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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狐史专家

“皮皮,我也愿意相信贺兰还活着。”青阳柔声道,“如果他是伪装的,你的处境非常危险。相当于和凶手生活在一起。”

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他们之间有着自己特殊的恩爱方式:一些习惯,一些动作、姿势、角度,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结束后干些什么……这些都和以前的贺兰完全一样。如果这个人不是贺兰,皮皮已经和他不止一次地亲热过了,那真的贺兰归来,她将如何面对?她不敢往下想了。

“如果他真是假的,我该怎么办?”

“不!”她果断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接受!我不相信!这不可能!——他是贺兰,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身上有三颗痣,每颗痣都在正确的地方。是的,他变了,因为失忆了。他来找我,是想找回过去。你不了解他,和他没有肌肤之亲,有些习惯,有些动作……没法向你解释,这些动作……是贺兰的,只有贺兰才会这么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贺兰,毫无疑问是贺兰。”

“杀了他。”青阳道,“如果你下不了手,就制造机会让我来干。放心,我会替你报仇,我会让他痛不欲生,我会让他死得很惨,很惨。”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这个可能性她当然想过,但她拒绝想下去。就像走进一个书屋,看见一本书,却不敢打开,因为不想知道书里的内容。

虽然声音很低,说这话时他几乎在咬牙切齿,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他在努力控制着一种汹涌而出的情绪,但皮皮不知道那是什么。愤怒?仇恨?后悔?惋惜?

“听我说,皮皮。”青阳握住了她的手,试图让她冷静,“如果他不是贺兰,你要准备好接受一个推测:真正的贺兰……多半被他杀害了。”

皮皮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玉瓶,心乱如麻。青阳的话能信吗?他这么说也许是为了挑拨自己与贺兰的关系,甚至利用自己杀掉贺兰。

“杀、杀了他?”皮皮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热血上涌,面红耳赤,“你不能杀他!如果他不是贺兰,也只有他知道真的贺兰在哪。”

最最关键的是,他自称是贺兰的好友,为什么贺兰从没提过他?

最后三个字说得坚定不移,青阳已经清醒了过来。

“夜光犀呢……不在你身上?”青阳忽然看着她的颈间,上面空无一物。

“杀了他。”

“在贺兰那里。”皮皮淡淡地道,“你知道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吗?”

“如果他是假冒的,你会怎么做?”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它的存在。”青阳摇头,“只知道如果这个贺兰是假的,而这东西到了他的手中,狐族将面临一场灾难。青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弄回来。”

“不知道……”

皮皮默默地点点头,没有接话。

“你认为现在的贺兰……是谁?”

“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青阳苦笑,“如果贺兰不发生意外,本来我是要来C城喝你们的喜酒的。”

“当然是……”

“是吗?”

“你是不是贺兰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贺兰为什么要带着你来沙澜吗?”

“北极……”

“因为这里靠近蓄龙圃?”

“你的老家在哪?”

“第一,这里的确挨着蓄龙圃,但步行的话,绝对谈不上‘靠近’。第二,你们的飞机可以直接飞到蓄龙圃的上空,用不着经过沙澜。”

“什么事?”青阳恍恍惚惚地道,“皮皮?”

皮皮想了想,道:“因为金想回老家,看看父老乡亲?”

难不成这“惆怅”发作了?

“自从沙澜被驱逐,他们的领地早已被狼族吞灭,人也差不多死光了,哪来的老家?哪里还有父老乡亲?”

“青阳?”皮皮推了他一下,“青阳?”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来沙澜?”

青阳忽然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不规则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睡了。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

不知为什么,皮皮忽然想起了女娲的传说。蓄龙圃中一定有个作坊,在那里,也不知是什么工序,青桑把一只只狐加工成人……

“我不知道,贺兰没说过。”

“不错。”青阳道,“当然,狐帝也能做这件事——据他说太麻烦——就全部交给了青桑。现在狐帝去世了,去世前跟儿子闹翻了,儿子又被打回原形了……这件事就连贺兰自己也插不上手了。”

“能打听一下吗?”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青桑,这世上就只有狐狸,没有狐族?”

“我是不是长得特别像间谍?”

“除了狐帝,关于狐族的起源,这世上没有人比青桑知道得更多。”青阳将玉瓶塞到她的手中,“所有的狐在修炼成人形之前,必须要来蓄龙圃面见青桑,在催眠中施行法术。换句话说,进去的是只狐,出来的是个人。这最关键的一步是怎么变化的,只有青桑一个人知道。”

“皮皮,沙澜曾经是狐族最凶猛的部落,可狼族一入侵,他们就被杀得七零八落,几乎灭族。失宠于狐帝得不到支持是原因之一,但狼族的实力也可见一斑。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居住着狼族的五大家族。他们为了水源、为了地盘、为了食物、为了女人,几乎天天打仗。其中最厉害最棘手的人物就是狼王修鱼亮,当年狐帝都拿他没办法,青桑也不敢跟他硬碰硬,不到万不得已,贺兰绝不会来这里。——一定有什么目的。”

“我只知道她是一位女巫。”

皮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觉得你挺可怜的,青阳。”

“皮皮,你不了解青桑在狐族中的地位。”

“嗯?”

“你笑什么?”

“你为青桑办事,但青桑什么真相也不告诉你。弄得两头都是谜,还让我帮你打听,不觉得累吗?”

青阳忽然笑了。

“是哦。”青阳也自嘲地笑了。

“青桑比你知道得还多?”

“有这样的领导真是你的悲哀……”

“我不知道。”青阳摇摇头,“这是青桑告诉我的。”

“算是吧。我本来一直都在闭关清修,不会为小事劳神,一般的人也请不动我。”青阳两手一摊,“谁让我有个霸道的姐姐呢?”

皮皮心中猛然一震:“所以你已有了嫌疑犯的人选?如果他不是贺兰,最有可能是谁?”

皮皮只觉大脑“嗡”的一声,好像塞进了一颗手榴弹:青桑、青阳——她怎么就没猜到?

“如果他是贺兰,他会说他的老家在北极。”青阳道,“如果不是,他会说他的老家在东海。”

“你是柳灯族,你姐是昆凌族?”

贺兰的老家在北极,皮皮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

“我姐也是柳灯族。昆凌与柳灯世代交好,互相混居联姻,所以有个柳灯族的首领一点也不奇怪。如果你怀疑我姐,那真没有必要。”青阳淡淡地道,“贺兰被打回原形而不是直接处死,就是因为我姐不同意,赵松才不敢。如果我姐有坏心,贺兰一直住在蓄龙圃的灵霄阁,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她什么时候动手不行,还能让他跑出来?”

“他的老家在哪里。”

“好吧,你的解释暂时通过。最后一个问题,”皮皮道,“如果事实证明这个贺兰是假的,怎样才能干掉他?”

“……”

青阳摸了摸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单凭你一人之力杀不了他。尤其是他身边还有金和方氏。莫说你,就算我和关鹖联手,加上我们手中的武器,胜算也只有五六成。”

“你只用问他一个问题。”

“当然不是力敌,是智取。”皮皮说,“投毒、暗杀、伏击、围堵、人海战、车轮战……办法总是有的。”此时她的心境已然进入到当年要杀赵松时的状态。目标既然锁定,就不再纠结感情问题,而是像个职业杀手那样开始思考行动的具体方案。

皮皮道:“我怎么知道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说得对,办法总是有的。”青阳的眼睛亮了亮,“最安全的办法是你把他单独引出来,趁他不备我们突袭。……不过他那么狡猾,沙澜又这么危险,他一定时时高度警惕,你恐怕不容易办到。”

“他的身体会立即产生抗体,所以你只能试一次。”

皮皮觉得把贺兰觿骗出来难度不大,但青阳、关鹖能否偷袭成功倒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关鹖不止一次偷袭过他们,一次也没成功。

“……”

“还有一种办法是用这个东西——”他从腰后的鹿皮小袋中掏出一颗黑黑的卵石递给她,“丹石。”

“无毒无害,我现在就试给你看。”他拾起一粒放到自己口中咽下,“它会让贺兰觿暂时失去理智,最短三十秒,最多三分钟,他会在你的引导下……说一些真话。”

皮皮顿时想起那一天关鹖与金在闲庭街56号屋顶上的对话,提到过“峻锾铜管”和“马脑”,大约是青桑收藏的珍贵武器,轻易不肯拿出来使用,以至于关鹖都不舍得用在金的身上。

“你让我下毒?”皮皮瞪了他一眼,“我看上去就这么傻?”

“我见过它,”皮皮拿在手中端详,“有一次我们中了伏击,关鹖把这东西射进了我们的汽车,发出红色的烟雾……”

青阳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玉瓶,从里面倒出几粒绿豆大小的白色药丸:“这东西叫‘惆怅’。类似于你们人类的致幻剂。非常珍贵。”

“那叫‘马脑’,斑马的马,脑袋的脑。和你手中的东西算是同一种材料,只是杀伤力不同。马脑是妖魅之血凝结而成。当年黄帝大战蚩尤及四方妖魅群凶,积血成渊,白骨如山,数年后血凝成石。冒红烟的马脑是妖魅群凶的血,能立即杀死修行不到八百年的狐仙。而你手中的丹石是蚩尤的血,能够杀掉天狐。”

皮皮的心怦怦乱跳:“什么办法?”

皮皮呆住:“怎么用?”

“如果说我有一种办法能试出他是不是真的贺兰,你愿意试一试吗?”

“塞进贺兰的眼睛。”

“他是贺兰。他跟贺兰一模一样。”皮皮用力地点头,企图说服青阳,说服自己,“从里到外,每一寸肌肤,都完全一样。他甚至愿意让我检查他的DNA!”

“别的地方不行?”

“相信我,他不是贺兰。”

“除了眼睛,什么地方都不管用。”

皮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只是你我的一厢情愿。”

“然后呢?”

“真正的贺兰不会伤害我,更别说想杀掉我。”青阳看着皮皮的眼睛,认真地道,“真正的贺兰也绝对不会伤害你。就算他失忆、精神错乱——皮皮——你和我,不仅存在于他最深的记忆中,也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之下,就算这两处都没着落,我们也会存在于他的身体、他的肌肉之中。就算他不记得我们,闻到你我的气味也不会伤害我们。”

“然后他整个人就会从里到外地燃烧,元珠就会跑出来。”

皮皮怔了怔,一切疑问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

果然是重磅武器。皮皮默默地看着他,因为紧张,重重地喘息,半天没有说话。

青阳点点头:“所以他肯定不是贺兰。”

“像这样的丹石世上只有五颗。赵松抢走一颗杀掉了狐帝。我送给你一颗,身上还有一颗。青桑处收藏着另外两颗。——皮皮,坦率地说这就是我的底牌,请妥善保存。如果我不相信你,不会把底牌送给你。”

“贺兰他……这么狠心?”

“因为你知道贺兰成天戴着墨镜,只有我可以接近他。”皮皮将丹石塞进口袋,“也只有我有机会将它塞进贺兰的眼睛。”

“我输了。”青阳坦然地道,“不是因为打不过他,我有机会,但我不忍心下杀手。我中了他一掌,他想乘胜追击,要不是隧道突然坍塌,我已经死在那里。”

“那倒不一定。我也有机会。”他抽出一根洞箫般长短的黑管,“这是峻锾铜管,可以发射暗器,只要角度准确没有干扰,我可以远距离射进他的眼睛。”青阳拍了拍她的肩,“相信我,我的准头好极了。”

“那天……在地铁隧道里,你跟贺兰……你们俩……”皮皮一直想知道这场架谁打赢了。

皮皮觉得,自己快要被青阳说服了。再说下去,策反就要成功了。正在这时,青阳忽道:“你的朋友已经救回来了,我要先走一步。——这个贺兰非常多疑,不要让他知道你见过我和关鹖。”

皮皮苦笑一声。好吧,你在我身上安装了无线跟踪器,GPS全球定位系统……

“我的人受了重伤,我们走不快,请保证安平蕙六个小时之内不会追上来。”

“你身上有我的魅珠。”

青阳站起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几百年过去了,你的性子还是这样。”

“森林这么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皮皮问道。

“我的性子?”

那可不一定,皮皮心里道。

“你是将军的女儿,从小跟随父亲在军营中长大。说一不二,非常强势。”

“到了营地,贺兰觿会帮你继续治疗。”

“你指慧颜?”

“谢谢。”

青阳点点头,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掏出一物扔给她:“这药膏能止血止痛生肌,非常灵验。我会在暗中保护你们。”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而起,不等皮皮说声“多谢”,已消失在视线之外。皮皮的手中多了一个清凉油大小的药盒,打开一看,是一种绿色的膏药,已经用掉了一半,发出一股薄荷的香味。

她感到一股热气在胸间游走,这才意识到青阳的右掌一直抵在自己的后腰,真气正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毕竟是个陌生男人,皮皮有些不自在,青阳立即意识到了,将手抽回来,安静地看着她:“你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凭着我给你的元气,应当可以走回营地。”

过了大约十分钟,前面林中响起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小菊、嘤嘤一左一右地扶着家麟走了过来。

皮皮对着水囊猛灌了几口水,擦了擦嘴:“谢谢。”

“小菊!”皮皮大喜过望,向他们奔去。

“对付安平蕙,他一个人够了。”青阳将她扶起来,坐到一棵大树旁,递给她一个牛皮水囊,“喝点水?”

“皮皮!”

皮皮看着青阳,轻轻地道:“你不和他一起去?”

想不到还能生还,四人紧紧抱作一团。嘤嘤依然背着沉重的行李,三个兽皮缝制的包袱。皮皮一面帮她卸下来,一面问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从气味上看,去了北边。”关鹖道。说完这话,他忽然拔地而起,一掠十米,在树间几个轻纵,迅速消失在了林中。

小菊道:“我们一直被安平蕙的手下押着往北走。突然有个年轻人从树上跳下来,一掌将安平蕙拍昏,抱起她就跑,余下的人全部追了上去,我们就趁机跑掉了。”说罢指着嘤嘤的包袱,“这三个包袱里全是安平家的猎物,这一整包都是肝脏,包括黑熊的那个,拿回去够贺兰他们吃好几天的了。”

“安平蕙刚走不久,应该离这里不远。”青阳看了看四周。

真是否极泰来!皮皮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去查看家麟的伤势,见他一脸苍白一蹶不振,忙扶他坐下,将青阳留给她的药膏全部涂在创口处,喂了他几口水,又将外套解开铺在地上。

当务之急是救人。不论谁愿意提供帮助,她都要抓住机会。于是皮皮道:“我的朋友一个叫辛小菊,一个叫陶家麟,还有一个……是蚁族,叫嘤嘤。你能帮我把他们找回来吗?”

“家麟,躺下来睡一会儿,你需要休息。”

皮皮呆呆地看着青阳,脑子又开始乱了:面前的两个人都跟贺兰觿打过架,被贺兰视作仇敌。但他们现在对自己又这么好、这么友善,是真是假?应该信谁?

“不用,我可以走……”

“说吧,需要我们怎么帮你?”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回去。”皮皮轻声道,“你刚用完药,歇一会儿,走起来才会有力气。”

“她劫持了我的朋友!”

“这里不安全,”家麟被她强按着躺了下来,不放心地道,“安平蕙所有的辎重都在我们这,她会回来拿的。”

“见鬼,皮皮你真会挑对手!”青阳叹道,“她刚死了老公和儿子,这种时候的母狼谁也惹不起。”

“她不会。”皮皮淡淡地道。

“安平蕙。”

经历了黑熊和安平蕙事件,三人皆精疲力竭。皮皮知道若不稍事休整,谁也走不了这几十里的山路。果然,小菊和家麟很快睡着了。皮皮也很困,但她不敢睡,强睁着眼皮放哨。嘤嘤盘起双腿坐在她的对面,瞪大眼睛研究着她。

“哪家?安平?修鱼?北山?方雷?”

皮皮笑道:“瞧你,辫子都散了。过来,我帮你编一下。”

“我……我们被……狼族袭击了。”

“好啊。”嘤嘤温顺地坐到她前面,掏出一把小木梳递给她。

“出了什么事?”青阳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倒在这里?”

“嘤嘤你是安平家的?怎么跟安平蕙走在一起?”皮皮一面梳头一面问道。

她发现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并没有挪动位置。那只黑熊已经被切割殆尽,只剩下一副骨架,上面趴着一群乌鸦。小菊不见了,家麟不见了,安平蕙也不知去向。青阳、关鹖一左一右半蹲在地上,一人伸出一掌贴在自己的后腰上。她记得以前生病时,贺兰也是这样给自己疗伤的。

“哪里!我看见你和五鹿原一起飞下山崖,想下山看看,安平家正好在这一带巡逻,就被他们抓来当差了。”

“青阳?……关鹖?”

“你真是……蚁族?”

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之中皮皮感到有人用力地摇晃着自己,她勉强睁开眼,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

嘤嘤点点头:“不要小看我喔,虽然我们只有四十天的寿命,在蚁族,我可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哩。”

皮皮只觉头顶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哗”的一下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皮皮眉头微皱,很惊讶:“四十天?怎么可能。你从婴儿长到这么大至少也需要十几年吧?”

皮皮二话不说,抽出猎刀向安平蕙砍去,被她一个闪身躲过。安平蕙抽出腰后铁剑摆了一个简单的招式。随从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也不参战,只是抱臂观望。皮皮知道狐族的部落发生冲突,一般是头领之间首先单挑。狼族的规矩大约也是如此。当下将心一横,只得拼了。两个女生厮杀开来,没过两招,皮皮就被安平蕙狠狠地踹了一脚,一头跌到地上。咬牙爬起来还没站直,又被安平蕙迎面一脚踹到脑门。

“在蚁族只需要十天。”

“既然你那么心疼她,那就让她尝尝你的药粉呗。如果真的中毒也算是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那你多大了?”

皮皮冷冷地看着她:“哪怕她只能活一天,也配拥有一个名字。在你眼里,她也许一钱不值,但在父母心中,她就是个宝贝。”

“二十六天了。”

“人命?”安平蕙轻蔑地笑了,“她是蚁族,寿命只有四十天。如果是春天生的,都不知道秋天是什么样子,还好意思给自己取个名叫‘嘤嘤’?一个只能活四十天的人,还指望有人记住她?太可笑了。”

皮皮心中一算,不禁悲哀起来,嘤嘤只剩下两周可活了。

“人命关天,怎么可以拿她试毒?”

“你早上遇到的丁丁,就算你没杀她,她今天也会死。”

嘤嘤已经吓傻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我见丁丁的时候,她正在挖坑。”

皮皮不禁大吼一声:“住手!”

“不是坑,是坟。今天正好是她的第四十天,快要死的人心情不会好。”

来者正是嘤嘤,背上沉重的包袱几乎将她压垮了,盘在颈间的麻花辫也散掉了一半。还没等她站稳,一个随从接过安平蕙递来的纸包,用力掰开嘤嘤的嘴,要将剧毒的药粉倒入她的口中。嘤嘤拼命挣扎,无奈随从的手如铁钳般钳住她的下巴,令她动弹不得。

皮皮回想起丁丁疯狂的样子,心中一阵唏嘘。于是故意引开话题:“你说你是学者,主要研究什么?”

“皮皮?”

“史学。”嘤嘤严肃地道,“我的两个祖师爷,一位叫山山,一位叫黄黄,所以我们这一脉叫‘山黄学派’,主攻狐族史。”

“嘤嘤?”

“哇……”一切变得越来越有趣了,皮皮道,“狐族的历史很漫长吧?”

林间一阵窸窣作响,跑出一个绿衣女孩,小小个头背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喘气。女孩跑到皮皮跟前,瞪着一双超出比例的大眼睛,忽然愣住。

“当然啦。我主攻古代史,延保以后康平以前。”

“来啰!”

“听说过真永之乱吗?”

安平蕙冷笑一声,叫道:“虫子!”

“真永之乱是我的毕业论文。”

皮皮抽出一个纸包扔到她手中:“不信你试!”

皮皮在心里号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遇到专家了!

“毒药?”安平蕙道,“想使诈?”

“所以你一定知道贺兰静霆?”

皮皮一连退后三步,一抬手,从家麟的口袋中抽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这个,是剧毒药粉,别逼我撒在熊的身上,或者撒在我自己的身上。晚饭时间快到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大家各取所需不好吗?何必让所有的人都吃不着?”

“应当是贺兰觿,字静霆。”嘤嘤流利地答道,好像在背诵一道考题,“他是狐族的王子。狐帝杀死了他心爱的姑娘,为了报仇,他不惜掀起一场长达三年的战争,史称‘真永之乱’,导致狐族分裂,南北分治。”

“还不快滚?”

这些故事皮皮都知道,除了关于青阳的那一部分:“那你听说过青阳这个人吗?”

“……”

嘤嘤点点头:“青阳是昆凌族首领青桑的弟弟,青桑是狐帝最信任的女巫,他与贺兰觿从小一起长大,因为贺兰白天没有视力,出行狩猎都需要帮助,青阳经常伴随左右。”

“你以为我会在乎他的想法?”

“所以他们是铁哥们?”

“我,是五鹿原的朋友,”皮皮用尽全力掩饰住自己发狂的心跳,“既然你想嫁给他,杀了我,他会怎么想?”

“是的。”

皮皮感到下巴被一个尖尖的东西顶着,低眼一瞄,是把雪亮的尖刀。

“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冲突?”

终于,从安平蕙的齿缝中挤出一丝冷哼:“威胁我?不怕我杀了你?”

“青阳……”嘤嘤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措辞,“是个有趣的人。”

皮皮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毫不示弱:“不让我带走,你们什么也吃不着。”

“你是指——”

尽管一脸杀气,她的嗓音很平静。明明是霸道的要挟,偏偏要以一种礼貌的语气说出来:“这男人你带不走,伤成这样活下来也是累赘,不如给我们充饥。没要你的肝脏已经很客气了。”

“他喜欢男人。”

安平蕙走到她面前,在几乎脸贴脸的地方站住,一双寒眸如冬夜的冷星定在她的脸上:“不行。”

皮皮怔住。

安平蕙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大汉走到黑熊跟前,挥刀赶走一群啄食的乌鸦,皮皮忽然大喝一声:“等等!——黑熊是你们的,但我要带走它的肝脏,还有这个男人。”

“青阳喜欢贺兰,贺兰喜欢慧颜,所以有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很僵很僵。但贺兰的魅力十分强大,不知怎的竟然说服青阳接受了慧颜。贺兰与慧颜出去幽会,会拉着青阳做掩护……”

“留下黑熊和这个受伤的男人,你们可以走了。”

“也就是说,”皮皮快哭了,“贺兰觿……是双性恋?”

现在不是讨论文化差异的时候,皮皮只想快点溜,于是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我一定把话带到。”

“不是不是。可能是青阳看见贺兰对自己根本没兴趣,渐渐死心了。”嘤嘤道,“后来慧颜被杀,还是青阳冒死收的尸。狐帝为此勃然大怒,向他逼问尸体的下落,他宁死不说,被判了重刑,落得个终身残疾……”

皮皮不吭声了。狐族的婚俗已够怪异,但说到谈婚论嫁,女人们也会羞涩。这狼族的女人一旦爱上谁就要霸王硬上弓,而且遇鬼杀鬼遇魔杀魔,可真够彪悍的。

终身残疾?皮皮的脑海浮出一堆问号。这青阳看上去身强体壮、四肢俱全,根本看不出来有残疾。

她的嗓音非常独特,低沉而沙哑,有种奇怪的性感。说话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皮皮,目光缓慢而稳定。

“什么样的重刑啊?”

那几名随从互相看了看,均一脸诧异,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安平蕙的表情却连半点变化也没有:“请你告诉他,不管喜欢谁,最好娶我,不然我就杀了三姑娘。”

嘤嘤歪首支颐,又在思考措辞:“上次你说,你是龙族?”

“听说……五鹿原喜欢的……是修鱼家的三姑娘。”

“对,龙族,不过嫁给了狐族。”

“误会了什么?”

“你是冰奴?”

“那个……嗯……”皮皮小心翼翼地说,“您是不是误会了?”

“不不不,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

OK,OK,OK。皮皮心里道,这里有位安平家的大龄剩女,看上了五鹿家长着翅膀的大灰狼。皮皮不了解狼族的婚俗,但修鱼家势力雄厚,安平蕙恐怕惹不起,三姑娘更不能答应。出于好意,应该提醒她一下。

“既然你是龙族,听说过司马迁吗?知道他受过什么刑吗?”

“我,”女子坦然道,“安平蕙。告诉他,我看上他了。”

皮皮惊呆了,木然地点点头。

“请问……”皮皮没听明白,“向谁求婚?”

哦——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觿没有提到青阳了。

皮皮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隐约记得五鹿原被追杀是因为爱上了修鱼家的三姑娘,难不成这安平蕙是三姑娘的姨妈,想帮她一把?

见皮皮愣了半天不说话,嘤嘤掏出一块粗布,走到溪边用水湿了湿,回来递给她:“擦把脸?”

“让他三日之内务必带着礼物来安平堡求婚。”

皮皮这才想起自己满脸是血,忙用湿巾擦拭:“对不起,样子怪吓人的吧?”

“请说。”

“这算什么?”嘤嘤抿嘴一笑,被大眼睛占了快一半的小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这里是沙澜,每天都有血腥的事发生。”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好像日本动漫里的小姑娘。眼睛黑沉沉的,激动时会立即浮出一层湿湿的雾气,泪莹莹的样子,睫毛不多,但很长,弯弯地翘起来,好像随时都想拥抱你。

“麻烦转告他一句话。”

“这里这么乱,能好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精力做学问?”皮皮好歹也考过一回研究生,知道做学问需要泡图书馆、坐冷板凳,出一本专著往往会耗费好几年甚至毕生的精力。不敢想象一个只能活四十天的人会选择这一行。

皮皮又点点头。

“对蚁族来说,这片森林就是我们的宇宙。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我们的所见所闻,经历过怎样的一种人生,都应当写进书里,变成故事,留传后世。”嘤嘤认真地道,“因为这些东西一旦变成了故事,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今天可以见到他?”

蚁族研究狐族,其难度跟人类研究火星差不多吧?自从遇到贺兰觿,皮皮觉得自己就被他的故事“锁”住了,越陷越深,根本无法好好地活在当下。真是应了嘤嘤的这句话,走进一个故事如同走进一个魔障,出不去也回不来了。

在这种时候遇到一群陌生人,且语气中充满敌意,皮皮不想惹事上身。但早上五鹿原被追杀之事动静不小,林中想必还有其他人看见,如果否认就是进一步撒谎,反而会触怒安平蕙。皮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嘤嘤,关于狐族,你听说过‘夜光犀’吗?”

皮皮说完这话,顿时想起腰后还别着一排松鼠和一只野兔,这不是当面说谎吗,正思忖该如何应对,一个随从向安平蕙耳语了几句,安平蕙道:“你认识五鹿原?”

“夜光犀?”她茫然地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没听说。我们蚁族最多只能活四十天,知识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指了指对面的山头,“那座山上有棵两千岁的老银杏,附近生活着一个学术世家,世世代代都研究狐史,有很多著名学者。如果你真想知道什么是夜光犀,或许他们能回答你。”

“遇到黑熊,不得已而还击。”

“真的?”皮皮听得心里直发痒,好像找到了一本狐族的百科全书,“我想拜访他们,你能引见吗?”

“既是借过,为何在我地界狩猎?”

“这个……”嘤嘤面露难色。

皮皮微微一怔,想起嘤嘤告诉过她,这一带是安平与修鱼两家的边界,此人复姓安平,想必是狼族的头目,于是双手作揖,大声道:“打扰了,我叫关皮皮,路人借过。”

“是不是……需要什么特别的礼仪?”

女子打量着他们,朗声道:“这是安平的地界,我是安平蕙。闯入者,亮明你的身份。”

“嗯……目前在世的,这个月你还能见到的一位先生叫‘泛泛’,最博学也最清高,就住在银杏树上。他专心学术,极少下树,也不搭理陌生人。除非……”

家麟点点头,在小菊的扶持下咬牙站起来。皮皮抽出猎刀,揣摩黑熊腹部肝脏的位置,正要动手,忽听林中树叶乱响,走出七八个穿着兽皮背心的灰衣大汉,清一色的络腮胡,手执各色兵器,为首的却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女人,丹凤眼、小山眉、高颧骨、方下巴,肤色微黑,手腕和颈间各戴几串五彩的珠子。

“除非?”

皮皮和小菊找了一圈,才从两棵折裂的松树上搜集到数滴半凝固的黄色松脂,当下捏成一小团堵在家麟的伤口上。松脂黏性甚强,血奇迹般地止住了。正在这时,小菊忽向皮皮努了努嘴,指了指她背后的黑熊。不知何时,尸体上已多了两只正在啄食的乌鸦,皮皮急忙挥手将它们赶走。抬首看天,更多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肉食动物都有灵敏的嗅觉,这血腥之气两三里之外都能闻到。皮皮深知此地不能久留,轻声问道:“家麟,你能走吗?”

“除非你能弄到一滴‘眼泪’。”

一位猎人曾经说过,在野外生活,松脂有诸多用途,作为“植物创可贴”,它能粘住伤口迅速止血;作为“防水涂料”,可以抹在鞋上、衣裤上防湿;作为“燃料”,可以点火照明。

皮皮又糊涂了:“什么眼泪?”

“别找了。这两样都是亚热带植物,这里不会有。”皮皮看着面前的一棵棵大树,一个念头闪过来,“松脂也可以。”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它是狐族的东西,在沙澜宫家的手上。”嘤嘤说,“有一次宫家人正在用它,忽然掉出来一滴,正好滴在一只蚂蚁身上。蚂蚁以为是露水就喝了下去。后来她变成了蚁族,名字叫‘翩翩’,居然活了整整一年!于是那滴水就有了一个名字叫‘眼泪’,因为是咸的。皮皮,你不是狐族的媳妇吗?如果你能从宫家那里弄到一滴眼泪给泛泛,再向他请教,他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小菊低头四顾:“三七和仙鹤草可以。”

“是吗?”皮皮好奇地道,“我这是第一次到沙澜,不大知道宫家的事。不过这眼泪真够神奇的,相当于让一个只能活四十岁的人活到了三百多岁。这哪里是什么眼泪,明明就是长生果嘛。”

皮皮沉重地喘了两口气,点点头:“好吧。先看看周围有什么草药可以止血。”

“泛泛最近在写一本《狐史新探》,号称汇集了家族几千代人的研究心得,目前还没写完。他比我小几天,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嘤嘤叹了一口气,好像这是她此生最遗憾的事。

家麟,当然是家麟。

“你们也写书?写在……纸上?你们会……造纸?”

“事到如今不能两全,家麟和五鹿你只能选一个,我选家麟,你呢?”

“当然不会,也不需要。说了这么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属于不同的物种,使用不同的语言和符号系统,我正在以一种你们龙族可以理解的方式与你交谈?很多词汇都是象征性的。我说纸,不是真的纸。我说屋子,也不是你们龙族理解的那种屋子。”

“可是,天黑前赶不到的话,五鹿原……”

“好吧,我去想办法弄到一滴传说中的‘眼泪’。”皮皮道,“如果能弄到一滴,先给你,还有多的,再给泛泛。”

“我不能离开你们,”小菊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一地的血腥很快就会引来别的动物。你怎么知道附近只有一只熊?万一又来一只呢?”

嘤嘤呆呆地看着她,大眼睛里又蒙上了雾气,声音开始发颤,那表情就好像是刚知道自己中了一千万的彩票:“真的?你真的愿意给我一滴?”

小菊看着家麟,半天没有回答。兵分两路固然好,但也增加了风险。

皮皮点点头:“只要它是狐族的,我弄到的机会还是蛮大的。”

皮皮的心沉了下去。家麟流血不止,恐怕走不了多远。就算一路顺利回到营地,天也黑了,五鹿原的命肯定完了。思索片刻后她忽然有了主意:“要不你先走,把熊的肝脏交给贺兰,再让他过来接我。我留在这里照顾家麟,他要能走我就带着他慢慢走回去。”

“你是大人物?有后台?”

“带着家麟,至少六个小时。”小菊道。

“算是吧。”

皮皮不禁蹙眉:“从这里走回去大概还要三个小时。”

“请、请问……需、需要什么代价?”嘤嘤一下子结巴了,“我跑得快,能帮你放哨;我有力气,能帮你扛东西;我知道很多这林子里的小道消息,能当你的顾问;我熟悉地形,是个很好的向导;我还知道所有的水源、地界……”

“看这里——”小菊指着家麟背上的一个齿痕,指头大小的血洞,鲜血不断地涌出来,“这血必须止住。”说罢撕下自己的一片棉布内衣,揉成一团堵住伤口。那棉布吸水性极强,很快就湿透了,血仍然不断地渗出来。

“嘿嘿嘿,干吗这么兜售自己?”皮皮摸了摸她的脸,轻轻地道,“不需要什么代价,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有空帮我出出主意就好啦。”

小菊的右胸着了黑熊一掌,有块巴掌大的乌青。脸上、胳膊上都是血痕,因穿着质料结实的牛仔布夹克,伤口不深。伤势最严重的是家麟,他面朝地面蜷成一团,头皮掉了一块,肩部血肉模糊,伤口见骨。黑熊企图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咬他的喉管,被他用双臂死死地护住,所以没有致命的内伤。皮皮和小菊手忙脚乱地帮他清理伤口,家麟痛得牙关紧咬、神志不清,根本无法说话。

“没问题!我紧紧地跟着您!”嘤嘤一个劲地点头,“如果泛泛回答不了您的问题,我愿意把夜光犀作为我终生研究的课题。”

皮皮摇头:“不重。你呢?”

她居然改用敬语了。

足足过了三分钟,皮皮才从疯狂与惊恐中彻底清醒。见她满头满脸是血,看上去就是个血人,小菊急道:“你伤得重吗?”

“什么课题?”旁边一个声音问道,皮皮回头一看,发现小菊和家麟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