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小姑娘顿时傻眼。
几分钟后,程厚臣脚步匆忙地从楼上下来,恭恭敬敬地迎上前,“爸,您怎么来了。”
肖安深呼吸,压了压脾气,“下次我会记得预约。”
小姑娘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一面安抚:“老先生您别急,我这就联系程总的秘书。”
“您说哪里话。”程厚臣说着,引领老人家上楼,“到我办公室坐吧。”
他起身走到前台,语气略有不善地对小姑娘说:“你们程总会完客了吧?告诉他,肖安求见!”
到了办公室,程厚臣亲自给肖安泡茶,并询问他近期的身体情况,唯独对和肖妃离婚一事,避而不谈。
肖安曾在肖妃与程厚臣结婚前,也就是程安遭遇破产危机期间见过倪一心一面。事隔多年,他还是好眼力地认出了这个影响了女儿婚姻的女人。此时此刻,确认她还和程厚臣有来往,任凭肖安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了火气。
肖安想看看他能忍到几时,故意说:“你们最近很忙吗,很久没回家吃饭了,电话也没一个。”
大约二十分钟后,倪一心从电梯里出来。
程厚臣停顿了一秒,才低头说:“是有点忙,公司刚刚……”
肖安是很修养的人,他闻言说:“我在那边等。”他说完走到休息区坐了下来。
肖安打断他说:“妃妃怎么和我说她去旅行了?”
一楼前台是新人,年轻的小姑娘没有见过肖安,并不知道来人是程总的岳父。只是礼貌地说:“程总现在有客人,您如果没有预约的话,就请先等等,稍后客人走了,我给您通报。”
“旅行?”程厚臣显然没料到肖妃出门了,闻言一怔,抬头时迎上肖安审视的目光,他还试图隐瞒,“对,原本我是准备和妃妃一起去的,结果……”
与此同时,肖安去了程安。
肖安接过话:“结果公司刚刚接了新的订单,你一时走不开,就让她一个人去了?”
那是一种委婉又窝心的安慰。肖妃说:“谢谢。”
他的视线沉湛有力,他的言语看似是替女婿圆场,实则却是对于他谎言的揭穿。
主治医生握了握她的手,“等你醒了再打也可以。”
程厚臣意识到岳父知道了他和肖妃离婚的事。
肖妃却关了机。
他坐在沙发上,垂下头,“妃妃告诉您了。”
主治医生眉心微蹙,“还有时间,要不要给家人打个电话?”
肖安的视线落在程厚臣发顶,在看见那中间的几根白发时,心软了下来,“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会有人提前和我说一声。”
肖妃独自签知情同意书。被推进手术室前,她一直握着手机不放。
“我担心您知道后,”程厚臣沉默了几秒,哑声,“不再认我。”
那是对程潇而言,比失去顾南亭还遗憾的事。
同时他也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肖妃一天不和肖安说他们离婚的事,是出于对他的留恋。
遗憾的是,在正常的时间轨迹里,没能等到程潇成为机长,肖妃就走了。
“厚臣啊,”肖安语重心长地说:“我原本并不相信你会做对不起妃妃的事,可我刚刚却亲眼看见倪一心从你这离开,我忽然不确定你是不是枉费了我对你的信任。”
程潇笑得自信,“一言为定。”
“爸!”程厚臣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岳父,“我是做错过事,但那是发生在认识妃妃之前。倪一心今天之所以到公司来,是因为公事,并非是我们在来往。我是不同意离婚的,妃妃却认定我和她……”停顿了片刻,他才继续,“我解释不清。”
肖妃站在办公室窗前,注视满城的万家灯火,以母亲的身份嘱咐,“好好学习,妈妈还等你带我飞临江河呢。”
不是他解释不清,而是肖妃听不进去任何解释。即便不是亲眼所见,肖安也能猜到肖妃得知程厚臣和倪一心有所来往时,有多激动和愤怒,更何况还有倪湛的存在。
程潇也觉得,两个那么相爱,年纪又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岁的人,这辈子是不可能分开的。所以,她闻言还打趣肖妃,“是啊,差不多将就得了。”
程厚臣亲口承认在认识肖妃前做错过事,肖安当然以为倪湛是他和倪一心的孩子。老人家沉默了很久,终于问:“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委屈的情绪几乎让肖妃控制不住想要告诉程潇:我没有不饶人,我只是容忍不了倪湛的存在。可是,或许是为了维护程厚臣在程潇心中高大的父亲形象,也或者是,深怕程潇得知他们离婚后,不顾学业赶回来,肖妃忍住了。她说:“我知道,你别操心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真能离啊。”
换作一个星期前,肖妃彻夜未归时,程厚臣或许会说:“离都离了,就这样吧。”
程潇没能在母亲的言语中听出异样。而那时以飞行为重的她也确实没有想过,从来都恩爱有加的父母会因为倪一心闹到离婚的地步。她还在电话里劝肖妃,“老程要是真有外心,不会等到现在。你也别抓着他的过往不放,得饶人处且饶人,别真伤了夫妻感情。”
然而,多年的夫妻之情像是烙印一样刻在心里,程厚臣在尝到失去爱人的辗转难眠的痛苦滋味后回答:“我还是想和妃妃和程程在一起。”
肖妃努力忍住泪意,以玩笑地口吻说:“从来都是我欺负他,什么时候我被他欺负过?”
肖安点点头,算是原谅了他年轻时犯下的过错,“等妃妃回来,我会劝她的。不过你们还能不能在一起,还要靠你努力。厚臣,爸爸也希望,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至于其他人,若是你觉得心有亏欠,就从其它方面弥补吧。”
程潇在电话那端皱眉,但还是回答:“不能说得心应手,但到目前为止,还都应付得过来。你呢,我不在家,老程有没有欺负你?”
程厚臣感激岳父的宽容和体谅,他用近乎哽咽的语气说:“谢谢您。”
对于女儿的敏感,肖妃几乎要力不从心,她避重就轻地说:“夫妻吵架是生活常态,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向你告状吗?妈妈问你呢,学习还顺利吗?”
肖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潇看看时间,深夜十一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和老程吵架了?”
肖妃术后醒过来时,主治医生显然松了口气,他说:“你再不醒,我都要怀疑自己的技术了。”
当天晚上,肖妃给程潇打电话,问:“学习还顺利吗?”
肖妃有气无力地回应:“我对你那么有信心,你怎么能自我否定?”
肖妃很认真地回答,“我坐火车。”
“好好配合治疗。”主治医生对这个坚强到令人心疼的女人承诺,“我保证你还能和从前一样美丽。”
肖安注视女儿的眉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才嗯了一声,“那也好,你们彼此都冷静一下。”但是,“你坐不了飞机,能去哪儿?”
肖妃轻轻点头。
她努力朝父亲微笑:“我还不至于为他寻死觅活。放心吧,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在护工尽心尽力照顾住院的肖妃时,程厚臣和肖安一样,以为她在外旅行。
却不能说。
肖妃出院那天,是主治医生送她回的家。等候在她家门外的程厚臣见到一个男人帮她拿行李箱,眼看着就要爆发。然而,视线触及她明显瘦了很多的面孔,他只是质问:“怎么才回来?”
肖妃没有胡思乱想,她只是怕下不来手术台。
肖妃仰头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眼泪已经开始在酝酿。然而,身边站着的医生提醒她,自己不再是个完整的女人。所以,她只能逼退泪意,挽起那个分明视自己为姐姐的医生的胳膊,轻巧地伤了程厚臣一次,“我和男朋友去旅行,还需要向你这个前夫报备吗?”
肖安听出了端倪,他问:“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和老公离了婚,打算连老爹也不要了?妃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要胡思乱想。”
男朋友?前夫?!每一个称呼都能令程厚臣拂袖而去。
那天的最后,肖妃留下陪父亲吃晚饭,临走前她忍不住嘱咐:“我和刘阿姨说过了,让她格外注意你的饮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吃。另外,你平时锻炼要有度,别太过了。程程假期回来,让她多陪陪你,免得你一个人寂寞。”
而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敢作就要敢当。无论是解释,还是辩解,肖妃都不想听。而要程厚臣承认他曾和倪一心……她更接受不了。所以,对于亲子鉴定的事,她在提出离婚时,一个字都没提。
主治医生皱眉,“何必?连我都看得出来,他爱你。”
肖妃却像洞悉了父亲的心思一样说:“爸,别去找他,也别问他,我不想听到任何他对当年所作所为的推卸,哪怕一句。”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肖妃低头笑了笑,苦笑的那种,她说:“被他爱过的,何止我一个。”
女儿有多倔强,肖安身为父亲太了解。尤其她的理由,实在令人心疼。他只能退一步说:“我知道了。”没再多劝。
肖妃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勉强入睡,也会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然后,想到自己被切掉的左胸,再无睡意。
“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我都不知道他和别人有个儿子。”肖妃说着眼泪落下来,“只要想到除了我唯一的女儿程程,他还有别的孩子,爸,我原谅不了他。”
当她还不能正视自己比正常女人少了一个胸的事实,程厚臣再次出现。不给肖妃说谎的机会,他直切主题,“你不用骗我说交了新男朋友。我连续一周等在传承楼下,你下班后都是直接回家,没有约会。”
身为岳父,肖安能这样为程厚臣说话,足见对女婿的满意和信任。可惜的是,那时的肖妃对于丈夫,确切地说是前夫,失望到绝望。
肖妃也无意再继续谎言,她说:“那又怎么样呢,即便我没有交男朋友,我们离婚也是事实。况且,有了倪一心的回归,你不需要再来向我求和。反正妻子儿女什么的,凭你程厚臣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会缺。而我肖妃也不可能不计前嫌和你重修旧好,让你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所以,别枉费精神了。”
肖安沉沉叹了口气,“或许厚臣真的做错了什么。但是妃妃,冲动对于婚姻而言,是致命的伤害。而且,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都不足以让你原谅他一次吗?”
“肖妃!”程厚臣因被误解动了气,“你就算对我没有信任,起码该对自己有信心。”
“当年程安有难,我因为他接受倪一心的帮忙要和他分手,你说:你是愿意陪他东山再起,他却未必愿意你跟着他吃苦。妃妃,事业对于男人而言,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我因为爱他,因为舍不得,和他重归于好。”肖妃背对着父亲,哽咽:“这一次,不一样。”
肖妃冷笑,“我就是太自信了,才被别人乘虚而入。程厚臣,离都离了,别有事没事往我这跑,被你的红颜知己误会,你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起身就要走,肖安不得不叫住她:“妃妃!”
程厚臣再一次被气走了。
“遇不上又怎样?”肖妃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孤独终老,我也不要他了。”
然后没多久,程潇从肖安那里得知了他们离婚的消息。她假都没请,连夜赶回G市。
“肖妃!”肖安的火气也抑制不住了,“婚姻不是儿戏,程厚臣也是这世间的唯一。你要明白,你今天放弃了他,你们今生的缘份可能就断了,你这辈子再遇不上第二个他。”
凌晨时分,程家别墅,灯火通明。
“还有什么可谈?莫非他连儿子都和别人生了,我还要原谅他?”肖妃的脾气上来了,她负气似地说:“我肖妃不是没人要,更不是非他程厚臣不可。”
风尘扑扑的程潇几乎是质问程厚臣:“为什么任由她走?她是你的妻子,为了你,拼了命才生下我。老程,就算是她不对,你怎么能让她离开?你忘了吗,她出嫁前在娘家,出嫁后在程家,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
他冷静了很久才开口,“你有和厚臣好好谈一谈吗?”
“我没忘!可脚长在她身上,她不惜放弃生命都要走,你要我怎么办?”程厚臣的眼睛也有些红,“程程,她是你妈妈没错,她也是我妻子!难道你以为,在离婚这种事情上,我的难过会比她少吗?”
肖安跌坐在沙发上。他相信女婿程厚臣不会背叛肖妃和婚姻,但如果他是在婚前和初恋发生关系,近而有了倪湛。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程潇有些口不择言地说:“可你们之所以离婚,终究是因为你的不检点!”
肖妃笑了,笑得自嘲而无奈,“亲子鉴定摆在面前,他不承认行吗?”
程厚臣险些控制不住打了她。
手里的话筒掉在地上。肖安怔了好半天,才说:“是厚臣亲口承认的?”
程潇没给他机会,转身就走。
肖妃微微仰头,“倪一心回国了,带着他们的儿子。”她看向肖安,“那个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叫倪湛。比程程大六岁。”
当程潇敲开肖妃住处的门,肖妃以为自己眼花了,她问:“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放假了吗?”
肖安停住拨电话的动作。
程潇盯着她不说话。
肖妃忍住眼泪,哑着嗓子说:“非要我承认我输给了他的初恋,你才甘心吗?”
肖妃自知瞒不住,索性拉她进门,“你外公告诉你的?”
肖安是真的动了气,他几乎是吼她:“说话!为了什么!”见肖妃无意开口,他拿起电话,“不说是吗?我问厚臣。”
尚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盯着母亲的眼睛,“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没有立场过问,但是,我的家不再完整,我作为家庭一员,是不是也该有知情权?”
肖妃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肖妃拉开客厅的窗帘,任由月光投射进来,在一片皎洁中她说:“隐瞒你是我不对。但你记住,即便我和你爸爸分开了,你依然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是在相爱的情况下才有了你。至于其它,都不是你该关心的。”她注视女儿年轻的脸庞,“程程,妈妈很抱歉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可我无法因对你的歉意压下对丈夫的责怪。对不起,妈妈自私了。”
“胡说八道!”肖安气得摔了手中的茶杯,胸口起伏,“你能不能走心编点别的理由?”
程潇看着肖妃瘦削的面孔,自知没有权力要求她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只能说:“是因为倪一心?依我看来,老程对她的感情不可能超越你。你那么爱他,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不觉可惜吗?”
肖妃如实回答:“半个月前。”至于原因,她说:“我厌倦了他。”
“如果一个男人给你的爱不是一心一意,就没什么可惜。”肖妃转过身去,“我不复年轻,但我对于爱的标准和要求,从未降低。”
此前,肖安毫不知情。老人家闻言一怔,半晌过后才问:“什么时候的事?原因呢?”
委屈求全确实不是肖妃的行事风格。也正是这样的肖妃,教会了程潇不要因为爱卑微自己。
手术前,肖妃回娘家。她对父亲肖安坦言:“我离婚了。”
程潇的视线落在母亲纤瘦却挺直的背影上,她说:“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不再有丈夫的疼爱,也没有女儿的陪伴,从此,我是一个人。
肖妃拒绝了,她异常坚定地说:“马上给我打消这个念头,回去你爸爸那边。记住,你姓程!程家,才是你的家!”
她把脸转向一边,注视着窗外的阳光,低声说:“我是一个人。”
程潇忍了忍,终究还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非离开他不可?”
可对于那时的肖妃而言,手术室外等消息的人能是谁?
面对女儿的疑问,肖妃沉默了很久。起初程潇以为她是在斟酌措辞,后来她都以为肖妃不准备说了,肖妃才开口:“你只要记住倪一心和倪湛母子是导致我和你爸爸离婚的根源就够了。其它的,原谅妈妈不愿再复述一遍。”
对于她的急切,主治医生皱眉,“你的情况相对比较复杂,手术有一定的风险,我认为你有必要和家人商量一下,至少不能是你自己独自签知情同意书。”
她之所以不愿对女儿复述,是因为伤心。她之所以不允许程潇搬离程家,是因为对那个家有深刻的眷恋。程潇懂了肖妃的心痛,她说:“我知道了。”
肖妃没有心力感谢年轻人,她只问:“手术安排在哪天?”
在发现母亲的消瘦和憔悴后,程潇没舍得再追问什么。但她也没有马上返校,而是留下来陪了肖妃几天。因为肖妃拒绝她搬过去的请求,她只能借住在乔其诺的公寓。
肖妃才记起来从程家别墅离开后,她隐隐感觉到胸口疼。回家的路上,她避让开一辆突然从路口冲出来的轿车后停了车,随即失去了意识。
最后校方把电话打到了程厚臣那里,程潇才在乔其诺的劝说下回去了。那年寒假,程潇回G市却没回程家。她住在外公家里,在不打扰的情况下陪了肖妃整个假期。除夕那天,如果不是肖安要求,她也没有准备给程厚臣打电话。
一片洁白中,她的主治医生说:“你昨天昏倒了,差点出了交通事故。幸好有位年轻人及时把你送到了医院。”
电话里,程厚臣第一次对女儿哽咽了,他说:“你是准备和你妈妈一样,不要爸爸了是吗?”
当程厚臣在一片晨光中离开,肖妃在病床上睁开了眼。
程潇想起每年这个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来到外公家里,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情景,她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来都是这么脆弱。我爱你,我不信你。
肖安只能把电话接过来,对程厚臣说:“她们娘俩儿都在我这,你放心吧。”
彻夜不归?!对于一个刚离了婚的女人而言——程厚臣觉得自己的心麻木到忘了疼。
程厚臣在那端哑着嗓子说:“谢谢爸,我就不过去给您拜年了,您多注意身体。”
他在门外等了整晚,肖妃都没有回来。
通话结束,李嫂问:“先生,时间不早了,您用餐吧。”
现在想来,竟是一语成谶。只是,程厚臣作梦都没有想过,那么爱她,他也那么爱着的妃妃,竟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程家,离开了他。
程厚臣却说:“收了吧。”然后就进了书房,整晚都没出来。
他又去了肖妃家。那是传承成立后,肖妃用自己赚的钱买的一处房产,她当年玩笑着说:“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免得哪天你有了新欢把我这个旧爱扫地出门,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李嫂看着满满一桌的菜和三副碗筷,以及毫无年味的偌大的别墅,眼泪掉了下来。
他先去了传承,一楼前台恭敬地说:“程先生,肖总下午出去了。”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肖妃和程厚臣复婚是有希望的。连肖安都有信心,女儿女婿能重归于好。结果,他却在那个春天因病去世了。
程厚臣沉声说:“我自己来。”
老人家病得毫无征兆,弥留之际,气息微弱地要求肖妃,“叫厚臣来。”
李哥不明所以,“您要去哪儿,我送……”
肖妃明白父亲是要在临终前,让他们夫妻在他面前和好。她内心很矛盾,除了倪一心那个心结,还有自己的身体。可她不能让父亲走得不安心。于是在离婚后,她第一次主动给程厚臣打去电话。她甚至想,如果程厚臣还有复和之心,她就答应。
他径直朝车库而去,步履匆忙。
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对方说:“厚臣在洗澡,你有事的话,我可以转告。”
他不知道,女儿一旦问:“我妈呢?”自己要如何回答。
不是倪一心,还能是谁?!
程厚臣不想接,确切地说,是不敢接。
肖妃一个字都没说,挂了电话。
李嫂在这时扬声说:“先生,程程的电话。”
程厚臣对此毫不知情。他从洗手间回来,在倪一心对面坐下,问她:“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偏要约在外面?”
时隔三年,一身病气的男人回身,偌大的别墅,只剩他一人,安安静静的没有丝缕生气。
删除了肖妃来电记录的倪一心小心翼翼地说:“你天天公司家里两点一线,我担心你闷坏了,才以生意为借口约你出来,你不会生气吧?”
“你是亲的没错。不过,”肖妃挽住程厚臣胳膊,“妻子和女儿也是,亲疏有别。”
程厚臣脸色确实不好,但他并没有把脾气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说:“下不为例。”
程潇不依不饶,“你是他亲媳妇儿,我就不是他亲闺女吗?”
那是一顿气氛并不愉快的晚餐。程厚臣除了毫无胃口,几乎没有动筷外,连话也不主动说。倪一心则因他的冷落,以及他手机通讯录里没有因离婚而改变的“老婆”的联系人,心有不悦。
不等程厚臣表态,肖妃便说:“没你的份!那是你爸买给我的独款!”
不欢而散。
程潇赶紧举手:“我也要一件。”
但对于倪一心而言,那一天的自己,无疑是个胜利者。
程厚臣搂了搂妻子,那么宠爱地说:“那我明天再去给你买。”
肖安去世的消息程厚臣是听程潇说的。
肖妃也不介意女儿在场,朝丈夫撒娇:“谁稀罕她的新衣服啊。这件是你给我买的呢。”
电话里,程潇以带着哭腔地声音说:“我外公走了。”
程潇朝肖妃作鬼脸:“只是小妻太任性。”
程厚臣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可当他分秒必争地赶过去,也只来得及参加肖安的葬礼。
程厚臣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格外温柔,他轻责程潇,“明天陪你妈去买件新的。”
脸色苍白的肖妃在所有亲戚面前,给了程厚臣一巴掌,她冷冷地说:“我爸爸不需要你送!”
肖妃皱着眉向程厚臣告状,“看你女儿,一言不合就喷人!”
程厚臣没有和她呛声,只是走到肖安墓前,跪下,哑声说:“爸,我来晚了。”
子女?!程潇一口汤喷在她家太后娘娘身上。
肖妃瞬间泣不成声。
“我们多大了,你又多大了?还要弟弟妹妹!”肖妃走过来给她一下子,“小心让别人误以为是你子女。”
自那之后,让肖妃原谅程厚臣,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连程潇都不知道,肖妃对程厚臣的不原谅和针对,是因为肖安临终遗愿未能实现。而肖妃之所以运用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筹谋着把倪一心逼得不得不退出图书行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傍晚时分夫妻俩起来,才上高一的程潇正坐在客厅里喝汤。见父母牵着手从楼上下来,她竟然说:“一个人怪寂寞的,要不你们考虑给我生个弟弟妹妹玩一玩吧?”
女人一旦发起狠来,也和男人一样,大杀四方。
肖妃枕着他的胳膊,手搭在他腰上,轻声说:“睡吧。”
出于对肖妃的爱与不舍,在倪一心遭遇事业危机时,程厚臣选择了袖手旁观。所以,程潇说得没错,在程厚臣心里,倪一心的份量远不及肖妃。
程厚臣侧身搂住她。
可当肖妃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等她离开,程厚臣略有些不甘心地闭上眼睛。片刻过后,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他听见窸窸窣窣的换衣服的声音,再接着,肖妃上了床。
复发后住院期间,肖妃对顾南亭说:“其实我在术后就明白了,倪一心的那份亲子鉴定很有可能是伪造的。可为了离那场婚,我做了很多过激的事,把你伯父逼得太狠。再加上我少了一个胸,让我愈发地觉得这辈子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索性作到了最后。”她说着说着眼睛就湿了,“怪我太倔强,否则我们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
肖妃抽手打他。
顾南亭蹲在轮椅前,为她擦去眼泪。
程厚臣并不在意地回应:“我们不关门睡觉,哪里会有她?”
肖妃握住他的手,“程程的脾气像极了我和你伯父,所以南亭,辛苦你包容她。要是以后她耍横不听话,你就告诉你伯父。说到底,她还是敬着你伯父的。”
肖妃微微嗔道:“大白天的,老夫老妻关门睡觉,让女儿怎么想?”
顾南亭眉宇之间有对她的隐隐心疼,却只能乐观地表示,“她的脾气我都领教了,您放心,我会宠着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程厚臣不想拒绝妻子的关心,却还是握住肖妃的手,“让李嫂去做,你陪我躺会儿。”
肖妃眉心微聚,“你太宠着她,她更要上天了。”
当他躺在床上,她动作温柔地给他盖好被子,“先睡一觉,我去给你做吃的。”
顾南亭笑得矜持,“宠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是男人应该的。”
程厚臣已经忘了自己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却在那个刹那想到上次自己生病时肖妃把他从公司接回来后,责骂道:“你是等着妻子女儿由别人来接手照顾吗?年过半百的人了,生病了还逞强!”说话的同时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径自为他脱了外套,解开衫衣纽扣,然后是裤子——
“程程比我有福气。”肖妃拍拍顾南亭的手,“南亭,这份福气,你要努力为她延续下去。”
已是初秋的天气,程厚臣只穿了衫衣站在风里。李哥把外套披在他身上,低声劝:“回房休息吧,烧还没有完全退。”
顾南亭反握住肖妃的手,像儿子安慰母亲一样答应她,“我一定全力以赴。”
倪一心等了片刻,确认他完全没有送她的意思,只能步行离开。她知道程厚臣一直没有回去,而是始终站在门口。却也因为知道他并不是目送自己,没有回头。
他有多竭尽全力,只能是程厚臣在妻子的墓碑前告诉她了,“程程单飞了。至于顾南亭,我确实是故意为难了他。并非我真的对他有所责怪,毕竟连程程都不怪他。我只是想到了爸爸对我宽容,觉得心中有愧。你放心吧,我有分寸,只要他为程程拼尽全力,帮他收购YG我会做得滴水不漏。这点本事,我还有。”
因为此时身在别墅区,并不好打车。而她为了享受程厚臣的“待客之道”特意没有开车来。结果,得到的回应竟然是,“好。”
顾南亭却凭一己之力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本以为程厚臣至少会说:“我让司机送你。”
程厚臣再次来看肖妃,他弯下腰,把一束白花放在墓碑前,在花瓣被雨打湿时温柔地对妻子说:“程程回来了。经历了这次考验,相信他们不会轻言放弃彼此,毕竟在一起太不容易,他们会倍加珍惜。妃妃,你放心吧。”
他说话的同时视线还没有收回来。倪一心不愿和这样一个眷恋着前妻的男人多呆一秒。于是她说:“那我回去了。”
可是,无论他说多少话,他的妃妃,再无法回应他一句,唯有雨声作答。
程厚臣没有办法责怪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尤其他连请倪一心坐一坐,喝杯茶的象征性的招待都没有,就把人家送出了家门。所以,他说:“谢谢。”
当程厚臣终于接纳了顾南亭,偶尔爷俩儿喝酒聊天,他也会提及和肖妃的过去。
如此明显的“闭门谢客”让倪一心心里十分不痛快。但为了成为程家新的女主人,她忍住了这种不快,先表达了歉意,“是我冒昧了。”才说:“听公司的人说你生病了,我放心不下,才忍不住来看看。”
他说:“假如当年不是我执意要给程安投入广告,妃妃没有来试镜,我们不会遇见。”
程厚臣几乎都要机械似地答应“好”了,却改口道:“不用来了,我没事。”随即不等倪一心再说什么,他补充道:“程程不喜欢我在家中招待客人。”
他还说:“不是我轻信于人,一意孤行,程安当年不会陷入破产危机,我也不会欠了倪一心一个人情,最终连累了自己的婚姻。”
倪一心跟过来,注视他失态似的一脸焦急,什么都明白了。她在心里骂肖妃阴魂不散,面上却佯装不知,还语带关切地说:“不用送我了,你还在咳嗽,回去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有一次他有点醉了,还告诉顾南亭,“程安遭遇破产危机时,妃妃也为我四处奔走。当时,有个男人借此要把她留下过夜。我听到消息赶过去,正想上去和对方打一架,妃妃已经甩了人家一巴掌。”
可惜,肖妃车速太快,除了空荡荡的街道,再无其它。
尚不满二十岁的肖妃冷静而理智地说:“我帮不上程厚臣没关系,但我可以陪他东山再起。你想让我以身体为交换,想都别想。”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程厚臣就觉得是肖妃回来了,原本缓慢抬步的他突然跑过去,张望。
“我尊重陪我走过坎坷的女人!”程厚臣望着窗外出神,好半天才继续,“偏偏帮了我的人是倪一心!我确实曾动了为了妃妃不接受她帮助的念头,可程安岌岌可危,我终是放弃不了事业。”
等程厚臣像是感应到什么抬头看过去,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妃很介意是倪一心引来了资金,可是,她不能要求程厚臣放弃程安,因为那是程家的事业。
肖妃边启动车子边回答:“我的身体,我做主。”
心结不能解。年轻的肖妃提出了分手。
那边和她确认,“和家人商量过了?”
程厚臣不顾众人反对,冒着再次令程安陷入破产境地的风险非要撤出那十亿的注资。
连拿到确诊报告都没落泪的女人在那一刻,心如死灰。肖妃坐在车里,含着眼泪给医生打电话,那么冷静地说:“给我安排手术,越快越好。”她要活下去,光芒万丈地活下去。
肖安看出他的真心,劝住了肖妃。
他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甚至连交谈都没有。但倪一心面孔上隐隐的得胜者般的微笑,刺痛了肖妃的眼。
肖妃最终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留在了国内。后来,随着程厚臣事业的发展,为了不让他承受来自他人的指指点点,她放弃了演艺事业,回归家庭。
肖妃还记得,那件衬衣是自己亲手给程厚臣熨烫过的。现在,他穿着她打理过的干净整洁的衣物与他的初恋情人走在一起。
为了爱情,肖妃妥协了一次又一次。然而,那十个亿的人情,终究是让程厚臣在倪一心回国后,对她有求必应,然后,影响了他们的婚姻。
结果,肖妃看见倪一心从别墅出来。而她身后,跟着身穿长裤衬衣的程厚臣。
肖妃说:“怪我太倔强,否则我们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
那是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本能的依赖。
程厚臣则说:“我承诺过妃妃,今生不再见倪一心,是我失言了。错在我。”
确诊患上乳腺癌那天,肖妃回了趟程家别墅。此前一周,她刚刚和程厚臣办理了离婚手续。法律上,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然而,从医院出来后,大脑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带她回了生活过二十年的家。
当天人永隔,再无法相见,谁对谁错都不再重要。反正,时间是最好的答案,它终究会证明,有缘人不会走散。至于那些不择手断的强求,永远无法如愿。程厚臣亦不得不接受,今生,他的妃妃是回不来了这个事实,他活着一天,只能把她放在心里一天。而他也决定了:等他走后,即便跋山涉水,即便赴汤蹈火,也要找到那个“妃”比寻常的女人,和她再续前缘。
结局如何,无损传奇。
他们之间的回忆,没有什么能抹去。
他们之间的回忆,没有什么能抹去。
结局如何,无损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