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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周后(2012年9月)

这个说法不错。你是这么跟他介绍我的吗——康奈尔就是那个之前上过我的高个子?

在他看来,你高得多,而且你之前一直在和他女朋友上床。

她笑了,说,我没那么说,但大家都知道。

这不一定和身高有关,是不是?

所以他对自己的身高有点自卑吗?我不会利用这点,我只是想知道,康奈尔说。

好像你会被他吓到一样,康奈尔。他还没我高。

玛丽安举起咖啡杯。康奈尔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们都同意彼此不再相互吸引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玛丽安的举动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事实上他怀疑她仍被自己吸引,而在她看来,继续喜欢一个永远不属于自己世界的人很搞笑,像一个他俩才懂的笑话。

哦,他说,我希望你也会嘱咐他别吓唬我。

七月,他去参加玛丽安父亲的逝世周年弥撒。镇上的教堂很小,闻起来有雨水和熏香的味道,窗户上镶了花窗画。他和洛兰从没参加过弥撒,他以前只有参加葬礼时才进来过。他到时看见玛丽安坐在门厅里。她看起来像一件宗教艺术作品。没人提醒过他看到她会这么痛苦,他想干点可怕的事,比如说把自己点燃,或者开车撞到树上去。焦虑时他总会下意识地想象严重的自残手段。通过想象比他的实际感受糟糕、彻底得多的痛苦,他似乎能获得短暂的安慰,或许只是因为这样做需要消耗大量脑力,会暂时打断他的思路,而事后他只会觉得更糟。

康奈尔往咖啡里倒了几滴牛奶,看着白色液体涌到表面,然后把咖啡杯放回桌面。

那天晚上,玛丽安回都柏林后,他和几个中学同学去喝酒,先去凯莱赫酒馆,然后去麦高恩酒馆,最后去酒店背后那家差劲的幻影夜店。跟他真正玩得好的人都不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跟人聊天的,他只是想把自己灌醉到失去意识的状态。他渐渐从对话中抽离开来,专注地喝尽可能多的酒又不至于烂醉如泥,他甚至不再跟着别人的笑话一起笑,也不再听他们的对话。

你别吓唬他,她说。

他们在幻影遇到了葆拉·尼里,他们以前的经济学老师。那时康奈尔已经醉得视野开始错位,每件实物周围都出现叠影,如鬼似魅。葆拉请他们每个人喝龙舌兰。她穿着一条黑裙子,配了一根银色吊坠项链。他把手背上的盐线舔掉,看见她的项链出现鬼影,一道模糊的白色轨迹绕在她肩上。当她看他时,她长了不止两只眼睛,它们在半空中迷人地转动,像珠宝一般。他对着它们笑起来,于是她靠过来,气呼在他脸上,问他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会努力的。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去的她家,是走路还是打车,他至今都不知道。她家是那种没怎么装修过的干净,孤独的房子有时会给人那种感觉。她好像没有爱好:屋里没有书架,没有乐器。你周末的时候会干什么,他记得自己含糊不清地问。我出去找乐子,她说。哪怕在当时,这个答案都让他觉得非常压抑。她倒了两杯红酒。康奈尔坐在皮沙发上,为了让手有点事做,把红酒喝了。

我知道你会很友好。但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合得来。

今年校足球队怎么样?他问。

好啊,肯定没问题的,他说,我们为什么会合不来?

没你就不一样了,葆拉说。

他们身后的门开了,那个女人端着他的咖啡走了出来。康奈尔向她道谢,她微微一笑,走了回去。门旋上了。玛丽安说,她希望康奈尔和杰米能互相了解。我希望你们能合得来,她说。然后她紧张地看着康奈尔。她真挚的神情打动了他。

她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裙子轻轻滑下来一点,露出右胸上一颗痣。他上学时就可以上她。大家都拿这个开玩笑,但这要是真的发生了,他们可能会感到震惊,会被他吓到。他们或许会觉得他的内向背后藏着某种冷酷可怖的东西。

她的回答让他很惊讶,作为回应,他发出含糊的嗯嗯声。

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说。

喝过的,她说,我们去看《后窗》之前一起喝过咖啡。不过我猜那次可能更像是在约会。

什么?

他知道他这样很讨人厌,但他停不下来。没喝过,他说。

中学是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没有吗?我们肯定喝过。

他想笑,但声音一出口变得滑稽而紧张。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要真是如此那还挺可悲的。

我们从没在外面喝过咖啡吧,他说,是不是?

这时她开始吻他。这如同一桩奇怪的遭遇,表面上让人不悦,其实又很有趣,仿佛他的人生转入一个新的方向。她的嘴尝起来是苦的,龙舌兰的味道。他想了想她吻他这件事合不合法,最后认为应该是合法的,因为他想不出说它是非法的理由,尽管他仍然觉得这么做在本质上是错的。每当他向后退去,她似乎都跟着他向前,于是他发现自己不知道实际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笔直地坐在沙发上,还是向后躺靠在扶手上。作为试验,他企图坐起来,于是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坐起来了,而他本以为是天花板上的小红灯,其实是房间那头音箱系统的待机灯光。

回到咖啡馆外,强烈的阳光把所有颜色都碾成刺眼的碎片。玛丽安点了一支烟,开了的烟盒放在桌上。他坐下后,她透过小小的灰色烟云朝他微笑。他觉得她有点娇羞,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学时,尼里小姐曾让他非常不适。他现在这样允许她在她家客厅沙发上吻他,是在战胜这种不适,还是向它屈服?他几乎没时间来厘清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开始解他牛仔裤的扣子了。情急之下他试图把她的手推开,但推得太无力,反倒让她以为他在帮她。她把最上面的纽扣解开了,他跟她说他太醉了,他们或许应该停下来。她把手探进他内裤的松紧带里面,说没关系,她不介意。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昏过去了,结果发现没有。他希望自己能昏过去。他听见葆拉说:你好硬。她这么说实在太蠢了,因为他真的没有。

但康奈尔已经离开了房间。

我要吐了,他说。

好吧,但你或许对发生的事有所误解。

她立刻弹了回去,拉着她的裙子,他趁机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牛仔裤扣子重新系上。她谨慎地问他还好吗。当他看向她时,能看到两个葆拉坐在沙发上,边界分明,看不出哪个是本尊,哪个是幻影。对不起,他说。第二天早上他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醒来,衣服一件不少。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只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他肯定是对自己某个地方有点自卑,玛丽安说,我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也许他希望自己能更理性。

我不相信玛丽安会那么做,洛兰说,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或许他只是自尊心很强。

洛兰沉默了几秒。康奈尔感觉到自己的后齿在轻轻摩擦。

不,绝对不是那样。他……

我认为她的新男友跟她更门当户对。

她的眼睛飞快地来回转。她看起来像一个高明的数学家,大脑内进行着演算。她把咖啡杯重新放回碟子上。

“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了?康奈尔问。

玛丽安·谢里登是不会跟我这样的人约会的,他说。

他是个施虐狂。

洛兰责备地用肘顶了顶他,他继续看电视。现在正在放一档旅游节目,长长的银色沙滩,蓝色的海水。

康奈尔隔着桌子瞪她,只能用面部表情来表达这句话带给他的惊恐,她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她在碟子上把杯子转来转去。

那我是怎么来的?他问。

你是认真的吗?康奈尔问。

康奈尔动了动下巴,呆呆地盯着电视。

他喜欢打我。仅限于做爱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不会。

我上学那会儿,她说,大家要么在约会,要么就没有。

她笑了,笑得很蠢,不适合她。康奈尔的眼前猛地晃了一下,仿佛严重的偏头痛马上就要袭来,然后拿手扶住额头。他意识到自己很害怕。在玛丽安面前,他经常觉得自己很天真,尽管实际上他的性经验比她要丰富得多。

你还没老呢。

你喜欢那样吗?他问。

现在的年轻人啊。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事情。

她耸耸肩。烟灰碟里,她的香烟快烧完了。她迅速拾起它,吸了一口,然后把它掐灭。

不是很认真的那种,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这样。

我以为你们在约会。

那你为什么让他这么做?

我们从没在一起过。

是我的主意。

你们俩什么时候分手的?洛兰问。

康奈尔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非常烫的咖啡,想让手上有点事干。他把咖啡杯放回原位时,咖啡荡了出来,洒在碟子上。

七月,就连洛兰都听说玛丽安在和别人约会了。康奈尔知道镇上的人都在传这件事,因为杰米有这样一个举国上下臭名昭著的父亲,也因为没什么别的事发生。

你什么意思?他问。

几周后她就开始和别人约会,是她的朋友,叫杰米。杰米的父亲是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实际参与者之一。这个消息是尼尔告诉康奈尔的。康奈尔上班时读了短信,然后走到后屋,把额头抵在一个冰凉的架子上,几乎快有一分钟。玛丽安早就想跟别人约会了,他心想。她或许很庆幸他因为没钱而离开都柏林。她想要那种家里能带她假期去滑雪的男朋友。现在她找到这个人了,她甚至都不再回他邮件了。

是我的主意,我想臣服于他。很难解释。

他起身,把咖啡倒进水槽,尽管他还没喝完。离开公寓后,他还是哭了,既为自己的可悲,居然企图和她同居,也为他们之间结束的关系,无论它具体算什么。

没事,要是你乐意的话,你解释给我听。我很感兴趣。

终于,玛丽安用一种在他听来非常冷酷的声音说:当然了。

她又笑了一下。你听了会很难受的,她说。

他说,我猜你可能会想和别人约会?

没事。

长长的停顿。

她看着他,或许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她仰起下巴,于是他知道她会告诉他的,因为要是她退缩了,那就意味着她向某种东西认输,而她不愿承认这一点。

对。

我不会因为被贬低或侮辱而感到兴奋,她说,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别人要我贬低自己,我是否真的会这么做。这么说你明白吗?我不知道你理不理解,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这其实关乎权力,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不管怎么说,是我跟他提的,说我可以努力变得更顺从。结果他原来喜欢打我。

所以你只走三个月。

康奈尔咳嗽起来。玛丽安从桌上一个罐子里拿出一支搅咖啡用的小木片,用手指把它拧来拧去。他等咳嗽平息下来后问:他会对你做什么?

对,他说,我不会辍学的,别担心。

不好说,她说,他有时候拿皮带打我。他喜欢掐我脖子,诸如此类。

他眼睛很痛,于是闭上了双眼。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知道对话是怎么跑偏的。现在再说想和她住一起已经太晚了,显而易见,但这是什么时候变得太晚的?一切似乎立刻就发生了。他想象自己把脸放在桌上,像孩子般哭泣。然而他只是重新睁开双眼。

好吧。

她点点头,飞快地扬了扬眉毛,又垂下来,然后低头盯着她的咖啡。好吧,她说,你九月应该会回来的,我猜。

我是说,我并不享受被打。但是,如果你只想做你喜欢的事,那就算不上真正的臣服了。

他揉了揉胸骨,感觉有点喘不过气。应该是吧,嗯,他说。

你一直都有这种想法吗?康奈尔问。

她的脸越来越僵硬,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哦,她说,那你要搬回家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恐惧吞噬,被变成了别的东西,仿佛他刚刚穿过恐惧,而注视着她,让他觉得自己正穿过水湾向她游去。他拾起烟盒,盯着它看。他的牙齿开始颤抖,他在下唇上放了支烟,把它点燃。玛丽安是唯一一个能在他心中激起这种情感的人,这种与自我分离的诡异感觉,仿佛他溺水了,连时间都不复存在。

很快了。大概下周吧。

我不想让你觉得杰米是个坏人,她说。

什么时候?玛丽安问。

他听起来像。

他说,我要从尼尔那儿搬出来了。

他其实不是。

两天后,交了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传奇的论文,他直接去了玛丽安的公寓。他们坐在桌边喝咖啡,他心不在焉地听她讲特里萨和洛肯之间的复杂关系,等她讲完,他说:对了顺便一提,我今年夏天可能付不起房租了。玛丽安抬起头,不带感情地问:你说什么?

康奈尔吸了口烟,让双眼合上一秒。太阳非常温暖,他能感到玛丽安的身体近在身畔,感觉到口中的烟和咖啡苦涩的余味。

考试快结束时,他们去苏菲·蕙兰家参加聚会。他知道自己最后不得不告诉玛丽安,他要从尼尔那儿搬出去,然后不得不直截了当地问她,能不能住她那儿。那天傍晚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泳池边,浸在温暖的池水里,感受着令人着迷的失重感。他看着玛丽安四处拍水,穿着一件没有肩带的红色泳衣。一缕打湿的头发从她绾的发髻里逃了出来,沾水后贴在她颈背上,被她的皮肤衬得闪闪发光。大家都在大笑、喝酒。他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他根本不了解这些人,他甚至几乎不相信他们乃至他自己的存在。站在泳池边,他一时冲动,吻了玛丽安的肩膀,她向他微笑,很高兴的样子。没人在看他们。他以为那天晚上上床后他会跟她讲租金的事。他很害怕会失去她。他们上床后她想要做爱,结束后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但他做不到。他决定等到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再跟她说他要搬回家。

或许我希望被虐待,她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应当被人虐待。

其实他反正大部分时候都在玛丽安的公寓过夜。他可以把这个情况告诉她,问她能不能在她那儿待到九月。他知道她肯定会同意。他觉得她会同意的,很难想象她不同意。但他发现自己不断地推迟跟她商量,不断地敷衍尼尔的问题,每次打算跟她提起这件事,临到头又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没法找她要钱。他和玛丽安从不谈钱的事。他们从没谈过,好比说,她母亲付钱让他母亲擦地板、晾衣服,也没谈过这笔钱最终间接地流向康奈尔,再由他时不时花在玛丽安身上。他知道玛丽安从没这么想过。她经常给他买东西,付晚饭钱、买话剧票,她完成支付后就立刻、永远地把它们抛在脑后。

他呼出一口气。春天时,他有时会在半夜从玛丽安身边醒来,如果她也醒了,他们会挪到彼此的臂弯里,直到他感觉自己进入她体内。他什么都不用说,除了问她这样行不行,而她总会说行。他当时的感受此生任何事物都无法匹敌。他常常希望自己能在她体内入睡。他绝不会和别人做这样的事,他也绝不想。事后他们也不说话,就又在彼此的怀抱中睡去了。

直到四月,康奈尔一直计划夏天在都柏林打工,用工资来付房租,但考试前一周,他老板说要减他的工时。这样一来,他刚好能赚到房租,但剩不下生活费了。他早就知道这个地方要垮了,他很气自己没去找别的工作。他连续几周都在想这件事。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夏天不得不搬出去。尼尔很仗义,说等九月回来了,房间还是他的。那你和玛丽安呢?尼尔问。康奈尔说:嗯,我不知道。我还没跟她说。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从没跟我提过这些事……

他点点头。下车后一路走过来,他还有点气喘,穿这么多衣服有点热了。他从桌边站起来,走进主屋。这里很凉快,光线暗了许多。一个涂红色口红的女人接了他的单,说会直接把它端过来。

跟你在一起时不一样的。我们的情况,你知道的。不一样。

你不喝杯咖啡吗?她问。

她用两手把木片拧起来,然后松开一边,让它从指间弹开。

她从砂糖包里弹了一点糖进杯子,然后搅了搅。最后她终于抬头看他,仿佛想起他正坐在这里。

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很受伤?他问。

你最近被警察攻击了吗,还是我错过了什么事?他问。

不是。如果你想知道最简单的解释,我可以告诉你。

我同意你的说法。

你会撒谎吗?

什么意思?

不会,她说。

我同意,她说。

她顿了一下。她小心地把搅咖啡的木片放了下来。她现在没有道具了,于是伸手抚了一下头发。

他说这话时,玛丽安正准备喝一小口咖啡,她把杯子举到唇边,似乎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她喝水的正常动作里察觉到这个停顿的,但他看见了。她把咖啡杯放回碟上。

和你在一起时,我不需要玩任何游戏,她说,一切都很真实。跟杰米在一起时,我像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假装有这种感受,仿佛我受他掌控。你我之间的确有某种张力,我的确有这种感受,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你看,你现在肯定觉得我是个坏女朋友。我不忠。谁不会想打我?

有比被打更糟的事。

她用手捂住双眼。她在微笑,笑得很倦怠,带着自我厌恶。他在大腿上擦干掌心。

你想被警察殴打吗?

我不会的,他说,或许我在那方面太老土了。

对,他说,说实话,要是它更粗暴一点的话,我可能会更有动力去抗议。

她把手拿开,看着他,脸上依然带着那个微笑,嘴唇看起来还是很干。

七月她回家参加父亲的弥撒,自那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她的嘴唇看上去很苍白,有点开裂,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虽然他喜欢看到她容光焕发的样子,但当她看起来病恹恹或者皮肤状态不佳时,他会生出一种特别的同情,仿佛看到一个运动健将在某场比赛中表现欠佳。不知为何,这让她看起来更友好了。她穿着一件非常优雅的黑衬衫,手腕看起来纤细洁白,头发松松地绾在颈后。

我希望我们永远都能支持彼此,她说,这让我非常安心。

好吧,祝他们好运。愿革命来得又快又狠。

好啊,没问题。

他为自己没注意到抗议内容而感到羞愧。不,我觉得不是,他说,房产税什么的。

这时她看向他,仿佛他们在一起坐了那么久,她此刻才看到他。

没事儿,她说,抗议什么?不是堕胎什么的吧?

不说我的事了,她说,你怎么样?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他还没点东西。

他知道她是真心想知道。他本性不喜欢向他人倾诉,或向他们索要什么东西。因此他需要玛丽安。这对他来说是个新发现。他可以向玛丽安索取。尽管他们之间有一些险阻和憎恨,他们仍然没有分开。这在他看来很了不起,几乎令人动容。

抱歉我来晚了,他说,有人在搞抗议,公交延误了。

今年夏天我遇到一件很诡异的事,他说,你想听吗?

他赶着去见她,可是要迟到了。公交车堵在路上了,因为城里在搞什么聚众抗议。他已经晚了八分钟,还不知道咖啡馆在哪里。他从来没和玛丽安碰头“喝咖啡”。这天太暖和了,气温有点反季,让人痒得慌。他在卡佩尔街上找到了那家咖啡馆,然后经过收银台,朝后门走去,看了看手机。三点零九分。穿出后门,玛丽安坐在吸烟区的花园里,已经喝上咖啡了。没人在外面,这地方很安静。她看到他了,不过没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