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斯敏在客厅叫他。博斯走出厨房,看见她穿了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背心,外罩着敞开的白衬衫,衬衫在腰上打了个结。她还戴了太阳眼镜。
“可以走了吗?”
她带他去吃早餐的地方有浇着蜂蜜的松饼,还有配着粗麦饼和黄油的煎蛋。从在班宁受训之后博斯就没再吃过这种粗麦饼了,一顿极好的早餐。他们的话不多,不再提起她的画和前晚他们临睡前的谈话。那些话似乎更适合黑夜,也许她的画也一样。
他挂电话时想着拉斯维加斯,克劳德·伊诺虽然死了,可是他的遗孀还在享用他的退休金,她也许值得这五十美元。
他们喝完咖啡,她坚持付账,所以他付了小费。下午他们坐着她放下车篷的甲壳虫四处兜风。她带他看了很多地方,从外伯城到圣彼得斯堡海滩,烧了一箱汽油和两包烟,黄昏时分他们在一个叫印第安岩滩的地方看墨西哥湾的落日。
他走到冰箱边上的电话旁,拨了航空公司的号码。就在他改签航班之际,他临时问起有没有经由拉斯维加斯飞回洛杉矶的航班。对方说除非他愿意在拉斯维加斯机场等三小时四十分钟。他说他就订那个航班,除了原先付的七百美元,他得加付五十美元改变路线,他用信用卡付了钱。
“我去过很多地方,”洁斯敏告诉他,“最爱的还是这里的光线。”
她挣开他,走出厨房。
“去过加州吗?”
“我去换衣服了。”
“还没有。”
“因为她不能跳。”
“有时候夕阳好像岩浆泼向城市。”
“为什么?”
“一定很美。”
“她不能跳,爵士。”
“会使你忘记很多事,忘记很多……那是洛杉矶的特色。一座千疮百孔的城市,可是有一些好东西,是真的好东西。”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看着那幅画,觉得她会。我觉得她是那么想的,可是谁也不知道。”
“我懂你的意思。”
她看了他很久才开口回答:
“有件事我很好奇。”
“那张在桥上的,她会跳下去吗?”
“又来了。什么呢?”
“那幅是给他的,所以我签了名,这些是我自己的。”
“如果你的画不让人观赏,那么你靠什么维生呢?”
“在你爸爸家那幅是签了名的。”
他一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还不到签名的时候。”
“我父亲留了钱给我。他还在的时候,就有钱给我,不多,可是我不需要很多,对我来说够用了。如果我作画的时候没有出售的需求,我的画就没那么多顾虑,那样才能保持纯粹。”
“为什么那些画都没签名?”
博斯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像不愿暴露自己的借口,他没有追究,她却不肯放手。
“什么?”
“你随时随地都是警察吗?永远在问问题?”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不,只对我关心的人。”
她抽身的时候,他按住她,让她面对他。他想要再询问她那些画的事,他没法不问。
她很快地亲了他一下,走回停车的地方。
“你打电话给航空公司,我先去洗漱,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
他们回到她的住处换了衣服,到坦帕牛排馆吃晚餐,那家的酒单太厚,是单独送上的一本。餐馆的装潢设计像是出自意大利,色调很暗,配上红色的天鹅绒和古典风格的雕塑和绘画。他觉得这家餐馆正是他认为她会建议的地方,她说这家卖肉的餐馆主人是吃素的。
他们笑起来,她紧紧搂了一下他的脖子,似乎已经忘记他进入画室的事了。
“像是加州来的人。”
“没错。”
她笑了,之后他们有一阵没说话。博斯的脑子转到他的案子上去了,他这一整天都没有想他的案子,现在他觉得有点罪恶感,好像是把他母亲放在一边不管,自己去追逐和洁斯敏一起的享乐时光。洁斯敏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
“恶心,我得换一把新牙刷了。”
“你能再留一天吗,哈里?”
“是呀,可是我用了你的牙刷,所以我们扯平。”
他微笑着摇摇头。
“不公平,你刷过牙,我的味道可不太好。”
“不行,我得走了。可是我会回来,我什么时候抽得出身我就会来。”
他们抱在一起亲吻,可是她很快地抽回身体。
博斯用信用卡付了账,猜想他的信用卡已经到了最高限额,之后他们回到她的公寓。知道他们就要分开了,两人开始拥吻对方。
“我也希望你留下来。”
博斯觉得她的身体、感觉和气味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他希望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下去。他以前也有过一眼就被吸引的情况,甚至也有过立刻的行动,可是从来没有像跟她这样如此专注,如此完整。他猜这是因为他不了解她,这就是吸引力。身体上,他跟她那么接近,然而她始终是个谜。他们的韵律是温和缓慢的,最后彼此深深地吻着对方。
她转身看着他。
之后,他躺在她身边,一只手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她的手顺着他的头发绕圈,真正的告解开始了:
“这也是我在思考的事,我可以多留一天,明天再走,如果你要我留下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多留一天。”
“哈里,其实我没有跟几个男人好过。”
“你什么时候走?我记得你说过一早的飞机。”
他没有反应,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反应是恰当的。他对女人过去的性生活并不在意,除非是因为健康理由。
“不要,我想我应该带你出去吃早餐。”
“你呢?”她问。
她不再倒水,可是并没有转身把水壶放回炉子上。
他忍不住想逗她。
“真的。你要茶吗?”
“我也没跟几个男人好过。事实上,至今为止,我还没跟哪个男人好过。”
“真的?”
她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
“不要紧。”
“你知道我的意思。”
“爵士,真的,对不起,我是个警察。我很好奇。”
“答案是,我也没有跟几个女人好过,至少不够多。”
她走开了,他把画放回原处。他离开画室,看见她在厨房里,背对着他,正在倒水。他走过去,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背上,即使如此,他碰到她时,她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跟我交往的男人多半好像是他们要的东西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们要的什么是我没有的。然后,我不是太早就是太晚离开他们。”
“请你不要问我这些,把画放回去。”
他用一只胳膊撑起自己,看着她。
“是因为裸体,还是因为画里的含义?”
“有时候我觉得我比较了解陌生人,比了解其他人更多,包括我自己。我的工作让我了解很多人,有时候我觉得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那些人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没有。”
“我想你知道,我懂,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当然,可是你为什么把画从墙上拿下来?”
“我不知道,我不那么想。”
“你可不可以把画放回去?”
他们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有说话。博斯俯身亲吻她,鼻间都是茉莉的香味。
她伸手把门把手转了一下,好像这样能证明他说的不是实话。“门没锁,爵士,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想让我进来。”
“哈里,你用过你的枪吗?”
“没锁。”
他抬起头来,这个问题似乎场合不对。可是他在黑暗中可以看见她的眼睛盯着他,等他回答。
“门是锁的。”
“用过。”
“我在观赏你的画,可以吗?”
“你杀过人。”
他跳起来,好像被人从后面刺了一刀。洁斯敏站在画室门口,她穿了一件丝质浴袍,双臂抱在胸前,把浴袍合住。她的眼睛有点浮肿,她刚刚醒来。
这不是问句。
“你在做什么?”
“杀过。”
博斯再看他取出的第三幅画,发现这幅画虽然仍是洁斯敏的裸体自画像,却和前两幅大不相同。他能看出这幅作品是在重新诠释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一幅他只在书上看过,对他很有吸引力的画。画中充满惊恐的人是洁斯敏。蒙克笔下梦境般的旋涡变成阳光高架桥,博斯清楚地记得桥墩鲜黄色的立柱。
她不再说话。
第二幅似乎和第一幅是同一个系列,同一个裸女在阴影中,但这一回她是面对观者。博斯注意到画像中洁斯敏的胸部比实际上要丰满,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有意的,也许有什么含义,或是画家在潜意识中的自我美化。他也注意到画面上灰色的阴影中,女人身上有一层红色。博斯对画没什么研究,可是他知道这是一幅很阴暗的作品。
“什么意思,爵士?”
他拉出来的三幅画像都是暗色调的,没有一幅签了名,但很明显全都出自一人,是洁斯敏的手笔。博斯可以看出在她父亲公寓里那幅画的风格,锐利的笔触,暗沉的色调。他看的第一幅是一个裸女,她的脸没有面对画家,而是看向一片黑暗。博斯觉得是那片黑暗把她淹没了,而不是她看向黑暗。她的嘴完全在阴影中——完全的沉寂。博斯知道画中的女人是洁斯敏。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是怎样的情形,你怎么继续生活。”
博斯注意到台子下面有几幅画布靠在墙边,正面朝墙,都像是没用过的画布。可是博斯有一点怀疑,想到墙壁上的钉子,他伸手去把画布拉出来。他这样做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办案,寻找谜底。
“我可以告诉你,那非常不好受。即使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他们倒下了,你还是非常不好受。你只能走下去。”
他在画架边绕了一圈,架上的画布还没有动过。挨着一边的墙有一张很大的工作台,上面散着几条颜料、几个调色盘,还有插满画笔的咖啡罐。
她没有说话。不论她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博斯希望她听到了。他有一点迷惑,不懂她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她是不是在试探他什么?他躺回自己的枕头,可是迷惑使他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把手臂放在他身上。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窗子的视野,后院和另外几幢房子的车库之外就是海湾,很美,他懂得她为什么选这间屋子做她的画室。屋子中间一块滴着油彩的布上是一个画架,可是没有椅子,她是站着作画的。房间里没有灯,也没有其他人为的光源,她只在自然光线下作画。
“我想你是个好人。”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走回客厅,走向玻璃拉门对面的一扇门,他才开了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颜料气味,是她的画室。他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
“我是吗?”他轻声问。
客厅的玻璃拉门外是一个三面环窗的凉台,里面摆着藤制的家具、几盆盆景,其中有一棵小橘子树,上面还结了几个橘子,凉台里一股浓郁的橘香。博斯走近窗边,顺着屋子后面的小路向南边的尽头望去,他可以看见海湾,早晨的阳光在水面上反射成一片纯白色的光。
“你会再来吧?”
放弃咖啡之后,他就在室内四处打量,松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响声。客厅和卧室一样简单,一张铺了乳白色毯子的沙发,一张茶几,一台老式音响设备,只有磁带,没有CD。客厅里没有电视,墙上也没挂任何东西,可是留下的钉子暗示这儿从前是挂了东西的。他在墙上找到两根钉子,上面没有油漆也没有锈,显然在墙上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会。”
早上博斯先醒了,他冲了个澡,用洁斯敏的牙刷刷了牙。然后穿上他昨天的衣服,到车里拿了他的旅行袋回来。换上干净的衣服后,他到厨房去找咖啡,只找到一盒茶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