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是洁斯敏·柯瑞安,可是她的朋友都叫她爵士。她说她在佛罗里达的阳光下长大,一直都不愿离开这里。她结过一次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独身,也没有伴,但她早已习惯如此了,她说她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艺术上。博斯懂她说的,他不也是把全副精力放在他的艺术上了吗?虽然没人会把他的职业称作艺术。
结果一杯为限的柠檬汁成了四杯,最后两杯还掺了伏特加。博斯的头痛完全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带了一点朦胧的美。在第三杯和第四杯中间,她问他是否介意她抽烟,他于是点了两支。到暮色渐浓,博斯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身上。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寂寞,一种略带神秘的寂寞。那张美丽的面孔后面有一道创伤,那种看不见的创伤。
“你都画什么?”
博斯喝着柠檬汁,告诉她自己如何利用她的广告进到这个小区去找另一个住户。她并没有不高兴,博斯甚至感觉她似乎相当欣赏他的机智。当然博斯没提闯入后的波折,以及麦基特里克掏出枪的那段。他大致描述了这个案子,省略了和他个人有关的地方,她似乎对他调查三十多年前凶杀案的事听得十分入迷。
“多半是人像。”
“正好,我今晚也得开到坦帕去,明天早上的飞机。”
“画谁呢?”
她开了门,让他先进去。
“我认识的人。也许有一天会画你,博斯。”
“我希望是。”
他不知该说什么,所以他笨拙地换了话题。
“对了,你是画家。”
“你为什么不找房产经纪来卖?那样你就可以留在坦帕,专心画画了。”
“我住在那儿,我也想家。自从开始卖房子,我在这儿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我希望周日能全天在自己家里,在我自己的画室里。”
“因为我需要一点变化,我也不想把百分之五的利润分给房产经纪。这是一栋很不错的公寓。这里的房子很好卖的,根本不需要经纪,很多加拿大人在这儿投资,我想我会卖掉,这一周我才刚开始登广告。”
“坦帕有什么?”
博斯点点头,希望他没把话题转到房产上来,现在他们的谈话有点触礁了。
“你们洛杉矶警察真是得寸进尺,”她说,脸上带着笑容,“就一杯,这回你的故事最好精彩一点,然后我们都得走,我今晚要开车到坦帕去。”
“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吃晚饭?”
他看着公寓的门。
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好像他的问话和她给的答案都有深一层的含意。也许真有,至少他觉得有。
“是啊,我知道,所以……”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告诉自己明早就走了,不会再见到她,也不会再来佛罗里达,“你起先说有柠檬汁,可是我没喝到。也许,我可以好好跟你解释我的事,正式跟你道歉,如果你还有柠檬汁的话。”
“去哪里吃?”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告诉别人我是洛杉矶的警察,你们需要好一点的公关。”
这是一句搪塞的话,可是他随她的话走。
“不,是真的,我是洛杉矶的警察。”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地盘。你选个地方,这里或者去坦帕的途中,我无所谓,我只想和你相处,爵士,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编的那套是我听过最笨的说辞。那么洛杉矶是怎么回事?也是编的吗?”
“你多久没跟女人在一起了?我是说约会。”
她笑着摇头。
“约会?我不知道,几个月吧,我猜。可是,嘿,我并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路过这里,自己一个人,我想也许你……”
“我是警察,”他说,“我得进来找个人,我利用你进入这里,我觉得很抱歉。真的,我不知道你父亲这些事。”
“不要紧,哈里,我们走吧。”
博斯打开车门走出去。他觉得她站着低头看他会使他显得矮半截。
“去吃饭?”
“那你来干吗?”
“是的,去吃饭,我知道去坦帕的路上有个地方,在长船区,你得跟着我。”
“今天的事,我先前去看房子的事。我……你说得没错,我其实根本没打算看房子。”
他笑了,点点头。
“道歉?道什么歉?”
她的车是一辆宝蓝色的甲壳虫,有一条红色的挡泥板。
“别,千万别叫。我……嗯……我只是……我本来想进去找你的,跟你道歉。”
博斯观察了一下,他们开过两座吊桥来到长船礁,又往北跨过另一座桥驶入安娜·玛丽亚岛,最后在一家叫“沙滩吧”的地方停下。他们穿过酒吧,在后面可以瞭望墨西哥湾的露台上坐下。那儿十分凉爽,他们点了螃蟹和牡蛎,配着墨西哥啤酒。博斯觉得非常舒服。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叫警卫。”
他们没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在博斯与他经历过的那些女人的相处中,只有沉默是让他最舒服的方式。他觉得伏特加和啤酒在他体内起了作用,把整个晚上的棱角蚀平了,他对她渐渐觉得亲近,内在升起一股欲动的渴望,麦基特里克和他的案子似乎已经被挤到脑后的角落去了。
他窘得说不下去。
“很好,”他吃喝得差不多了,“真舒服。”
“你坐在这里有一阵了,我看见的。”“我……”
“嗯,他们的东西不错。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吗,博斯?”
“你是说……”
“说啊。”
“博斯先生,你在干吗呀?”
“先前关于洛杉矶警察的话,我是在开玩笑。不过,我以前认识一些警察……你好像跟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你好像还保有太多你自己的本性,你懂吗?”
“嘿!”
“我猜是吧,”他点点头,“谢谢。”
耳边敲窗的声音让他陡然坐直身子。是她。博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他还是知道应该转动车匙,打开车窗。
他们都笑了。她迟疑了一下,突然探过身子在他嘴上亲了一下。他的感觉很好,笑了,他能尝到蒜味。
一刻钟后,他还在犹豫,但她从前门出现了。他停在大约二十码外,中间还隔了两辆车。他这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他把身子向下滑了一点,尽量不引起注意。她从后面走进停车场,博斯没有回头,他仔细听着,等着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呢,他想,跟着她吗?你到底在做什么?
“很高兴你已经晒黑了,不然我又会看到你脸红。”
他掉转车头,往她的公寓开去。外面的光线仍然很亮,而她那幢房子没有光线透出来,不知是否在家。博斯把车停在附近,等了几分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行动、该如何行动。
“不,我不会。我是说,谢谢你的话。”
他越想越沮丧,最后决定暂时把这个案子抛在脑后。冷气太冷了,他关小了一点,换了挡,慢慢开出小区。他快开到小区入口的时候,脑海中浮起那个帮父亲出售公寓的女人。她在自画像上签的名字和“爵士乐”同音,这点令他相当欣赏。
“你要跟我回我家吗,博斯?”
博斯喜欢这个推断,却也很懊恼,因为这毕竟只是一个想法。他摇摇头。他又回到原点:只有想法,没有任何证据。
现在换作他迟疑了。倒不是很难回答,而是他想让她有机会反悔,如果她刚刚脱口而出太快了一点。她没说话,他微笑着点点头。
博斯推测米特尔的角色是举足轻重的,他觉得这一切必然有层层关联,米特尔既然是康克林的左右手,他一定知道康克林知道的一切。
“嗯,我想去。”
除非拿钓竿的人消失。他想到福克斯的车祸,跟这个假设契合。康克林等了一段时间才下手,他表现得像一条上了钩的鱼,甚至同意让福克斯改头换面,在竞选团队当差,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却突然来了个车祸丧生。他们也许买通了记者,隐瞒了死者的背景,也许记者根本不知道福克斯的过去。几个月之后,康克林安心登上了首席检察官的宝座。
他们起身上了车,这次他们走的是不沿海的高速公路。博斯跟着她的甲壳虫,心里想不知道她独自开车时是否会改变心意。他终于在阳光高架桥那里得到了答案,当他把手中的钱递上付过桥费的时候,收费员摇摇头,示意他把钱收回。
这也同样会指向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康克林是否不只是嫖妓,还杀了福克斯帮他找的女人玛乔丽·洛。这个假设一则可以解释康克林为什么那么肯定福克斯没有嫌疑,因为他自己才是凶手;二则可以解释福克斯为何能让康克林替他出面干预警察的审讯,后来又成为他竞选团队的一员。如果康克林真是凶手,福克斯的钓钩可以紧紧扣住康克林,而且可以扣住他一辈子。康克林就像那尾漂亮的刺鲅,无法挣脱钩子。
“不用了,甲壳虫里的那位小姐已经帮你付过了。”
麦基特里克的说法很清楚地表明是福克斯有恃无恐地在控制康克林。到底是怎么回事?博斯想。福克斯是跟女人交易的,他有可能是用一个或几个女人控制了康克林。那段时间的新闻上提到康克林单身,当时的社会规范和现在一样,作为一个公仆,尤其是下一任首席检察官,康克林虽然不必禁欲,可是至少不能私下涉足他自己公然扫除的色情行业。如果他有过这种行为而被揭露,康克林的政治生涯早就结束了,更别提他风化重整队的领导地位。所以博斯的结论是:如果这的确是康克林的污点,而且也是经由福克斯安排的,福克斯可以说抓住了康克林很大一个把柄,这就能解释麦基特里克和伊诺审讯福克斯时的奇怪场面。
“哦?”
他启动了车,可是把挡拉在停车那挡。他把冷气开到最高,然后把麦基特里克告诉他的和他原先已经知道的串联在一起,他开始推理一条结论。对博斯而言,这是凶杀案调查最重要的几步之一——把所有的事实归纳形成一种假设。重要的是不要只抓住一条结论不放,结论一直在变,你得跟着变。
“是啊,你认得她吗?”
他觉得束手无策,他不希望他的调查是这种结果。康克林避这个案子避了快三十年,他不会理博斯的。哈里知道他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还不算认识。”
博斯还没想好等他回洛杉矶后,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觉得他唯一能做的是直接去找康克林。可是他不想这样做,因为他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只会让康克林占上风。
“我想你会认识她的,祝你好运。”
驾船返回后,他变得相当喜欢这个老警官,或许他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麦基特里克一直摆脱不了这个案子,因为他当年没有坚持调查下去,他违背了自己的职责。博斯知道自己多年来一直回避这个有待他解决的案子,他也有同样的失职的罪恶感。他现在在弥补他的失职,麦基特里克肯跟他谈也是一种弥补,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也许他们能做的可能太少、也太晚了。
“谢了。”
从船上回来后,博斯开始头痛,可能是晒多了太阳喝多了啤酒。他谢绝了麦基特里克夫妇坚持邀请他加入的晚餐,告诉他们他真的太累了。他回到车里,从旅行袋中掏出几颗止痛药吞下去,希望头痛能尽快平复。他取出笔记本,看了一遍他记下的麦基特里克告诉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