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了出来,才显得出价值呀!”
“……”
“咦,你还有脸这样说?托你的福,我差点儿被一刀砍下去。”逸势作势微怒说。
“这么一来,空海先生就不会去盗墓,这群家伙也不会袭击空海先生。如此也就抓不到这些家伙,问不出口供了。”
“算了,逸势。总之,多亏大猴,我们才能平安无事。何不先来询问这汉子,为何要来袭击我们?”空海说。
“为何不早点儿通知我们呢?”逸势问大猴。
“喂,听到没有?快回答啊!”大猴的手指使劲捏住那汉子的咽喉和下颚。汉子下颚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嘴巴微张,似乎想用力呼吸,空气却明显进不了肺部。
既然如此,就抢在那群家伙之前,先一步在此等候空海一行人的到来。
“你那样子,他想讲也讲不出来。放松一下吧。”
大猴得知空海三人打算投宿当地客栈,继而探听,又得知他们悄悄向人借用铁锹。看样子,是打算夜深人静时溜出客栈,要去“盗墓”。
听到空海如此说,大猴稍微放松手指力量。顿时,汉子忘我地拼命吸气。
这些家伙和大猴抵达马嵬驿,是今天傍晚的事。
“快说!”大猴喊道。
就这样来了,大猴如此说明。
“是、是人家委托的……”
“其实,我那时也可以当场修理他们一顿,再逼问详情,但不清楚修理完之后该如何处置。只好决定先尾随这些家伙,紧要关头再跳出来。于是,就自作主张跟随到了马嵬驿。”
“谁?”问话的是空海。
如此这般,大猴才晓得这些家伙想加害空海。
“女、女人。”
“没有啦。就算埋了,也老早被挖走了。”
“女人?”
“盗墓?那儿埋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住在那屋子里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好像混有胡人的血统。”
“盗墓!”
“是不是叫丽香?”
“哦。不过,所谓不轨是指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没听人讲。”
“还有,视状况而定,杀掉也无妨。”
“怎么会认识那个女人?”
“哪知道那么多?总之,这跟我们受托之事无关。那家伙若想对贵妃的坟墓不轨,就砍断他一只手!”
“因、因为猫。”
“话说回来,那两个倭国人为何要跑到马嵬驿呢?”
“猫?”
“听说是一个叫空海的和尚,另一个是叫橘逸势的儒生。”
“我们一伙因为没钱,正在酒楼前徘徊时,忽然来了一只黑猫。”
依照大猴的说法,这三个家伙,一边喝酒,一边进行着如下的对话:“所以说,只要追随西明寺那两个倭国人之后,到马嵬驿就可以了吗?”
“噢……”
“我假装糊涂地坐上这些家伙背后的椅子,偷听谈话。果然听到他们提起空海先生的名字。”
“那只猫,叼着装酒的葫芦过来。把酒放在我们跟前。
“然后呢?”
“‘喝吧!’猫这样说。
“不久,这些家伙出来了,一副荷包满满的模样。我想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尾随他们。”大猴好像要说给被他捏住脖子的家伙听一般,“结果,不出所料,这些家伙跑到平康坊一家叫妙药的酒楼去了。想想也知道,银子一入怀,不是吃喝,就是女人。”
“我们吓了一大跳。猫怎么会说人话呢?”其中一人拿起葫芦旋开一看,里头满满都是酒。
“还好。”
于是,汉子们在猫面前把酒喝了个精光。
“没有。因为空海先生交代不要靠近那屋子,只要远远观看就好了。”
喝完后,那只猫问道:“想不想多喝一些呢?”
“潜进去了没有?”
“当然想啊!”
“如您所见,是一群可疑的家伙。其实,我很想潜入道士家中,偷听这些家伙的谈话。”
汉子们说毕,猫说:“不再给酒了,给银子吧!有个可赚钱的工作。若真想喝酒,拿到报酬后再去买酒。”
“哦?”
“因此,那只猫就教我们如何到那屋子去。说完正事,猫一溜烟不见了。于是,我们依照那只猫所指示的,找到了那屋子。所以才……”
“两天前近中午时分,就是空海先生离开长安那天,我又跑到那道士家门前守着,这群人正好进入道士家中。”
“就在那屋子里见到那女人?”空海问。
“大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空海问。
“是、是的。”
“这两个家伙,应该不会马上醒过来。”大猴说。
“那女人说了些什么?”
一个下巴已被砸碎,一个是整个鼻子塌了下去,前排牙齿近半都已断落。
“就是您方才听到的那些。那女人说,西明寺的空海和橘逸势正在前往马嵬驿的路上,可能会对杨贵妃的坟墓不利,一发现状况就给他们一点儿教训。‘就算断手、断脚也无妨,让他们放明白些!’那女人说。”
“持械相斗这种事,我完全不在行。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白乐天低头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两个汉子。
“明白些什么?”
“他叫大猴。等一下再介绍。这件事,大猴帮了许多忙。”
“总之,她说,让你们明白杨贵妃的事少插手为妙……”
“你们认识吗?”白乐天松了一口气说。
“她是不是也说,视状况就算要对方的命也可以?”逸势追问,汉子点头。
“大猴,你好厉害!”逸势宛如自己在打斗一般,喘着气赞叹叫道。
那汉子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逸势说,空海却先开口了。
“真亏了你,大猴。”空海说。
“在那屋子里,只见到那个女人吗?”
大猴把汉子双脚放在地上,手稍稍放松,那汉子连忙大口猛呼吸。
“是的。”
这时,汉子陷入双脚几乎悬空而起、只有脚趾堪堪触地的困境。他看似无法呼吸,脸庞立刻涨红起来,双眼几乎就要凸出来了。
“没有其他人?”
“不坏嘛,看来可以问话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没有。”
汉子双手抓住大猴左手,使尽气力,却是怎么也无法扯下大猴那只手。
“有其他人在屋内的迹象吗?”
大猴趁机伸出左手,握住他的脖子。
“不像独自过活。我们进去的是很普通的房间,不过里头的房间却有些奇怪。”
大猴再以手中的剑,架开另一名对手砍过来的剑。明明看起来不很用力,被顶架的剑却猛然飞向一旁,那汉子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怎么个怪法?”
声音响处,汉子应声倒地。
“因为我急着方便,随意抓了个方向,就往里头乱闯。问那女人茅厕是不是往这边走时,那女人慌忙追过来,说不是。”
比常人拳头还大上一圈的石头,砸落对手的剑,直接击中那汉子的脸。
“然后呢?”
大猴毫不费力地把石头“唰”的一声砸向右方的汉子。
“那时,我瞄到里头的房间。房内有个香炉般的东西,布置得像是胡人的祭坛。”
“若不上来,就由我来挑了。”大猴刚跨出脚步,两人仿若受到引诱一般,从左右两方扑袭过来。
“哦?”
“接着,谁要上来呢?”大猴气都不喘一下,对着两人叫道。
“还有个巨大无比的俑。”
“你、你……”剩下的两人瞪着大猴,摆好架势,围绕大猴伺机而动。
“俑?!”
大猴左手则已抓住那人手中的剑。
“是,正是俑。”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跌落在大猴脚边。
所谓“俑”,就是木偶。
大猴右手握着石头挡住剑,并以左手抓住对手右腕,再用右手中的石头,猛朝那人脸颊狠命殴击。
也有以陶土(也就是泥)烧制捏塑而成。替代殉死者,与王侯公卿或皇帝的尸体一起埋葬在坟墓里。
“铿!”一声金石交碰声响起。
“是个巨大无比的陶俑。比我们还要高大许多。那是个兵俑,因为穿着战袍。”汉子不太流畅地说出这些话。
那人惊慌地举剑朝大猴砍过去,大猴伸出右手顶住。
大猴的手指一直用力扼住他的喉头和下颚,以致他只能边喘边说。
“可以,不过,给我留下一个问话的活口。”空海话才说完,大猴立刻朝最近的一人冲过去。
每逢那汉子支支吾吾,大猴立刻使力加压。
“空海先生,可以干掉这些家伙吗?”大猴问。
汉子也就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出现的这人,将蓬发随意往后一束,正是理应人在长安的大猴。
整个讯问过程都是这样。
“大猴!”逸势大叫。
空海接着又讯问了一阵子,汉子嘴里却已经吐露不出更新的事情来了。
站在汉子们后方的,是个令人心惊的彪形大汉。
“可以了,大猴,把他放开。”空海说。
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天而降般挡住月光。
“可以了吗?与其事后留下一堆麻烦,不如就把这三个家伙给埋在这里?”大猴直截了当地说。
“谁?!”
汉子一听,立刻发出含混不清的哀鸣。
汉子们吓得往后一退。
“不,不用了。”空海摇摇头,对汉子说,“你听好。你们都被那个女人骗了。其实,我们是奉皇上密旨而来。方才听了你的一番话,感觉很有趣。因此,我就不追究了。今晚的事,千万别对别人提起。更何况,我们根本什么也没做,只是偶然在这里碰上你而已。你若要提今晚的事,也只能说,我们什么都没做。知道吗?”
“你们想对我家主人怎样呢?”汉子后方传来另一个声音。
“知、知道了。”汉子结结巴巴应声。
“这些人是玩真的。小心点儿,逸势!”空海说。
空海以眼神示意,大猴终于松开手。
“不想活了吗?你竟敢亮家伙,给我安分点儿!断只手、断只脚也就算啦,要不,连命都会不保!”
汉子慌忙拾起掉落的剑,踢了倒在地上的同伙各一脚。
这是他从倭国带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武器。
另外两名汉子,这才总算苏醒过来。
逸势忍住脱口而出的话,拔出腰间的短刀。
虽然脸上挂了重彩,手脚幸而无恙。
钢刃映射着月光,发出冷冽的亮光。
汉子们一边呻吟,一边爬起来。
“想给你们一点儿苦头吃呀!”其中一人拔出腰剑,另外两人也相继拔了出来。
三个人动作缓慢,狼狈地离开了此地。
“有何贵干呢?”空海毫不畏惧地以流利的汉语问道。
“那么,”空海低声说道,“我们继续我们的工作吧!”说毕,看了白乐天一眼。
“还有一个。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唐人。”另一人如此说,还往地面上啐了一口痰。
“如何呢,白兄?若是改变心意,现在回去也无妨,或者在这里等我们也可以。不过,若心意未改,那就一同前往吧。”
“你是西明寺的空海,你是橘逸势吧?”其中一人瞪着空海和逸势说道,那人望着空海一行手中的铁锹,“拿锹想干什么?难不成要盗墓吗?”
“当然一同前往。既然来到此地,岂有回头的道理?只是,稍后可否请将详情说给我听呢?”白乐天脸上稍稍泛红地说道。
倒像是聚集在酒楼的无赖、流氓之类。
“当然可以。白兄,能说的事一定都说给你听。”空海说。
看上去不像士兵,也不像衙役。
【六】
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把剑。
点上灯火了。
他们的身手看来颇为矫捷。
持着熊熊火把的大猴走在前头,一行人开始在槐树林子里攀爬。
三名汉子挡在空海三人面前。
槐树新芽的香味融在夜气之中,每次呼吸都是一阵扑鼻的芳香。
接着,后方又出现了两个。
虽然看得见隐藏在树林间的月亮,但一走进林子,若没有灯火还是举步维艰。
逸势刚说毕,登山口附近一棵槐树下,跑出一名汉子来。
这才点燃了事前准备好的火把。
“喂,你们说的是倭语呀。”
大猴后面是空海,接着是逸势,最后才是白乐天。
“不怕。”逸势带点怒意回答,“只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喂,空海。”逸势从后方向空海搭话。
“害怕吗,逸势?”空海以倭语问道。
“怎么了?”
“嗯嗯。”逸势忍不住出声。
“照这样继续走下去,我总觉得,好像陷入了一个深渊,感觉愈走愈深。”
从下往上看,夜空中,风吹得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没错,已经陷进去了。”空海说。
【五】
“去你的。空海,我可不是为了想听你说这种话才这样说的。我想听你对我说:没那回事,不必担心。”
空海说这话时,三人刚好来到贵妃坟墓的山丘之前。
逸势这番话,让空海开心地笑出声来。
“虽然并不是非这样不可,”空海答道,“但事情到此地步,也就不可不做了。”
“我实在很羡慕你的个性。”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到马嵬驿察看贵妃坟墓的目的了。可是,真的非这样做不可吗?”逸势问。
逸势以铁锹当拐杖往上爬。
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为官吏的立场。虽说出于好奇心,他也很清楚,今晚所要做的,将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大事。两种心思持续在心中翻搅,以致白乐天内心充满紧张。
走在前头的大猴,突然停住脚步。
对于这个倭国留学僧,白乐天有种奇妙的兴趣。好像让磁场给吸引住了,他情不自禁就接受了空海的邀约。
“怎么了?”空海喊道。
白乐天想参与这次行动的另一个理由,在于空海的存在。
“蟾蜍……”大猴身子闪到一旁。
尽管如此,白乐天这男人,对于这种事——深夜盗挖佳人坟墓的行为,在内心深处,却好像很感兴趣。
空海站到他身边。
但不知白乐天是否唯恐那种好奇心会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垂涎三尺,因而特地绷紧脸,不露声色。
确实是蟾蜍。
两人都对以上这些疑问,充满好奇心。
倾圮的梯道上,有只用后肢直立的蟾蜍,睁着暴突的双眼,瞪视着空海一行人。
不管哪件事,和杨贵妃都有关系。
这只蟾蜍,在大猴手中火把的映照下,看得出满身疙瘩,以及浮现斑点的黄色腹部。
女人好像被埋了起来。
红色火焰,将其腹部和背部映照得晶晶亮亮。
以绢布勒住脖子。
而且,那蟾蜍一副出征士兵般的打扮。
《清平调词》和舞蹈。
头戴一顶小钢盔,身披铠甲,腰部还悬挂着一把剑。
隐藏在这些事里的秘密。
看着看着,那蟾蜍当下竟拔出了腰剑。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却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蟾蜍发出高而细的叫声。
“这是绢布哟。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很牢固的。”妻子对丈夫刘云樵说出这样的话。
“前往贵妃的坟墓。”空海说。
另外,据说被妖猫附身的刘云樵妻子,一边口中念唱着《清平调词》,一边起弄着和杨贵妃相似的舞曲。
“前往坟墓干什么?难不成想盗墓吗?”蟾蜍挥舞着佩剑喊道,“滚回去!”
而且,两个预言果真都灵验了。
黑暗的树林中,响起同样的叫声。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预言德宗皇帝的死期;徐文强棉田里的怪声,则预言太子李诵病倒之日。
“滚回去!”
而且,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
“滚回去!”
徐文强棉田里的暗夜怪声。
“滚回去!”
刘云樵宅邸妖怪的事。
仔细一看,相同的蟾蜍喧哗地从森林中走出来。
白乐天之所以跟来,是因为听了空海一席话,产生某种禁不住的好奇。
因为身体小,叫声虽很高昂,但若不仔细听,也只能听到唧唧的鸣叫声。
若被发现,可是要被斩首的。
空海后方的逸势、白乐天,也挨过身来想一探究竟。
这官吏,竟准备去挖掘贵妃的坟墓。
“空、空海,蟾蜍在说话。”
白乐天——白居易,身为一名官吏——秘书省的官吏。
“是在说话。”
空海身旁的白乐天,其紧张程度更在逸势之上。
“怎么会这样呢?”
“当真。”空海满不在乎地答道。
“所以,”空海看了蟾蜍一眼,“蟾蜍大人,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喂,空海。”逸势的声音,不知是否因为太兴奋,略带颤抖,“你当真要挖墓吗?”
“嗯。”蟾蜍应了一声后,说,“我们是看守墓园的。”
月光下,道路非常明亮。
“空海先生,太麻烦了,干脆一脚把它们都踩死算了。”大猴轻轻把脚往前一踏,那蟾蜍突然变得斗大。
他们肩上,各自背着向附近农民借来的铁锹。
再跨前一步。
风比白昼时更冷。
众蟾蜍变得更大,竟像一只猫那么大了。
三人顺着街道往西走。
“啊!啊!怎么回事?这些家伙竟然变得这般大。”大猴惊叫起来。
月亮时而隐没云中,时而露脸而出。看上去仿若空中群魔,陆陆续续吞噬云朵,又再吐出来一般。
“不要被骗了,大猴,知道吗?千万别跟这些家伙再说话了。让我来吧!”空海语毕,跨前一步,伸出右手,一把抓住猫般大小的蟾蜍。
飘在天空的云朵随风东行。
抓到手后,猫样的蟾蜍立刻恢复原来大小。
有风在吹。
空海以左手从蟾蜍背后撕下纸状的东西。
绮美的半轮明月,高挂空中。
蟾蜍身上的盔甲立即消失了。
月夜。
空海丢出手中的蟾蜍,果然是只普通蟾蜍而已。
空海、橘逸势和白乐天三人,走出马嵬驿客栈,已是更深人静之时。
那蟾蜍慢吞吞地消失在树林之中。
【四】
空海继续同样的动作,其余五只蟾蜍都恢复了原状。
“喂,空海,我……”逸势开口想说话,却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又闭上了嘴巴,“随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
空海的左手里,留下了六张纸片。
“明白了。总之,先听听你的说法,之后再做打算吧。”
“那是什么纸?”逸势问。
“是的。至今为止的细节,今晚用餐时,我会慢慢向您说明。若您对此事感兴趣,今夜也一起来,如何?”空海说。
“不知谁用这纸在蟾蜍身上施咒。”
“一起来挖墓吗?”
“会是谁呢?”
“为了‘守护天子’这个名义。”空海转过头问白乐天,“乐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来呢?”
“不晓得。”空海摇摇头。
“什么名义?”
大猴、逸势和白乐天,凑近望着空海手中的纸片。纸上写着字。
“不会被发现的。”空海若无其事地说,“纵使被发现,我们也有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白乐天伸手接过纸片。
“若被发现,可不得了。”
“身口意招魂”——纸上如此写着。
“要挖!”
“这是——”白乐天问。
逸势和白乐天同时冲口而出。
“身口意,是佛家语,招魂就是招来魂魄。”空海说,“真是愈来愈有趣了。”
“要来挖?!”
空海仰望阶梯上方的黑暗之处。
“你是说要来挖?!”
也许是起风了,上方黑暗之处,不断传来树叶沙沙的杂声。
“嗯。今夜要来这里挖挖看。”
“不知我们能不能平安走到上头。”空海犹如置身事外一般地笑道。
“决定了?”
【七】
“我决定了。”空海说。
好不容易才抵达顶端。
不久,空海走回两人身边。
“喂,空海,终于到了。”
白乐天和逸势在一旁盯着空海看。
逸势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生硬。
他一会儿触摸墓碑,一会儿又绕墓周而走,还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独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周围是槐树林,昏昏暗暗的,头上只听到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空海像是听见逸势的话,又像没听见。
除了月亮被云吞下又吐出来时,月光会微弱地穿过树梢洒下来,还有逸势和大猴手上的火把之外,可以说,四周一点儿亮光都没有。
“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
每当风吹动火把时,火光所映照出来的影子便摇晃得更加厉害。
“我也觉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来一看,果然如此,看样子,盗墓这件事,好像应该明确地列入考虑中了。”
彼此脸上所浮现的暗影也随着火光的摇动而闪晃不已。
“怎么可能?”
“大猴,那就是贵妃的墓地了。”空海指着墓碑对大猴说,“你用这把铁锹朝石碑底下挖挖看。”
“那时候所挖出来的,正是这些颜色有些不同的土吧。”
大猴接过铁锹,用手握紧,抬头看着墓碑。
“什么?!”
那是和大猴高度差不多的花岗岩墓碑。
“我想说的是,乐天先生去年五月来过之后,或许有盗墓贼之流来挖掘过贵妃的墓。”
“空海先生,若要挖掘墓碑底下,这碑可实在太碍事了,可以稍微移动一下吗?”
“空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逸势问道。
“不,大猴,等一下。”说这话的是逸势。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
逸势望着空海说:“空海,现在就要开始挖掘坟墓了,对此,你好像有自己的看法,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再怎么说,这毕竟是贵妃的坟墓。你又是僧人。挖掘之前,给贵妃念段经如何呢?”
“您不觉得这块石头周围,也就是说,贵妃坟墓周围的泥土颜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听逸势这么一说,空海回道:“你说得没错。我糊里糊涂竟忘了此事,你说得很有道理,逸势。”
“说是石头更低,不如说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空海指着石头周围的地面。
“忘了?”
“对,去年我也来过,三月和五月各一次,这块石头好像就在这里了。啊,不过,对了,那时候石头好像更低些。这次坐起来不太一样。”
“嗯。对死者而言,念经什么的其实没用,因为已经接收不到了,但若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为生者念经,也不坏。”
“还有,乐天先生,您坐的这块石头,以前就在这里了吗?”
“什么?!对死者而言,念经已经收不到?空海……”
“一言为定。”
“是的。”
“我们也住那里,那些话就留在今夜谈,如何?”
“真是这样吗?”
“马嵬驿的客栈。”
“本来就是啊。所谓经文,是为生者而念的。”空海断然地说。
“若是时间许可,还有很多事想和您谈,不知您今夜住在何处?”
“看到你那自信满满的脸,我竟觉得自己好像错了。不管如何,总之,你就念段经吧。”
“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逸势啊,你的说法才是正确的。我经常疏于这些俗事。不,应该说老是忘了。”
白乐天说完后,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是以倭语交谈的。
“不清楚。”
白乐天和大猴,对于空海和逸势的倭语会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旁听而已。
“什么舞呢?”
不久,空海跨前一步,面向贵妃墓碑,双手合十。
“我当然不曾眼见,但想来应该如此。”白乐天说。
空海口中传出低沉而有韵律的念经声。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调词》,当时贵妃真的编演成舞了吗?”
观自在菩萨
“也有人说是漂白布,可我相信绢布的说法。但是,绢布又如何呢?”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绢布?!”逸势大叫。
照见五蕴皆空
“绢布。”白乐天说。
度一切苦厄
“贵妃被高力士绞杀时,缠住她脖子的是什么布呢?”
舍利子
“什么事?”
色不异空
“请留步,乐天先生。若您不急着走,我还有事想请教。”
空不异色
“啊,好像说得太多了。”白乐天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站起身子。
色即是空
他的神情变得平静许多了。
空即是色
“您是想把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写成诗吗?”空海如此一问,白乐天突然闭口不语。
《般若心经》。
“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诗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来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
空海那悦耳而有韵律的诵经声,流泻在夜气之中。
“……”
念过一阵子后,空海分开双掌。
“或许还有我登场的机会。玄宗在不得不杀死贵妃时,既慌张又万分犹豫,手足无措地替贵妃辩护,结果,你们知道吗?最后,他竟只是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换句话说,为了自保而答应处死贵妃。而且,也无法像项羽般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宦官高力士行刑。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让人不忍卒睹……”
“完毕,这样应该可以了。”空海说。
“若是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空海先生,那就开始喽。”
“那段恋情,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大猴拿着铁锹,以锹尖开始挖掘墓碑底下的土。
“……”
他打算先挪开墓碑下的泥土,再搬动石碑。
诗人微微摇头:“不是的。项羽和虞美人之间的美,在当时已绚丽地完结了。也可以说,两人的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了。”
过了一会儿,大猴本来拿着铁锹猛挖的手,在压下锹刃那一瞬间,突然停住了。
“您是想说,您不了解贵妃和玄宗之间所发生的事吗?”空海问。
看起来,好像锹刃深深卡在泥土里,拔不出来的样子。
“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儿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手挖出自己的肠子,宛如喷火一般的哀痛和苦闷。正因为项羽当时已视死如归,才做得出来吧。不过……”
“咦?”大猴不在意地看了插埋锹刃的深坑一眼,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往后倒退。
“什么并非如此?”
他松开握住铁锹的手。
“并非如此!”白乐天说。
“怎么啦?”逸势叫道。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状的亢奋。
“火把,照一下。”大猴说。
“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儿并非如此。”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逸势拿着火把往坑里照。
“的确如此。”
不过,除了锹刃之外,什么都没有。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
“怎么啦?”空海问。
“是的。”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乐天也靠过去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对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到和杨贵妃有关联的地方走走。你们对玄宗和贵妃的故事也感兴趣?”
“刚刚挥锹时,土里伸出一只白色的手,抓住锹柄。力气非常大。”
“您对杨贵妃原本就很感兴趣?”
听完大猴的话,逸势脸上血色尽失。
“我也是看了你们给我的《清平调词》,想起了杨贵妃,才突然想到这里的。身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于名利,其实是可以偷闲到处游逛的。”
“空海。”逸势拉高声调。
“同样的理由?”
“嗯……”空海思索着,喃喃自语,“难道是经文念得不够?”又说,“没关系,继续挖吧,大猴。”
“同样的理由。”
原本已改变心意的大猴,听到空海的话,又用铁锹往土里挖下去。
“乐天先生,那您又为何来到这里呢?两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们一样还在胡玉楼吗?”
拿着火把的逸势和空海,站在近处观望。
“哦……”
铁锹第二次、第三次往土里挖,挖到第四次时,突然,从锹刃插入的土里,伸出了一只白色的手,抓住靠近锹刃的木柄。
“说实话,是向您请教李白翁《清平调词》的缘故。读过那首诗后,才突然想到这里来的。”
“哇!”高声喊叫的是逸势。
无论是空海还是逸势,对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有大略的认识。
空海一边遮着火把,一边目不转睛地往坑里看,口中低声念起咒语。
诚如白乐天所言,杨贵妃埋葬于此地已经过了四十九年的岁月了。
“南幺。三曼多。勃驮喃。……莎诃。”
“说是昔日,也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
那是开敷华王如来真言。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
空海左手依旧举着火把,边念边跪在坑口,右手伸向那只紧握锹柄的苍白之手。
“不过,从倭国来的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呢?”白乐天回过神来问道。
“空海!”逸势哀号般喊叫。
空海和逸势默默地等待白乐天开口,不过他并未说出叹气的理由,反而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空海抓住那苍白的手腕,自锹柄扯开,说:“大猴,用铁锹从腕部砍下去!”
白居易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大猴表情惊恐,但还是拿起铁锹,以锹刃向空海抓住的那只手的腕部砍了下去。
“是的。”空海点点头。
“噗”的一声,手腕立即断掉。
“原来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给你们看的吧?”
空海站了起来:“这就是原形。”
“我和逸势目前住在西明寺。”
他把握在右手的断腕靠近火光。
“那一首也读过吗?”
一看,根本不是手腕,只是一段树根而已。
“我们还读过您的另一首诗。是以‘白乐天’之名所写的《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空海说出诗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逸势额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在下姓白,白居易。”
“不知是谁,为了防止贵妃的坟墓被挖,才有这种事。”
“这是我友人橘逸势,也是从倭国来的留学生。”
“谁呢?这家伙会是谁呢?”
“你的汉语,讲得就和我们一样。”
“不知道。”
“不,只有七个来月。”
“嗯嗯……”逸势喃喃而语。
“我曾从玉莲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话说回来,你的汉语讲得真好,来大唐很久了吗?”
“还要继续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正是。”
“等一下。接下来可能还会有种种麻烦出现,得想个办法才行。”空海环视四周,“白兄,暂且帮忙拿一下,好吗?”
“就是治好玉莲手腕的那一位吗?”
他把手上的火把递给白乐天。
“请容在下自我介绍,敝人是从倭国来的留学僧空海。”
白乐天接过火把后,空海以贵妃墓碑为中心,弯着腰在周围巡视。
“哦……”
“嗯,这里。”空海绕到墓碑后方时,停下脚步,以右手罩在墓碑下方的泥土上,“大猴,这里稍微挖一下。”
“让您受惊,真是抱歉。我是从胡玉楼玉莲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听说您经常跟胡玉楼索取笔墨,书写诗句。前些日子,我还拜读了您写坏丢在房内的诗句。正是白官人现在所吟咏的。”
大猴照空海所言,拿起铁锹往下挖,锹刃立刻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
“咦?怎么连在下的姓氏都知道呢?”
“就是那个。”空海说,“慢慢挖出来。”
“真是失礼,打扰您了吧,白官人?”
大猴十分留神地将那物体从土里挖了出来。
然而,从他双唇的形状看来,他内心深处似乎隐含着一股强硬的精神。
是个白色的物体。
容貌及体格稍显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将崩溃。
大猴把沾满泥土的东西,从坑里拾了起来。
男人皮肤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呃哦……”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这里。”
逸势禁不住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您在此不断反复自语,谁都可以记住了。”
原来大猴手上拿的是一个动物的骷髅。
“是的。正是如此。”
“大概是狗骷髅吧。”空海说。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诗?”
“好像有字!”大猴说。
他紧盯着眼前的空海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方才脱口而出的诗句,那是……”
“让我看看!”
“天生丽质难自弃……”男人喃喃出口。
空海从大猴手上接过狗骷髅:“白兄,麻烦火把!”
“养在深闺人未识……”空海接念道。
白乐天高举火把映照那骷髅,他自己的身姿也浮现在火焰之中,视线转向空海手中的东西。
男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直望着空海。
空海用手和袖子拂去骷髅上的泥土。
“杨家有女初长成。”空海念出该诗的续句,朝那男人走去。
头盖骨上确实写着某种文字。
这时,空海从树干后方走了出来。
“不是唐国文字。”空海说,“这应该是胡文吧。我勉强可以读得出来。不过,大猴,这个你比较在行。能不能用唐语念出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行。这是波斯文。”
不久,男人又缓缓地像是念经般低声吟唱起那诗句来了:
“波斯文?”白乐天问。
空海和逸势情不自禁地站在男人看不见的槐树后方默默地注视着。
“写些什么呢?”逸势也问。
男人当然不是在哭泣。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大猴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这时,正好有天光树影洒落到男人脸上。刹那间,男人看起来竟像是在哭泣了。
“喂,喂,空海,大猴说的是真的吗?”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坟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种既非哀痛也非悲伤的深刻苦闷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就算是火把红光照映,也还是能看出逸势的脸色苍白。
坟墓一旁,有块大岩石,露出地面。
“没错,确实是这样写着。”
男人以手紧贴墓碑,仿佛在爱抚挚爱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着那种感触。
“没、没关系吗?”
穿过槐树枝梢的光影,对半洒落在空地。
“嗯……”空海唇边浮现笑意,“不必担心,最严重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似乎没察觉到空海和逸势的身影。
他用手指转弄着还拿在手里的树根。
那男人时而凝视墓碑,时而环视四周槐树枝梢,口中念诵着诗句。
“但、但是……”
墓碑前,站了一个男人。
“安心吧,逸势。”语毕,空海迈开脚,从墓碑估量一段距离后,停住脚步。
黝黑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杨贵妃墓”。
他蹲下去,将拿在手里的树根折断搁在地面上,以墓碑为中心边走边画出圆圈来。
空地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做什么呢,空海?”
那儿有块砍除树木整理过后的小空地。
“让不速之魔无法来干扰。逸势只要安心在那里看着就可以了。”
两人爬上坡。虽说坡上,却非坡顶,而是山坡中途。
空海用树根尖端,以墓碑为中心,在地面画出了一个大圆圈。
逸势紧跟在后头。
圆圈内再画出圆圈,然后抬起头,问:“白兄,东边在哪里呢?”
空海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徐徐地往前走。
“我想应该是这个方向。”白乐天回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原来是那个方向。”
总觉得是有些耳熟的诗句。
空海以墓碑为中心,走向东边,停下脚步。再于大圆圈和小圆圈之间的空间,写下文字“持国天”。
有时候反反复复,同样的字句再三重复。
接着走到南边,写下“增长天”。
听起来像是什么诗句。山坡上应该有个男人在吟诗。然而,那声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断断续续,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诗句。
然后绕到西边,写下“广目天”。
“啊,没错。”空海答道。
再绕到北边,写下“多闻天”。
“是人的声音。”
这些都是守护佛教尊神之名。
声音从山坡上方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原本是天竺诸神之名,四神合称为四天王。
男人的声音——仿佛念经般的低微声音。
是耸立佛教世界中心之须弥山的东西南北守护神——也就是“天”。
是人声。
东方为持国天。
不用说,那声音当然也传到空海的耳里了。
南方为增长天。
途中,逸势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声说:“喂,你听到没?”
西方为广目天。
以“祸根”之名被杀的贵妃,坟墓当然不会多豪华。
北方为多闻天。
从此处开始,山路更加陡峭。
空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在这四神之间的空隙里写字。
“虽说是贵妃的坟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场啊。”逸势说。
大猴为了让空海做起来更顺手,拿着火把跟在一旁。
他们就走在从枝叶间穿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你在写什么呢,空海?”逸势问。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这一大片新绿上,闪耀着光芒。
“‘孔雀明王咒’,也就是孔雀明王真言。”写毕,空海边说边抬起头,“大猴,继续吧!”
随着阶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势的上方尽是刚刚萌出的淡淡新绿。
“是。”
那是一片槐树林。
大猴把火把递给空海,走向墓碑:“实在太麻烦了!干脆一口气拔起来。”
空海和逸势顺着坡路爬上去。
接着,他从容不迫地紧紧抱住墓碑。
不过,一半以上的阶梯都已倾圮。雨水把土和圆木都冲毁了。
“喝……”
坡地的土被挖成阶梯状,为了防止雨水冲走阶梯,以圆木顶住阶梯。
大猴自喉头深处挤压出粗声呼气,全身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山坡出乎意料地陡峭。
这时,墓碑开始摇晃。
【三】
大猴把墓碑从土里拔了出来,跨开脚步。
“已经够开心了。”
由于抱有重物,每跨一步,都让人感觉地面发出微微声响,并且好像在摇动着。
接着,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铭感五内地吐出。
走出圆圈外,大猴把墓碑竖立在地面。
逸势忽然露出小孩般腼腆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别说了,空海。”
“这样可以吧?”大猴说。
“可以。你真是个好男人。”
“够了。”说这话的空海,声音中洋溢着赞美之情。
“可以单纯地为这话而高兴吗?”
【八】
“嗯。”
挖掘工作顺利进行。
“好男人吗?”
途中,有人提议应该换人挖。
“不,不。我是真心的。”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空海,我觉得你好像在说我是傻瓜。”
大猴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挖土。
“喂,逸势!”空海叫住逸势,“或许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
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时,锹刃又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两人无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好像挖到什么了!”大猴翻动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土拨开。
点过头后,逸势就默不作声了。
“是具石棺!”大猴说。
“嗯。”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杨贵妃吗?”
空海和逸势举着火把映照,火光在满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摇摇晃晃。
“纵然如此,人们还是会去设想幸或不幸的问题。”
头顶黑暗处,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与其说逸势对着空海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白乐天以两手、两膝撑地贴在坑口,往下看石棺。
“不管是谁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啊。”
“这是贵妃的……”如此喃喃自语后,白乐天把涌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嗯。”
湿润的泥土味,浓密地融化于夜气之中。
“我是这么想的,空海。贵妃既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其实,幸与不幸不是一直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吗?以钱财之事来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钱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劳苦,却得担心钱财的遗失。有个心仪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却得苦恼不知哪一方会移情别恋。”
“空海先生,该怎么办呢?”大猴问。
“……”
“打开看看。”
“虽然不清楚,不过,空海啊,能够认识你,我真的觉得很好。至少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或许可以说比那时候更幸福。”
大猴依照空海所说,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后把锹刃伸入棺体和棺盖之间。
“……”
当他撬出约莫可伸进指头的缝隙,就把铁锹抛出坑口,再将指头伸进缝隙之中。
“我也搞不太清楚。”
将棺盖的缝隙挪得更大之后,他两手一用力,一口气就把整个棺盖给掀了起来。
“如何呢?”
他把棺盖置于坑外的地面。
“来此之前,我还在想,大唐的话,或许有人能理解我的才华,没想到来后一看,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这般才华的人,此地多得无以计数。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让我以为陷我于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过,若问我现在不幸与否……”
“什、什么都没有?!”惊叫出声的是逸势。
“……”
诚如逸势所说,石棺内什么都没有。
“在故乡,我是不幸的……”
有的只是大猴掀起棺盖时,掉落里头的一两把泥土而已。
“……”
“果然……”空海喃喃自语道。
“对了,空海。在故乡时,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老是满怀不平和不满。一方面,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广为人知;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才华。”
“果然?难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没有贵妃的尸体?”逸势说。
“是吗?”
“不知道。不过,倒是预测可能会有这种结果。”
“嗯……”逸势歪着头,短暂沉默后喃喃自语,“我终究还是不懂,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我有时连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况是身份不同,而且还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
“到底怎么回事?”
“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觉如何呢?”空海反问。
逸势说出此话时,白乐天“呜、呜”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吟。
“不过,那般死法实在叫人……”
“怎么了?”空海问。
“嗯。”
“你看这个。”
“说到贵妃,她可说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了吧?”
白乐天所指的并非棺体,而是方才大猴推出坑外的棺盖。棺盖内面朝上,放置一旁。白乐天用手指着棺盖内面。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表面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图案。
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调查所得告知逸势。对于这段故事,逸势好像很有感触。
抓痕?
“我是说贵妃杨玉环。”
看起来像是这样。
他边走边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绿。
棺盖的内面,有无数条茶褐色的抓痕。
“谁啊?”空海问道。
是血迹。
“空海哦,”逸势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说,“不知她幸福吗?”语气一反常态,感慨万千。
为什么会有这种痕迹?任谁一看就会明白。
【二】
这是被装入石棺的人,想逃出外面,而在棺内死命抓挠出来的痕迹。
马嵬驿就要到了。
彼时,指甲脱落,鲜血外流,血液沾在棺盖内面。干了以后的痕迹,正是现在空海等所看到的。
以上是空海从相关史书中所耙梳得到的知识。
无数的抓挠痕迹。
据说,玄宗一回到京师,就想改葬贵妃,后因周围臣下反对始作罢。
在这土中,会留下这般抓痕的人,到底曾持续瞪视着这个棺盖有多久呢?
玄宗于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长安。
那是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的光景。
是夜,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砍其腹。禄山盲,扪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年五十余。
逸势缩着脖子,宛如一股寒气从背脊疾驰而过,他打了个冷战。
《新唐书》曾有如下记载:
“唉……”空海发出低叹。
爱妾段氏此时为他产下一子。安禄山想废太子庆绪,改立亲生子,此事被庆绪得知,安禄山反被庆绪杀害。
逸势则发出猛吞下口水的“咕嘟”一声。
安禄山则在洛阳失明,且为毒疮所苦。
“喂,空海啊……”他望着棺盖内面,喃喃自语般地说,“若是我死了,不要把我装在棺内,最好直接烧掉。”
之后,玄宗平安抵达蜀地,在那里住了一年有余。
“好,知道了。”空海如此答道。
据说是在入蜀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脚下。
此时,空海仿佛察觉到某事,抬起脸,回头朝后看。
贵妃的尸体,就埋葬在离驿馆不远处的原野。
回头后的空海,动作就此僵住。
陈玄礼确认尸体无误后,士兵们方才有如吃下定心丸般平静了下来。
“怎么了?”跟着回头看的逸势,也僵住了。
高力士带着杨贵妃来到驿馆中庭的小佛堂前,以一条布巾缠在贵妃的粉颈上绞死了她。
大猴和白乐天,也顺着空海的视线望过去。
玄宗终于下令宦官高力士处死杨贵妃。
两人也僵住了。
答案只有一个。
他们的视线,朝向方才大猴放置的摇摇欲坠的那块贵妃墓碑。
对于陈玄礼而言,除了将杨氏一门斩草除根之外,自己将别无活路。
其上,有个人。
玄宗若饶了杨贵妃,她就会成为留在皇帝身旁唯一的活口。很明显,杨贵妃不久将会找上不共戴天的仇敌陈玄礼复仇。
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两侧,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陈玄礼已经斩杀杨氏一门。
是个老人。
但此时的局势,紧迫得根本也无从追究原因和判断是非善恶了。
穿着一身暗黑、褴褛的道服。
因为有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一族才会飞黄腾达。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杨贵妃可说有罪,也可说无罪。
瘦长的脸庞,刻画出深密的皱纹。
祸根,指的就是杨贵妃。
老人的嘴角浮现着柔和的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陈玄礼站在门前高声喊叫。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只剩一个祸根,就在驿馆之中。”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杨贵妃亲眼看见锋利的枪尖贯穿了自己堂兄和姊姊们的脖子,他们的头颅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从驿馆窗户目睹了这一切。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簇火光在摇曳着。
杨贵妃的三个姊姊。
“哦,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杨国忠及其家族。
“明白了吗?”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士兵们立刻行动,想诛杀杨氏一门。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的忠告。”空海说。
哗变了!
“什么事,空海?”逸势问空海。
以护卫身份随侍的龙武将军陈玄礼及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呐喊呼叫。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杨氏一门,都该诛杀!”
“就是这位?”
“杨贵妃该死!”不知谁随后喊叫。
“是的。”空海简短地回答。
“杨国忠该死!”不知谁起头喊叫。
“我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不如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吧。”
附和的意见,此起彼伏。
“您说得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因那个女人蛊惑了英君,皇帝才怠忽国政。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杨贵妃狐媚惑君!”也有人如此主张。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就愈觉得有趣。”
宰相杨国忠若能与安禄山和睦相处,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杨国忠昏庸误国!”有人持如此论调。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的发出叫声。
饥饿和不安,让士兵们群起鼓噪了起来。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途中也有臣子和士兵脱逃,根本无法统御。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粮食已罄。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所到之地,当地的县令和百姓几乎都已逃逸。马嵬驿也不例外。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一行人抵达马嵬驿,已是翌日傍晚。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玄宗一行人,在小雨纷飞、夏日的荒郊野外走着。荒野之中,烟雨蒙蒙,汉代王公诸侯的陵墓,稀稀落落地分散其间。
丹翁把西瓜的种子撒在地面上,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当场叫卖。
那日,许多百姓知道皇宫已是人去楼空,遂蜂拥而至,抢夺金银财宝,还放火烧掉了宫殿。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个西瓜。
此时,玄宗只能以粗糙的胡饼果腹。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一行人越过渭水,来到咸阳的望贤驿。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
此日,天降微雨。
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趁着天尚未亮之际,一行人由延秋门离开长安。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陪同玄宗的,以宰相杨国忠、杨贵妃为首,还有亲王、妃嫔、公主、皇孙、近卫军等,约三千人。
“不是。”
最后,玄宗皇帝也决定同朝臣、皇族等逃离长安,前往蜀地。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大街上到处是为了躲避战火,卷藏细软、携家带眷逃亡的人。
“那是我的法术。”
长安陷入一片混乱。
“那么,”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安禄山势如破竹地击败唐军,六月,哥舒翰所率的二十万六千名唐军,竟也被安禄山击溃。
“这不是我的。”
最后,安禄山攻陷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他在洛阳建都,而于天宝十五年(七五六),自称大燕皇帝,改年号为圣武。
“那又会是谁呢?”
为此,安禄山于天宝十四年(七五五)举兵叛变。这正是后人所说的“安史之乱”。
“你说呢?”
之后,却又与继任成为宰相的杨国忠反目成仇。
丹翁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安禄山担任镇守北方边境的节度使时,因平定边境之乱,武名逐渐威扬,最后成为杨贵妃的养子。后与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合谋,打倒了当时的掌权者李林甫。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他非汉人,是粟特人(Sogdian)父亲和突厥人母亲所生下的胡人——杂种胡。
“听说是这样。”
结果,一个名叫“安禄山”的男人出现了。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为政者的眼睛已被蒙蔽,周围充满了不满之声。
“……”
玄宗沉溺于杨贵妃的美色,给予杨氏一门过高的权力。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杨氏一门,便是在如此这般的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步步高升。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拖拖拉拉之际,你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为了避免失败者的族人心生怨恨而留下祸根,一旦说“杀”,就是抄家灭族,不留余口。
“无法挽回的遗憾?”
不少妃嫔,因为和玉环争宠失利而被杀。
“是的。譬如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杨贵妃的敌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中受皇帝恩宠的妃嫔们。
“惠果师父?”
人们很容易因为流言或中伤,就被诛杀。
“或许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该如何呢?”
玉环也一样,若不以整个家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便很可能保不住命了。
“……”
与其说是对于权力的欲望,不如说是一旦踏入其中,为保住身家性命,便不得不往权力更高处攀爬。
“谁会传密法给你呢?”
权力斗争毫无止境,没有所谓“到此为止”的说法。
“……”
为了能在宫廷中生存下去的权力斗争,原本就是超乎常人想象地可怕和阴湿。失败者的命运,重者抄家灭族,轻者贬谪至荒僻边地,一般也会由贵族降为平民。
“我说这些,并不只为了你个人,也是为了秘法。从天竺到唐土一脉相传的密教,这解开天地秘密的教义,难道不传授给任何人,让其就此失传了吗?”
杨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引来许多人的反感。
“……”
杨氏女眷,穿着华丽的胡风长裤裙,脚履西域长靴,策马而行。
“我因为珍惜秘法,才催促你行动要快。”丹翁从高处恳切地对空海说。
杨氏的大宅邸,墙瓦连接,竞相奢华。跟随行幸之时,各家衣饰齐一,组成惹人注目的显赫队伍。
“依您的说法,惠果师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
这位堂兄杨国忠,发挥了本身的财务禀赋,在宰相李林甫死后,握有宰相实权。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无可能。”
杨氏一门都名列高官,并与皇族通婚。三个姊姊,分别受封为韩国、虢国、秦国夫人,族兄杨钊则被赐名为“国忠”。
丹翁在石碑上缓缓地站起身子。
受到如此待遇的,不止玉环本人。
风吹得更加强劲。
已厌倦政事的玄宗,一颗心早已被玉环——杨贵妃所夺,唤贵妃为“娘子”,给予她相当于皇后的待遇及权力。
丹翁头上漆黑的槐树枝梢也摇动得更厉害。
天宝四年(七四五),二十七岁的玉环,正式受封为贵妃。
他俯视空海。
玄宗对于抢夺儿媳妇这事,大概也有些顾忌吧,因此曾经让玉环出家为“女冠”(2),暂且远离世俗,并赐名“太真”。把玉环召进宫中,则是三年之后,天宝二年的事。
“请等一下。到底是谁把墓里的贵妃给挖了出来的?”空海跨前几步追问,“挖出贵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图?或者说,是您把贵妃从这里挖出来的吗?”
那时,玄宗已五十六岁。
无论空海如何追问,丹翁已经不回答了。
对李瑁而言,亲生的父皇玄宗横刀夺走自己的妻子。
他昂首仰视头顶起伏摇曳的槐树枝梢。
开元二十二年,十六岁之时,成为当时玄宗皇帝第十八皇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开元二十八年,二十二岁之时,受玄宗皇帝宠召。
“贵妃如今人在哪里呢?”
杨玉环出生于唐开元七年(七一九),为蜀州司户杨玄琰的幺女。自幼父亲就去世,过继给叔父杨玄璬当养女。
空海问此话时,丹翁俯视空海一眼,喃喃说道:“可惜啊,空海。满腹才华,却走上自取灭亡之道。”
杨贵妃,姓杨名玉环。
丹翁再次抬头仰视,放低腰身的瞬间,他的身体已轻飘飘地往空中飞去。
马嵬驿有杨贵妃的坟墓。
丹翁的手抓住头上一根树梢。
空海和逸势,目前来到距离马嵬驿还有一里(1)的地方。
躯体的重量使得树梢弯曲低垂。
离开长安,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树梢随即猛力反弹。
两人徒步而行。
丹翁利用这反作用力,同时松手放开树梢。
街道两旁,也夹植着桃树。那艳丽的桃色,让空海和逸势百看不厌。
“沙”的一声,树梢发出响声。
吹过原野的风,带着青草的芳香。
丹翁朝黑暗树林上空飞越过去,就此消失了踪影。之后,只剩空海等人抬头仰视的树梢,随强风摇曳不已。
春天已经到来。
“空海。”逸势出声。
街道两旁,种着柳树。柳枝迎风摇曳。
空海并未回答。
这股力量,每天都从大地表面渗出,且以淡绿的姿态呈现出来。
只是抬头仰望黑暗中摇曳不已的树梢。
大地之中,到底有多少力量在沉睡着呢?
他正全神眺望着遥远的夜空。
春天的原野。大地萌生一片淡绿。
(1) 一里,五百米。
【一】
(2) 女冠,女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