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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咒俑

手指在蠕动着。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的左袖。

“逸势,全都要出来了。”空海厉声说道。

“沉住气。”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然后,头部——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天啊,那东西!”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接着是左手。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动。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大猴问道。

【五】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

“是真的——”空海答。

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空海,这个是?”逸势问。

“大猴,看样子还得好一阵子。你去把酒拿来,把柳先生、白先生、逸势的也一并拿过来。”

粗大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是。”答应后,大猴走向宴席去拿葡萄酒和玉杯。

白乐天吓得往旁边跳开。

“咦,酒?”逸势望着空海。

他低头俯视的穴底土中,真的有东西出现了。

“嗯。”空海点头的空当,大猴已折返。

“啊……”白乐天低呼,声音哽在喉头。

“拿来了。”

此时,洞穴底部靠近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泥土表面蠕蠕而动。

“各位,难得目睹旷世奇景,我们干脆以奇景为下酒菜,大家来一杯如何?”

“真的声音!”空海答。

空海把玉杯斟满葡萄酒,分递给众人。

“真的声音?”逸势问。

“说得也是……”柳宗元面不改色,接过已满注葡萄酒的玉杯。

传来如此的对话声。

“这是倭国情趣吗?”

“好!”

白乐天也接过玉杯。

“好。”

逸势、大猴,也都手持玉杯。

“虽然有点儿快,我们今晚就出去!”

“先等着吧。”空海已充分掌握现场的主导权。

“虽然有点儿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吧。”

不久——

前面声音说毕,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

最先蠕动的陶俑已爬出地面。接着,后续蠕动的陶俑也出土了。二者伫立在地面之上。虽说出土,其实还在洞穴底部。

“地面是很吵。”

“终于出来了。”

“地面好吵啊。”

“终于出来了。”

低沉的暗笑声传了出来。

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呵。”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呵。”

“空、空海——”

“咯。”

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咯。”

“噢。”

空海话还没说完……

“噢。”

“那不一样。听好,你得意志坚定些。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

“至少,我好像听到了——”

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不。”空海斩钉截铁地摇头。

“好吵啊!”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觉到他们开口说话了。”张彦高说。

“好吵啊!”

“应该是真的声音。”空海答道。

头部转动,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这不是幻觉吧?”

“哇!”

“嗯。”

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我听到了,空海。”逸势说。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噢……”还有其他声音回应着。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逸势回到地洞边时,“噢……”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音。

“喂、喂,空海,危险啊。”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为人知地离开长安城,只要找人监视徐文强家,终究也一定会知道此事。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敌方大概已经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强家棉田一事。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必须严加戒备。

空海将手中的酒杯小心地收入怀中后说道:“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

正是这句话,让徐文强产生了幻觉。

“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

“应该快了。”空海又喊出了这么一声。

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

正巧此时——

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何时会动,它何时会动?”徐文强凝视陶俑,内心不停地这样想着时,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空海先生,请退下。”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仅仅不过两天前的夜里,丹翁才跟他们在杨贵妃坟墓之前重逢。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

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阳耍弄这套把戏。

“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

施术之人先强烈暗示围观看热闹的群众,再让他们看到非现实的幻觉。

“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将瓜的种子撒在土里,在众人面前让它立刻生长、结果,最后卖出瓜果。

“有话要说?”

空海与逸势入唐后,抵达长安前,曾暂时停留于洛阳。两人在洛阳,观赏了不少街头卖艺的表演。所谓的植瓜术,正是其中之一。

“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的动静吧。”

“大概吧。”

“四周还会有什么吗?”

他拉着徐文强的手,问道:“空海,这跟洛阳的植瓜术一样吗?”

“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

“好。”逸势脸上一阵青白,几无血色。

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冷静点儿,并没动。”空海说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强的肩头,“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边休息一下吧。”接着,朝逸势使了个眼色,“逸势,劳驾你把徐先生带到席子那边坐一坐吧。”

“快去——”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头、头动了。我看见陶俑这样动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跟真的一样,转向我这边看。”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只有月光,将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的泥土之上。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不过,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空海拿捏适当的距离后,停下脚步。

“的确动了。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个陶俑……”空海直盯着那陶俑看。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

“你看!”

“大猴,怎么了?”空海问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你看!”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边。

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喂、喂——”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

空海站起身来。

“破坏了我们的好梦。”

“那、那陶俑……”

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怎么了?”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它们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他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洞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洞底。

“省去?”

“动、动了……”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气力?”

月光同时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脸孔、躯体上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没错。”

但也只有空海一人感觉得出这件事。

“省去什么?”

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了。

“什么气力?”

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

此时,一轮明月正要移至中天。

“什么?!”

在磁场、磁性、大地与大气之间,那股压力正在逐渐增强。

“什么?!”

那力量,宛如从天而降的月光灵力,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入这片大地,在大地内部愈积愈多。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问。

“束缚着这一带的咒力。”空海无意识地环顾四下答道。

“怎么回事?”

“什么感觉?”

“怎么回事?”

“但,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空海继续问道。

“不知道。”空海回答。

“呵呵。”

“空海,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啊?”逸势惴惴不安地问。

“哈哈。”

“某事快要发生了。”

两尊兵俑笑了起来。

“什么应该快了?”柳宗元问道。

“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

“应该快了。”过了一阵子,空海开口。

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

【四】

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我是说贵妃……”白乐天淡淡答道,就再也不说话了。

空海的交谈对象,与其说是兵俑,还不如说是其他的存在物。他似乎是通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幸福?”柳宗元说。

“呀,为的是什么?”

“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随后,他喃喃自语道。

“嗯,为的是什么?”

白乐天一时沉默了下来。

“能告诉我吗?”

“诗似乎是为了你的才气而存在的。对你而言,不论诗的内容或形式,仿佛都是为展现你的才气,而存在于这人世间……”

“怎么行?”

“如何呢?”

“不能说!”

“可是,你的话——”

两尊兵俑断然答道。

“……”

“请务必告诉我!”空海又说。

“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借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

“真啰唆!”

“就诗而言?”

“嗯,真啰唆!”

“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

兵俑一唱一和地回应着。

“……”

“碰到讨厌的苍蝇,怎么办?”

“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的语句……”

“碰到讨厌的苍蝇,就宰了他。”

“请说下去。”

兵俑之一伸手拔出腰剑,手握剑柄。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白乐天欲言又止。

正当兵俑“嗖”的一声拔出剑时,“啊……”大猴口中也迸出呐喊,随即“砰”的一声巨响,手上仍握住剑柄的兵俑胳臂,已断落在地面了。

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

“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身份的。”

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

“诚然如此。”

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人就生存于这无数立场相互交叠的人间。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

“……”

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的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抛下手边的工作,勤于作诗。可是,成天光写诗,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其实,每个人都生存在各种立场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是非常清楚的。”

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这话怎么说?”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了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的咽喉。

“……”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的咽喉,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的。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的力气在右手上,右手因之剧烈颤抖着。

“我了解您的意思。”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空海!”逸势放声大叫。

“没错。”空海颔首同意。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要我帮忙吗,大猴?”空海问。

“说得也是。”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没问题。这点儿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的咽喉。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空海话刚说完——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咔嚓!”大猴右手硬生生地扯下咽喉上兵俑的左手。

“是。”

“去吧!”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刹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空海先生……”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世间啊。”柳宗元回话。

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

“真是世事难料啊……”他喃喃自语道。

俑头落地,发出碎裂声响。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这些已逾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这家伙……”大猴环抱兵俑,狠狠地将之抛向地面。随即伸出右脚,用力踩穿仰身后倒的俑像胸膛。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大猴正准备拔出右脚时,另一个对手加入战局了。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大猴,后面!”空海厉声呼叫。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下,毫无举杯的兴致。

不同于断腕兵俑,另一尊兵俑从后方袭击大猴。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啊!”发出惊叫的是逸势。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不过,空海比叫声更早一步采取行动了。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兵俑拔剑砍向大猴之际,空海从后方以双掌紧贴俑像背部。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呾侄他。阿虎洛。屈洛罚底。虎刺挐莎。窭荼。者遮。者遮折。尼阿奔。若剎多。剎多剎。延多。剎也莎诃。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他的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空海双唇发出低沉的异国咒语时,兵俑动作发生明显变化,骤然缓慢了下来。

“嗯,了不起。”白乐天简短答道。

这是《大般若经》第五七一卷的陀罗尼(2)

“乐天,您觉得如何?”柳宗元问白乐天。

其意为: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咒曰。施害莫作。具德使免。离障害故。诸愤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断灭,亦得断灭尽,祈念归赦。”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就在兵俑动作变缓之时,大猴抬起右脚,拔出深陷泥土的铁锹。

“咦,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摄人心魄啊。”

“咔嚓!”锹刃从俑头扫下,削落大半俑面和胸膛。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奋力挣扎。空海再度诵念陀罗尼。兵俑朝前踏进两步后,终于不支前倾,无法动弹了。

一哭一歌几许愁。

【六】

人间地狱与天阁,

突然一阵静默——

乍娱乍苦不能筹。

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太厉害了,空海、大猴!”

一念眠中千万梦,

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的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五名卫士,遵照空海的吩咐,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

“这个简单。”

皎月含唇陶醉月,

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玉杯揭天想太真。

“喂,空海,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马上见分晓。”

接下来是空海。

空海并未实答。他叫大猴将三尊兵俑并排在地面上。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一尊是白天所挖出的,另两尊则是刚刚破土爬出的。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的沉吟着。

“诸君——”空海愉悦地环视众人说道,“这里并排着三尊兵俑像,不过,有两尊不是始皇帝陵墓所埋葬的。”接着又说,“那两尊,就是刚刚被大猴击倒的兵俑。”

…………

“有什么不一样呢,空海?”

风索索月满玉杯。

“逸势啊,接下来就要为大家说明白。”

胡酒欲饮无管弦,

空海手握铁锹而立。

春夜皎月想秦王。

“大猴,请拿火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

大猴从篝火中取来燃烧中的树枝,映照在俑像之上。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请大家先看这个。”空海语毕,便用手中的铁锹,随意敲打未受损的兵俑。

而后面向白乐天:“接下来该你了。”

锹刃插进俑像腹部,“砰”的一声裂出了个窟窿来。

“那下一个我来——”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如何?”空海问。

逸势吟毕。

柳宗元探出身子,凑上前看。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乘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看不懂。”逸势答道。

孤高的文人,《江雪》的作者柳宗元。

“仔细看就懂了。”

旷世诗人白乐天。

“别这样,空海,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逸势脸上微微泛红,向空海说道。

橘逸势。

“这个虽然制造得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

倭国的空海。

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这个可不一样了。”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喝的是胡酒。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在喝酒。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原来如此。”

【三】

“果然不一样!”

“嗯、哦。”逸势低声嗫嚅,“我也……留下来……”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空海看着逸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哦,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空海爽朗地说道。

“没错,您察觉到了。”

“我也……”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这到底是什么呢?”柳宗元指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问。

“我也留下来吧。”柳宗元点头说道。

“是头发。”

“我会在啦。”大猴开口说话。

“头发?”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

“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为了让它动。”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空海跟逸势说。

“让它动?”

“喂、喂!”逸势向空海喊道。

“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在这儿?”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为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可能会有点儿冷,不过,今晚大家一边在这儿设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再看这儿。”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咦?”

“那是?”白乐天问道。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下酒菜。”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上面的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大猴接话解释道。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还没。”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哦!”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

空海陷入沉思。

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噢……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是、是。”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灵”。

“是的。”张彦高答道。

“宿”。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动”。

“可是……”

“这是?”柳宗元问。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咒文。”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空海喃喃自语。

“咒文?!”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

有回音。

“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

“没问题。”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规模?”

“空海先生!”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哦?!”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此大地之下,埋藏着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形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的咒力了。”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此话怎讲?”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

“就是这个……”张彦高低声嗫嚅,“就是这个!”声音高亢了起来,“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不知是否是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有方法知道?”

然而,面前心潮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使他们再度深刻地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没错。”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怎么做?”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问问看。”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要问谁?”

汉文葬在灞陵原。

“在那里的人。”

凭君回首向南望,

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一凶一吉在眼前。

【七】

奢者狼藉俭者安,

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唯有棉叶在月光下随风摇曳。

暂借泉中买身祸。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可怜宝玉归人间,

“那里!”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米远的暗处。

龙椁神堂三月火。

“没人啊。”

一朝盗掘坟陵破,

“有人!”空海自言自语,向前跨出半步。

拟将富贵随身去。

“到底怎样?是你干的吧?”空海问完,等待回音。

别为天地于其间,

风,轻轻抚过棉叶。幽蓝暗黑之中,无人出声。大家屏息以待,静静凝望微动起伏的棉叶尖端。

上缀珠光作乌兔。

不一会儿——

下流水银象江海,

“没错,一切都是俺干的……”沙哑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

当时自以为深固。

那嗓音有如烂泥在锅里翻煮,低沉而混浊。听来不太年轻,是老人的声音。

墓中下涸二重泉,

“那声音……”逸势才说出口,距空海约七米远的对面,茂密的棉叶一阵摇动,蓦地冒出一团黑影,是只四脚走兽。

骊山脚下秦皇墓。

“是猫……”逸势说毕,“啊”的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苍苍茫茫在何处?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站了起来。

草茫茫,土苍苍。

“喂,空海,你也来这样的地方了。”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他征用为数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逸势畏怯地说道。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六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地搬至地下。

“什么报应?”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借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死!”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分……”白乐天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

“听起来很可怕。”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触,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趁你睡觉时,把熔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抛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战声。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瞧,火已烧到脚边。”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战声。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的诗句。”

唐国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辽阔得无以形容……”

那是幻觉之火。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想当然,火并未点燃,逸势也立刻察觉了。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可、可是……”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幻觉更恐怖。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大猴则一脸困惑。他在考虑,到底该不该飞奔出去,抓住妖猫,狠狠地打一顿。冷眼旁观者也知道,他其实跃跃欲试。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空海先生,这妖猫,我……”不待空海回应,大猴早已踏出脚步,蓄势待发。

无以形容……

“哈哈哈……”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妖猫放声大笑。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你这种角色,能拿俺怎样吗?”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不然,你试试看!”大猴说道。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空海像要甩开缠绕在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大猴,别妄动!”空海话才说出口,大猴早已迈出他那双粗壮的腿,右手则紧握住捣毁兵俑的铁锹。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然而……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大、大猴,在那边!”逸势叫道。

“这么多……”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大猴朝逸势所看到的猫所在的反方向奔去。大猴迈步的前方,空无一物。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空海说道。

他却好像看见妖猫了。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言以对。

“呀!”

这真是……

一声厉喝,铁锹打杀下去。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一百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锹刃削落棉叶,插进泥土里。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逃了。咦,那里……”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值公元前二一○年。

这次,比前一回更早劈出铁锹。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唤。

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危险,快趴下大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

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保护自己。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贴着大猴的额头。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别白费力气了。”妖猫开口说道。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大猴,回来!”空海说。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米,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米。

“这家伙真难搞。”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此时,佩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的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唵。尾娑普罗捺。落乞叉。……半惹罗。吽。发咤……”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话说到这里,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

“你别戏弄他们了。”空海向妖猫说道。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哈哈哈——”妖猫再次大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陶俑,指由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咻!”

俑——读如“甬”,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咻!”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斜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物件,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哦,说来听听。”

另一尊兵俑则持长矛。

“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他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一人右手持剑。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的一部分。脚上也都穿着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胄。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喂!”

于是,他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吓!”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一声狂吼。

与大猴不相上下。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了一个黑影。

比真人大了许多。

体形纤细——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你是丹……”妖猫说道。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二】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因为兴奋与莫名地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久违了!”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哦,是你呀。哦……”妖猫发出喜悦的叫声。

“看不出来。”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的,边回答边摇头。

“你果然还活着!”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的摇了摇头。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大家都死了……”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唉,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

很坚硬。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

“那东西”是一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失了。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既然如此,在你明白之前,俺必须继续……”

“我看不清楚。”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继续什么?”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丹翁刚问完,即将消逝的鬼火,“啪”的一声又燃出强烈的火焰。

的确是一颗人头。

“苦苦。”

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喀喀。”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

“咿咿。”

“哇呀——”大猴惊叫。

仿若啼泣般,妖猫发出低沉且哀寂的嗤笑。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总之,直到你明白为止。”

“会是什么呢?”大猴问。

“呼!”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了动作。

鬼火突然消逝不见。妖猫也翻身跳跃。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里探看。

猫的身影,隐逝于暗空之中。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此刻,只剩下棉叶在月光中随风摇摆。

“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猴在洞底说。

丹翁慢慢将身子转向空海。

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空海啊,你还不去青龙寺,却来这种地方!”

就在此时——

“是!”

空海往下探看着地洞答道。

空海很是过意不去地嗫嚅道。

“不知道。”

“丹翁先生,您认识刚刚那对手?”

“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了什么东西?”逸势问。

“多少吧。”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是怎样的对手?”

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这个你们无须知道。先别管这些。空海,我倒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

“什么事?”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先前你们所挖出的会动的兵俑。”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米。

“怎么了?”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看见,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离开安放在对面柳树荫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嗯。”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我该做的事?”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1)。湖面横跨七箇村、神野村、吉野村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个水湖。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仅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是。”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

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

橘逸势见状说道:“空海,你真是能干。”

“您是丹翁先生吗?”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在下柳宗元。”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我听过您的大名。”

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

“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丹翁大人……”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黑暗之中。

总计动用五名劳力。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的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

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1) 一町步约合一公顷,一公顷合一万平方米。——译者注

【一】

(2) 梵语的音译。意译为“总持”,一般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诵者获得功德,并起到对佛法不忘的作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