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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太平花

还没等大舅回答,姥爷掀开棉门帘,从屋里出来,大声说:“糊什么糊?不糊!炮弹真要打过来,糊什么都没用!”

“大少爷,真的要开打?”赵姨问。

赵姨为难地看着大舅,大舅不再说话,而是示意赵姨退下。

大舅一进门,看见在院子里忙活的赵姨就交代着:“把窗户都糊上纸条,免得被大炮震碎。”

“你还知道回家呀?”我第一次看到姥爷如此严厉地对大舅说话。

也就在这天傍晚,大舅终于回家了。

大舅低着头,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掀起棉门帘,和姥爷前后脚进了屋。

今天北平全城停电,自来水也停了,赵姨从街上回来说,大家都在抢水,一挑水的价钱都涨疯了。

我也跟了过去,但大舅却冲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希望我进屋,我不知所措地给他们关上了门,夹在门和棉门帘之间,我掀开棉门帘刚想回自个儿屋里,就听到大舅小心翼翼地说:“爸、妈,这几天等南京的飞机过来,我就得走了……”

“现在晚上倒是消停了,一到八点就宵禁了。”郝俊杰说,“就是白天为了抢水,净是打架的。”郝俊杰无奈地笑笑。

“走吧!”姥爷回答得很干脆。

“你巡逻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二舅接着嘱咐他。

“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听到姥姥问,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嗯。”郝俊杰点着头。

大舅却没有回答姥姥。

“对,别想那么多了,把秀儿照顾好。”二舅嘱咐着。

姥爷叹了一口气,稍许,又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您这么一说,我心里略微踏实点儿了。”郝俊杰的语气明显地轻松下来。

大舅还是不说话。

二舅微笑着说:“等着瞧吧。”

“走吧……”姥爷无奈地说。

“您是说,打不起来?”郝俊杰疑惑地问。

“唉!”姥姥叹了一口气。

“真要是打的话,早就打了,到现在都没有动静,这说明什么呢?”二舅说话的声音很平静。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都不再说话。我只听到座钟的摆针“滴答滴答”地响着。

“您说真要打起来怎么办?”郝俊杰问。

“爸、妈,我回屋准备一下行李。”终于,大舅又开口了。

“北平现在不仅是个大兵营,还是个火药桶。”二舅平静地说。

屋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二少爷,北平现在成了一个大兵营,您说这可怎么办呀?”郝俊杰担心地问。

我听到大舅向门口走来,赶紧离开了。

到了东后院,二舅正在喂四块玉。

这时,二舅正好从东后院来到了前院,看到大舅从屋里走出来,刚要开口,大舅却先说话了:“咱哥儿俩该聊聊了。”

“走,我带您找二舅去。”我拉着郝俊杰往东后院走。

二舅笑着点了点头:“好啊!这一回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是想听听他们二位对时局的看法。”郝俊杰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房间走去,我很好奇两人会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争吵以来,便轻手轻脚地来到房门前,把耳朵贴近门缝。

“偶尔回来一趟,前几天回来,说他们‘剿匪总部’搬进中南海了。”我问郝俊杰,“您找他俩呀?”

我听到二舅先开口了:“哥,现在的形势,您比我更清楚,是您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你大舅还回来吗?”郝俊杰又问。

我搞不明白二舅是什么意思。

“二舅在东后院训鸽子呢。”我回答。

“胡同口洗衣店里那个中等个头的伙计是两个月前新换的,你要留神,我上次踢走的那俩要饭的跟他是一拨的。”大舅开口了。

“你二舅在家吗?”郝俊杰突然问我。

“谢谢哥,我还真大意了。”二舅说。

“谁说不是呢?西直门和朝阳门都已经堆起沙袋来了……”郝俊杰忧虑地说。

“这一阵子,你那鸽子飞得勤了点儿,知道吗?蒙得了孩子,可蒙不了我。”大舅接着说。

“哎哟,这要是真的开战了,咱北平不就完了吗?”赵姨更加担心了。

“这一阵子确实飞得有点儿勤。”二舅笑着回道。

“南苑机场和西郊机场都被解放军占了,只能在城里修临时机场。您没看见这些天飞机老在天上转悠,就是降落不了吗?”郝俊杰说。

“咱这胡同里的鸽子晚上从来就没飞过,就你的桃花眼,晚上都不闲着,我一听到那声音,就知道你们这些共产党又开始忙活了。国民党要是有你们这股劲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大舅轻轻叹息了一声。

“干吗在城里边修飞机场?”赵姨不解地问。

“哈哈……”二舅笑了起来,然后打趣道,“那您还不重新选择一次,站到人民这一边。对了,这也是我的上级要我和您谈的目的。”

“可不是嘛!北海、景山、太庙都住满了兵,东单开始拆房子了,说是修临时飞机场。”郝俊杰回答。

“别价,我不想和你辩论,我离开北平以后,你要当心保密局的人狗急跳墙,我可不想让手足相残的事情发生在咱家。”大舅说。

赵姨也同样忧心忡忡地看着郝俊杰,问道:“听说开始围城了?”

“好吧,您离开北平去南京,接下来解放军会势如破竹,继续南下。”二舅说。

秀儿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姥姥早就不让她再忙活了,让她老老实实地在家里保胎,不许出门。

“照顾好爸妈!”大舅继续嘱咐着。

我刚从街上回到家,郝俊杰就从西院过来,担忧地对赵姨说:“赵姨,您说秀儿什么时候生孩子不好,偏偏赶上这个时候!”

“哥,您再好好想想,这个政府已经烂到根儿了,还值得您去维护吗?”二舅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过,可你嫂子和平儿他们怎么办?”大舅沉默许久,突然问道。

我站在路边,目送着长长的驼队从我面前走过,直到再也听不到驼铃声。

“哥,我就等您这句话了。其实我们早就替您想好了办法,先安排嫂子和平儿从南京去香港,后面的事情,您完全可以放心。”二舅立刻回答说。

旦子回头冲我招招手。

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

我冲旦子摆摆手:“拉完军用物资,来将军胡同看我们吧。”

我觉得我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着。

旦子不敢再说话了,冲我点点头,回到了驼队。

“啪!”屋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响。

“赶快入列!”一个骑兵骑着马,挥动着马鞭从后边赶过来,厉声朝旦子呵斥道。

我一惊,立刻将眼睛凑到门缝处往里面看。

“嗨,还能去哪儿?我们驼队被国军征用了,拉粮草和军用物资。去南新仓,国军仓库。”

我看到大舅的右手用力地拍在了二舅的肩膀上,两个人都笑着看着对方。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问,“你拉着白骆驼去哪儿?”

“扑通!”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也笑了起来。

“还会回来吗?”旦子问。

“回南京了,前几天来信说,他们马上就去台湾了。”我说。

这一天,二舅推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回来了,车的后座上驮着高高的用麻绳捆好了的“太平花”“大花盒”“二踢子”“麻雷子”和“寸鞭”。

“怎么就你自个儿,刘渝平呢?”他离开驼队,朝我走过来。

“太平花!大花盒!”我赶忙跑上前,既高兴又惊讶地问,“二舅,离春节还有十来天,您就给我买炮仗啦?”

白骆驼似乎也看到了我,它翕动着鼻子像是在和我打招呼。

二舅被我的话逗乐了,他摘下棉手套,用手在我脸上捏了一下,说:“谁说是给你买的?”

“二宝!”旦子也认出了我,朝我喊着。

一旁的赵姨也很吃惊,问道:“二少爷,您这是怎么的了?”

“旦子!白骆驼!”我确定地大声地喊了起来。

二舅却不理赵姨,他朝屋里喊道:“解放啦!北平和平解放啦!”

那个拉骆驼的人看了看我,又回过头,看了看后面的白骆驼。

二舅的话音还没落,姥爷就挑开棉门帘走了出来,问道:“是真的?”

“旦子?白骆驼?”我犹豫地朝他俩喊着。

“那当然,昨儿达成的协议,今儿个签的字!”二舅说。

远远地,我看到褐色的驼队当中,有一头白色的骆驼,在白骆驼身边走着一位身穿蓝灰色棉袄、头戴棉帽的人。

“嘿!我早不就说了嘛,打什么劲儿呀!”姥爷拍着大腿,高兴地说。

每隔三头骆驼,就会有一个拉骆驼的人走在边上,缩着身子,面无表情地走着。

“佛祖保佑!”姥姥也从屋里出来了。

我注视着长长的驼队,每头骆驼都拉着军用物资,有粮草,还有被服。

“我去告诉秀儿,让她踏踏实实地生孩子。”赵姨高兴地往外走。

“可不,以前一把是六头骆驼,民国以后说是影响城里交通,改成一把三头骆驼,骆驼只能三头三头地进城。这么大阵势的驼队,可是少见呀。”有人说。

二舅进了屋,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根本顾不上跟我说话。

“有阵子没过这么长的驼队了。”有人惊呼道。

“可找到了!”终于,他从一个樟木箱子里取出了两三个匣子。

一队骑兵正押着一长队骆驼向我们走来。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停住脚步,再次将目光投向西边。

二舅没有回答我,而是打开了其中一个匣子。

我不想听他们犯贫,正准备向北拐进胡同,这时西边又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驼铃的声音。

“这是什么?”我凑到跟前问。

“回见您哪,陈先生,听咱爷们儿的,悠着点儿,别把自个儿埋战壕里了。”陈先生都走过去了,那个中年人还在后边说着。

匣子里是一溜大小不一的黑漆葫芦,但这些葫芦很奇怪,细腰处显然被切断了,又用圆形竹片粘牢,竹片上面和两侧装有三根或六根小细竹管。

“不成也得成呀。谁让咱是政府的人呢?”陈先生仍然苦笑着,冲那两位招了招手说道,“回见。”

我疑惑地看着二舅,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物件。

“挖战壕?陈先生您这身子骨成吗?”那位佟三爷不再埋怨了,而是关切地问道。

“老永、小永做的东西就是地道。”二舅嘴里不停地夸赞着。

他的话引起了队伍里和路边行人的哄笑。

“老永、小永是谁?”二舅的话更是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二爷、佟三爷,您二位就别砢碜我了,这不,局里让我们去朝阳门外东岳庙那边挖战壕去。”队伍中间一位身材单薄、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苦笑着说。

“这是当年图将军送我的鸽哨,都是名家制作的。”二舅把其中一只鸽哨拿到手里把玩着,说,“老永和小永都是制作鸽哨的大师。”

还没等队伍里的人回答,这人身边一位白胡子老头儿就冲着队伍埋怨上了:“陈先生,这年头你们这帮吃政府饭的怎么着都有饭吃呀,可我们爷们儿怎么办呀?”

“原来这就是鸽哨。”我恍然大悟,但仍有些不解,“咱家的鸽子从来没系过鸽哨呀。”

“我说陈先生,您这是上哪儿去呀,中午有饭局?这么多人一块儿撮去?”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侧头一看,路边站着一位穿灰色棉袄的中年人,他双手插在棉袄的袖管里,头上戴着棉帽,缩着脖子,好像很冷的样子。

“抗战前,咱家的鸽子就系鸽哨,那哨声又打远又揪耳朵。”二舅一边讲,一边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悠扬的鸽哨声。

这时,打南边又过来一长溜队伍,队伍里的却不是军人。这些人走得松松垮垮,有的人穿着中式棉袍,有的人穿着棉袄。

我也学着二舅闭上了眼睛。

这一队坦克终于过去了,尘土也渐渐散去,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退去了。

隔了一会儿,二舅又开口了:“明儿一早,咱们就把鸽哨给四块玉它们系上。”

坦克卷起的尘土飞扬起来,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用衣袖掩住鼻子,但仍然有人不住地咳嗽起来。

二舅又打开了一个匣子。

然而接踵而来的坦克履带碾压路面的声音以及坦克发动机的巨大噪声将这个男孩的声音淹没了。

这个匣子里的鸽哨更加奇怪,有的呈筒状,有的呈联排状,还有的呈葫芦状。

“会打仗吗?”我身边一个身穿灰色棉袄的小男孩仰着头,盯着第一辆开过去的巨型坦克,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么多鸽哨,都给鸽子系上吗?”我问。

所有行人都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这一队坦克朝这边开过来。

“用不了那么多,一个鸽群有三四只鸽子带鸽哨就够了。”二舅解释着。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一队坦克卷起滚滚尘土,从西边开过来了。

“我喜欢葫芦的。”我说。

一天中午放学,我出了校门,刚走到东四牌楼,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突然有人用手指着西边,惊讶地喊道:“坦克!”

“各有各的用。”二舅笑着说,“葫芦形鸽哨音低,但浑厚;联筒形的声音类似笙簧;星排类的音域虽然窄,但发出的声音比较高,正好配音用。而这种星眼类鸽哨发出的声音不仅类似笙簧,而且还像敲击金属的声音,特别好听。”

伴随着“隆隆”的炮声,北平上空盘旋着好多架军用飞机,然而比飞机还多的是撤进城来的国军士兵。

“这不就像一支乐队吗?”我惊喜地问。

“没错,咱北平上空的鸽群,就是一支飞翔的乐队。”二舅骄傲地说。

“嗯。”我点点头,跟着他俩回了屋。

“那桃花眼和蓝眼睛可以系吗?”我不知道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别跟这儿傻冻着了,回屋吧。”姥爷对我说。

“桃花眼和蓝眼睛是信鸽,信鸽因为飞行速度快,鸽哨发不出声。只有四块玉这样的观赏鸽,鸽哨才会发声。”二舅解释着。

“嗯。”我一边点着头,一边在心里数着离春节还有多少天。

“等解放了,桃花眼和蓝眼睛就可以退役了。”二舅平静地说。

二舅依然笑着看着我:“再过些日子就过年了,就可以放太平花了。”

“哦。”我想起有天晚上二舅从桃花眼脚上的小竹管里取出纸条的情景。

我疑惑地抬头看着二舅,不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天空中的鸽哨声唤醒的。

“太平花”和“大花盒”都是我最喜欢的花炮,尤其是“太平花”,点燃后喷出火花就像火树一样。

我穿好衣服出了屋子,这天早上没有风,太阳挂在胡同东头的槐树上面,很暖和。

“你不觉得这炮声就像过年时放的‘太平花’吗?”二舅笑着对我说。

来到东后院,我看到大舅和二舅正仰着头看着天空,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他们显然是在聆听来自蓝天上那美妙的声音。

姥爷突然不说了,直直地看着二舅。

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大舅和二舅回过头冲我笑了笑。

“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怕过,更何况现在……”姥爷开口了。

我也学着大舅和二舅,把头扬起,静静地听着。

“二舅、姥爷,要打仗了,你们不害怕呀?”我问。

我听到那鸽哨声时轻时重,时紧时慢,有时那声音好像突然远去,可就在好像就要听不到的时候,它又由远而近,从我头顶掠过。

“还真听不出来。”二舅笑着说。

“你们听,这鸽群的哨声就像交响乐。”突然,我听到二舅说话了。

“能听出来这是哪儿打炮吗?”姥爷问二舅。

“二少爷,交响乐是什么东西?”赵姨不解地问。

我也披上棉袄,来到院子里凑热闹。

“就是西方交响乐队演奏的音乐。”我抢着回答。

俩人的行为引起了姥姥的不满,姥姥一边用火钳捅着火炉里的煤球,一边埋怨:“这么冷的天,你们爷俩去外面抽什么疯?”

“有咱们的京胡、二胡和月琴好听?”赵姨还是疑惑不解。

一听到这炮声,正在聊天的姥爷和二舅立马从屋里披上棉袄,掀开棉门帘,来到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姥爷和二舅的表情都很镇定。

“嘿,回头给您听张唱片,《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二舅说。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北平城的西边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杯多分喝酒交响曲’?喝酒当然人多热闹啦,是不是跟《贵妃醉酒》一个意思?”赵姨疑惑地问,她可真够能打岔。

什刹海已经上冻了,我盘算着等再过几天冻瓷实了就可以去溜冰了。

赵姨的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大舅和二舅都不再说话,而是再次将头微微扬起,如同他们也在空中飞翔一样。

我也再次扬起头,静静地听着那来自蓝天上的美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