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证物储藏部可以说是市里失败案件的汇集之地。博斯走进的铁门后面是成千上万件没有结案的物证，是那些从来没被起诉的罪案，连空气里都有一股失败的气味。因为是在地下室，到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博斯一直相信飘浮在那里的是被忽视和衰败的气味，是彻底绝望的气味。
调查的证物在没送去起诉之时会存放在警察局，一旦起诉，证物通常都放在检察官办公室。
博斯走进一间像铁丝网笼般的小房间，网上开了两个窗子。另一头还有一扇门，门上挂了块“非工作人员请止步”的牌子。一扇窗子是关着的，另一扇后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员，正在玩报上的填字游戏。两扇窗户中间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装有弹药的枪械禁止入库”。博斯走到那扇开着的窗前，靠在台子上，警员抬起头来，博斯看到他的名牌上面写着纳尔逊。纳尔逊念出博斯工作证上的名字，省了博斯的自我介绍。
帕克中心的地下室大部分属于证物储藏部，也有几间办公室，比如逃犯部，但整层跟其他楼层比起来相当安静。长长的黄色走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博斯进了证物储藏部的铁门，没碰到任何熟人。
“希……怎么念啊？”
他没有等电梯，直接走楼梯到了地下室。
“希罗尼穆斯。”
博斯看着他转过殉职警官纪念泉，一直到他走过洛杉矶街到联邦广场快餐店那边，他才放心走回帕克中心。
“希罗尼穆斯，是不是有摇滚乐团也叫这个名字？”
“我会好好想一想。”
“也许吧。”
“好，你知道吗，哈里，骄傲常常使人做出错误决定。你可别做出这种错误决定。”
“你有什么事，好莱坞的希罗尼穆斯？”
“我会考虑一下，局长。”博斯终于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我有个问题。”
博斯回答前迟疑了一下，他知道欧文是想帮他。他们两人之间有这层关系，从前他们有一段时间曾经站在完全敌对的立场，等到敌意消失后，彼此对对方都有一种戒慎的敬意。
“你说。”
“哦，这倒是新闻，我会跟他谈。你觉得写信的事怎么样？那对你的情况会有很大帮助。”
博斯把粉红色的证物借条放在柜台上。
“他把我的队友和一个窃车组的编在一起了，局长，我不认为他打算让我回去。”
“我要调这个案子的盒子，很老的案子。你觉得还在吗？”
“庞兹？”
那个警员拿起借条，看了一眼年份，吹了声口哨。他把案件号码在登记簿上记下来时说：“应该在的，没有理由不在，所有的证物都要留下来的。你要看黑色大丽花的案子，我们也有。那是多久？五十多年了。我们还有更老的，只要没破案的，都在这里。”
“可是我听说他已经找到代替我的人了。”
他抬头看了博斯一眼，对他眨了眨眼。
“你知道吗？如果你肯，给庞兹警督写一封正式道歉信会很管用。到时候我得说服他让你回到原职，那是比较难的一步，但我想从医生那里拿到可以复职的报告应该不成问题。我可以下命令，庞兹必须服从，可是那对你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没有帮助。我宁可调解，让他接受你的复职，那样大家都开心一点。”
“马上就好，你干脆先把表填一填。”
“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纳尔逊用笔指着对面靠墙的台子上摆着的表格，说完起身离开窗口，博斯听到他在后面大声叫人。
“你知道，我们处理你这件事时有点不同，因为我希望你以原职原薪回到好莱坞命案组。我在等伊诺霍斯医生的回音，不过据我了解至少还要几周。”
“查利！嘿！查——利。”
欧文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后面房间的另一个声音大叫着回应，但听不清说了什么。
“知道了，谢谢。”
“你来看着窗口，我要用时光隧道车了。”
“好吧，你给我好好保重，我说的是真话。”
博斯听过时光隧道车这个词，那是他们坐的高尔夫球车，是到储藏区深处去的时候才用的。案子越老，档案储藏的位置离窗口越远，时光隧道车会把窗口的警员载到储藏区里面去。
“我吃过了，老总，还是谢了。”
博斯到台子旁填好一份申请表，把表格送进窗内，放在填字游戏上。他一面等，一面四处张望，这时他发现后面墙上还有一块公告牌，上面写着“毒品证物须填492申请表”，他不知道492申请表是什么。有人拿了一份凶杀档案从铁门走进来，是个警探，但博斯不认得他。他打开档案，找到案子的编号，在台子边填了表格，才到窗口去。窗口没有查利的影子。等了几分钟后，他转身问博斯：“这里有人吗？”
“我到联邦广场吃个午饭，”欧文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有啊，一个进去替我拿盒子了，他叫另一个代他，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博斯猜他不信，不过他对这点倒无所谓。
“妈的。”
“原来如此。”
他用指节大声地敲着台子，几分钟后另一个穿制服的警员出来了。这是个老家伙，一头白发盖着梨形的脑袋。博斯猜他大概在地下室工作许多年了。他的皮肤惨白，像吸血鬼一样。他拿了那位警探的申请表又走进去了，只剩下博斯和那人在窗外等着。博斯感觉得到他开始打量自己，但又装成没在看的样子。
“哦，这个，”博斯举起他的手，好像那是别人的手，他此刻才注意到一样，“我利用空闲时间修房子，这是一块碎玻璃割的，我现在还在收拾地震带来的麻烦呢。”
“你是博斯，对吗？”他终于说，“好莱坞分局的？”
“好，你这么合作我真高兴。你的手怎么了？”
博斯点点头，那位警探笑着伸出手来。
“对，那是规定的日期，可是今天她刚好多出一个空档，要我过来。”
“汤姆·诺思，太平洋分局，我们没见过。”
“你今天到唐人街去？我以为是一三五，那是我批的日期。”
“是没见过。”
欧文点点头，博斯确信他没起疑。他的个子跟博斯差不多，但因为剃了个光溜溜的头而在人群中比较显眼。他的脑袋和他在局里对贪腐毫不宽宥的名声，使他得了“光洁先生”这个外号。
博斯握了他的手，但并不特别热情。
“我反正要来唐人街，所以顺便过来到薪资部去一下。我要他们把支票寄到我家去，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好莱坞。”
“我们虽然没见过，但是我跟你说，我在德文郡盗窃组干了六年才调到太平洋的命案组。你知道我那个时候的上司是谁吗？”博斯摇摇头，他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诺思似乎没看出来。
听起来随口问的一句话，其实话里另有含义。他们一起走向出口时，博斯很快地想好了怎么答复。
“庞兹，哈维·‘九十八’·庞兹警督，那个王八蛋，正是我的顶头上司。所以，我听说你干的事，用他的老脸撞烂了玻璃窗，太棒了！他妈的简直太过瘾了，真有你的。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笑破了肚皮。”
“你怎么到中心来了，哈里？”
“谢谢。”
“局长。”
“咦，你到这里来干吗？我听说你在离队期间。”博斯很烦躁，他发现局里有这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家伙也知道他的事和他目前的状况。他尽量控制情绪：“听着，我……”
他想电梯里太挤，欧文大概没看到他按了哪一层。他走出去，站在大厅边，欧文跟着走上来。
“博斯，你的盒子找到了！”是纳尔逊从时光隧道回来了。他从窗口把一个浅蓝色的盒子推出来。那个盒子约有普通靴子盒那么大，上面封的红色胶带已经老得有裂痕了，整个盒子沾满灰尘。博斯懒得把话说完，只朝诺思摆摆手，走过去拿他的盒子。“你在这里签个字。”纳尔逊说。
他看到助理局长欧文站在电梯最里面，他们互相点了个头，电梯的门正好在一楼打开。博斯猜欧文是否看到他按了地下室，像他这种离队身份的人是没有理由到地下室去的。
他把一张黄色的单子放在盒子上面，马上掀起一片尘烟，他用手挥开。博斯签了名，用双手捧着他的盒子。他转身时看见诺思正看着他，诺思只是又点了一下头，这回他似乎感觉出来这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博斯回点个头就向门口走去。
电梯终于来了，他挤了进去。在帕克中心，至少电梯是不会变的。警察来来去去，主管，甚至政治权力结构都会变，只有这些电梯，永远慢吞吞，等到的时候永远挤满了人。门慢慢关上时，博斯按了一下那个到地下室去的没亮的键，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门上亮起的数字。博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公文包。电梯里没人开口，直到快停的时候，博斯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略微转头，不太确定对方叫的是他还是别人。
“喂，博斯？”诺思说，“我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是指离队的事，没有冒犯的意思，真的。”
他用手指又按了一下电梯按钮，一面想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他对自动指纹识别系统的结果并不抱太大希望，可是他仍然必须去查，这些枝节是任何彻底的调查都不能放过的。他决定给赫希一天时间，然后再想法子对付他。如果他还是不干，他得找别的技术员，反正他会一个一个试，直到他把凶手的指纹输进系统为止。
博斯用背把门推开时看着他，但没有说话。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走过通道，好像手上捧的是一件极贵重的东西。
博斯等电梯的时候，心里想着他劝赫希的话大概等于对牛弹琴。赫希属于那种因外在的缺憾在内心留下深刻创伤的人，局里有很多他这种类型的人。赫希多年来被他自己的脸孔吓住，恐怕从来不敢在工作上越轨一步——又一个自动化系统。对他而言，做他应该做的事是不理博斯，或者打他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