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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乌龙事件

“对。”

“你说你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也就是说,办完了事会有飞机接你们回去?”

皮皮觉得这种现象闻所未闻,鉴于蚁族只有四十天的寿命,细思下来也全在情理之中。

“不会,飞机降落需要跑道。”皮皮想了想,“这里全是山地,除非用……直升机。”

“我们通常会雇用蚁族的人当我们的翻译,或者是语言老师。但这也存在着很多麻烦,因为他们学会一门知识要用十几天,最多也只能教我们二十天就要换人,经常需要一整个家族的人前赴后继地进行教学……”

“直升机?”

修鱼稷的汉语发音有些怪,一听就不是母语,但语法是正确的,词汇文白夹杂,基本上是白话文。

“就是一种可以垂直起降的航空器。”

“环境这么封闭,狐族也退出了,你们的汉语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贺兰觿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打算怎么回去?”

“这些凶兽胃口巨大,天上地下,什么都吃,只有蚁族偶尔可以进出沙澜,会从外面贩货进来。他们的水木寒山网通过水草也可以延伸到外面的世界。”

皮皮摇头。

“其他的族类呢?”

“他有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设备?”

修鱼稷点点头:“因为长年受制于狐帝,它们普遍惧怕狐族,只要不是故意挑衅,不会主动攻击。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凶兽越来越多,遍布整个水域,对我们狼族来说,沙澜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岛。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皮皮迟疑了一下,想到了那枚夜光犀,但她继续摇头。

皮皮想了想,问道:“这些水兽只攻击狼族不攻击狐族?”

“最后一个问题,”修鱼稷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你为什么要这枚戒指?它有什么用途?”

“金泽获罪之后,狼族闻讯大举进攻,一直打到潼海。为了保住蓄龙圃,青桑请求狐帝释放流光河中的凶兽。这些水兽回到潼海,将正在战斗中的狼族吞食殆尽,我们只好退却。于是在沙澜与蓄龙圃之间就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皮皮两眼看天,拒绝回答。

“是的。”

她不知道戒指的用途,却知道戒指中的珠子是什么。

“所以这些凶兽是生活在淡水中的?”

那是一颗魅珠。

“沙澜的四周环绕着一片巨大的水域,很浅,大部分是沼泽,我们叫它‘潼海’。远古时候,蚩尤为了迎战黄帝曾在这里集结四方凶兽及各种妖魅,从中挑选精锐以备出征。半数以上跟随蚩尤出战,剩下的都是些狂野嚣张、不服管教之辈,它们互不相容大打出手,以至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群凶之血流入潼海,滋养了水中的凶兽。后来狐族想在这里建立领地,发现太不安全,狐帝于是用法术将凶兽尽数引到蓄龙圃的流光河……”

虽然她见到的魅珠都不发光,但从形状、质地和上面的纹路来看,肯定是一颗魅珠。

她愕然:“为什么?”

接下来的五天,皮皮一直住在修鱼堡内,日子过得很平静。每天早上天刚亮,修鱼稷会过来和她一起吃早饭。然后带着人马去深山搜索贺兰觿。大多数时候空手而归,据他说只碰见过两次,双方厮杀得十分惨烈,主管兵权的三叔不肯给他足够的人手,贺兰觿还是逃脱了。修鱼稷晚上回到小院,如果皮皮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会敲门进来,和她聊聊一天的战况,身上带着伤,但很干净。

“皮皮,”他淡淡地道,“万一你说的这个爆发了,我们哪也去不了。”

这期间皮皮只见过修鱼清一次,企图告诉她五鹿原正想方设法要见到她。为了说清这件事,她在纸上画了一头狼,又画了一对翅膀,各种手势、各种描绘,修鱼清看了,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叽里咕噜地解释,皮皮完全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央求修鱼稷翻译,只觉牛头不对马嘴。两人费劲地交流了半天也不能确信修鱼清听明白了没有。当晚皮皮找到水水请他帮忙,不料水水也不懂狼语,说是学“二外”太花时间,整个蚁族也找不出几个人通晓三门语言,皮皮只得作罢。再想联络三姑娘时,修鱼稷却说她不会过来了,因为马上要出嫁了。

“万一传染病爆发,你知道怎么隔离、怎么转移、怎么离开这里吗?”

剩下的时光皮皮会去街上溜达,修鱼稷给了她一些红豆。皮皮于是去水水婚介把上次的账还了。水水说一直没收到嘤嘤的回信,皮皮于是又发出一封:“请告五鹿,三姑娘七天后出嫁,东西在修鱼稷手中。”又过了两天,终于收到回音:“知悉。小菊在安全处照顾金。我即日启程。”

“没有。我又没有去过你那边,怎么可能听说?”

趁着每晚修鱼稷过来聊天,皮皮抓紧机会给他“讲课”。修鱼稷对人类的生活非常好奇,话匣子一打开就问个没完。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有些羞涩,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随着两人越来越熟,他已不满足于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要求皮皮像蚁族那样“系统开课”。皮皮于是干脆拟了个提纲:

“大规模的传染病啊!脑膜炎、肺结核、SARS、鼠疫、疟疾、天花、血吸虫病……这是我们龙族的传染病。每爆发一次,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你没听说过吗?”

第一天,日常生活。

修鱼稷瞥了她一眼:“什么怎么办?”

第二天,交通与科技。

皮皮不淡定了:“有没有想过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你们怎么办?”

第三天,教育与职业。

“目前所知,没有。每次出门我三妹都让我留意,看看别的族类是否也会感染。”

第四天,信仰与战争。

“该不会爆发什么流行病吧?”皮皮道,“你确定只在蚁族中流行?别的族类没有传染?”

第五天,音乐与文化。

“不知道。——这是最近一年发生的事,开始只有两三例,非常罕见,渐渐地越来越多,一家一家地死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蚁族人多,寿命又短,大家都不在意。我三妹对这个感兴趣,正在研究它的病因。”

在四年运送狐狸的生涯中,皮皮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漫长的火车、颠簸的大巴,她再不健谈也成了聊天的高手。做生意离不开讨价还价,她学会了沟通、协商,也知道了妥协、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只要你找到它。比如说修鱼稷,把他定位成“狼族的青年领袖”那就对了。青年领袖喜欢出征、喜欢挑战、喜欢新奇、喜欢领导族人开天辟地打江山……皮皮投其所好,向他讲起了精彩丰富的大千世界:穿越群山的隧道,跨越江湖的大桥,天上的热气球,无人驾驶的汽车——

“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皮皮的心怦怦乱跳,方才的场景恐怖至极。

“比马还快?”他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蚁族中的一种流行病,叫‘僵尸症’。”修鱼稷道,“别看他可以活动,但命令他活动的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他头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

“快多了。”

“明明是活的,还能走路!他爸妈在哪?我们需要通知他的家长!”皮皮被浓烟呛了一下,嗓子都嘶哑了。修鱼稷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街对面,好像这烟气会传染似的。

“不吃草?”

“他已经死了。”

“不吃。吃油、吃电。”

皮皮不禁冲着修鱼稷吼道:“哎!你干吗!你……你想活活烧死他?”

“什么……是电?”

于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跌进了沟中。修鱼稷让皮皮站住不动,自己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往沟里一扔,一股浓烟冒了出来。皮皮惊呆了,冲过去一看,沟里一团火烧得正旺,火苗早已将男孩吞噬,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在火焰中挣扎。

“这个——说来话长。”她拿出一张纸给他讲解,什么是电荷,什么是电子、质子、中子,什么是电流,什么是电压,什么是电池……所幸初中物理她还记得个大概。看着修鱼稷认真的样子,皮皮油然升起了一种去大山支教的成就感。

“那边有个小孩——”皮皮急道,修鱼稷喝道:“别碰他!”

到了第六天,修鱼稷忽然说:“今晚不讲课了,给我读首诗吧。”说罢递给她那本《高常侍集》。皮皮翻了翻,将书放到一边:“里面的诗你都读过很多遍了,不如我给你背首新的吧。”

“喂!小心!”皮皮拔腿追过去要拉住他,却被另一只手用力地拽了回来。

“你很博学,”他说,“请。”

那里有个四五岁的男孩,看面相是蚁族。头很大,超出了比例,像长着巨型肿瘤。最最恐怖的是他的头顶上长着一根类似树枝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一团类似蘑菇的球状物。男孩半闭着眼睛,茫然地向树林走去,状如僵尸。脚边不远处有一道半人高的水沟,他好像没看见,径直地向前走。

皮皮微微一笑,朗声诵道:

“咦,你看——”皮皮忽然指着街边的一角。

青海长云暗雪山,

修鱼稷“呵”的一声笑了:“沙澜就这么大,遍地都是蚁族的网络,我就不信找不到贺兰觿。”

孤城遥望玉门关。

皮皮昂首挺胸,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目光无所畏惧。

黄沙百战穿金甲,

“请恕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不行。”

他低眉垂首,态度虔诚,在心中默默跟着她诵念。没像以前那样问她每一句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有讲解,似乎这千古名句可以直达狼心深处。

“我就要你手上的这枚。”

皮皮带着他吟诵三遍,修鱼稷忽然抬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皮皮,你从哪来?”

他皱起双眉:“如果你只是喜欢戒指,我有更好看的,也有更贵重的。”

“C城。”

“你手上的戒指。”

“C城的……什么地方?”

他“哼”了一声,道:“什么代价,说来听听。”

皮皮用目光探寻他的意图:“闲庭街。”

“你觉得我怕死吗?”

“街上……都有些什么?”

“代价?”修鱼稷身形微微一滞,“饶你不死就是代价。”

“房子。大大小小的房子。当中有个很大的街心公园。每天早上热闹极了,有很多老太太在那儿跳广场舞。”

皮皮沉默了一下,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代价。”

“广场舞?”

“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你又愿意当我的助手,可不可以告诉我贺兰觿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嗯,就是这样——”皮皮模仿着大妈们边扭边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我不会。”皮皮的声音很果断。

皮皮滑稽的样子把修鱼稷逗得哈哈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她的心却突突乱跳:糟糕,这算是引狼入室吗?随即想到沙澜四面都是水怪,修鱼稷根本不可能跑出去,一颗焦虑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他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明显的怀疑,但也不愿与她较真:“狼行千里吃肉,马行千里吃草。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到时候可别后悔哟。”

“对了,问你个事儿,”修鱼稷笑了半天,喝了一口水,道,“明天三妹出嫁,我负责送亲,贺兰觿他们会来砸场子,是吗?”

“为了证明我不是奸细,我也表个态,”皮皮也笑了,“祝你马到功成,我现在就想找贺兰觿算账。”

她的背直了直,假装淡定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有种被摊牌的惊慌。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好像如来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幽幽地笑了:“你看,关皮皮,有你在手,我是双赢。”

“你去水水婚介,被修鱼峰的人跟踪了。”他说。

“如果你是,你会被三千只老鼠活活咬死,我消灭了奸细;如果你不是,祭司大人惦记你,会来这里找你。”

“所以你来吟诗,因为明天会有一场大战?”皮皮道。

“所以你认为我是奸细?”

“你希望我赢吗?”他安静地看着她。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修鱼稷淡淡地说,“如果他真的在乎你,还派你过来做奸细,代价也太大了。除非你真的很能干,让他很放心。”

皮皮低头沉默了一下,抬起头:“何止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去。”

“你觉得他喜欢吗?”皮皮苦笑,“他要是真心喜欢我,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接近我、带走我?”

他的嘴用力地抿了抿,思索片刻,问道:“他们会来多少人?”

“他应当是喜欢你的。”

“不到十个。你不是要抓贺兰觿吗?”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贺兰觿是你的。方尊嵋是我的。”

“你的论点是——”

“什么意思?”

“狐族是一夫一妻制。通常,妻子死了丈夫才可以再婚,所以狐族的男人不轻言嫁娶。”

“我要亲手杀了方尊嵋。”

“前后加在一起四五个月吧。”

“嗯。”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会儿,修鱼稷又问:“你在贺兰觿身边待了多久?”

“五鹿原也会来,请你放过他。他与你三妹是真心相爱。你让他们走,成全一对恋人。”

“我也觉得不是。比珍珠硬,而且非常耐磨。”

“什么?五鹿原……和三妹?”他的眉头拧成一团,显得十分意外,“不可能。五鹿原的确提过亲,但三妹什么也没跟我说啊。”

“从质地上看,不大像珍珠。”皮皮将戒指还给他。

“女孩的心事怎么会告诉你?装作不知道就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劫走。”

“有人说这是夜明珠,因为夜晚会发光。”

“睁只眼闭只眼?”他突然“砰”地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椅子,把皮皮吓了一跳,“她是我妹!那小子在我眼皮底下说抢就抢,门儿都没有!他要敢动我三妹一根毫毛,我先把他的头咬下来!”说罢气得甩门而去,皮皮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人家有翅膀,能带她飞出去!”

“没见过。”

院子里回荡着修鱼稷的吼声:“不行!绝对不行!”

“你认得它?”修鱼稷随口道,“我父亲说,这是狐族的东西。”

送亲的马队浩浩荡荡地向东驰去。

纯银的指环上打着龙纹,双龙戏珠地托出一颗眼珠般大小的湛蓝珠子,就是青天白日也幽幽地泛着蓝光。非珠、非石、非玉。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纹路。

迎亲的方雷家来了二十人,都是精锐,戴着翻耳兜鍪,穿着细鳞皮甲,由新郎方雷盛领队。修鱼堡这边送亲的也是二十人,由修鱼稷领队。皮皮披着件灰色的连帽斗篷,骑马走在队伍的尾端。

修鱼稷摘下戒指递给她。

营地一战,狐族那边死了钟沂、梨花、家麟,重伤了金,跑了皮皮,战斗力所剩无几。贺兰觿唯一叫得动的帮手是宫家兄弟。狐族战营不会超过十人。如果打群架,胜算几乎是零。

“能看看你的戒指吗?”皮皮故作好奇地问道。

狼族这边,修鱼稷没跟方雷家提到可能被抢亲的事,只是叮嘱他们一路格外小心。因为最近修鱼与安平两家局势紧张,北山家也蠢蠢欲动,路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修鱼稷点点头,目送马队绝尘而去。

方雷盛在狼族中算是长相比较斯文的。瘦高个儿,浅浅的胡须,笑起来有些腼腆。因为是新郎,着意打扮了一番,待人非常周到有礼貌。他与修鱼清并排骑行,一直用狼语交谈。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肩头,石板路上泛着青苔。一队人马越过他们向东驰去。为首的是穿着铠甲的修鱼筀,他在马上叫道:“六哥,我去巡逻!”

无论是修鱼稷还是关皮皮都很注意观察修鱼清的表情。她看上去从容不迫、谈笑自如,一点也不失落。皮皮在心中暗自佩服:狼族女人的心理素质果然强大,眼看就要私奔了,还跟新郎聊得火热,降低他的戒备之心。

随从牵来了白马,但皮皮说,她更愿意和修鱼稷一起散步回去。

四十人的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一上午,什么人也没碰到。狼族人一天只吃一顿饭,遇到特殊情况可以几天不吃,所以一路上谁也没停。皮皮在马背上吃了一点干粮,喝了几口水,修鱼稷策马过来问道:“刚才走过的那段路,是偷袭者的最佳选择,你确定他们会来?”

“抓住贺兰觿,问问他,这戒指究竟有什么用。”

“会的。”皮皮很自信,但她想到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选择去龙关驿站坐车呢?那样岂不快些?”

修鱼稷凝视着手中这枚发着幽幽蓝光的戒指,蹙起了眉头。

“快是快,没有仪式感。”

“我听说——你母亲胡言乱语的时候告诉我——是因为这个戒指。戒指里藏着狐族的一个重大的秘密。”

皮皮笑了,心想如果添上一排唢呐、一顶花轿,就更有仪式感了。但她没说出来,怕修鱼稷问她什么是唢呐、什么是花轿、龙族结婚都有些什么仪式,又要解释半天,不免心累。

“据说是得罪了青桑?”

“哎,我看你妹还挺淡定的,跟方雷盛挺聊得来的样子。”

“你可知道沙澜狐族为何被驱逐?”

“也许她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昨晚皮皮的话虽然让修鱼稷大发雷霆,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

“出发之前,你没旁敲侧击地问问她?”

“是金泽送给她的。”

“你不是让我装作不知道吗?”

但这并不能阻止小道消息的泛滥,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从别人的眼神里知道了。

“好荣幸喔!我说什么你听什么。”皮皮瞪了他一眼,“等下人家来抢亲,你是放人还是不放?”

修鱼稷微微一怔。打他出生那天起,狼王就对他的母亲只字不提,好像这人根本不存在。上行下效,渐渐地在公共场合谁也不提,成了禁忌。

“只要我妹喜欢,放。”修鱼稷一咬牙,“借口都编好了。就说五鹿原带着她飞走了。——说实话,他要不是五鹿家的,这谎还真不好撒哪。”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东西。”狼王淡淡地道,“这是你母亲的戒指。”

然后他的话就多了,问五鹿原的人品怎样,脾气好不好,打算在什么地方建立领地……

“父王之物,便是孩儿心爱之物。”

皮皮默默地看着他,有点哭笑不得。五鹿原的计划就是联合狐族消灭修鱼亮占领你们的地盘,这她可不敢说出来。

狼王伸出肥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我给你的戒指——要妥善保存。”

“你对你妹真心不错。”皮皮叹道。

说罢走到修鱼亮面前,垂首:“父王。”

“她对我也很好。”修鱼稷道。皮皮看出他有些焦虑,握着腰刀的虎口紧绷着,整个胳膊都是硬的。

修鱼稷对皮皮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怎么了?”她四下张望了一下。

庭院中,人渐渐地散了。

“我听到——”

在场所有的年轻人都以艳羡的目光看着那枚戒指。因为它戴在修鱼亮的手上已经几百年了,几乎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摘下它,交给谁,意义重大。修鱼稷身世特殊,得到这枚象征权力的戒指,有种特别恩宠的意味。

这话还没说完,“哚”的一响,一支箭射过来,将皮皮前面的一个随从射了个对穿。那人“噢”了一声,摔下马去。

修鱼稷走到父亲的身边,修鱼亮将手中的戒指摘下来,递给他:“老二,把贺兰觿抓回来。要活的。”

还没看清情况,箭如雨下,众人纷纷举起盾牌,只见前方一队人马冲了过来,将队伍截成两段,两边人都下了马,拿着兵刃厮杀起来。

“稷儿,你过来。”修鱼亮忽然道。

皮皮连忙溜下马,摘弓搭箭,悄悄猫在一棵大树后观察。

皮皮呆呆地看着方雷燕,心道:好家伙,方雷氏果然是外交世家,这话说得太响亮了。

她首先看见了贺兰觿,左手拿刀右手拿杖与方辛崃联手攻向方雷盛及他的三个手下。方尊嵋则一人独战修鱼稷。果然狐族这边多了四个帮手,其中两人是宫家兄弟,另外两个皮皮没见过,是一对双胞胎。双胞胎手执双刀,身手不凡,眨眼工夫就杀到了修鱼清的身边。

修鱼稷的拳头松了松,目露感激之意。

一个灰影忽然疾掠过来,一个空翻抱起马上的修鱼清就跑。他几乎是与皮皮擦肩而过的,从侧颜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那是五鹿原。皮皮冲他点了一下头。修鱼清哪里认得出那是五鹿原,蓦然被人抱住,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是一串狼语的惊呼——

“三弟,”方雷燕淡淡地道,“狼族以武定位,老二这个位置,谁的武功高就是谁的,这是族里定下的铁规矩。稷儿的母亲固然是狐族,但他的父亲是狼王,他在狼族出生,狼族长大,说的是狼语,替狼族出战,立下赫赫军功。你说他不是狼族,不配当老二,我不同意。相信在座的各位也会觉得不公。作为狼族的一员,稷儿非常出色,我为他感到自豪。”

修鱼稷正被方尊嵋死死缠住,根本抽不了身,听见了三姑娘的叫喊,心中焦躁,攻势更加猛烈,手中左钺斜飞而出。五鹿原怀抱修鱼清,眼前银光一闪,凭直觉身子一低向左一歪勉强避过,鸳鸯钺紧贴着头皮飞过,削下一把头发,在空中滴溜溜一转,回到修鱼稷手中。他将双钺往地上一扔,整个人突然拔地而起,放开方尊嵋,化作巨狼向五鹿原扑去!

修鱼稷的喉咙咕噜了两声,坐了下来。

方尊嵋正与修鱼稷激烈搏杀,对手忽然变形不见,正要喘口气,一抬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举着弓箭的灰袍女人。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打断他,方雷燕发话了:“稷儿,坐下。”

“方尊嵋!”皮皮大喝一声,“拿命来!”

修鱼稷“砰”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三叔——”

“嗖”地一响,冻蛇飞出,直奔方尊嵋的心脏!

“只是重伤?以你的水平,明明可以杀死他,是你下不了手吧!”三叔不依不饶地道。

就在这一刹那,旁边闪出一只手臂将方尊嵋推了一下,“哚”的一声,这一箭正中那人的左肩。皮皮使出了十足力道,冻蛇贯肩而过,反首向那人咬去。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有赞同的,有反对的,也有不想得罪人、不愿意表态的。

方尊嵋一剑疾削,蛇头飞出——

屋中的气氛陡然凝滞,空中有一股奇异的酸气,一种攻击性的气味。

皮皮毫不罢休,眼早已经红了,一心只想着替家麟报仇,也不顾自己的死活,抽出猎刀向他砍去,方尊嵋亦挥斧向她斫来!与此同时,两人却谁也没注意到修鱼稷已经赶回来了,比他回来得更快的是飞在空中的鸳鸯双钺。

“如果想避嫌,我根本就不会去,”修鱼稷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更不会重伤金。”

“噗!”

修鱼稷的背蓦然挺直,额上青筋暴起,一只手用力地握着。三叔只当没看见,冷笑一声,继续道:“不觉得这种事……你需要避嫌吗?”

皮皮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低头一看,方尊嵋中钺倒下,身首分离。皮皮抹了把脸转过身去,这才看清中箭的那人竟是贺兰觿。左肩被血染红了,冻蛇贯穿之后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血洞。

“你母亲是什么族?”

三十多人已将他团团围住。

“狐族。”

他的风衣已被削成了彩旗,胸前、腿部也满是伤痕。贺兰觿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你跟何人战?”

狐族人迅速撤离。

“我为什么不能接替三哥,带兵作战?”

满地一片狼藉。狼族这边死了七个,狐族这边,除了死去的方尊嵋、被捕的贺兰觿,其他人全身而退。皮皮在地上挖了个坑将方尊嵋埋葬,将他的剑插在坟头。

“怎么不公平,说来听听。”

狼族人以战死沙场为荣,他们会拼死救回伤者,但不会掩埋尸体。

修鱼稷忽然沉声道:“三叔,您这话,不公平。”

贺兰觿嘴里塞着棉布,被五花大绑地扔在马上。

皮皮知道自己是这屋子里唯一的陌生人,不想引人注目,一直半低着头。她悄悄地瞄向修鱼亮,见他的左手中指上果然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当中镶着一颗蓝色的珠子。思考时,他会习惯性地用手转动那枚戒指,仿佛这样能给他带来灵感似的。

修鱼稷正在轻声安慰受惊的修鱼清,皮皮不知道他为何改变主意,不由得叹道:“我以为你会成全他们。”

金鱼眼汉子一脸威严,似在族中颇有地位。他话一出口,竟无一人敢扬声辩驳。

“我是想成全,”修鱼稷的脸色很难看,“可是,我妹在喊救命。你说那人是五鹿原,他的翅膀在哪?”

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不服的表情。论能力论功夫,狼族的二号人物去世,应当由三号人物修鱼稷接替。修鱼稷死掉了,才会轮到修鱼峰。

皮皮愕然。这才想起抱走修鱼清的人虽然长着一张五鹿原的面孔,背上并没有一团隆起之物,难怪他在密集的林中穿梭,身手如此敏捷。

此话一出,一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

“奇怪……他看上去明明就是五鹿原啊!”她争辩。

终于,坐在修鱼亮左手边的一位金鱼眼汉子清了清嗓子,道:“三军不可无帅,群龙不可无首。老二不在了,修鱼峰,以后出门作战的担子就要落到你的身上了。”

“关皮皮!”修鱼稷一把将她拎到半空,切齿吼道,“你摇唇鼓舌地想让人劫走我妹,就不怕被我撕成两半?”

——“必须把贺兰觿抓回来!”

皮皮的腿徒劳无益地在空中蹬了两下,叫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狐族在沙澜还有一批旧部,金是个隐患,必须除掉!”

见两人大声争执,方雷盛走过来察看。修鱼稷放下皮皮对他耳语几句,方雷盛点头上马到前面带路去了。

——“不管这人是不是贺兰觿,替三哥、七妹还有死去的二十几个兄弟报仇是第一位的!”

皮皮对修鱼稷道:“帮我翻译一下,我要问个清楚。”说罢翻身上马,拉住修鱼清问道:“三姑娘,你认识五鹿原?”

——“真永之乱后,贺兰觿也被狐帝驱逐了,他和金联手很正常。”

修鱼稷译成狼语,修鱼清听罢点点头,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

——“天知道蓄龙圃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确认识,在蚁族的网络上。他们都对生物学感兴趣,聊得很投机。”修鱼稷道。

——“贺兰觿怎么会跟金混在一起?沙澜族不是被狐帝驱逐的吗?金应当恨贺兰觿才对哇。”

“然后呢?”

一时间,桌子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修鱼清又说了一堆话。

“不确定,不过从长相和武功上看,和我们以前掌握的资料很相似。”修鱼稷看着大家,“我们谁也没见过这个人。听说他一直生活在南岳,已经有几百年没回北关了。这次回来,而且有金的陪同,我猜他是来帮金复仇的。”

修鱼稷道:“他们通过几次信,五鹿原说想来沙澜看看,我妹就劝他别过来。一来蚁族正在流行僵尸症——那天你也看见了——过来了有可能会传染;二来进入沙澜必经潼海,怪兽会飞出水面捕食,很不安全。”

修鱼亮缓缓地道:“贺兰觿?你确定?”

“然后呢?”

果然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两兄妹交谈了几句,修鱼稷道:“然后他们就没再联络了。”

“杀死三哥的那人不肯报出名头,据蚁族过来的线报,他是狐族的储君贺兰觿。”修鱼稷道。

“什么?”皮皮有点傻眼,“你是说——他们根本不是恋人?”

“也就是说——我们这边死了二十几个,狐族那边只有一人重伤?”一位坐在方雷奕左侧的黑衣大汉道,“这一仗是怎么打的,也太丢人了吧?”

“五鹿原的最后一封信的确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意,但我妹觉得这事不知根不知底不大靠谱,再说我父亲已经把她许给了方雷盛,她挺喜欢的,就没再回复。”

修鱼稷简要地汇报了昨天与狐族的战况以及两位主将修鱼睿、修鱼冰之死。方雷燕的脸上浮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但她高傲地抬起头,很快就镇定了。

这可是天大的乌龙啊!皮皮窘哭了:“五鹿原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他们热恋已久,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三姑娘提出让他来修鱼堡求亲,所以他才冒死飞过来的。”

余下的人,皮皮认得的有方雷奕,参与追杀五鹿原的修鱼峰、修鱼峻,以及刚刚认识的修鱼筀。他们的身边,如果已婚,都坐着自己的妻子,个头长相各异,还有六只手的,一看即知不一定全是狼族。皮皮听嘤嘤说,狼族不大介意与异族通婚,虽然贵族多半不会这么做。狼女在族中地位颇高,自幼习武,可冲锋陷阵,议事也有发言权,这样一看,果然如此。

修鱼稷将这话翻译过去,修鱼清拼命摇头,情绪激烈地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大厅里坐了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首座上的狼王修鱼亮和他的妻子方雷燕看上去四十来岁。皮皮觉得修鱼稷的体格已够魁梧,但修鱼亮的块头比他还大一号,虎背熊腰,眼似铜铃,密密麻麻的络腮胡一直垂到胸前。方雷燕的体格亦十分壮硕,眉眼与修鱼清相似,只是轮廓更硬朗些,一看就是一对母女。

“绝无此事,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根本没聊到这个程度。”

“关皮皮。”

“很短?有多短?”

说罢一口痰吐在地上,冲着修鱼峰吼道:“有种你别窝在家里,也出去打啊!耍嘴皮能耍上老二的位置,那我早就是老二了,还轮到你?”一回头瞥见皮皮,很友好地“Hi”了一声,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修鱼筀,老七。”

“从认识到停止交谈,只有五天。”

修鱼稷忽然出手,猛地将修鱼峰推了一个趔趄。修鱼峰连退三步站住脚跟,抽出腰刀就要砍,一个人影忽然冲过来,将修鱼稷往大门处一拉,叫道:“老六,老六!你跟他一般见识?”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们,忽然,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丁丁!”

“杂种。”

——皮皮遇到丁丁的那天,正是她的死期,她在唱歌,在给自己掘墓,还把一腔莫名其妙的愤怒发泄到皮皮身上。

“我没戏,你更没戏。”

“丁丁?”修鱼稷也意识到了。

“哪里是讽刺?这就是事实好吧。”修鱼峰抱臂冷笑,目光更加挑衅,“以为崐哥、睿哥死了你就能顶上?我押一万颗红豆你没戏。”

“你三妹不懂中文,一切依赖丁丁的翻译。丁丁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当丁丁发现三姑娘对五鹿原不感兴趣之后,她开始假冒三姑娘继续跟他恋爱……我不知道她的动机,也许她想尝尝爱情的滋味,又或许死期将至人格分裂——”

“非我族类?什么意思?”修鱼稷向前走了一步,几乎与他脸对着脸,“你是在讽刺我不是纯粹的狼族吗?”

修鱼稷将皮皮的话翻译给修鱼清,她愣了一下,拼命点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

修鱼峰打量了皮皮一眼,挖苦的语气更浓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心人家把你卖了。”

“我妹说很有可能。丁丁临死前的一段时间情绪很差,经常彻夜哭泣,说不想死,因为恋爱了。我妹以为她爱上的是蚁族的小伙子,还陪她一起流泪呢。在生前的最后两天,丁丁说想去龙关驿站坐车见爱人最后一面。我妹给了她一些红豆,还给了她一套新衣服作礼物。”

听出他语带不敬,修鱼稷目光陡寒:“因为我喜欢箭术好的女人。”

“她冒充别人谈恋爱,也许只是为了寻找刺激、排遣郁闷。没想到五鹿原真的飞过来求亲,还大闹了修鱼堡,她害怕被揭穿,就提前逃跑了。只有五鹿原还被蒙在鼓里……”

“要不是她偷偷躲在草丛里射了一箭,二哥不会死,五鹿原也跑不掉。”修鱼峰警惕地看着皮皮,“她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三人面面相觑。皮皮对着修鱼清深深地一鞠躬:“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差点坏了你的大事。”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修鱼稷问道。

修鱼清微微一笑,拉着皮皮的手轻轻地摇了摇,放到修鱼稷的手中,柔声地说了一句话,一脸的祝福。

皮皮微微一怔,忽然想起这位“老四”就是那天追杀五鹿原的三个狼人之一,老二修鱼崐被五鹿原杀了,还有个老四叫修鱼峰,老九叫修鱼峻。

修鱼稷急忙抽回手,不自在地看着别处。

“老六。”他打量着皮皮,笑道,“这姑娘我见过,几时抓到的?”

“你妹说什么?”皮皮问道。

“老四。”修鱼稷打了个招呼。老四将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向他们走来。

“没说什么,瞎、瞎说。”修鱼稷有点结巴,“我去前面看一下……”说罢拉着修鱼清打马去了队伍的前端。

两人走进院内,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角的冷风中吸烟。

皮皮默默地看着前面被绑在马背上的贺兰觿。他晕了过去,像一块软布那样搭在马上,垂下来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滴血。他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背上被方雷盛重重地捶了一斧。皮皮能听见祭司大人骨头开裂的声音。

修鱼稷说,这是个小型的家庭聚会,基本上每隔几天就有一次,族人过来议事或者汇报战况,让她不要紧张。皮皮不了解狼族的风俗,以修鱼稷的地位,开会带个跟班也很正常。鉴于自己已被软禁,目前的方针是八个字:少问多看,见机行事。

不知为何,见他受此折磨她并不觉得快意,反而有些惘然。需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此人居心叵测、巧舌如簧,把自己从C城骗到了沙澜,企图欺骗青桑、偷袭蓄龙圃、夺取贺兰静霆的半壁江山。

狼王修鱼亮的府第坐落在修鱼堡的最北端,是这个小城最壮观的建筑。气派的大门,高高的拱顶,四角有四个尖尖的哨塔。离修鱼稷的小院步行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他是假的、假的、假的!她有多傻才会错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