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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扎马火山

“无所谓。”她的眼神满是疲惫。

“好的。”我点点头。我们俩制订的计划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而想到这次的计划就近在眼前,想到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将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延续,都是极为怪异的。“然后呢?”这句话让我一阵阵心痛,难以呼吸,但我还是想知道结果。我必须得知道,因为整件事一定会落在我的头上。“你想要怎么……处理……剩下的,想要埋葬还是火化?”

“当然有所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顶这一句。

“能捐的就捐吧。”停了一会儿,她说,“我是说,我的器官。哪里还能用就让他们用吧。”

“我真的无所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就用最便宜的方法处理吧。”

后来她的病情开始恶化,我们知道已经回天乏术,喝再多冰草汁也不会见效,母亲终究要离我们而去了。那一天每靠近一步,我们的心情就沉重一层。但我还是打起精神问她想怎样处理她的身体,是火化还是埋葬。但她只是看着我,一脸茫然。

“不行。”我依然坚持,“你得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一想到最后需要我做决定,我的心里就一阵慌乱。

“嗯。”我点点头,轻抚着她无力的胳膊。

“噢,谢莉尔。”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疲惫,有些无奈,有些不耐烦。在我们的眼神交会的那一刹那,气氛又陷入悲痛之中。每一次,我被她的过分乐观气得直跳脚,而她也对我的强势做派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时候,我们都会对望一下,双方也都会立即冷静下来。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虽然身子很虚弱,但是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火化吧。”她最终给了我一个答案,“把我烧成灰。”

“是。”每次我都会连声答应。她给了我们一切,她的确把一切都给了我们。她总是给予我们最多的母爱,毫无保留。

我们后来火化了母亲的遗体,但是骨灰的情况跟我预想的有些不同,既不像大火之后的草木灰,也不像沙子那样柔滑细小,反而像浅色的鹅卵石混合着灰色的含沙碎石,里面还有一些大块的东西,能辨认出之前是骨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骨灰盒给我的时候,上面的收件人很奇怪地写的是母亲的名字。把骨灰盒带回家之后,我就把它放在橱柜里的古玩盒下面,从前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放在那儿。骨灰盒从6月一直放到了8月18日那天,我们为她定做的墓碑也寄到了家里。墓碑就放在起居室的一边,有人来的时候可能会很扎眼,但却能让我内心安宁。墓碑是瓦灰色的石材,上面刻着白色的字,写的是她的姓名、生卒日期,还有她在病重直到去世之前反复对我们讲的那句话:我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我把一切都给你们了。”在离世的前几天,她一直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她希望我们记住这句话,而这句话也刻进了我的心里。这句话好像给了我一个承诺,让我觉得她的确就在身边,而墓碑则实实在在地让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我们几个人把墓碑立好,然后开始把她的骨灰撒进泥土里。但是我没有全撒掉。我留了几块大些的骨骼握在手心里,站了良久,却不愿意放手。我不会放手的,永远不会。

再一次上路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记恨母亲了。实际上,即便过去有过不愉快,她仍然是一个很出色的母亲。慢慢长大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她病入膏肓的时候我明白,现在我也明白。我明白这有很重要的意义。我有几个朋友,他们的母亲比我的母亲长寿,却不曾给予他们全身心的爱,而我的母亲做到了。她一直认为这种爱是她最伟大的成就。当她明白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爱是她能够依赖的东西,也是让她挂怀我们姐弟几个、难以安心上路的原因。

我把这几块未燃尽的骨头放进嘴里,然后吞了下去。

“去他妈的!”接下来的几英里我大声地喊着这句话。因为生气,我走得很快。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放慢了脚步,停下来坐在一块卵石上。脚边生长着一丛野花,浅粉色的花瓣从石缝中探了出来。“藏红花”这个名字立即闪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母亲之前教过我。在播撒她骨灰的地方,也长着这样的花。我伸出手,碰到了一枝花的花瓣,怒气慢慢地烟消云散。

到了那天晚上,在本应是母亲50岁生日那天晚上,我又开始爱她了,但是我仍然不能让茱迪·科林斯的歌曲在脑海里回响。天气很冷,但不如前一晚冷。我戴着手套,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帐篷里,读着新书《1991年散文精选》。之前我一般会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把前一晚看完的部分烧掉,但是这一晚,我却爬出帐篷,把刚刚读完的部分烧掉了。我看着纸张燃烧着,大声地说着母亲的名字,好像是在为她举行某种仪式。她叫芭芭拉,昵称是芭比。我没有喊“妈妈”,而是喊她的昵称,这让我醍醐灌顶般明白,她不仅仅是母亲,她对我还有更多的意义。她去世的时候也把这些都带走了。但是,现在她似乎又来到了我面前,她人性中的完美与不完美,就像一幅全景壁画——我了解的她和不了解的她,属于我的她和不属于我的她——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地铺展开来。

命运残酷地把母亲从我身边带走,跟我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这是不对的。我恨母亲的原因甚至都不对。我在没有长大时就逐渐跟她疏远,然后在朋友面前说她坏话,或者质疑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然后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明白她已经尽了力,也知道她所做的已经够好了,最终我们母女和好。但是她的离世让这一切都变成了回忆,也让我一下子茫然了。这件事让我青春期的傲慢还没来得及发泄就被拦腰截断,让我被迫一夜长大,原谅了她作为母亲犯下的种种错误——但同时也几乎让我永远无法长大,让我尚未成熟的人生死去,又让我开启另一段尚未成熟的人生。她是我的母亲,但是她却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她永远地困住了我,但我却成了一个人。她永远是我心里填不满的那个洞。而我要一直去填补,一遍又一遍。

母亲想用自己的器官帮助别人的意愿并没有实现,或者说,并没有完全如她想的那般实现。她去世的时候,身体里除了癌细胞就是吗啡,所以最后能用的只有眼角膜。我知道这只是眼睛的一部分,就是一块透明的薄膜而已。但当我想到母亲的眼角膜时,想到的并不是两片薄膜,而是她深蓝色的眼睛在别人的脸上继续看着这个世界。母亲离世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了来自器官捐助基金会的一封感谢信。信上说正是因为她的善举,别人才得以重见光明。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想要跟那个人见一面,要看看他或她的眼睛。那个人不必说话,我想做的就是让他或她看我一眼而已。我按照信上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咨询,但是很快就失望到了极点。我被告知,保密是最重要的原则,而且也是受助方的权利。

然后,我痛哭起来。但是没有眼泪,只是一阵阵的怒吼,似乎贯穿了我的全身,让我无法站立。我不得不弯下身来,把手撑在双膝上,继续号啕。肩上的包越发沉重,滑雪杖挂在身后,戳到了地上。所有的辛酸与委屈,所有愚蠢的回忆,都在大声哭喊中释放出来。

“我想跟您解释一下您母亲捐献器官的实际情况。”电话那边的女人耐心地说着,声音里满是安慰。这让我想起来那些情绪咨询顾问、临终关怀志愿者、护士、医生还有那些在母亲奄奄一息的几周和去世后的几天一直跟我联系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他们的声音都有一种刻意的甚至是过分的同情,所传递的信号就是——我要无依无靠了。“我们移植的不是整个眼睛,”她耐心地给我解释道,“只是眼角膜,就是——”

我简直要气疯了,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思绪。

“我知道眼角膜是什么。”我感觉自己一下子爆发了,“我就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以的话就去看看他或她。这是你们欠我的。”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而我也明白,要怪就怪我那已经去世、自我封闭又过分乐观的妈妈。是她没让我做好上大学的准备,是她偶尔会弃子女于不顾,也是她抽大麻、挥舞着木勺要打我们,而且让我们没大没小直呼其名。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没有。而且她让我失望透了。

我悲伤至极,不能自已,只能挂掉了电话,但是心里最理智的那一部分仍然清楚那个女人是对的。我在他或她身上找不到母亲。母亲的蓝色眼睛离我而去了,我永远也无法再看到她的眼睛了。

7.我上高三的时候,她甚至没问过我想上哪所大学,也没带我去大学参观。直到后来我上了大学,其他人告诉我他们来过大学参观,我才知道有这回事。很多事情都是靠我自己搞清楚的。我申请圣保罗大学某个学院只是因为它在宣传册上的图片很漂亮,而且离家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承认,我在高中的时候有点松懈,总是扮演一个傻傻的金发美女角色,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冷落了。我们家没有厕所,只有一个便桶,没有暖气,只有一个烧木头的火炉。我的继父留着长发长须,自己动手把一辆报废车改装成皮卡,到哪儿都开着这辆车。我的母亲则从来不刮腋毛,而且还在喜欢枪支的当地人周围说一些诸如“其实,我认为打猎就是谋杀”的话。但是她知道其实我很聪明,只不过从不表现出来。她也知道我很上进,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读书。在所有的标准化考试中,我都名列前茅。这其实也让她和我自己都很意外。她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你要不要申请一下哈佛?或申请一下耶鲁?”那个时候我甚至对这两所学校都没有概念,好像它们只存在于小说里。只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哈佛和耶鲁确实存在。即使我申请了,他们也不会录取我。因为必须承认,我不够他们的标准。但是我连试都没试,他们会不会录取我也不得而知。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都要碎了。

最后的那一点火焰熄灭的时候,我起身准备回到帐篷。东边传来了一阵高声疯狂的嗥叫,我知道那边有一群草原狼。在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时候,我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所以现在并不害怕,反而让我想起了家。我抬头看着天空,星光闪烁。我禁不住心想,来这里看到这番美景真是太幸运了,所以现在不能回到帐篷里。一个月后我会在哪儿呢?我应该还在徒步。如果仅仅因为身无分文的话,我最有可能会在波特兰停一下。离开阿什兰,我还剩下了一点儿钱,但是等我到了“众神之桥”,肯定是一分不剩了。

6.她总是盲目乐观,而且总是念念有词:“我们并不贫穷,因为我们有爱!”“一扇门关上了,但另一扇就会开启!”她每次这么说,我都不知为什么特别想掐死她。甚至是快去世的时候,她都一直坚信只要每天喝许多冰草汁就不会死。

后来的几天,波特兰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在这期间,我经过了天空之湖荒野,进入了俄勒冈沙漠,其实就是一片高海拔的平地,长满了美国黑松。旅行手册上说,这里曾经有湖泊和溪流,后来梅扎马火山爆发,喷出大量的火山灰和浮岩,就全部被掩埋了。到达火山口湖国家公园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六,天色尚早,但是视线内根本看不到火山口湖。其实我到达的地方是湖泊以南7英里的露营地点。

5.她跟朋友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虽然很爱他们,但她总是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想她是不愿让任何人进入她的内心吧。她坚信血浓于水,虽然我们家也很少有远亲。她总是神神秘秘的,会参加朋友聚会,但是却从不让我们家其他人参加。所以她去世的时候,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悲戚哀痛。而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朋友没管我,让我最后踏上流浪之路,因为她跟他们都不亲近,所以他们跟我也不亲近。他们虽然祝福我一切顺利,但是却不曾请我去参加感恩节晚宴或在妈妈去世后她生日这天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其实这也算不上露营地点,只是一个旅游集合地,有一个停车场,一个商店,一个汽车旅馆,一个投币式自助洗衣店。很多人发动了汽车,把音乐声开到最大,用吸管喝着大杯饮料,或吃着从商店买的大袋薯片。这种情形既让我心碎,又让我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会相信从这里往任何一个方向走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当天晚上我选在那里露营,美滋滋地在洗澡间洗了澡,然后第二天清晨朝火山口湖迈进。

4.有一次她说我们要是不想叫她妈妈,可以直呼其名。

旅行手册上的描述太对了:看到第一眼,你肯定不敢相信。站在海拔7 100英尺的悬崖边上,我俯瞰着900英尺以下这个著名的湖泊。湖泊边沿呈锯齿状,湖水难以言喻的湛蓝清澈,状如明镜。湖面上露出了小火山,高于水面700英尺形成了一座叫“巫师岛”的圆锥状小岛,上面长满了扭曲的狐尾松。湖泊四周几乎寸草不生,偶尔有几棵狐尾松,星星点点长在湖边,在远处群山的映衬下略显寂寥。

3.也是在这个时期,她气得发疯的时候,就会威胁我们要用木勺打我们的屁股。而且有几次,她真打了。

“因为湖水清澈深邃,所以把阳光中的其他颜色吸收了,只有蓝色被反射回来。”站在我身边的陌生人突然娓娓道来,正好回答了我差点问出口的问题。

2.我们住在公寓里的时候,她经常会把我和姐姐、弟弟单留在家里。她说她没钱雇保姆,我们也长大了,照顾自己几小时没问题,而且这栋公寓里住满了单身妈妈,要是出了问题可以找别人的妈妈。但是我们只需要自己的妈妈。

“谢谢。”我转过头来对她道谢。因为湖水清澈深邃,所以把阳光中的其他颜色吸收了,只有蓝色被反射回来。这听上去像一个十分合理的科学解释,但是火山口湖仍然有一些无法解释之事。我明白为什么克拉玛斯族仍然把这个湖泊视为圣地,而且毫不怀疑。身边都是熙熙攘攘的游客,或是挤着拍照片,或是驾车缓缓驶过。我能感受到湖泊的力量,恰似这广袤大地上的杰作:桀骜于世,不可侵犯,就像从过去到未来都不会变化,继续吸收光线中的其他颜色,反射蓝色。

1.有一个阶段,她偶尔吸食大麻,但并不会因为当着我们几个孩子的面就心有愧疚。其中有一次,她飘飘然地对我们说:“这就是种草药,很像茶叶。”

我拍了几张照片,在几栋专门接待游客的建筑附近沿着湖边漫步。今天我得在这儿过夜,因为今天是周日,公园里的邮局关门,只能明天才能取补给箱。天气晴朗,而且暖洋洋的。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在决心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前一夜,我在苏福尔斯的汽车旅馆里得知了自己怀孕的消息,要是我那个时候没有选择流产的话,现在就做妈妈了。我的预产期就会在母亲生日的这周。这些日期交叠在一起,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我心头,但是我仍然没有后悔当初流产的决定。这一切只是让我祈求上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先变成那个需要成为的人——一个人生境遇和我的母亲完全不同的人。

在路上,我不允许自己再听这张专辑,哪怕一句都不行。我把脑海中音乐电台里的每一首歌都删除了,就像在脑海里疯狂地倒带,让思维迟滞停止。母亲没能健在庆祝50岁生日,所以今年没有歌。高山湖边有许多斑驳的石灰岩,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前进,看着昨夜的积雪在耐寒的野花上慢慢消融,步子比平时还快,脑海里却不停地搜罗着母亲曾经做过的错事。45岁就离开人世是她做过的最大的错事。我钻了牛角尖,翻遍陈芝麻烂谷子,把母亲其他的“罪状”一件件列了出来:

尽管我很爱母亲,但是我小时候的愿望就是长大了不要变成她。我知道她要在19岁的时候跟父亲结婚,只是因为怀了孕和那么一点点爱。小的时候我一直逼问她各种问题,让她给我讲故事。有时她会摇着头无奈地说:“你为什么想知道呢?”但是我一遍遍地问,她还是屈服了。当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想到了两个选择:要么在丹佛进行非法流产,要么躲到某座遥远的城市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把孩子给我外祖母,让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但是这两个选择母亲都没有选。她想要生下孩子,所以她就跟爸爸结婚了。后来她就成了卡伦,然后是我,再然后是利夫的母亲。

前几年到她生日的时候,我没有这般生气,只有悲伤。她去世后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我、艾迪、卡伦、利夫和保罗在地里清出一块空地,用石子围了一个花床,把她的骨灰撒在了那里。那一天是她46岁生日。后来的三年,每到她生日那一天,我都会拿出茱迪·科林斯的《时光的颜色》(Colors of the Day)这张专辑,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流泪。听着歌中的每一个音节,感觉就像是我身体里的细胞在挣扎、在呐喊。每年我只敢听一次,因为在我幼时,母亲为我播放这张专辑的回忆会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音乐声响起,我感觉母亲就在我身边,站在屋子里——只不过,她没在那里,而且以后都不会在那里了。

我们的母亲。

“她去世了。”“她没活到50岁。”“她永远也不能过50岁生日了。”8月的太阳明亮刺眼,但是天气很凉爽。我一边不停地前进,一边被这些想法所困扰。“妈妈,他妈的活到50岁啊!活到50岁!”每走一步,我的愤怒就增加一层。我有些怒不可遏,甚至想一拳打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啜泣着对我说,“我永远做着别人让我做的事,永远是别人的女儿、妈妈或妻子。我从来就不能仅仅做我自己。”

那天是8月18日,她的生日。如果她活着,那天就50岁了。

“噢,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这样无力地安慰她,然后摸了摸她的手。

有天晚上,我停下来露营。脱掉汗水浸透的衣服,然后穿上所有的其他衣服,飞快地做了晚餐,一吃完就钻进睡袋里把拉链拉得严严实实。但是天气冷得刺骨,我冻得没法看书。我整晚都戴着帽子和手套,像婴儿一样弓着身子,尽量避免热量散失,但还是几乎无法入眠。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温度只有26华氏度,帐篷上蒙了薄薄一层雪,放在帐篷里的水瓶里的水都结了冰。我顾不得喝水,把帐篷收好,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豆奶冲麦片,只吃了一根蛋白质能量棒。我又想到了母亲。离开阿什兰以后,我感觉离她越来越近,脑子里全部被她占据。而现在,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她似乎就在我身边。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但是空气凉爽。在我走进天空之湖荒野之后,天气一天天冷起来。这条线路平均海拔在6 000英尺以上。沿着布满火山岩和卵石的山脊线前进,整个视野又一下子开阔起来。行走的过程中,能不时看到脚下的湖泊和绵延的土地。虽然还是8月,而且下午的阳光很强,但现在体表感觉像刚进10月的早上那么冷。我得一直不停地走才不会冷。如果停留时间超过5分钟,T恤后背上的汗就会变得冰冷。离开阿什兰以后,我就没碰到过一个人,但是现在我遇到了一些当日徒步者和过夜背包客,他们都是从与太平洋屋脊步道主线交会的支线爬上来的。这些支线数量众多,而且能连通高处的山峰和低处的湖泊。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一个人,当然这也很正常。但是因为气温降低,这条线路看上去更加空旷,只有风吹打着耐寒树木的枝丫,啪啪作响。此外,体表感觉也更冷,甚至比之前塞拉城的雪地都冷。不过,我也看到路边有一片片未融化的积雪。我意识到,之前感觉热是因为整座山脉慢慢进入了夏天,但是六周之后的现在,已经开始慢慢进入秋天了。越往北越冷,而我的目的地就在北面。

中午,我走进附近某个建筑物里的餐厅吃午饭。之后,我穿过停车场向火山口湖度假屋(Crater Lake Lodge)走去,然后慢悠悠地从乡村风情的大厅穿过。我背着“怪兽”,在这个优雅的环境里显得很突兀。经过餐厅的时候,我停下来想看看里面有什么。里面有三三两两的人,衣冠楚楚,手握酒杯,品尝着霞多丽葡萄酒和灰皮诺白葡萄酒。淡黄色的酒映着闪亮的玻璃杯,似珠宝般晶莹剔透。我走出大厅,到了走廊上,从这条走廊上能俯瞰整个湖泊。我走过一排豪华的摇椅,最后找了一张单独摆放的椅子坐了下去。

在离开阿什兰的前几天中,我能时不时地看到南面的沙斯塔山,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因为在森林里徒步,根本看不到。徒步者把俄勒冈段的太平洋屋脊步道称为“绿色隧道”,因为这里的视野没有加州段那么开阔。原先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因为不能一眼就看清楚前面的情况,感觉有点怪怪的。眼睛刚刚适应了加州开阔的景色,现在又得重新适应一个相反的环境。这里的绿枞树茂密森严,高大蔽日;湖边长满野草和刺蓟,有时会枝蔓盘绕,挡住去路。后来我走进罗格河国家森林,古木参天,无边无际。走了一会儿,又看到几周前碰到的那种伐木场,开阔的平地上都是树桩和树根,暴露在天际之下。这片伐木场很大,走了一个下午才走到一条人工铺砌过的路上,又找到既定路线。

那天下午,我就坐在那里眺望着湖泊。要到达“众神之桥”还得再走334英里,但是我有种已到达目的地的感觉。这蓝色的湖水似乎在对我呢喃着什么。之前我需要走完全程才能找到的答案,这湖水似乎已经告诉我了。

我现在有了一本新的旅行手册,《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二辑:俄勒冈州与华盛顿州》,这对我无异于一本新的指引迷途的《圣经》。不过,在阿什兰的供销社,我就把这本书最后130页撕掉了,因为我用不到华盛顿州的部分。在离开阿什兰的第一个晚上,睡觉之前我翻过这本书。我记得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在沙漠里的第一晚,我也这么看过第一本手册。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这里曾经是梅扎马山。这座山曾经有12 000英尺高,后来它的心没了。这里曾经是一处荒原,只有火山岩浆、火山灰或浮岩。这里曾经像一个空碗,历经几百年才积满了水。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尝试,我仍然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一切,想象不到原先的高山或荒原或空碗。它们都已经不在原处了,有的仅仅是那一湖寂静的碧水。

因为我的家乡在跟水有密切关系的明尼苏达州,所以我对湖泊略知一二。但是当我离开阿什兰的时候,我实在想象不出火山口湖的景色。我想,这个湖可能会跟碧波荡漾、浩渺无垠的苏必利尔湖很像吧。想到苏必利尔湖,我的心又紧了一下——母亲就是在离它很近的地方去世的。旅行手册上说,从高出湖面900英尺的一座悬崖上看下去,火山口湖的景色只能用“难以置信”来形容。

(1)此次火山爆发是美国历史上死伤人数最多和对经济破坏最严重的一次,造成57人死亡,250座住宅、47座桥梁、24公里铁路和300公里高速公路被摧毁。火山爆发引发的大规模山崩使山的海拔高度从爆发前的2950米下降到了2550米,并形成了1.5公里宽、125米深的马蹄形火山口。—译者注

火山口湖之前是一座山,名字叫梅扎马山(Mount Mazama)。沿太平洋屋脊步道穿越俄勒冈州,会穿越一系列休眠火山,包括麦克劳克林山、三姐妹峰、华盛顿山、三指杰克峰、杰斐逊山和胡德山。梅扎马山跟它们并无二致,只不过山体更大,海拔大约在12 000英尺。大约7 700年前,梅扎马山爆发,喷涌的岩浆是1980年圣海伦火山大爆发(1)喷出岩浆的42倍。这是过去100万年间,整个喀斯喀特山脉规模最大的一次火山爆发,火山灰和浮岩覆盖了周围5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几乎涵盖整个俄勒冈州,最远到达加拿大的艾伯塔省。在美国印第安人克拉玛斯族部落代代相传的故事中,就有关于该火山爆发的记录。根据其传说,地狱之神劳与天空之神史凯尔之间有一场激烈战斗。战争结束后,劳被赶回地狱,梅扎马火山随即爆发并崩塌,形成了一个碗状火山口,像一座倒立的山,一座空心的山。岁月流逝,火山口内慢慢积满了降落的雨水和融化的雪水。现在火山口湖最深处超过1 900英尺,是美国最深的湖泊,也是世界上最深的湖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