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警探,如果你一直耍嘴皮子、故意捣乱,我们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这也就是说你不会在短期内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你难道希望来我这里的结果是这样的吗?”
“很好,你要我思考我的使命,那么你是不是要我把内容浓缩成几个句子,练习到就像我在念字典上的例句那样精简?”
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她低头看着桌上的黄色记事本,他趁她的眼光不在他身上时打量她,卡门·伊诺霍斯的双手放在桌上,她的手是咖啡色的,很小,手上没有戒指。她右手握着一支看起来很昂贵的笔,博斯一直认为只有那些过分在意自己形象的人才会使用名贵的笔,但她恐怕不是那种类型。她戴一副细玳瑁框的眼镜,深褐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她的牙齿应该在小时候戴上矫正器的,可是她没戴。这时她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
“好,警探,我只会回答你这一个私人问题,不过你要明白,我们的对话要谈的不是我,而是你。我的使命,我认为是帮助局里的人。这是个相当窄的范畴。但是我做的这些——从一个更宽泛的层面上讲——也可以帮助社区,帮助本市的人。也就是说,我们的警员状况越好,我们的日子也越好,越安全。这样行不行?”
“我听说了‘那件事’,我是说——这个情况和你刚刚结束一段感情的时间相当,或者很接近。”
“当然有关。”
“谁说的?”
“这跟我们要谈的无关。”
“在我得到的背景数据中,不过数据的来源不重要。”
“你的使命是什么,医生?”
“很重要,因为你的数据源太糟,我的感情事件跟所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相干。你说的结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好,我要你想想看,你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好好想想看。”
“这种事留下的创痛往往比三个月长得多。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谈起来也许相当困难,可是我认为我们应该谈谈,这样可以帮助我了解你动手打人的时候,情绪上处于何种状况。你觉得跟我谈你的情感事件有什么困难吗?”
“我说不上来。”
博斯挥手示意她往下说。
他回到座位,试着讲出来,最后却摇摇头。
“你们的关系维持了多久?”
“你说说看你的使命是什么,”伊诺霍斯从他身后安静地说,“我想听你自己怎么讲。”
“差不多一年。”
再远一点,他看到好莱坞高速公路的立交桥,后面是囚禁老局长的那间监狱暗沉沉的窗子和刑事法庭。往左,他可以看到市政府的高楼,上面几层绕着黑色的防水胶布,看起来有点在办丧事的意味,他知道胶布是在地震修复工程进行中用来防止建筑坠落物的。越过市政府,博斯可以看到那座玻璃房子,那是帕克中心,警局总部。
“婚姻关系?”
他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希尔街。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每次他到这一带来,这里都这样拥挤不堪。他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白种女人,她们夹在黄种面孔中,就像米饭中的几粒葡萄干。在她们经过的一家中国肉铺,博斯看到一整排的熏鸭被穿着脖子吊在那里。
“不是。”
“是这样的吗?你相信你的使命就是侦破凶杀案,把坏人送进监牢?”
“已经到谈及婚姻的程度了吗?”
他嘲讽地说。他已经快受不了了,但这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次治疗。
“没有,至少没有正式谈到。”
“差不多,就像圣杯。”
“你们住在一起?”
“也许吧。你注意到没有,当你说到你的工作时,就好像在说一个使命似的。”
“有时候会,我们各有自己的住处。”
“如果你同意让我回去的话。你知道关键在于你的核准。”
“你们现在是完全分手了吧?”
“如果局里让你回去。”
“我想是吧。”
“我不知道,可是‘那件事’……听起来好像……我不知道,消过毒的。医生,等一下,你刚刚说旅行,我可不打算离开此地去旅行。我的职责是抓杀人犯,那才是我的工作。我真的希望能回到工作岗位,我可以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
博斯的语气就像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西尔维娅·穆尔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那你怎么说呢?”
“分手是双方同意的吗?”
“我不懂。人人提起我的事都说‘那件事’。”
他清清喉咙,他不想谈这一点,但是又希望尽快解决掉。
“怎么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我是在她打包好准备走时才知道的。你知道吗,三个月之前,房子在地震中震开的时候,我们还在床上抱在一起。你可以说,余震还没结束,她已经走了。”
博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余震到现在也还没结束。”
“虽然我不赞成,不过你这么做也有个好处。有事能让你忙碌对你很好——尽管我指的是运动、业余爱好或是到外地旅行什么的,使你不去想那件事。”
“我只是那样形容。”
她抬起双手,做出一个不想管的姿势。
“你的意思是,地震是你们分手的原因?”
“我工作范围之外的事,大概不必经由你核准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分手是在地震那个时候,就在地震之后。她在谷里的学校教书,她的学校灾情严重停了课,学生转到别的学校去了,那区不需要多余的老师,所以老师们可以休假。她申请了休假,离开了。”
“博斯警探,看来你真的是活在逃避中了。我觉得你不该这样。”
“她是怕下一次地震,还是怕你?”
他点了点头。
她两眼盯着他问。
“你还住在那儿?”
“她为什么要怕我?”
“那要看你问谁了。市政府的检查人员说基本全毁,我根本不能进去。我个人认为情况还好,只不过需要修理一下,现在家得宝[1]的人都叫得出我的名字了。房子有一部分我是请工人修的,其他的很快就可以修好。我要上诉,已经找了个律师。”
他知道自己听上去有点太过防备。
“我有。你的房子灾情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提出问题。你会让她觉得害怕吗?”
“你最好别说‘我了解’,因为实际上你根本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我的立场。我没保险,跟多数人一样,我活在逃避中,你们这行是这样说的吧?我打赌你一定有保险。”
博斯有点迟疑,他想到当初分手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我了解,你有没有保险?”
“如果你指的是行为上的,不,她不怕我,没有理由,我从来没有任何举动会让她怕我。”
“我很忙,工作忙啊。”
伊诺霍斯点点头,在本子上做记录。博斯觉得很不自在,她居然也将这一点记下了。
“地震是三个月前的事,你为什么等这么久才处理?”
“可是,这跟上周在分局发生的事毫无关系。”
“我的房子贴了红条。”
“她为什么离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
他把目光移开,怒火在心中升起。这些治疗就是这样,她可以随心所欲问她要问的,在他身上找到一条细缝,然后想尽办法侵入他的世界。
“多半在填写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的表格。”
“我不知道。”
“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这里不接受这种答案。我认为你知道,至少对于她的离去你有自己的想法,你一定有的。”
“不错。”
“她发现了我是什么人。”
“那我们继续,”她说,“到周二你离队就满一周了?”
“她发现了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再说话,记起他决定尽量少开口的原则。
“那你得去问她了,她说的。不过她现在在威尼斯,意大利的威尼斯。”
“我想你了解我的意思。”
“那么,你认为她是什么意思呢?”
“对不起,我强制休假跟我抽烟有关系吗?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聊这个?”
“我怎么想无关紧要,那话是她说的,是她离开我的。”
“不错。抽烟可能是最明显的一种自我伤害的征兆。”
“博斯警探,请你别跟我斗嘴好不好?我希望能帮你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我说过了,那是我的使命。如果你能好起来,我才能让你回去。可是你这样故意刁难,让我很难进行下去。”
“如果我想戒,我自己能戒。人要不就是喜欢烟要不就是讨厌烟,就这两种,我喜欢烟。”
“也许她发现的就是这个,也许我就是个这么难搞的人。”
“对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想办法替你催眠,帮你戒烟。”
“我怀疑实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耸耸肩,仿佛表示他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事实也如此。
“有时候我觉得就是这么简单。”
“好像有些勉强嘛。”
她看了一下表,身子稍稍往前倾,脸上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当她是朋友,绝对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合适。不过他点了一下头,希望这个动作能让对方满意。
“好吧,警探,我知道你很不自在。我们谈点别的,不过我猜我们以后还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我需要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尝试表达你自己的感觉,不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你不妨试着把自己和洛杉矶警察局分开。你来这里的时候,就当是来看个朋友、来聊天,什么话都可以讲出来。”
她等他回答,但他一声不吭。
“不管我们在哪里都一样,还是洛杉矶警察局的工作人员。”
“我们再来谈谈上周发生的那件事。我知道事情的发生跟一桩谋杀妓女的案子有关。”
“我们这里没这个规定,你用不着把这里当成警察局的一个部门,或者市区的一部分。我们把办公室设在这里就是要和他们区隔开来,这里没那些规定。”
“不错。”
他的借口很牵强,实际上在好莱坞警局,他每天都违反禁烟规定。
“很残酷吗?”
“没有,不过在市区的办公室那儿,你知道是禁烟的。”
“残酷只不过是个字眼,对不同的人意义不同。”
“没在档案上,也没有必要。是你自己的手,你一直把手抬到嘴边。你是不是正在戒烟?”
“对你呢?是不是一件残酷的凶杀案?”
“这也在我的档案上?”
“是,很残酷,我觉得所有的凶杀案都很残酷。有人死了,很残酷,对死者而言。”
“喂,抱歉,”她说,“我不该一开始就问你那个问题,我知道你对那件事情反应很强烈,我们重新来一次。对了,如果你想抽烟,请便!”
“你收押了嫌疑人?”
哈里·博斯静静地看着她。他想抽烟,但不愿意询问对方,他绝对不会在她面前承认他是老烟枪,要是他承认了,她说不定会谈起什么口腔病态或者尼古丁瘾那一套。他把目光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卡门·伊诺霍斯是个体态娇小、和蔼友善的人,博斯知道她人不错,他从曾经被送到唐人街的警察口中听过不少她的好话。她只是做她该做的事,他的怒气也不是冲着她个人而来的,他知道她心中也一定有数。
“是啊,我和我的队友一起。嗯,不对,是那家伙自愿来回答一些问题的。”
她清了清喉咙,口气严厉地说﹕“博斯警探,我可以告诉你,你有问题,而且你的问题已经不是一朝半夕的了,早在那事发生之前就存在,我们安排的这一套疗程是针对你过去早就存在的问题而设计的。你懂不懂?那个事件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你以前也出过纰漏。我现在要你做的是——你也可以说是我核准你复职之前,你必须做的是——好好看一下你自己。你在做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你为什么会出这些问题?在治疗过程中,我需要你对我坦白,我会问你几个问题,而你必须把你心里想的告诉我。我们的谈话是有目的的,不是要你坐在这里贬低我或我的专业,或者局里的领导的。我们的对象是你,到这里来接受治疗的人也是你,不是别人。”
“这个案子对你是否有特殊意义?我是说,跟以前别的案子比起来?”
“有价值?我只是个条子,又不是什么金条。我们在大街小巷拼命的时候,谁管你是什么局里的干员?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在你这里就得听这种屁话是吧?”
“也许,我不知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我想局里的高层显然认为你很有价值,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了。他们大可以启动惩罚措施,那你就差不多等于卷铺盖走人了。现在他们是在尽力帮你保住饭碗,保住局里一个优秀干员。”
“为什么?”
他可以看见她眼中燃起的怒火。他把她的专业能力和技巧贬得一文不值,伤了她的自尊。可是那点怒火很快就熄了,经常面对这样的警员,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你是指我为什么特别关心妓女?我并没有,我对她们的感觉和对其他受害者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对我经手的凶杀案,我都有一个原则。”
“你指的事跟压力一点不相干,那是另一回事……不管他。反正全是胡说。不如我们干脆一点,把话摊开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把饭碗捡回来?”
“什么原则?”
“不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我们是从你的行为判断出来,我认为你很明显是……”
“每个人都重要,不然谁都不重要。”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我说胡说。某某人无凭无据说我的压力太大,局里就有权利不让我工作。非要我对你乖乖就范,才有希望讨回我的饭碗。”
“请你解释一下。”
“答案写得清清楚楚的,局里更想让你得到治疗,而不是惩罚你。你现在是强制控压休假,意思就是……”
“我刚才已经谈过了,每个人都重要,不然谁都不重要,就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会拼命去找各种证据,捉拿罪犯归案,我不管死的是妓女还是市长夫人。我的原则就是这样。”
“我是说……好吧,我是推了那个家伙一把,可能还出手打了他。我不记得具体细节了,但我不想否认什么。所以,好啊,停职、调职、报到权益委员会去啊,随你们的便。可是到这里来就可笑,‘强制控压休假’根本就是胡说。我为什么每个礼拜要到你这里来三次,跟你谈话,好像我是什么……你根本不认识我,我的事你也不懂,我干吗非跟你谈不可?你凭什么来决定我复职的事?”
“我懂,好,我们来谈你的案子。我想听你告诉我,逮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好莱坞分局粗暴行为的原因何在?”
“等等,你说胡说,你所谓的胡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会把我的话录下来吗?”
“这一套全是胡说,彻头彻尾的胡说。这就是目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会,警探,你对我说的话都受到隐私权的保障。我们的疗程结束后,我只需给助理局长欧文写一封信,告诉他我的意见,我们治疗过程中的细节丝毫不会外泄。我给他的意见信很短,不到半页,也不包括任何谈话的细节。”
“那么博斯警探,你能不能跟我谈谈那件事?”她只好直接问他,“我们的目的……”
“你的半页意见,权力可大得很。”
她等他开口,可是他没接腔。他到唐人街来之前已经打定主意,就是要摆出这副姿态,要她费点功夫才能把话从他嘴里一字一句套出来。
她没有回答。博斯看着她,思索了一下,他想他或许可以信任她,但是直觉和经验告诉他,绝对不能信任任何人。她似乎知道他的处境,只是静静地等着。
“那件事啊,我可是有话要说。”
“你是想听我的说法?”
“什么都可以,比方说那件事。”
“不错,我想听你说。”
“什么哪里说起?”
“好,我告诉你。”
“你打算从哪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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