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澜果然很大,这趟蚁族的“地铁”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终点。一路上皮皮高谈阔论,从印刷到i Pad,从手机到电脑,从汽车到大炮,从核电站到太阳能,从九大行星到黑洞,从宇宙飞船到太空探测器……
“你刚才说,地是圆的?”他摸出腰间的牛皮水袋,喝了一口水,“为什么?”
修鱼稷基本上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他一直没打断皮皮,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显然对皮皮的话题很感兴趣,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所知……就这么聊着聊着,忘记了时间,直到车厢开始减速,他还在问:“那你们龙族……每天都做些什么?”
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表情中有一丝遗憾。
“工作啊,各种各样的工作。和你们狼族差不多,你们打猎,我们——”
他摇头:“尝试过,死伤无数,从未成功。不过沙澜对我来说已经够大了。我活了这么久,沙澜有一些地方我至今没去过……”
皮皮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想抽象地概括一下,觉得一言难尽。仔细想想自从有了手机她最经常做的一件事是——
“连你们也不敢?”
“打字。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人与人之间自由平等、彼此尊重。”皮皮故意在“尊重”两个字上用了重音。
“沙澜的周围,生活着一些非常可怕的族类……没有谁敢惹他们。”
他看着她,摸了摸腮上的胡须,忽然“哧”的一声笑了。
皮皮傻眼了:“那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出不去?”
“你笑什么?”
“不知道。”
“想给我洗脑?没那么容易。”
“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你知道?”
皮皮一听,心灰了半截:虽说是摩登原始人,但人家可不脑残,想忽悠他投敌叛变,难度不小。
“不知道。”
到了站,修鱼稷带着皮皮从站台上下来,依然经过一个球形大厅,不过要宽敞气派得多。出了大厅仍是一个石砌的甬道,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就像春运时期的火车站。
“地球——也就是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圆的,你知道吧?”
皮皮仔细打量,发现大多数是身形魁梧、蓄着胡须、别着腰刀的狼族,中间夹杂着小个头大眼睛的蚁族,还有一些个头中等、相貌奇特、说不清来路的族类。有花枝招展、服饰华丽的,也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有潇洒走在前、身后跟着一排随从的,也有背着包、扛着货、提着袋的;有牵着马、推着小车的,也有拎着一串山鸡、携家带口的……皆川流不息地向洞口走去。
“所以你是飞进来的。”他说,“我又不能飞。”
一位马脸长鼻的妇人从皮皮的身边经过,皮皮友好地“Hi”了一声。妇人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忽然张开大嘴,露出一排锯齿般错落的尖牙,向她“咝咝”地叫了两下,把皮皮吓得一抖后,傲然地拎着长裙走开了。
“嗯。”
皮皮转头又去看一位长着六只手的男子,怀疑他是某种爬行动物,头就被修鱼稷拍了一下:“不要盯着人家看。”
他一脸茫然:“铁鸟?可以飞的?”
出了洞口,面前豁然出现一座石砌的牌坊,上面刻着一尾鱼,四周环绕着五彩的纹饰。皮皮仰头仔细地看了看,没找到文字,问道:“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就是……一种……巨型铁鸟。”
修鱼稷点点头:“这里是修鱼堡。”
“什么是飞机?”
西边有村落,难怪家麟从飞机上下来时说看见了灯光。
皮皮抓了抓脑袋:“我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
青石板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楼。中间夹杂着一些燕尾式的青砖瓦房、杉木板搭成的商铺,树皮制作的招牌闪着磷光。松油灯无处不在,以至整条街都弥漫着浓郁的松油味。
“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很专注,用一种研究外星人的眼神盯着她。
狼族跟狐族一样,只用口头语言。街上没有任何文字,没有街名,没有门牌号,商铺也没有店名。不过整体看去,与人类普通的村落没太大区别。
“不可能。如果出不去,我是怎么进来的?”
修鱼稷带着她在街道中走了一会儿,拐入一条小巷,推开门,走进一家院落。
“出不去。”
“这是你的家?”皮皮问道。
这句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修鱼稷恐怕不年轻了。金与贺兰觿年岁相当,他是金的弟弟,也小不到哪里去,几百岁是有的。
“嗯。”
“那你应当出去看看,背包旅游一下,长长见识,开开眼界,”感觉对面坐着一位“摩登原始人”,皮皮顿时有了优越感,“你这么年轻,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院子不大,门廊很高,适合修鱼稷这类平均身高一米九的狼族。他将皮皮引入一间厢房:“你住这里。”
“没见过……听说过。”
屋子很宽敞,地上铺满兽皮,像猎户之家。靠窗一张式样简单的木床,上面垫着厚厚的皮毛,铺着一床灰色的毯子。室内陈设和人类没什么不同,有桌有椅,还有柜子。墙上涂满了画,各种鲜花各种植物,色彩十分鲜艳。
“也就是说,你没有见过龙族的世界?”
皮皮暗想,这不大像是男人的房间啊。
“没有。”
就在修鱼稷捻亮桌上的松油灯时,她看见了一样奇异而熟悉的东西。
“你从没离开过沙澜?”
一本书。线装书。
“是吗?”他很好奇。
借着灯光仔细一看,是本《高常侍集》。纸页泛黄、年代久远,封面掉了一半,显然被人多次翻阅。
“嗯……在地下挖洞,各种地道,各个方向,里面有车,可以把人送到各个出口。”
“你识字?”
“地铁——是什么?”
“不识。”
“这东西很像我们的地铁。”
“那你怎么读书?”
“听说是从海藻里提炼的动力,蚁族对技术高度保密,我知道得不多。”
“这是以前狐族人留下的书,”他轻声道,“有位朋友帮我读。你识字?”
“靠什么驱动?——煤?电?气?”
“当然。”
“准确地说,是蚁族开发的。大家都可以用,给他们东西就行。”
“我朋友说上面的字是古代的,现在流行的汉字是另一种样子。”
皮皮本来昏昏欲睡,突然间看到这么奇异的现象,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们的地下交通系统?”
“这是繁体字。”皮皮翻到其中一页,信口读道:
车厢的两面都没有窗,头顶是空的,没有玻璃,两侧各有一盏灯,发着类似磷火般诡异的蓝光。
雪净胡天牧马还,
车厢的形状犹如巨大的蚕蛹,功能却类似绿皮火车,很短,只够坐四个人。两排椅子,一张桌子。皮皮和修鱼稷面对面地坐下来。不一会儿工夫,车厢开动,在甬道中快速行驶起来。
月明羌笛戍楼间。
眼前豁然一亮:大厅空旷,行人寥寥,从面相看,多是蚁族。面对着皮皮有一排两人多高的椭圆形洞口,一共六个。修鱼稷带着她走入其中的一个洞,通过一扇门,走进一节白色的车厢。
借问梅花何处落,
“好嘞。”唐唐将豆子扔进一个巨大的木桶,按动开关,木门开了。
风吹一夜满关山。
“两张票。”修鱼稷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红色的豆子,咖啡豆大小,扔给他。
他一面听一面走到了她身边,挨着她的肩膀,将头凑过去看书上的字。皮皮只觉半个身子都紧绷起来,仿佛随时会被袭击似的,念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都有些发抖。
“六爷。”唐唐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一脸讨好的笑容,“回家去?”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银色的锁子甲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个子太高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修鱼稷敲了敲窗子:“唐唐。”
“你的声音很好听。”他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安,走到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来了,我感到梅花吹进了这间屋子。”
借着火光,皮皮发现面前是个两层楼高的球形大厅,涂着白色的涂料。一扇木门挡在前面,门边有个类似售票处的小亭,里面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小个男生,桌上一堆树叶,他正全神贯注地翻弄着。一看眼睛就知道是蚁族。
“啪!”
皮皮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他自己走,自然是变回狼形,但带着她,速度就慢多了。
皮皮被他的文艺腔吓得一抖,书掉到地上。
“如果是我自己回去,不用来这里,很快就能到家。”他转过身,将火把举了举,“带上一个你,只好抄近路。”
他弯腰拾了起来,递给她。皮皮接过书,将它放到桌上。
“来这干吗?”
修鱼稷忽然向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抓了抓皮皮的头发,将唾沫抹在她头上,好像一个理发师在给她上摩丝。
“也是蚁族的地宫。”
“你、你干吗?”
“……驿站?”
“这是我的气味,给你做点记号。”
“龙关驿站。”
“怕、怕我跑啊?”
“这是什么地方?”皮皮问道。
“跑不了。”他淡淡地说,“很晚了,睡吧。”
洞很宽大,迎面吹来一股阴森的冷风。两壁由巨岩凿成,每隔数米点着昏暗的松油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皮皮心想,如果这屋子的主人认得汉字,她一定是人类,也许像自己一样被他劫持,不知为何又离开了。
皮皮的心怦怦乱跳。几次掉进井底,致使她一看见洞穴就会产生幽闭恐惧感,就想立即逃走。
“你的朋友……是龙族?”
过了片刻,修鱼稷放慢马速,停在一个洞口,吹了一声口哨,后面的狼立即四散离开。修鱼稷带着皮皮下了马,拿着火把,向洞内走去。
“她叫丁丁,蚁族。”修鱼稷道,“她是一位翻译家,懂很多种语言。”
那七八头灰狼仍然紧随其后。一行人正在下山,已经到了谷底。从树叶的间隙可以看见天上淡淡的星光,前面黑漆漆的,耳边只有单调乏味的马蹄声。
皮皮心中一震:“丁丁?伐木家的丁丁?”
皮皮掏出一叠湿纸巾用力擦拭,直到纸巾全部用光,才觉得干净。
“对。”修鱼稷道,“她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说——她的日子快到了,不想死在这里,我就让她离开了。”
“你也太能睡了,在梦里脑袋搬家也不知道吧!”他轻喟。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遗憾的。
皮皮扭过头,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每当出门打仗前,我都会来这里,让她为我念一首诗。有时候我会跟着她一起念,念好几遍,她会给我讲解,纠正我的发音。每当走出这个门时,我都感到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不是你的血。”身后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路上遇到偷袭,打了一架,血溅到你脸上,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
迷迷糊糊,不知在马背上坐了多久,皮皮忽然醒了。发现自己靠在修鱼稷的怀中,身后的男人充满了热量,令她全身暖和得发烫。她连忙坐直身子,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忽然感到脸上黏糊糊的,同时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她摸了摸,黏糊糊的东西是血,满头满脸都是,以为伤口迸裂,吓得“噢”了一声。
而他的目光深深地定在她的脸上:“你也会帮我念的,对吗?”
皮皮怕极了,不是怕死,而是怕他这种捉摸不定的口吻。她用力睁开眼,看看天上的星光,又看看山脉的走向,感觉一行人正在西行。在马蹄均匀的节奏中,她与睡意顽强地搏斗,残留在树叶间的冷雨不断地滴下来,冻得她浑身哆嗦。坚持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背靠着修鱼稷睡着了。
Oh My God!皮皮在心中惨叫,修鱼稷抓我过来,是让我当他的书童!
“不要逼我说‘吃’这个字,我不会恐吓。”他冷冷地道,“一旦说了,就真的会吃。”
这一夜虽然充满了惊吓,皮皮还是睡着了。毛茸茸的垫子,暖和的被子,在这没有人迹的沙澜,就是天堂。
“……”
皮皮在感到舒适的同时又陷入另一种惶恐:跟着贺兰觿,至少知道他的目标,他的计划。跟着修鱼稷,下一步会遇到谁,干什么,去哪里——完全没底。文艺不等于文明。修鱼稷可以在喜欢诗歌的同时兽性大发。相比之下,皮皮宁愿他一直保持狰狞的一面,至少让她时时警惕。
“怕什么?”他“哼”了一下,“如果我想吃你,你已经跑不掉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正透过窗隙照在她的脸上。
“我不困。”
屋内十分明亮,空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松香。离开C城不过短短四天,这柔软的枕头、暖和的被子让她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与宁静,恍惚间还以为是回到了家。可是,昨天早上还言笑晏晏的家麟已经不在人间了,那个千期万盼的贺兰觿带给她的不是希望而是骗局。这是一趟走向死亡之旅,不但葬送了自己,还葬送了朋友。皮皮越想越觉得家麟死得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愧疚加绝望,一时心痛如割,泪流满面。哭了好一会儿,方从床上爬下来,穿好衣服,拉开门溜了出去。昨天除了几把白蛆她什么也没吃,肚子很饿。
这么一说,她反而更警惕了,用力拧了拧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狼族特别记仇,今天她杀了修鱼冰,也就是他的妹妹,被他抓住带回巢穴,指不定要受什么折磨。
大街上十分热闹,各种小贩、各种声音。有卖山鸡的,有卖死鹿的,有卖水的,有卖干果的,扯着各种皮皮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吆喝着。
“你很累,为什么不睡一会儿?”修鱼稷道。
皮皮溜达了一圈,没有人卖熟食,包子、馒头、花卷什么的根本没有。大家都是兽,都吃生肉。她想买干果,栗子、松仁之类倒是有卖,但她没钱。大家都用一种硬邦邦的红色豆子进行交易,或者一物换一物。皮皮身上倒是有几样可以拿来换的东西,但她舍不得。上飞机前金说了一大堆来沙澜的禁忌,什么一个月内无法回收的东西都不能带之类。后来皮皮反复恳求贺兰觿,才勉强同意她带些铜铁之类的工具,但不能多。皮皮千挑万选,带的都是精品。
皮皮抗拒地推了推,手臂粗硬,推不动。
最后她终于用一把水果刀跟一位黑脸小贩换了一小包松仁。也听不懂他的话,用手比画着完成了交易。末了小贩还好心地送了她一杯果汁。
山道崎岖,马蹄忽然打了个滑,一只粗壮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将她往自己的怀里紧了紧。
松仁下肚,对付个半饱,皮皮正要往回走,忽听对街有个男人说道:“田田你去西街找你姐夫,就说水哥向他借把斧子。”
马背颠簸,皮皮尽量挺直身躯不要靠在修鱼稷的身上。尽管累了一天也困得要死,她浑身紧张,处于高度警惕状态。身后的人,胸膛宽阔得就像个单人沙发。
有人应了一声走了。皮皮循声看去,是个蚁族的男人,脸上有两撇八字胡,正在自己的小铺子里擦桌子。皮皮连忙跑过去叫道:“大叔!大叔!”
他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身后,揽起缰绳向林子的深处走去。身后跟着七八头巨大的灰狼。
那人怪眼一翻:“大叔?我才十八天,有那么老吗?”
“谈不上。我们的祖先以前居住在沙澜以北,相当于狐族的邻国。狼族与狐族拥有一些共同的资源,有时候是分享,有时候是争抢,外交上常年处于紧张状态。进入沙澜之后,我们发现龙族的语言是这个地区的通用语,各族都在使用,也就只好默认了。”
“大哥,向您打听一件事。您认得嘤嘤吗?”
“也就是说,狐族和狼族曾经有过一段平等交流、和平共处的时期?”
“什么嘤嘤、嗡嗡的,不认得。”
“这是沙澜外交通用的语言,最早是狐族使用的。”
皮皮想起蚁族寿命不长,人数众多,就是兄弟姐妹也不一定彼此认得,于是道:“是伐木家的嘤嘤,一个很有学问的女生。”
“我们的语言是谁教你的?”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哦,那个嘤嘤啊。”那人道,“倒是有听说,狐史专家,对不对?”
如果说狐帝贺兰鹴一手缔造了狐的王国,那么修鱼亮是不是一个和他类似的人物?修鱼家族与另外四大家族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狼族如此强大,其领地观念又如此强烈,蓄龙圃就在沙澜的西北,为什么不打过去,一统天下呢?
“对对对!能帮我联系她吗?用你们的网络。”
皮皮可以理解狐族能说多种人类的语言,毕竟千年来他们与人类混居。她对狼族的历史一无所知。看样子,五大狼族至少在沙澜居住了八百年,沙澜并无人迹,没有老师,没有语境,这语言是从何处习得的呢?
“哪要这么麻烦,她姐丁丁就住在附近,找她姐问一下不就行了?——哦,想起来了,上次她来我这的时候就说日子不多了,现在恐怕不在了吧?”
“用不着用不着,你的话我能听懂。”皮皮连忙道,“交流没问题。”
“已经去世了。”
“如果一直用你们的语言和你交谈,我会觉得累。”他的语速很慢,不知道是因为不流利还是深思熟虑,“也许我们需要请个翻译?”
“嗯。”
“我只是不具备你们的发音器官。”
“那大哥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嘤嘤吗?”
“你连我们的语言都不会,怎么做我的助手?”
“可以。”他问,“你想通过什么频道联系?”
她又摇头。
皮皮有点摸不着头脑:“都有哪些频道?”
“会说狼语?”
“有公共频道,有私人频道,还有特快加密频道。公共频道就像龙族的报纸、电视,内容打上去,人人都看得到。私人频道就像写信,只有彼此可以看见。特快加密频道就是加密后以最快速度送达。服务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哇。”
皮皮摇头。
“我要特快加密频道。”
“会说狐语?”
“五十颗红豆。”
“嗯。”
“用东西换,”皮皮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指南针,“这个行不?”
“看形状是龙族的文字,你是龙族?”
“对不起,我只收豆子。”
“不知道。”皮皮决定死不认账。
皮皮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弄到豆子再来找你。”
——他居然不识字,难怪腔调就像一个外国人说中文那样僵硬生涩。
“行。”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个字。
皮皮转身向店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大哥您这铺子做什么生意?”
见她拿着武器,修鱼稷也不介意,脱下风衣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很绅士地将她扶上马背。正要翻身上马,一低头,看见泉边的一块巨石上用泥土写了一个“鱼”字。皮皮自知难逃此劫,怕小菊醒来后惊慌,趁他牵马之际留下记号言明去向。她以为天黑修鱼稷看不到,不料他竟拿来一支火把。
“婚介。我叫水水。这铺子叫‘水水婚介’——小姑娘,有对象吗?”
说罢走入林中,牵出一匹白马,手里拿着一支火把。趁这工夫,皮皮已将猎刀和弓箭背在身后。
皮皮第一时间窘了。
他的眸中多了一丝笑意:“是的,我有白马。”
那人见她脸红,以为生意来了,脸一下子笑开了花,忽从抽屉里捧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是一张张薄薄的木片,一面翻一面问:“你喜欢什么族的男人?我这里有狼族、狐族、蚁族、蛇族……如果姑娘你喜欢重口味也不介意异地恋的话,我还有熊族、豹族——”
“……”
皮皮以为这里的相亲跟人间的相亲网站一样,都有照片可以挑选。不料低头一看,册子里全是一张张的手印,还有与之相配的爪印,一时间好奇心大起:“你们相亲只看手吗?”
“你有种族歧视?”
“对。各族有各族的相貌,同一族的都长得差不多,脸对我们没什么吸引力,我们只看手。你看这只手,无名指长于食指,这就是优点,就是帅哥,双商都高。——来我这里登记的客人男多女少,女生供不应求,怎么样,帮你登记一下?”
“有白马吗?”皮皮很拽地说,“我不喜欢黑马。”
皮皮心想,如果我登记了,照顾了你的生意,你也照顾照顾我吧。于是点头:“行。”
她得跟他走,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人拿出一个墨盒,让皮皮伸出一只手往空白的木片上一按:“好了。……对了,你是什么族?”
“你可以骑我的马。”他指了指离泉边不远的一棵松树。那里立着一匹漆黑光亮的黑马,安静到不出一丝声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龙族。”
不知是因为寒气还是受了伤,她的膝盖忽然闪电般地疼了一下,皮皮痛得“咝”了一声,抚住自己的腿。
“龙族?稀罕啊!姑娘我保证你的信息在网上一公布,就有大把的男人追你!你就瞧好吧!对了,你会变形吗?”
“对,助手。”
“什么?”
林中传来杂沓的马蹄声,他的随从就在附近。皮皮心中十分焦虑,担心这些人发现了小菊的踪迹。
“你会不会像狼族那样变形?”那人道,“会的话,最好也给我一只前爪的爪印。”
他双眼一眯,目光莫测,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助手?”
“变不了。”
“OK!OK!吃掉我跟吃掉一只鸡没什么两样。”皮皮的表情很严肃,“你是狼族未来的领袖,与其让我在你的胃里消化,不如让我做你的助手,帮你消灭敌人。”
“那就给我一束头发吧。相亲这种事,身体的气味也是重要的参照物哇。”
“——鸡就是鸡,鸭就是鸭,不要在前面加个‘野’字。”他打断,并且更正,“这里是沙澜,这里没有家禽。”
皮皮想起昨晚修鱼稷往她头上抹了口水还没有洗,也顾不得许多,用刀割下几根头发递给他。那人认真地将头发扎成一小束,贴在木片上,口里道:“好啦,资料齐了。有信儿我通知你。你住哪儿?”
“修鱼先生,”皮皮朗声道,“吃掉我跟吃掉一只野鸡、一只野鸭——”
皮皮指着街对面:“我就住在丁丁的屋里。在那个巷子,往左第三家。”
“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那不是修鱼稷的院子吗?”
“不情愿。”
“对。”
他沉默了一下,道:“也就是说,你更情愿被我吃掉?”
水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八卦,半笑不笑地道:“知道了。”
“我遵守心中的道德,跟地理位置没关系。”
皮皮站着不肯走,瞪大眼睛请求:“水水大哥,我需要联系一个人,真的很着急……您能通融一下吗?”
“这里是沙澜。”
“也罢,”水水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在我这登记了,就算是我的客户。想给嘤嘤发什么消息,我帮你,费用先欠着,等你有了还上。”
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一下,道:“抱歉,我已经嫁人了。”
“真的?大哥,您太好了!”
“我喜欢你,”他淡淡地看着她,目光像一面镜子,谁也看不见藏在背后的用意,“你愿意做我的女人吗?”
“以后有什么好闺蜜也想征婚的,记得找我喔!”
“什么很好?”
“肯定呀!大哥,请您告诉嘤嘤,两件事:第一,请务必找到小菊,送她去安全的住处;第二,皮皮在修鱼稷家,让她尽快来找我。”
“很好。”
“知道了,马上去发。有回复通知你。”
“我跟那人没关系。”她板着脸说。
“谢谢!”
她怔了一下,还以为贺兰觿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原来狼族已经知道了。
皮皮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到修鱼堡感觉就像是出了国,语言不通、文化不通,货币也不同。狼族生性残忍,一族之内竞争激烈,部落之间斗争频繁。这修鱼稷一口的文艺腔绝不代表他多愁善感。恰恰相反,昨日一战,他利用金对自己的不忍之心将之打成重伤,正是冷酷无情的写照。
“听说你是贺兰觿的女人?”
如果被软禁在修鱼堡,狼族中最有可能帮助皮皮的人就是三姑娘修鱼清。不知道嘤嘤和她联系上没有。借助五鹿原与修鱼清的关系让她保护自己或帮自己逃亡,还是有指望的。
“对。”
皮皮一路走一路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手中没有夜光犀,她失去了与狐族谈判的筹码。为了替家麟报仇,找到失踪的贺兰静霆,她需要借助狼族的力量,同时手中还要有一样能制衡狐族的东西……想到这里,眼中忽然一亮:
“你叫关皮皮?”
那枚戴在修鱼亮手上的戒指!
“……”
皮皮回到丁丁的小屋时,发现屋门是敞开的。
“虽然不算最好,但你反应够快,也够勇敢。”修鱼稷又道。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走的时候把门关了,难道修鱼稷回来了?
小菊就睡在不远处,他多半没有发现,或者暂时没有注意。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林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走进屋内,房中无人。她发现房间的西面还有一扇门虚掩着,走过去轻轻一推。
“谢谢。”皮皮强自镇定。
里面居然还有一间房,比丁丁的这间更大更宽敞。靠北的墙壁上钉着几排木架,密密麻麻地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和动植物的标本。当中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有台老式的显微镜以及两排试管。有个人背对着她正用放大镜观察着手中一只巨大的甲虫。
“你的功夫不错。”他淡淡地道,语音中有股怪异的腔调。
那是个高个子女人,穿一袭浅蓝色的丝袍,式样简洁,手工精致,一直拖到脚踝。
修鱼稷。
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皮皮,嘴角一弯,恬静地笑了。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安静地打量着她。皮肤很白,有一头好看的鬈发,全身都裹在一件灰色的风衣里。
皮皮好奇地打量着她,问道:“你是——”
皮皮手捂心脏,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子正要逃走,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人的怀中!
女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皮皮听不出是哪种语言,只觉类似法语,发音部位总在口腔前部,元音饱满,辅音有力,显得清脆明快。
白狼绕着皮皮嗅了一圈,充分满足了好奇心之后,竟然慢悠悠地走进了树林。
见皮皮听不懂,她放慢语速夹杂着各种手势又重复了一遍。皮皮双手一摊,还是摇头。女子只得耸耸肩,坐下来拿起放大镜继续研究甲虫。
皮皮浑身僵硬,一动不动。那颤动的鼻尖沿着她的脸颊一直嗅到颈窝,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皮皮不敢激怒它,只得佯装淡定,只觉冷汗湿背,心脏都要爆炸了。
见她如此坦然,想必是这里的常客,且与丁丁关系匪浅。皮皮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修鱼稷进来了,看见她们,微微一怔:“你们都在?”
它的鼻尖冰凉而湿润,蹭在脸上有种奇怪的麻痒感。
他先用狼语跟女子说了几句话,大约是介绍皮皮,然后对皮皮道:“这是我三妹修鱼清。她只说狼语。狼族的女人——尤其是未婚的——多半不懂汉语。”
皮皮立即去抽第二支箭,却已经来不及了。瞬时间白狼已到了她的面前,伸出鼻子嗅了嗅她的脸。
皮皮心中一喜,正愁如何找到三姑娘,她就送上门来了,可惜语言成了大问题。狼语是口头语,没有既定的文字,若无高科技助力无法远距离传达。而这三姑娘偏偏喜欢异地恋,难怪需要丁丁这个翻译家。三姑娘想说的话需要丁丁译成蚁族网络通行的中文发给懂汉语的五鹿原,两人的恋爱才成为可能。
仿佛早已料到,白狼身形一侧,张嘴一咬,“咔嚓”一响,将冻蛇咬成两段扔到地上。
“你妹妹……也住在这里?”皮皮问道。
皮皮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三指扣弦,脸颊定位,“嗖”的一声,冻蛇弹出,直取狼的右眼。
“她还没出阁,跟着她妈住在我父亲的院子里。”修鱼稷道,“她喜欢生物,我出去的时候会帮她采集一些标本,弄来的东西就存放在这间屋里,所以她经常过来。”
白狼对皮皮的弓箭视若无睹,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相当于是她的……实验室?”
皮皮有些犹豫,如果只是路过的动物,或者过来喝水的动物,她不想打扰它,更不想要它的命。
“对。”修鱼稷将她往门外一拉,似乎害怕打扰了妹妹的研究,“吃饭吧。”
听说狼攻击时会耳朵前竖,颈毛倒立,四肢紧张,尾巴翘起。而这头狼慢慢地向她走过来时,头高抬,尾下垂,目光中有三分好奇七分观察,并没做出攻击的姿势。
皮皮只吃了一小包松仁,当然不算饱,将门掩了,跟着修鱼稷回到丁丁的房间,见桌上摆着两只鸡腿,烤得焦黄,冒着浓浓的香味,一旁放着一碟红枣,顿时垂涎三尺。
但这并不影响它站立时的高傲姿态以及睥睨一切的目光。
狼族只吃生食,能把两只鸡腿烤一烤,待客也算周到了。皮皮道了谢,拿在手中狼吞虎咽。没有盐没有胡椒的鸡腿只有最原始的香味,皮皮吃到一半,想起把两只鸡腿全吃光是不是不大礼貌,于是举起剩下的一只,问道:“很好吃,你要吗?”
这是一头经常打架的狼,毛色白净,上面有很多伤痕。几处比较大的伤疤上,毛已经掉光了,只长着一层浅浅的绒毛。
他默默地观察着她:“不要,都是你的。”
狼的个头比狐大,基本上要大一倍以上。
她三下五除二,吃得只剩下光光的骨头,连关节处的软骨都一一咬碎咽进肚中。
皮皮原以为是只白狐,甚至猜想是祭司大人,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头狼。
“一会儿我要去见我父亲,你也来吧。”
一秒之前她什么也没看见,等她揉了揉哭坏了的眼睛重新聚焦时,离她十步之遥处,赫然站着一头白狼,一双圆眼在夜晚发着幽幽绿光。
皮皮正在吃枣,愣了一下,这么快就打入狼族内部参拜狼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于是看了一眼修鱼稷,发现他从神态到语气都不容置疑,刚才那话,根本不是问句。
在纷杂的树叶声中模糊可辨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皮皮猛然睁眼,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抽箭引弓!
“那个……不怕我是间谍?”
风吹树叶,哗哗作响。
“你怕不怕被三千只老鼠活活咬死?”
皮皮在温泉边放肆地哭着,夜雾渐渐地浓了。
在打猎的路上,嘤嘤曾经告诉皮皮狼族有许多残酷到充满想象力的刑法,皮皮嘴里含着颗枣,听修鱼稷这么一说,差点噎住,只得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