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感到害怕。”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原来如此。”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呼唤声。
“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六】
“你说得没错。”
“请问,师父——”是男人的声音。
“总之,逸势,对你来说,会加害于你或夺走你钱财的人,拿了那把刀才会让你感觉可怕。如果是与你亲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锋利的刀枪,你也不觉得可怕。”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
“什么一点儿没错?”
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
“逸势,你说得一点儿没错。”
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那还得看是谁拿了那把刀吧。”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条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
“那如果有人拿了这把刀,又怎样?”
“两条都看见了?”
“不可怕。那刀只是在这儿而已,总不会主动飞过来袭击我吧。”
“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
“这把刀可怕吗?”
“在下空海。”
“嗯。”
“在下橘逸势。”
“这并不高深。比方说,这儿有一把快刀。”
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你又要讲高深的学问了?”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
“我是说,‘会什么’和‘那人很可怕’是两回事。”
“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
“什么不一样?”
“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
“逸势,那不一样。”空海答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答。
“连这事你也行。往后,我不能粗心大意随便靠近你了。”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
“为什么?”
“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
“空海,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待蛇消失踪影后,逸势说。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
“对。在这儿把蛇放了吧。”空海将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家暗处。
“是啊。不过没吃成。”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里——”
“若是如此,前面有家酒楼,是我的友人开的。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
随风摇曳的柔绿中,空海将右手伸进左边袖口,从中取出方才那条蛇。
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
走了好一阵子,空海在一棵柳树下停步。
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不一会儿,以视线追逐两人身影的围观群众,在空海两人拐弯后,也不再注视他们了。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逸势紧随其后。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别管了,逸势,我们不吃饭,先离开吧,这儿人多嘴杂。再说,如果那些五坊小儿回来,可就麻烦了。”空海催促逸势,跨出脚步。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
“那蛇跑哪儿去了?”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平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
“没飞上天。”
“不过,生活水平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
“可是,我亲眼看见蛇飞上了天。”
“没错。”
“就是那个。”
“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惫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
“是那个?”
“是的。”
“术士丹翁曾露过一手植瓜术给我们看。”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
“洛阳?”
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
“没什么,你在洛阳不也见识过了?”
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空海啊,你刚刚把蛇怎么了?我也看见那蛇飞上了天。”逸势挨近空海。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看热闹的人将视线纷纷扫向空海。
“机会吗?”
“逸势啊,我就玩到这儿,你觉得怎样?”空海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向逸势微微颔首。
“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个国家比现在好一点儿,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三名男子慌慌张张地追赶在似乎腾空而起的翔蛇之后,原地只剩下空海一人。
“如果有机会……”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啊,真的飞起来了。往那边去啦。快,追啊——”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空海放眼天际,追赶腾空而去的翔蛇一般移动视线。
“倭国一片云”。
“哦——蛇飞起来啦。往西飞去了。”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
“嗯,嗯……”
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与文采斐然,令他毫不吝惜地大声赞赏。
“据说,这蛇飞向天空时,只要尾随其后,它会告诉人们奇珍异宝的藏匿之处。你瞧!翅膀如此这般——”
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哦,真的在挥舞翅膀。”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的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瞧!翅膀挥舞成那般,好像在告知什么祥瑞之兆。”
“怎么说呢?”逸势问。
“不,不,那是——”男子们惊叹之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这是栖息在南山海州的翔蛇,这是瑞兽。如此吉祥之物,你们在哪里抓来的?”
“……”
三名男子望着纠缠在空海左手臂的蛇,仿佛可以见到它展翅的模样。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啊!”
“嗯……”
“啊!”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看吧,叠在一起的翅膀要伸出来了。哦,这翅膀多么纯白、美丽啊。不愧是天子的蛇。”空海说毕,男子们同声大叫。
【七】
此刻,逸势也无法插嘴,只能静静观看事情发展。
柳宗元,字子厚。
空海说得简直不合情理。
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
“瞧!就在这儿,翅膀不是这般叠起来吗?”空海指着左手抓住的蛇背,“正因有翅膀,这蛇才可以捉到鸟吧。”
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是啊。”空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随手抓起地面上的蛇。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
“翅膀?”男子们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原来如此,所以这蛇才有翅膀。”空海望着三人。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
三人的视线聚集在空海身上时,仿佛配合他们的呼吸,空海向前跨步而出。
“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逸势大概没料到,空海竟会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喂,空海……”逸势吃惊般低声呼喊空海。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仿佛受到声音惊吓,五坊小儿将视线扫向空海。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
“原来如此。这是替天子捕鸟的蛇。”空海说。
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
【五】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两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经无任何手足了。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令人不禁感觉到,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擢拔为“监察御史里行”(3)。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反之,也可以说,为与空海这位沙门相遇,并在东洋岛国日本结出宝石般的果实,密教因而出生、成长于天竺,历经遥远岁月,再经由丝路来到了长安城。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伾等人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对密教来说,在它即将毁灭之际,能与空海这位来自东洋且雄心勃勃的天才邂逅,可说是一种奇迹般的幸运。
空海东渡大唐入长安,是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个舞台。而不论是逸势还是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隔年二月,德宗皇帝驾崩,李诵继位,是为永贞皇帝,也就是顺宗。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正是此年的事。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为此,亲近李诵的王叔文、王伾,均获提拔出任要职。
居民疲惫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与王叔文渊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为掌权一方的人了。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此刻,柳宗元在优溪驿的小饭馆里,与空海相对而坐。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七八○),大唐帝国总户数(2)有四百一十多万。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左右。
柳宗元身旁是白乐天。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空海身旁则是橘逸势。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千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的村民逃离或死亡。
“您似乎已经掌握机会了。”空海说。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一月见面时,柳宗元告诉空海,他愿为国家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有机会,他将满怀欣喜,奉献一己之性命。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空海的开场白,即是根据这些话而来。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果实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嗯。可是,这机会大概也不长了。”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皇太子——哦,不,您指的是永贞皇帝生病这回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的路口或居民常用的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是的。”柳宗元点点头。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去年九月,李诵脑溢血中风。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因为后遗症,他虽当上皇帝,却无法自如地移动身子,说话也不甚灵活。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那时,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王伾也出任左散骑常侍。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王叔文所担任的“起居舍人”官职,是在天子身边记录其言行举止。由于经常随侍君侧,所以拥有极大的实权。
“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诵下棋之人。李诵即位后,因直接与闻皇帝言行,于是拥有了撼动天下的权位。
“原来是他们。”
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4)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伾强力改革政治。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他们是谁?”空海问身旁男子。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痛恨。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男子说道。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伾可能即刻垮台。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哎呀,空海,是蛇。”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的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赢得了长安百姓的喝彩。
仔细一看,店门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是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导致什么后果。
“怎么回事?那是——”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的情景。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喂,空海,有着落了。”逸势加快脚步。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和逸势也曾有耳闻。
就在寻觅的空当,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招牌。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的病情,伺机而动。
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逸势先前喊道:“肚子好饿啊!”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空海问柳宗元。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那当然。”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贡品金额,决定了皇帝赐封官位的大小。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擢拔,竞相向皇上进贡。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搜刮。空海与逸势方才亲眼所见,即是例行公事。
“嗯。”
当时,长安宛如即将熟透落地且腐烂的果实。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时期。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文强家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是的,我曾耳闻。”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没错。”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榨取人民的血汗钱。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也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是。”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家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的军事开销。
“不错。”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以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失势就是死亡。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一片紊乱,风评奇差无比。
在这种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关系到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多,相比之下,我们所剩的时间非常少。”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
“看来您很焦急。”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柳宗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攸关皇上性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店主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到店外了。
接着,他继续说道:“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了那个箱子。
“……”
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个箱子了?”
“诚然。”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须求保自身。有时,我……”柳宗元顿住,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还是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逸势对空海说。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四】
“哪里不一样?”空海望向白乐天。
“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胡人店主口操不甚熟练的汉语,向空海如此说道。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哦,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个箱子。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主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物件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做考虑吧。’”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抛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主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你是谁?”宦官问空海。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汉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
“说得也是。”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两事相求。”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的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
“您尽管开口吧。”
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宦官脸色骤变之时,却听门外有人说话:“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西。”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汉语回喊:“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道:“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的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啊,您说得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理解您那时的心情。”
“这点儿钱,实在太少了啊。”店主强忍着怒火说。
“然后呢?”
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哦。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语毕,自怀里掏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主手里。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宦官对店主说:“会付你钱的,这可不是抢劫。”
“倭语?”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到货车上了。
“不错。”柳宗元点头。
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在跟大汉们说些什么。
柳宗元摇头:“放在某处。”
店主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
“是的。我认为有关。”
宦官看了店主一眼,回头呼唤大汉:“宫市!”继而道,“拿他三十个就行了吧。”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他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东西真不错呀——就这个啦。”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宦官却一声也不吭。
“原来如此。”
店主模样的男人强忍着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做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了。”
“宫市(1)!”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如果宫里有宴会,上至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身旁簇拥着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不胜感激。”
到市场上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的方向走了过来。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十余辆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晁衡?!”
那些汉子分别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是阿倍仲麻吕吗?!”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请务必、务必让我们看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
阿倍仲麻吕。
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是一般百姓。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昉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因为丧失了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八】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通过宦官安排。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他们被剥夺性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妃嫔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柳宗元。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白乐天。
空海与逸势觐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空海。
“是宦官!”逸势说。
橘逸势。
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东市大街上。
张彦高。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猴。
原有的喧闹声,被此起彼伏的慌乱收拾声所取代。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各个店家都慌慌张张地收拾店内货品。
柳絮在风中纷飞。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九】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纷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
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
空海也有同感。
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
“喂,空海,你瞧!”
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
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一月十八日。
看那嫩绿新叶随风飞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
约莫两个月之前。
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
【三】
此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的汉语又说了一遍。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尽情呼吸丰沛润泽的大气。
“是。我的确来自倭国。”
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为一体。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
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生的。
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
心,也是如此。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心是肉体的一部分。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前不久——”空海回答。
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你们两个人熟识吗?”张高彦问。
这不是理论,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比空海年长一岁。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一旁是大猴。
“是。”
再一旁是白乐天。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
再一旁是柳宗元。
“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再一旁是张彦高。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
再一旁是徐文强。
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还有卫士数名。
“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她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清晰可辨。
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
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联系着。
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我所说的事?”空海像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
在这空当,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乐天先生!”空海惊叫。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心情舒畅不已。
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房内摆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座。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穿过入口,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
感觉得到。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切般,说道:“三位久等了,这边请。”
感觉得到。
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二】
无数的草。
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无数的虫。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访。他来这里,除了我们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情。为避人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离开长安,提前抵达优溪,现在,他们正在等我们。”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空海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想不透呢。”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是的。他没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从他那儿得知您的大名——”
然后——
“友人?”
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事出突然,总之,因为如此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优溪恭候大驾了。”张彦高对空海说。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柳宗元把张彦高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说,明天倭国僧人会同你一道来?”接着又说,“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
他知道,自己正朝着那股黑暗力量笔直地前进。
张彦高策马并行在空海左侧说:“其实,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过我的住处。”
啊——
“您真是细心。”张彦高将空海吟诵的诗句,反刍般低声喃喃自语。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独钓寒江雪。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孤舟蓑笠翁,
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
万径人踪灭。
还未到达。
千山鸟飞绝,
再往前走吧。
语毕,空海开始吟咏起那首诗:
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
“若是他,我认得。早拜读过他的《江雪》诗了。”
就是这里。
“想必您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这里正是那力量的中心点。
“那人是谁呢?”
空海站在该处,仿佛探看幽深的大地底部一般,把视线落在自己脚下。
“是的。倘使该人提出建言,通过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话带到皇上那里。”
下面的泥土之中,层层叠叠地横亘着某种东西。
空海没让对方把话说完,接口说道:“哦,是王叔文先生的——”
一个……
“是随侍皇上下棋的——”
两个……
“某人?”
三个……
张彦高犹豫了片刻,顿了顿,再说:“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国家大事。”
不只这些。
“没关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问。
数量多得数不清。
“有人要我也带他一起来骊山。”
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力量。
“什么事?”
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令人脊背发凉,来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的脚下。
“老实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张彦高深感歉意地说。
空海感觉得到。
他在马上回望空海。
“就是那儿,空海先生……”徐文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不久之后,抵达了中途的优溪驿站,张彦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
果然是这里。
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
空海点点头。
张彦高的儿时玩伴徐文强,在骊山北麓拥有一处棉田。听说棉田发现了怪东西,空海与逸势准备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骊山北麓。
站在远处的男人们,慢条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来。
一行人在张彦高的带领下,朝骊山山麓前进。
有种被人施行强大咒术的东西,正沉睡在这地面之下。
大猴身后还跟着七名卫士。
空海一边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们,一边冷静地真实感知这件事。
骑马的大猴,跟在三人后方。身材魁梧的他骑在马上,马匹显得更小了。
尽管如此,也未免过于……
他是金吾卫官吏。
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
两人前方,是同样骑马的张彦高。
(1) “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译者注
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
(2) 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
马儿走在春风中。
(3) 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译者注
【一】
(4) 李实为唐高祖李渊十五子元庆之后,袭封“道王”,拥有皇室背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