对方却仍然自律自控得几乎完美,这就会无可避免地导致情感上的不对等,进而引发不安和疏离。就像你经过了无数心理挣扎后扭扭捏捏地脱了衣服,愿意为这段关系更进一步而努力,可对方虽然笑眯眯地看着你,仍然衣冠楚楚,举止有度,这就有点儿打击人了。

每个童话故事中,欺负灰姑娘的恶毒后母都带着两个恶毒的继姐,江姝和唐悦就是跟着后母纪语琪的两个继姐。根据资料来看,前者八卦多事又一惊一乍,后者神经质且有些懒散。

也就是说,在这段亲密关系中,比起沈泽臣,现在的她反倒成了稍显禁欲的那个,而且她无意间造成了一个更恶劣的情况——在朋友、亲人面前都可以无所顾忌,唯独在他面前处处收敛,像是一种隐形的不信任和排斥。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受伤,沈泽臣能不动声色地隐忍这么久,没有对她抱怨半句,已经算是很难得的温柔以待了。

想到一半,忽然有人用笔盖戳她的后背,语琪一愣,转过身,是纪语琪两个跟班中的一个——江姝。

语琪向来是知错就改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立刻对短期策略进行了修正,但是仍然有一件事要解决——沟通在亲密关系中是很重要的一环,如果她不能为她的“矜持”做出一个解释,那么它可能会变成两个人关系更进一步的一个心结。

几个主角配角今年都是高二,今天正是黎安安转学过来、沈泽臣成为这个班的新老师一切剧情开始展开的节点。

“你看过《后会无期》没?”她思索片刻,将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语琪能感觉到身旁的黎安安似乎因此放松了下来,她心里有些好笑,却并不再与她说什么,只一心一意地转着手头的笔,梳理着此刻的剧情。

相互的默契让两人都知道这是一段长谈的开始,沈泽臣调整了一下姿势,微笑着挑了挑眉,“没有,不过我看过它的影评,怎么了?”问完他就像是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一怔之后有些哑然失笑,“你想说,喜欢是放肆,但爱是克制?”

没一会儿开学仪式就结束了,又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笑语声,陆陆续续有人回了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要说服一个理智审慎的人没有任何技巧,只有一条原则:你所希望对方认可的,应该是你自己也深信不疑的。

语琪任她去看,重新托住下颌,转头向窗外看去。

他希望她在他面前能够不要“拘束”,因此语琪没有解释什么——这样很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她只坦诚地说出了自己作出每个决定时真实的想法。

黎安安立刻安静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把最后一本书放进了课桌,然后偷偷地看过来,似乎在观察她的脸色。

“我承认自己经常理直气壮地指示江姝和唐悦做这做那,但很少要求你为我做什么;我也承认我跟老头子说话的时候总是没大没小冷嘲热讽,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却很少出言不逊。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不是真正的我,那么我承认你是对的,真正的我比你面前的这个我尖酸刻薄,任性嚣张,糟糕一百倍,那个我根本不会让阮阿姨踏进家门一步。”

语琪已经完美地进入了高傲刻薄的状态中,她皱着眉,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她半点,只简单扼要地淡淡吐出两个字:“别吵!”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可你不是江姝、唐悦,我答应了老头子,以后会一直提携她们,培养她们是我的责任,因此我也能够心安理得地指使她们;至于我家老头子,他的性格就是那样子,这是我能找到的跟他交流起来最舒服的方式。

黎安安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她。

“而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这辈子第一次认真地追求一个人,第一次认真地经营一段感情。说得难听一些,你是我厚着脸皮追到的,你没有义务忍受我的指派,而且你一直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温和,耐心,纵容我的一切,我也想很好地对你,做一个足够优秀的女朋友。我希望你不要看到我那些不讨人喜欢的缺点,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愉快又放松,我希望你想起我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我的好,而不是我的傲慢、任性、尖刻、颐指气使。”

语琪被她烦得慌,长腿一伸,椅子与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在寂静空旷的教室中显得格外突兀。

沈泽臣安静地听她说完这冗长的一大堆话,那双狭长深邃的丹凤眼一直温柔而包容地看着她,直到她停下来后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沉静而安抚,“我没有在指责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放松一些,不要太勉强自己。”他顿了顿,多少有些揶揄地笑了起来,促狭地低头看着她,“之前那段时间也真是辛苦你了,每天脑袋里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没必要的事情,还要保持年级第一。”

黎安安放下心来,又开始丁零咣啷整理课桌。

“要求我一定要考第一的那个人不就是你?”她斜斜睨他一眼,顺势躺下去,头枕上他的大腿,仰起脸看他,“你知道我真的放松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吗?你确定想要一个颐指气使、傲慢任性的女朋友?”

语琪懒得提醒她,只轻哼一声道:“没人。”

“嗯,如果你要我说真话的话……”

可黎安安像是被她搞得有些害怕,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她:“这里原来有人坐吗?”

“嗯?”

语琪嗤的一声轻笑,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他笑起来,“似乎的确不想。”

“我看其他位置都放了书包,就这里是空着的。”黎安安规规矩矩地回答她,然后才想起来问一句,“难道这里有人吗?”

“……”

语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用笔尖点了点她面前的课桌,“谁让你坐这里的?”

“不过我们总要经过磨合才能真正接受对方,有些问题不是掩藏起来就能忽略一辈子的。你觉得自己有很多缺点,我也觉得我有很多缺点,如果你一直藏着你的那些缺点的话,说实话,我也不太好意思表现得太恶劣。”

她的眼神并不凶,就那么轻描淡写地看过来,可黎安安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动作。

语琪哧笑一声,“我可不信你能有多恶劣。”

黎安安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交叠着双腿,带着几分傲慢的姿态靠在椅背上,右手手腕搭在桌上,指尖夹着一根中性笔,正淡淡地看着她。

“哦,你想看看吗?”

那声音是个降调,凉凉的淡淡的,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

她感兴趣地半坐起身来,挠了挠他的下巴,“那你来一个?你是想跟我吵架还是跟我打架,你知道的,在这两个方面,我都已经身经百战。”

“喂。”

大概是她这样的调戏多多少少展露了恶劣的本性,沈泽臣看起来也轻松多了,他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笑着看着她,“不,我的恶劣程度比这个要严重多了。”

这边黎安安放好书包,正准备把书本文具都整理一下,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开了口。

“嗯?”

这年头的女主都差不多,面孔清纯,行事冒失,这位黎安安显然也是其中之一。转学过来第一天,也不知道先去找老师安排座位,一来就自顾自地坐下了,还这么有胆量地选了她身边这个位置。

他笑起来,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在腿上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餐厅的方向,“看,那边没有收拾的餐盘和碟子都归你了,以后做饭、洗碗、扫地也都归你了。”

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正低头将书包里的东西往外掏,她之前似乎跑了一段路,满头冒着细密的汗,脸颊红扑扑的,看上去生动而狼狈。即便没有看过资料,语琪也能猜出她的身份。

“凭什么?”

她转头去看。

“凭你是个优秀的女朋友,温柔,可爱,善解人意,一定不会推脱这种事情。”沈泽臣学着她的语气拿腔拿调地道,多多少少有点儿揶揄的意味。

语琪托着下颌的手一顿,缓缓放下。

语琪气笑了,她刺溜一下子从他腿上爬起来,开始捋袖子,“你这么觉得?抱歉,沈先生,那只是我无害的伪装。真正的我——”她格拉格拉地掰起了手指,很酷地一歪头,“比较信奉武力镇压。”

有人在身旁的空位坐下,丁零咣啷地开始往课桌里放东西。

沈泽臣笑得倒在抱枕上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直起身来,带着笑把那个抱枕扔向她。

可这份宁静很快便结束了。

语琪一把接住,摇了摇头,“说真的,这个暗器实在太弱了,沈老师,你至少得把遥控器扔过来。”

阳光带着树影投射在课桌上,有微凉的风卷起窗帘,一切都宁静得像是水彩涂抹出来的画卷。

他眼睛里笑意明灭,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看,就算是这样糟糕的我们也可以很融洽地相处不是吗?我懒散,你暴力;你颐指气使,我百般推脱——这样看下来,谁比谁恶劣还真不一定。”

到底是学生生活,就算人物关系再复杂,也比之前的任务多了纯粹清新的气息。

“这听起来可不怎么美好。”

语琪弯了弯唇角,这很正常,有钱人家的孩子,从来都视规矩于无形。

“嗯,虽然是不太美好,但你真的不去把碗洗了吗?”

今天是寒假过后的开学第一天,外面在进行开学仪式,透过还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可以看到操场上的学生正站得东倒西歪,笑闹打趣,没有一点儿正形。

“沈!泽!臣!”

语琪盯着自己写的字看了一会儿,将它团成一团,扔到一旁。她一边慢慢思索着,一边重新转起笔来,转头去看窗外。

他笑得特别愉快,“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沈泽臣是个聪明人,因为这层关系,他从来都避着纪语琪,从不与她当面起冲突,哪怕她将黎安安欺负得泪如雨下,他也统统只当作没看见。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懒散无赖,沈老师,你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沈泽臣有一位嫁人三次的美丽的母亲,纪语琪有一位情妇无数的有钱的父亲。那么一些事情看起来便顺理成章了:沈母是纪父的地下情人,还是极为受宠的那种。

他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像你一样不讨人喜欢吗?”

是,明哲保身,这就涉及沈泽臣与纪语琪之间的复杂关系了。

“可能吧。”语琪看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微笑道:“不过,我好像还是喜欢你。”

资料整理到此处,语琪停下在指尖漫无目的地转着的笔,低下头,在一张简单的白纸上写下沈泽臣三字,然后在底下重重画上一道强调线,旁边潦草地记上几个字:为人冷漠。她顿了顿,皱着眉思索片刻,又写上一句:善于明哲保身。

“嗯,好突然。”沈泽臣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然后摸了下有些烫的耳根,也轻轻笑了起来,“好吧,我也是。”

比如,看起来贫穷坚强的女主黎安安其实是怀着复仇的目的接近男主施城的;比如,看似花花公子没什么城府的男主其实也只是将计就计地接受了女主的追求。从一开始的血海深仇到最后的假戏真做,这对男女主的关系到底经历了多复杂曲折的变化先暂且不提,光是两个反派人物之间的纠葛,都有着十分之十二的错综复杂。与男女主表里不一的特性相同,看似刻薄傲慢的恶毒女配纪语琪表面上虽然做着一些欺凌女主的幼稚蠢事,其实对男女主之间的关系看得比谁都透彻,女主是为复仇而来的一事,便是她暗中捅给男主知晓的。再比如,身为反派男配的沈泽臣表面上斯文内敛,似乎是一位极受欢迎的新老师,女主黎安安被同学排挤欺凌得最过分的时候,也曾声泪俱下地向这位老师求救,可他仅仅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然后淡淡地对她说:“黎安安,你昨天的作业还没交,还有,以后不要再拿私事来打扰老师。”

她高高挑了挑眉,把抱枕扔向他,“‘你也是’是什么意思?”

最近部门里并没有什么太难完成的任务,语琪不必再身先士卒哪里艰难往哪去,索性给自己挑了个背景似乎挺简单的任务,权当数次高难度工作后的一次度假,可当她到了这个世界,却发现背景虽然简单,但这些人物间互相纠缠的关系却叫人很是头疼。

他接住抱枕,半垂了眼眸,睫毛弯成一个适当的弧度,遮住了大半笑意和些许不好意思。

这是城中最负盛名的一所私立贵族高中,云集着一群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它也是这次新任务的起始地点。这次的故事背景基本上就是几年前十分流行的校园言情小说:私立贵族高中里的一群有钱人家的孩子,整天不读书,除了吃喝玩乐就是谈恋爱,上演着诸如《流星花园》《继承者们》《一起来看流星雨》之类的戏码。

“嗯?”

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角,一座风格庄严雄伟的拱形校门前正热闹非常,穿着英式校服的学生纷纷从豪车上下来,从司机手中接过基本只是个装饰的书包,三两结伴地往栽满了法国梧桐的校园走去。

她弯下腰,凑过去,听到一句声线低柔的轻声告白。

三月份,寒假刚刚结束,学生们开始返校。

“意思是,纪同学,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