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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丝毫不差。哈里,那个自动指纹识别系统里的数据多得惊人,其中一个网站是美军身份中心,在圣路易斯,我们是在这个中心找到那家伙的。那家伙十年前在军队里,我们从那里找到他的身份证件,然后从机动车辆管理局查出他的地址,今天把他带回来了。他很不乐意,但我想他要离家一段时间了。”

“你找到那个同伙了?”

“听来今天收获不错嘛。”

“我们也这么想,如果找出他是谁,就可以以谋杀罪起诉。所以我们取了所有指纹,我拿到指纹部去,说服一个搞技术的替我拍下来,在计算机中核对了半天。中奖了!”

“还有下文呢,我还没告诉你怪异的地方。”

“他还有个同伙。”

“哦。”

“对,意外死亡。可是故事还没完,两边的车门都是开着的。”

“我不是说我们把车上的指纹全都取下了吗?”

“所以最后是意外死亡?”

“嗯……”

埃德加大笑起来,博斯在脑子里很快地把所有情节思索了一遍。他记起局里去年布告栏上关于安全气囊盗窃的记录,安全气囊是地下市场的热门商品,修车厂可以出价到三百美元一个。他们转手替顾客装一个安全气囊的价格是九百美元,比起从汽车代理商那里订购,利润增加了一倍。

“我们还查到另外一对指纹。而且这对指纹出现在犯罪档案上面,一个密西西比的案子。哈哈,最好每天都能这么顺手。”

“安全气囊,这个该死的家伙正在偷方向盘里的安全气囊,不知道怎么回事,安全气囊打开了,立刻膨胀起来,把螺丝刀刺进他的心脏。他一定是反拿着那个起子,可能是用另外那头敲方向盘。我们还没搞清这点。我们跟克莱斯勒[1]的人谈过,他说只要你把上面保护的盖子拿掉——这个宝贝就是这么干的——即使静电都会引发膨胀。他穿的是件毛衣,我不知道,可能就是毛衣引起的。伯恩斯说这是第一件被静电杀死的案子。”

“什么案子呢?”博斯问,他对埃德加迂回的叙述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你是什么意思?被安全气囊杀死的?”

“我们对上的是七年前一个叫什么南部罪犯身份中心的放进计算机的数据,那五个州罪犯的总人数都不到洛杉矶的一半。总之,我们放进去的一个指纹竟然和比洛克西一九七六年的一宗双重凶杀案相符。当地一家报纸说凶手是‘两百年屠夫’,因为他在七月四日那天杀了两个女人。[2]

“他是被安全气囊杀死的,博斯。”

“那个车主?拿猎枪的那个?”

博斯没怎么听明白,他没有掌握足够的信息,但他没说话。

“完全正确,他的指纹是从女人脑袋上的那把刀上发现的。我们今天下午又到他家去了,他有一点惊讶。我们说:‘喂,我们抓到死在你车里那个人的同伴了。哦,对了,我们还要以双重凶杀的罪名逮捕你!’我猜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哈里,你应该在现场的。”

“没有,这就是怪的地方。他拿着枪走近,可是那个在他车里的人已经死了,是被一把螺丝刀刺进胸部死的。”

埃德加的大笑声从电话中传来,博斯知道,离开才一周,他已经非常想念他的工作了。

“开枪了?”

“他有没有拒捕?”

“对,我正要告诉你,这个案子怪得很。首先,凶杀行为本身就怪,之后的事就更怪了。报案人住在西拉博尼塔,时间大概是凌晨五点钟。他说他听到一声很像枪的响声,不过声音有点低。他开了柜子,抓了他的猎枪,到外面去看个究竟。你知道吗,那一区最近几乎被洗劫一空,光是他住的巷子这个月就有四件盗窃案,所以他预备好了猎枪。反正他拿了枪走到他家的车道上——他的车库在屋子后面——他看见一双腿从他的车门中伸出来垂在外面,他的车停在车库前面。”

“没有,他很安静,杀了两个人居然逃过将近二十年,他不是个笨蛋。所以逮他到案没什么麻烦。”

“你的案子是什么呢?”他问,想岔开话题。

“嗯,他这些年都干些什么?”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他想换个话题。埃德加是他的队友,但是他们的交情还没有到对工作以外的事无话不谈的地步。博斯的角色是带领埃德加一起办案,埃德加也放心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但那是他们这个双人组在街头工作时的关系,但在局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博斯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也不靠任何人,他不打算改变他的方式。

“看起来好像尽量低调,在圣莫尼卡开了家五金行,结了婚,有个小孩和一条狗,完全改邪归正,可他还是得回到比洛克西去。我希望他喜欢南部菜式的口味,看起来他短期内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我想我可以问问看。”

埃德加又大笑起来。博斯一言不发,他说的这些令他沮丧,因为这正意味着他已经无法参与其中,也使他想起伊诺霍斯要他说出他的使命何在。

“欧文还欠你个人情吧?”

“明天有几个密西西比的州警要过来,”埃德加说,“才跟他们通过话,他们乐得要死。”

“他那么说的?妈的,好在我在局里起码还有一两个朋友。”

博斯有一阵没搭腔。

“哈里,你真的这么想?庞兹不会让你回来的,你干了那件事之后就不大可能了。他把伯恩斯塞给我的时候,我说,我不是对伯恩斯有意见,但我要等哈里·博斯回来。他说如果我打算等,我只能等到老。”

“哈里,你还在吗?”

埃德加顿了一下才开口,好像博斯说了什么令他不能理解的话。

“哦,我在想别的事。好了,听起来你今天干了不少大事,我们那位无畏的领导怎么说?”

“妈的,我会把我的位子要回来,他只能滚回去搞他的窃车案。”

“庞兹?老天,他正努力把这个案子吹嘘成一个大案。你知道他在干吗?他在想有没有可能把它看作连破了三个案子,他想把比洛克西的悬案也算成我们的功劳。”

“他干的一直就是那些文书的事,”埃德加说,“可是庞兹不管这个,他只想找个听话的,少给他惹麻烦就行了,伯恩斯就是这号人物。我看你的事一传出去,他就在想办法弄到这个位子。”

博斯一点也不意外,局里的行政管理人员和统计人员总是想尽法子增加结案率,这已经是常规做法了。安全气囊的案子,根本没有谋杀,只是一桩意外事件,可是因为死亡是在犯罪案时发生的,加州的法律准许起诉共犯。博斯知道从共犯以凶杀罪被捕这点来看,庞兹打算把这个案子归入凶杀案里。但是他又不能自圆其说,因为安全气囊致死只是意外事件。这种数据游戏可以使好莱坞警局凶杀案的结案率提升一点,过去几年的记录几乎跌至百分之五十以下。

局里的警探分两类:一类专管财产犯罪,另一类管人身伤害的犯罪。后者是专门处理谋杀、强奸、人身攻击和抢劫的,他们的案子比较受重视,在他们眼中负责财产犯罪的警探经手的案件只能算是文书工作。因为在都市里这类案子太多了,警探忙着处理各地报的案子,只有少数时间花在逮捕上。他们根本谈不上侦查工作,因为没有那个时间。

但是庞兹对会计手法所得的结案率还不满足,想把比洛克西的两起凶杀案也加进他们的结案记录里,毕竟,是他手下的凶杀部门破了这两件案子的。在结案这一头加上三个案子,而罪案数那一头原封不动,对结案率的提升一定大有帮助,对侦查处长官的形象也有正面作用。博斯知道庞兹今天一定会为他和他那伙人的工作表现得意扬扬。

“伯恩斯?从窃车组调来的?他从来没办过凶杀案子,他到底有没有办过任何个人刑事案?”

“他说我们的结案率会上升六点,”埃德加说,“今天高兴极了,哈里,我们的新队友也很高兴能使老板这么高兴。”

“不错,他到底还是找了。我今天早上有个案子,所以他塞了他手下一个没用的家伙过来,伯恩斯。”

“我不想听了。”

“他找了?”

“我也这么想,除了数汽车之外,你怎么打发时间呢?你一定无聊透顶,哈里。”

博斯沉默了一下,这个消息带给他一种结束的感觉,他开始觉得也许再也无法复职了。

“那倒没有。”博斯没说实话,“上周我把露台修好了,这周我要……”

“给我找了一个新队友。”

“哈里,我告诉你,你这是把钱和时间往水里扔。那个检查员会发现你住在家里,他会把你踢出去。然后他们会把你的房子拆了,再把账单交给你。那时,你的露台和整所房子都会待在收破烂的卡车里。”

“动手干什么?”

“我找了一个律师办这件事。”

“庞兹到底动手了。”

“他能做什么?”

“是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上诉,把红条取消。他是专门搞地产的,他说他会想办法搞定。”

“至少你不会没车可数。”

“希望如此,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拆掉重新盖。”

“唐人街还真管用!”博斯嘲讽地说,“你哪天也该去试试。我才去了一次,结果是乖乖坐在这里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

“我可没中彩票。”

每个警察心里都怕自己有一天承受不了工作压力,被送到行为科学部门参加心理治疗课程,所以他们从来不用那个部门的正式名称,到行为科学部接受治疗就是“到唐人街去”,因为行科部就在离帕克中心不远的唐人街。如果哪个警员到唐人街去了,大家会说他是“染上希尔街忧郁症”。行为科学部六层办公大楼的外号是“515大楼”,515不是门牌号码,而是警察通讯中精神病人的电码代号。代号的原意是保护当事人不受他人歧视,因此也能更好地承载他们自己内心的恐惧。

“联邦政府有灾后重建贷款,你可以去申请,然后……”

“哈里,唐人街的事如何?”

“我已经申请了,杰里,可是我喜欢现在的房子。”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在他离队的这段时间,光靠修理房子打发时间是不够的。他走进屋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才开了罐,电话就响了,是他的队友杰里·埃德加。这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刚好可以打破目前的沉寂。

“好吧,哈里,我希望你的律师能搞定。好了,我得挂了,伯恩斯叫我到游击手喝杯啤酒,他已经在那里等了。”

“天哪!”他大声叫出来。

游击手酒吧是道奇体育馆和警察学校附近一个很小的警察酒吧,博斯上次去那儿的时候墙上还贴着“支援盖兹警长”的标语。对大部分警察而言,盖兹已经是过去残余的灰烬了,但游击手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那些活在过去的警局老人可以喝上一杯,缅怀一下某个消失的部门。

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转过身,视线离开高速公路。

“好,玩得开心,杰里。”

从他的山顶视角,他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几乎所有的北向车道穿过卡温格山口街区伸向圣费尔南多谷。他脑袋里在想今天的疗程到底算不算成功,他的注意力却转向目力所及的高速公路上去了。他几乎是无意识地随便选上两辆速度相当、平行共驰的车,紧盯着它们大概一英里的车程,看它们彼此飙车,直到公路消逝在他的视线尽头——兰克希姆大道出口为止。

“保重,老兄。”

他站在栏杆边,看着下面的好莱坞高速公路,此刻正是周一下班时间交通流量的高峰期。他在下班车潮开始之前离开市区,他必须保证和警局心理医生的会面不能迟到。他们会面的时间是每周一、三、五的下午三点半。卡门·伊诺霍斯会迟到吗?或者她也只把它当成一个朝九晚五的使命?

博斯靠着厨台喝他的啤酒,他的结论是:埃德加这通电话是个相当高明的方式,借此告诉自己他已经选了另一边,让博斯落单了。博斯想,这样也好,埃德加必须自保,以求在那个恶斗相当激烈的地方生存,自己也不能因此怪他。

博斯在屋后的露台上喝他的可乐,他的晚餐是用一块搁置了五天的面包做成的三明治,里面夹着几片袋装的现成肉片。他希望有点土豆片来配他的晚餐,不然只有一个三明治,等一下他一定会饿的。

博斯在烤箱的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很暗,但他能看到阴影中的眼睛和下颌的线条。他四十四岁,可是看起来更苍老些,他仍然有一头卷曲的褐色头发,只是头发和胡子都掺了一点灰白了。他觉得那对黑褐色的眼睛疲倦、没有生气,皮肤是夜班守卫那种苍白的颜色,他的体形仍然瘦长,可是有时候衣服松松地垮在身上,好像才到市中心做了一项极耗精力的艰难任务,又或者才生了一场大病。

侧门通向厨房。博斯进了门,打开冰箱,找到一瓶可口可乐,他站在老冰箱门口,让溢出来的冷气吹到身上,顺便寻找晚餐可吃的东西。他很清楚架上和抽屉里有什么,但他还是看了一遍,似乎希望有一块被他遗忘的牛排或者鸡胸忽然冒出来。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单身男人的习惯,他知道。

他又去冰箱拿了罐啤酒,在外面的露台上,他看到天空中是黄昏时的光。不久就会暗下来了,但下面的公路是一条流动的光河,浪潮似乎从未退去。

他还雇了一位律师,对检查员的决定进行上诉。

他看着下面周一下班的车潮,觉得那像一个沿线移动的蚁山,工蚁排队行进。有一天,外力会再度摧毁这座山,高速公路会陷落,房屋会倒塌,这些蚂蚁会再度重建一切,再次融进这支队伍里。

虽然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他的房子仍然无法从市政府毁坏房屋的名单上除名。他们这区的建筑检查员高迪还是判定他的房子不宜居住,应该拆除。博斯只好开始和高迪玩捉迷藏的把戏,他像间谍出没外国使馆那样,偷偷摸摸地进出自己的家。他把前面一排窗子蒙上黑色塑料布,好让光线不会透出去。他也非常注意高迪的行踪。

他心中有点不安,却想不太清楚是什么,千头万绪缠结在脑海之中。他开始将埃德加说的他的案子与他和伊诺霍斯的对话联系在一起,其中确实有一些关联,有联结之处,可是他抓不住。

博斯付了一家土木承包商五千美元,把房子向上撬起,又提高了两英寸,房子才归了位,能固定在钢架上了。其他的就可以自己动手了,有空时他会自己修理窗框和各个房间的门。他先修好玻璃窗,接下来几个月,他慢慢把屋内的门框钉好,装上门。他一面参考木工书籍一面动手做,一件工程常常要两三次才能做对。可是他做得相当愉快,觉得精神松弛。修房子可以使他忘记工作上的压力,得到暂时喘息的机会。他没有碰前门,心想就算是他对自然力量的礼敬好了,他不介意只用侧门。

他喝完啤酒,心想两罐应该够了。他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把双腿跷起来,想让自己的身心好好休息一下。天上的云已经被下沉的太阳染成橘红色,像一片熔岩在天上慢慢流过。

那是一栋很小的红木房子,坐落在沉积岩上固定的钢架上。那片沉积岩是中生代和新生代时期,圣莫尼卡山从沙漠中冒出来时形成的。据说,地震发生时,这些钢架支撑得很稳,但上面的房子却移动了,一部分脱离了钢架,两英寸左右,可这就够了。虽然距离很短,造成的破坏却很大,屋子里面所有木质构架,包括门窗的框架都不再是方形,玻璃震成碎片,前门卡在和整个房子一起北倾的门框中。如果博斯想打开前门,他可能得向警局借一架攻城槌。就连侧门,他还是用了一个铁撬才撬开的,现在他进出只能走侧门。

就在将睡未睡的那一刻,一个想法从熔岩后面浮出来:每个人都重要,不然谁都不重要。在他快要睡去时,他知道他要找的那个关联是什么了,他知道他的使命是什么了。

这已经成了他的惯例:把车停在路边,不让人发现他还住在自己家里。地震后,市政府的安全检查人员先把他的房子判定为不宜居住,之后又决定拆除。可是博斯对这两个规定全都置之不理。他用电锯把锁锯掉,已经继续在里面住了三个月。

[1]美国汽车制造企业,旗下有道奇、克莱斯勒、Jeep等品牌。

把车开上伍德罗·威尔逊路的上坡路后,他在离家半条巷子的路边停好车,走回家去。一阵轻柔的钢琴声飘来,古典乐的什么曲子,听不出是哪一家传出来的。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这些邻居,更不知道谁家有人弹钢琴。他钻过屋前拉上的黄色带子,从车棚边的门进入屋内。

[2]1776年7月4日,美国宣布独立。

回家路上,博斯一路抽着烟,其实他需要的不是烟,是杯可以舒缓他神经的酒。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去酒吧时间还嫌太早,所以他只好又点了支烟,决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