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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2012年7月)

驾驶座侧的车窗外,体育中心在雨雾迷蒙中一闪而过。康奈尔又看了一眼玛丽安,然后回头看路。

他听后大笑起来。玛丽安,他说,我不信教,但有时我真觉得你是上帝为我而造的。

你在和那个叫杰米的人交往,是不是?他问道。

她松开交叉的脚踝。我的意思是我要把它带进坟墓里,她说,我大概每天都会看它,看到死为止。

对。

他笑了。没事,我不在乎你删不删,他说。

他长得不算丑。

确定,她说,但如果你发给我的话,说实话我是绝对不会删的,所以你可能还是不发比较好。

哦,她说,好吧。谢谢。

好笑的是,她觉得自己嘴巴内侧变湿了。

她和杰米交往有几周了。他有一些倾向。他们有一些共同的倾向。有时大白天里,她会记起杰米对她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于是她会失去所有力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具尸体,一件重得要命又糟糕的东西,她得搬着它到处走。

我不知道,他说,你确定想看我的鸡鸡吗?

嗯,康奈尔说,我有次打台球赢过他。你估计不记得了。

她问他愿不愿意向她回赠他的裸照,他“嗯”了一声。

我记得的。

嗯,现在没有了。我以前从没问人要过,但有时的确有人会发这种照片。

康奈尔点点头,补充道:他一直很喜欢你。玛丽安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方的车。的确如此,杰米一直很喜欢她。他给她发过短信,暗示康奈尔对她不够认真。她把那条短信给康奈尔看了,两人曾一起对此大笑。他们当时躺在床上,康奈尔的脸被她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你应该和认真对待你的人在一起,那条短信写道。

很多女孩给你发这种照片吗?她问他。

你呢?你在和谁交往吗?她问。

春天阅读周(1)的时候康奈尔回了家,他问玛丽安能不能给他发她的裸照。如果你想让我删我会删的,这是当然的,他说,你可以监督我。这个提议让玛丽安意识到一种她闻所未闻的色情仪式。我为什么想让你把它们删掉?她问。他们当时正在打电话,康奈尔在福克斯菲尔德的家里,玛丽安在梅瑞恩广场旁的公寓里,在床上躺着。他简要解释了裸照的政治内涵,为什么不给别人看,为什么要按要求删除,等等。

没有。没有认真谈的。

玛丽安点点头。他们沿着足球场行驶。一层薄雨洒在挡风玻璃上,康奈尔把雨刮器打开,它在他们前方的路上单调地来回刮动。

享受单身生活。

没错,他说,我在“小酒馆”打工。其实那天晚上我还看见你妈妈和她的,呃,男朋友还是什么人一起来的。

你了解我的,他说。

是吗?

我曾经了解。

没有了。你说的是我以前打工的那个地方吧?已经关门了。

他皱皱眉。有点玄乎啊,他说,我过去几个月又没怎么变。

你还在加油站上班吗?她问。

我也没有。其实,我一点都没变。

他的手不容分说地换了挡。

五月的一个晚上,玛丽安的朋友苏菲在家办了一场聚会,庆祝考试结束。她的父母在西西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康奈尔当时还剩一科没考完,但他并不担心那门考试,所以也去了。他们的朋友都在那儿,有部分原因是苏菲家的地下室有一个恒温游泳池。他们那天晚上大部分时间都穿着泳衣,在水里进进出出,喝酒聊天。玛丽安坐在泳池边,拿着一只装了红酒的塑料杯。有人在泳池里玩游戏,游戏规则似乎是要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肩上,然后各组试图把对方撞进水里。苏菲在第二轮时爬上康奈尔的肩膀,赞许地说:你的身板很结实啊。玛丽安带着醉意看着他们,欣赏苏菲和康奈尔在一起的样子,他的双手扶着她光滑的棕色小腿,她感到莫名的怀旧,尽管这一切正在发生。苏菲看向她。

我还行,嗯。

别担心,玛丽安,她说,我不会把他偷走的。

很好,谢谢。你怎么样?

玛丽安以为康奈尔会盯着池水发呆,假装没听见,但他却转过来,对她微微一笑。

你过得怎么样?他问。

她没在担心,他说。

从康奈尔家到玛丽安家开车很近。他从小区开出去后左拐,向着环岛开去。几个月前,他和玛丽安还整夜不眠地聊天,做爱。他早上会把她的毯子扯下来,骑到她身上,面带微笑,像在说:早上好啊。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这是他亲口说的,当她问他最好的朋友是谁时,他说,是你。到了五月底,他跟她说,他夏天要搬回家住了。

她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笑了,然后游戏开始了。她感到幸福,因为她被自己喜欢、也喜欢她的人所包围。她知道她要是想说话,大家估计都会转过来,趣味盎然地聆听,这让她感到高兴,尽管她没什么可说的。

在福克斯菲尔德小区的大门前,康奈尔打了转向灯,在他家门外停下。洛兰下了车。康奈尔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玛丽安,说:来吧,坐到前面来行不?我又不是出租车司机。玛丽安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洛兰打开后备厢,康奈尔在座位上转过身。别管它们了,他说,我回来时把它们拎进去。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把后备厢盖关上,跟他们挥手告别。

游戏结束后,康奈尔向她走来,站到她垂在水里的双脚前。她温柔地低头看着他。我在欣赏你,她说。他把前额上打湿的头发拂开。你老是在欣赏我,他说。她轻轻拿小腿踢了他一下,他握住她的脚踝,手指轻轻地抚摸它。你和苏菲组的队很强,她说。他继续在水下抚摸着她的腿。这感觉很好。有人叫他回深水区,他们还想再玩一局。你们玩吧,他说,我要休息一轮。然后他跳上泳池边,在她身畔坐下。他打湿的身体闪烁着微光。他用手掌撑在她旁边的瓷砖上,稳住身体。

就回来过个周末,玛丽安说。

过来,他说。

你在镇上待多久?

他拿手臂环绕住她的腰。他从来、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这么抚摸她。他们的朋友从没见过他们这样,没人见过。泳池里的人还在拍水叫嚷。

哦,谢谢你。

很舒服,她说。

其实,我很高兴能这么碰见你,洛兰说,很高兴看到你过得这么好。

他转过头,亲了一下她裸露的肩膀。她笑了,感到震惊,也感到满足。他转头看向水面,然后看向她。

五月后玛丽安就再没见过他。考完试他就搬回了家,她继续留在都柏林。他说他想跟别人约会,她说:没问题。如今,由于她从没当过他的正式女友,她甚至算不上他的前女友。她什么都不是。他们一起进了车,玛丽安坐在后排,康奈尔和洛兰谈起他们最近去世的一个熟人,因为他年纪很大了,所以没那么令人难过。玛丽安看向车窗外。

你很开心,他说,你在微笑。

来吧,他说。

你说得没错,我很开心。

康奈尔拎起两个塑料袋,歪着头朝门口走去。

他朝着水池点点头,佩吉刚落进水里,大家在笑。

走路!洛兰说,走回布莱克福特路?不行。我们捎你。

人生就是这样的吗?康奈尔问。

哦,不用了,玛丽安说,我走路回去。谢谢你。

她看着他的脸,他的神情,但她看不出他是感到高兴还是痛苦。什么意思?她问。但他只是耸耸肩。几天后,他告诉她他暑假要离开都柏林。

要不要我们捎你回家?洛兰问。

你没跟我说你回来了,他说。

她拿出钱包付钱,总共花了三欧八毛九。洛兰和康奈尔把他们买的东西装进环保塑料袋里。

她慢慢地点点头,仿佛还在思考,仿佛她才意识到她没跟康奈尔说自己回来了,而这一点很有趣。

你儿子是在客气罢了,肯定是这样的,玛丽安说。

什么意思,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了吗?他问。

康奈尔没有抬头。他在扫购物车里的其他东西:一盒茶包,一条切好的面包。

我们当然是。

我听说你在都柏林非常受欢迎,洛兰说,你瞧,我现在知道圣三一的各种八卦了。

你不怎么回我短信。

他看了眼他母亲,然后扫了薯片,把它们放进装袋区。他看到玛丽安时似乎真的很惊讶,起码他不愿意看她,不跟她说话。

她承认自己在忽略他。她不得不告诉别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甩了她,然后搬走了——这让她很丢脸。是她把康奈尔介绍给所有人,告诉他们他有多么好,多么感性聪明,而作为回报,他连续三个月几乎每晚都在她公寓过夜,喝她买的啤酒,然后冷不丁地甩了她。这让她看起来很蠢。当然了,佩吉对此一笑了之,说男人都一个德性。乔安娜似乎认为这一点都不好笑,而是让人不解、难过。她不停地问玛丽安,分手时他们各自说了什么,然后她安静下来,仿佛在脑中重现当时的情景,试图理解它。

你好。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乔安娜想知道,康奈尔是否了解玛丽安家里的情况。卡里克里的人互相都知根知底的,玛丽安说。乔安娜摇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吗?玛丽安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感觉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家里人是什么样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法好好描述他们,她经常在两极间徘徊,要么夸大其词(这让她内疚),要么轻描淡写(这也让她内疚,只不过是另一种内疚,是为她自己内疚)。乔安娜以为她知道玛丽安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但她怎么可能知道,其他任何人怎么可能知道,如果连玛丽安自己都不知道?康奈尔当然不知道。他来自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心智稳定。他把每个人都往最好的方面想,对真相一无所知。

你好,玛丽安说。

我以为你要是回来了,至少会给我发短信,他说,不知道你回来了然后又碰到你,感觉怪怪的。

康奈尔从拐角走出来,他当然也在了。他拎着六包薯片,盐和醋口味的。他穿着一件白T恤,一条两边带杠的运动裤。他的肩膀看起来更宽了。他看着她。他一直在超市里,说不定在冷柜通道已经看到了她,于是赶忙走开,免得和她有眼神交流。说不定他听到她打电话了。

这时,她想起他们四月开车去霍斯那天,她把酒壶落在康奈尔车里了,最后也没把它拿回来。它或许还在副驾储物箱里。她看着储物箱,但觉得自己没法把它拉开,因为他会问她在做什么,于是她就不得不提起去霍斯的旅行。他们那天在海里游泳,然后把车开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在后座上做爱。要是趁现在他们又坐在同一辆车里时提起那天,就显得太厚颜无耻了,尽管她真的很想把酒壶要回来,又或许这跟酒壶无关,说不定她只是想提醒他,他曾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和她做爱,她知道他听了会脸红,或许她想让他脸红,想通过折磨他来展示自己的力量,但这不像她的风格,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哦,她说,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么回来了?他问,只是看望家人吗?

玛丽安笑了。她感觉自己笑的时候露出了牙龈,很孩子气。她紧紧捏着那袋果干,觉得自己汗湿的手快把它捏碎了,于是把它拿到机器上去扫。超市灯光仿佛被漂白过一样,她没化妆。

回来参加我父亲的去世周年弥撒。

康奈尔跟我说你是班上第一。拿各种奖什么的。当然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哦,他说。他扫了她一眼,然后透过挡风玻璃向外看。对不起,他说,我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候,明早?

很好,谢谢。你呢?

她点点头。十点半,她说。

你最近怎么样?洛兰说。

对不起,玛丽安。我太蠢了。

玛丽安向自助收银台走去,抱着苹果干,路上顺带拿了一罐冰茶。她来到那排自助收银机前,正好看见洛兰在把篮子里的各种东西拿出来。一见玛丽安,她就停了下来,说:你好啊!玛丽安把果干紧紧抱在胸前,向洛兰问了声好。

没关系。我其实本来不想回来的,但我母亲坚持要我回来。我没有去做弥撒的习惯。

谢谢,玛丽安说,你真够朋友。拜。

哦,这样啊,他说。

好。你明天完事以后可以跟我打电话,要是你想聊天的话。

他咳了一下。她看向挡风玻璃外。他们已经开上通往她家的那条街了。她和康奈尔没怎么聊过她父亲或他父亲的事。

哦,佩吉没那么糟。我要去收银台了,挂了。

你想我来吗?康奈尔问,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来。但我不介意来的,要是你愿意的话。

我不希望你变成佩吉那个样子,乔安娜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她看着他,感觉身体失去了力气。

玛丽安咂了下舌头,仿佛在责备乔安娜这么说太毒了,但并没有投入太多情感。她在读一包苹果干的包装袋背面上的字。

谢谢你这么说,她说,谢谢你的好意。

佩吉脑子也是闲着的,跟你不一样。

我不介意的。

内心深处我认为是这样的。你瞧不起佩吉。

你真没必要来。

你觉得我因为你闲着所以瞧不起你吗?乔安娜问。

不麻烦的,他说,我想来,真的。

玛丽安举起一包干果仔细审视,它里面有葡萄干,于是她放下它,拿起另一袋。

他打了转向灯,把车停在她家碎石铺的停车道上。她母亲的车不在,说明她不在家。这栋巨大的白房子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们。窗户的布局让房子看起来一脸不满的样子。康奈尔把引擎熄掉。

我提都没提正当性的问题。

忽略你信息是我不好,玛丽安说,这样做太幼稚了。

我不认为上班是正当合理的,她说,有的工作或许例外,但你只是在办公室里把文件挪来挪去,你并没有对人类的奋斗做出贡献。

没关系。你要是不想再跟我做朋友,我们也不用勉强。

玛丽安笑了。她离开冷柜通道,走向零食区。

我当然想跟你做朋友。

请容我指出,你的决策同样是一种社会建构。

他点点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击。他的身体又大又温和,像一只拉布拉多犬。她想告诉他一些事情。但现在太晚了,而且告诉别人从来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但我可以决定用它来干什么。

好吧,康奈尔说,明早在教堂见,怎么样?

是的,但我上班时仍然活着,乔安娜说,我还是我,我仍在经历生活。你没有在上班,没问题,但对你来说,时间仍然在流逝。你也没法把它拿回来。

她咽了一下口水。你不想进去坐一会儿吗?她说,我们可以喝杯茶什么的。

好吧,但时间更真。时间是物理元素,而金钱只是社会建构。

哦,我想的,但是后备厢里有冰激凌。

钱也是真的。

玛丽安转过头去,想起购物袋,突然感觉迷失了方向。

你永远也拿不回你的时间,玛丽安补充道,我是说,时间是真的。

洛兰会杀了我的,他说。

乔安娜现在有工作了,所以尽管她们都住在都柏林,大部分时候都在打电话聊天。玛丽安只在周末回家,而乔安娜只有那个时候才不上班。乔安娜经常在电话里描述她的办公室,那里形形色色的同事,他们之间爆发的剧情,仿佛她来自一个玛丽安从没去过的国家,那里实行受雇领薪制。玛丽安把酸奶放回冷柜,问乔安娜有没有觉得按小时领工资很奇怪——也就是说,用她在地球上非常有限的时间去换取人类发明的一个东西:钱。

对哦。我都忘了。

办公室已经半空了,所以什么事都办不成,乔安娜说,但我还在领工资,所以我不介意。

她从车里下来。他在窗后挥手。他会来的,明天早上,他会穿一件白色牛津衬衫,外面套一件藏青色运动衫,看起来像一头无辜的绵羊,仪式结束后他会和她一起站在门厅,话不多,但会用目光给她打气。他们会彼此微笑,如释重负。然后他们就又是朋友了。

玛丽安站在超市里,正在读一罐酸奶背面印的字。她的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听那头乔安娜讲她工作上的轶事。乔安娜一讲起故事来可以一个人说很久,所以玛丽安可以放心地分神去读一会儿酸奶罐。这天外面很暖和,她穿着薄衬衣和短裙,冷柜通道的冷气冻得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没什么东西要买,只是不想待在家里,而卡里克里没什么地方能让一个落单的人不那么显眼。她没法一个人喝酒,也没法在主街上买咖啡。到最后甚至去超市也不行,一旦人们意识到她并没有真正在买东西,或者她碰到某个熟人,不得不走过场聊会儿天。

(1) 欧洲部分大学部分科目会安排一周不上课,用于学生阅读课内材料,以更好地准备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