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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帕特尼山上的人

“我是说,像我这样的人会存活下来——这是物种的优胜劣汰。我告诉你,我会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久之后你也会显露本性。我们不会被赶尽杀绝。而我也不想被火星人抓住,像一头大公牛那样被它们驯养,喂得壮实。呸!想想那些褐色的畜生!”

“你是说——”

“你难道是想说——”

“今后大约一百万年的漫长岁月里,再也不会有悦耳动听的音乐会,不会有皇家美术学院,也不会有餐厅里的美味佳肴。如果你追求享乐,那我只能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还讲究贵族派头,不爱用刀具吃豌豆,或者无法忍受说话时漏发‘h’音[79],那我劝你最好改改。这些全都一无是处。”

“没错。我要活下去。在火星人铁蹄之下。我已经做好了计划,彻底想清楚了。我们人类已经被打垮。我们对一切知之甚少,必须学习才能觅得良机。在学习的同时,我们也必须保持独立自主。瞧!这就是我们该做的事。”

炮兵朝我看了一会儿。

我一脸惊讶地望着他,被他的雄心壮志深深鼓舞。

“但是,倘若果真如此,那我们还活着干吗呢?”

“我的天呐!”我叫起来,“你真是个男子汉!”我顿时握紧他的手。

“还没开始。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我们不懂如何保持冷静——开炮之类的愚蠢举动惹恼了它们。我们失去了理智,成群结队地逃窜,这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加危险。火星人目前还不想惊动我们。它们正忙着制造东西——制造所有它们无法从火星带来的东西,为其他后来者做好准备。它们之所以暂停发射圆筒,很可能是担心砸到先遣部队。我们不该盲目乱跑,大喊大叫,更不该尝试用烈性炸药去攻击它们,而应该根据局势的最新变化做好妥善安排。这就是我的想法。或许这并不符合人类自身期望,但事实就是如此。这就是我目前的行事准则。城市,国家,文明,发展——统统毁灭。游戏结束。我们终会被打败。”

“啊!”他喊道,眼里闪动光芒,“我想得很清楚,是吧?”

“还没开始!”我惊叫起来。

“接着讲。”我说。

“的确如此,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很好,那么——接下来,火星人一旦需要,现在就能捉住我们。只需走上几英里,就能抓到一群逃亡者。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火星人出现在旺兹沃思,它将房屋拆得精光,还在废墟中翻找。可它们不会始终如此。一旦火星人收缴我们所有坚船利炮,拆毁铁路,忙完全部这一切,便会有条不紊地捉拿我们,挑选最强壮者装进笼子之类的东西里。很快它们就会行动起来。上帝啊!它们还没开始对付我们呢。你没发现吗?”

“好吧,那些打算逃脱火星人追捕的人必须做好准备。我已经准备就绪。你得明白,并非所有人都能忍受野兽般的生活,但别无选择。这就是我观察你的原因。我有所顾忌,因为你太瘦弱。你知道,我刚开始根本没认出你,也不知你曾被掩埋的经历。所有这些——住在这些房屋里的人,以及曾经住在那边的那些该死的小职员——都是些没用的废物。他们没有灵魂——既无崇高的梦想,也无光鲜的欲望。但凡两者缺其一——上帝啊!那这人不是懦夫又能算什么呢?他们步履匆匆,奔波于上班的路上——这样的人大家司空见惯,他们手里拿着早餐,拼命赶路,满头大汗地抢搭季票专列火车,担心因迟到而丢掉饭碗。上班时,他们遇事不愿钻研深究,以免惹上麻烦。下班后,他们又匆匆返回家中,害怕错过晚餐。晚餐后,他们待在家里,担心街道偏僻不够安全。他们与结婚多年的妻子同枕共眠,并非源自内心需要,而是由于小有积蓄,令他们得以在庸碌的世间建造狭小而卑微的安乐窝。如此一来,生活有所保障,只需为意外事故稍做保险投资。每当周日——他们又担惊受怕起来。他们生生把人间变成一个给胆小者的地狱!好了,对他们而言,火星人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救星。宽敞华丽的牢笼、丰富美味的佳肴,还有无微不至的照料,无须任何担心。倘若他们饿着肚子在野地上乱窜,不出一周便会乖乖回来,束手就擒。没过多久,他们就会心生喜悦。他们甚至还会感到困惑,在火星人照看地球之前,人类究竟如何维持生计?酒吧里那些游手好闲之人,那些花花公子,还有那些歌女——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模样。尽在我想象之中,”他说,语气中略带满足,又显出一丝沉重,“他们既无任何内在性情,也没有多少宗教信仰。我亲眼见过很多事情,但直到最近,才真正看透一切。许多人甘愿逆来顺受——他们往往长得脑满肠肥,还有许多人会感到忧心忡忡,觉得世事不该如此,应该有所作为。如今,每当众人认为应该有所作为之际,那些生性懦弱之人,以及那些因思绪杂乱而变得异常脆弱的人,总会诉诸一种‘无为’式的信仰,他们道貌岸然,自视清高,甘心领受上帝的旨意,任其摆布。恐怕你也曾经见过此种情形。因惊恐而产生的意志力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他们只能在牢笼中虔诚地读读赞美诗、唱唱圣歌。而那些头脑不那么简单的人,为了调剂生活,会依赖些许——怎么说呢?——性欲。”

我深表赞同。

他顿了顿。

“毋庸置疑的是,许多有钱人都逃到了法国。”他说。他踌躇片刻,不知是否该致歉,与我四目相接之际,又继续说:“这里食物遍地。商店里有罐装食品,还有葡萄酒、烈酒和矿泉水,供水总管和排水沟都空空如也。嗯,我告诉你我当时的想法。‘它们都是智慧生命,’我说,‘它们似乎把我们看成食物。首先,它们会将我们的一切摧毁——船只、机器、大炮、城市,扰乱所有秩序和组织。它们肯定会这么做。倘若我们小如蚂蚁,也许还能逃过一劫。可我们并非如此。我们极为醒目,难以幸免。这是可以确信的第一点。’对吧?”

“火星人很可能会将其中一些人饲养成宠物,训练他们表演杂耍——谁知道呢?——还会同情某个宠物男孩,因为长大后他就会被杀死。或许,它们还会训练一些人来追捕我们。”

他见我脸色异样,便尴尬地就此打住。

“不,”我喊道,“那不可能!没有人——”

“这正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他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离开韦布里奇以后,我往南边去——始终在思考。我目睹了随后的情形。大多数人都忙着大喊大叫,近乎疯狂。我可不喜欢叫唤。我曾有过一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我并非仪仗兵,反正横竖都得死——死亡而已。唯有肯动脑筋才能挺过去。我看见所有人都往南边跑,便暗自想,‘那里早晚会断粮’,所以我就马上往回走。我与火星人相对而行,就像麻雀朝人身上扑去。”“到处都是,”他挥手指着地平线,“忍饥挨饿的人,他们四处逃窜,互相踩踏。”……

“何必自欺欺人呢?”炮兵说,“总有人乐意而为。如果对此视而不见,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它们会怎么对付我们?”我问。

他言之凿凿,我不得不屈从。

我们面面相觑地坐在那里。

“要是它们来抓我,”他说,“上帝啊!要是它们来抓我!”说罢,他面色凝重,陷入沉思。

“我们是可以吃的蚂蚁。”

我坐在那里,反思着这一切。我找不出任何能够反驳他的理由。火星人入侵之前,绝不会有人怀疑我比他智商更高——我自诩为声名卓著的哲学作家,而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可他早就看清了局势,而我至今毫无头绪。

“嗯。”我附和道。

“你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有什么计划?”

“你怎么知道?”炮兵问。我向他解释一番。他想了想。“也许是大炮发生了故障,”他说,“但那又怎样?它们会把大炮修好。即便有所延误,结局会改变吗?这就堪比人与蚂蚁。蚂蚁也会建造城市,也会世代繁衍生息,其间有战争,也有革命,可一旦人类来临,想将它们逐出家园,它们只得四处逃离。这便是我们当下的处境——无非就是蚂蚁。只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它们完成十次发射后,就没有再继续——至少在第一个圆筒坠落之前只发射了十次。”

“好吧,是这样的,”他说,“我们该做什么呢?我们必须创造一种全新的方式,让人类得以繁衍生息,并确保孩子们能够安全成长。是的——稍等,让我把我认为该做的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那些被火星人驯养的人,将会变得和其他被驯养的野兽一样,过不了几代人,就会变得体型肥硕、姿色姣好、富含血液、愚蠢至极——如同废物!而问题在于,我们这些选择自由生活的人,却会变得野蛮起来——退化成某种巨大又凶残的老鼠……你瞧,我的意思是在地底下生活。[80]我觉得人们可以待在下水道。诚然,不了解下水道的人会觉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但伦敦的下水道纵横交错——有数百英里之长——伦敦已成空城,只需再下几天雨,那里就会变得清新而干净。那些下水道总管既宽敞又通风,足以容纳所有人。此外,那里还有地库、地窖和仓库,能够修建通往下水道的应急通道。铁路和地铁隧道也很合适。不错吧?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要组建一支部队——由身强力壮、头脑清醒的人构成。我们不会随意收留任何游手好闲的废物。凡是懦夫也会被赶走。”

一瞬间,我想起在天文台的那个夜晚。

“照你这么说,我就会被赶走?”

“这不是战争,”炮兵说,“这根本就不是战争,就像人类与蚂蚁之间,毫无战争可言。”

“呃——我和你说过,不是吗?”

我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凝视前方,竭力想找出理由反驳他,却无能为力。

“我们无须争论这个问题。接着说。”

“全都完了,”他叹道,“而火星人死了一个——只有一个。它们已然站稳脚跟,打败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它们的铮铮铁蹄从我们头顶上踏过。韦布里奇那个火星人的死亡纯属意外。那只是先遣部队,其余的还在来的路上。那些绿色的流星——我已经五六天没见到了,可我坚信,每晚都会有流星坠落在某地。别无他法。我们完败了!我们终会被打垮!”

“留下来的人必须服从命令。我们也需要身强力壮、头脑清醒的女人——可以胜任母亲和教师的角色。拒绝好吃懒做的女人——媚眼攻势根本没用。我们也绝不接纳孬种和蠢货。一切将回归真正的生活,无用者、愚笨者乃至惹事者都得去死。他们都得去死。他们都得心甘情愿地去死。毕竟,他们所作所为有悖于生存法则,还将败坏我们的种族。他们自己也不会感到幸福。再说,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恰恰是怯懦让死亡变得可怕。人们应当济济一堂,在各地聚首。我们的聚集地就是伦敦。我们甚至可以派人站岗放哨,趁火星人离开时,去外面走走。或许还能打板球。如此一来,人类族群才能得以延续。嗯?这很有可能吧?不过,单使种族存续是不够的。我说过,那与老鼠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保存我们的知识,并让它不断增长。这方面,你这样的人就有用武之地了。我们有书,还有科学模型。我们必须在地底深处建造规模庞大的隐蔽所,将一切能够获得的书籍存放在内。不要小说和诗歌,只需要思想论著,只需要科学书籍。对此你将大有可为。我们必须去大英博物馆,把全部的书籍都取来。尤其要确保科学进步——不断学习。我们必须观察那些火星人,恐怕有人要去充当间谍。等一切安排妥当,或许我会去做。我的意思是,故意被火星人抓起来。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惹恼火星人,甚至连偷东西也不行。如果我们妨碍到它们,那一切就都完了。必须让它们明白我们并无恶意。对,我知道。然而,它们是智慧生物,一旦得到想要的一切,绝不会置我们于死地。它们只会将我们视为无伤大雅的害虫罢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来奇怪,我至今没能认识到这个事实——炮兵话音刚落,一切就变得显而易见。我仍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我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难以动摇。他又重复道:“我们终会被打垮。”语气是如此斩钉截铁。

炮兵停下来,一只黝黑的手搭在我胳膊上。

“它们会的。不过——我们这里的局面就会好些。此外——”他盯着我,“人类就要灭亡了,难道你不信吗?反正我确信不疑。我们输了,我们终会被打垮。”

“毕竟,同过去相比,我们现在要学得少了许多——只需要想象一下:四五台火星战斗机器突然发起进攻——热射线四处扫射,而火星人并未坐在机器里。不见火星人,只有地球人——学会操控机器的人类。甚至,他们或许就是与我同时代的——人类同胞。你想想,驾驶一台如此奇妙的机器,随心所欲地启动热射线!你想想,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如果能好好过把瘾,就算最终撞得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想见,火星人漂亮的双眼会睁得很大!你能想象吗,嗯?你能想象它们心急如焚,焦急万分——气喘吁吁地朝其他战机大喊大叫的情景吗?所有的机器都出了毛病。嗖,砰,咔嚓,嗖!在它们笨手笨脚地四处摸索时,热射线嗖的一声扫过,接着,瞧啊!人类再次成为主宰。”

他点了点头。

我的思绪曾一度被炮兵天马行空的想象所完全占据,脑海中回荡着他那自信十足、无所畏惧的口吻。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他对人类未来的预言,相信他那惊为天人的计划可以付诸实施。那些认为我愚蠢而轻信谗言的读者,不妨对比一下你我彼此的处境:你们正安稳地看书,专心致志地思考,而我却提心吊胆地蜷缩在灌木丛中,惴惴不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根本无法全神贯注。我和炮兵就这样聊了一个上午,之后才从灌木丛中爬出来。我们朝天空张望,确定附近没有火星人,才健步如飞地奔向帕特尼山上的一栋房屋,那里正是炮兵的藏身之处。原来他先前躲在煤窖里,我在那儿看见他一周以来的工作成果——那是一个勉强有十码长的地洞,他计划由此打通帕特尼山的下水道总管——我第一次依稀感受到,梦想与实力之间的天壤之别。如此坑洞我一天就能挖成,但我依然对他深信不疑,与他一起挖起来,一直干到午后。我们找到一辆园艺手推车,用它把挖出来的土倒在厨房周围。为了补充能量,我们从旁边的食品储藏室里拿来一罐素甲鱼汤和一瓶葡萄酒。单调乏味的劳作竟使我有种解脱之感,暂时忘却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悲惨世界。我一边忙碌,一边回想着炮兵的计划,不久便疑窦丛生,甚至产生异议。可我仍坚持忙完整个上午,为自己再度心怀目标而感到欣喜不已。挖了一个小时,我开始盘算着还要挖多远才能挖通下水道,估算我们挖错方向的概率有多大。我最大的疑惑是,我们明明可以通过窨井直接进入下水道,再从那里往回挖到房子里,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挖掘这条漫长的地道?况且,我觉得这栋房屋的位置颇为不便,迫使我们多挖很长一段距离。正当我逐渐意识到这些问题之时,炮兵停下身,上下打量着我。

“人类要完蛋了,”我说,“如果它们能飞,肯定会满世界横行。”

“一切进展顺利,”他说着,放下手里的铁锹,“我们休息一下吧。”他建议,“是时候爬上屋顶去侦察一番了。”

我钻进一道树荫,坐下身来。

我主张继续干活,他踌躇片刻又继续挥起铁锹。刹那间,我想起什么,于是停了下来。他也立刻停下来。

“没错,”他说,“飞行。”

“你为什么还在公地附近转悠,”我问,“为什么不待在这里呢?”

“飞行!”

“呼吸新鲜空气,”他答道,“我正往回走。晚上比较安全。”

此时,我们已来到灌木丛边,于是我停下脚步,匍匐在地。

“那挖洞的事怎么办?”

“它们已经穿过伦敦去了另一边,”他说,“想必它们在那里有块更大的地盘。有天晚上,汉普斯特德方向那一带满天都是它们发出的亮光。那里就像个大都市,你还能借着光亮观察它们移动的身影。不过白天看不见。可最近几天——我没见到它们——”(他扳着手指数着)“有五天了。后来,我又看见两个火星人拎着个大家伙穿过哈默史密斯。前天晚上”——他停顿了一下,义正词严地说道——“又出现了那些光亮,却悬在半空。我敢确信,它们已经造出一架飞行器,正在学习飞行。”

“噢,人不能总在干活。”他说。忽然之间,我认清他的真面目。他握紧铁锹,犹豫起来。“现在我们该去侦察了,”他说,“假如火星人来到附近,可能会听见铁锹的声音,然后冷不防地向我们发起偷袭。”

“你看见火星人了吗?”我问,“从我爬出——”

我已习惯不提出反对意见。于是,我们一同攀上屋顶,站上爬梯,透过天窗向外窥望。不见火星人的踪影,我们便冒险爬上屋瓦,躲在护墙边滑下去。

“运气真好!”他说,“我们真够幸运的!没想到是你!”他伸出手,我也伸手相握。“我藏在一条下水道里。”他说,“不过它们并未赶尽杀绝。等它们走后,我穿过田野向沃尔顿跑去。可是——还不到十六天——你都已经两鬓斑白了。”他忽然回头望了眼肩膀。“那不过是只白嘴鸦。”他说,“现在哪怕是鸟的影子都令人疑神疑鬼。这里太显眼了。让我们躲到灌木丛下来说吧。”

从这个位置俯瞰,帕特尼大部分地区都被一片灌木丛所遮挡,但我们仍可望见下方的河流,那里红草繁茂,兰贝斯的低洼地带也成了一片红色汪洋。古老宫殿四周的树木爬满红草。只见干瘪的枝条从红草丛中伸出来,耷拉着枯萎的叶片。颇为奇怪的是,这两种植物竟然都依靠流水才能繁殖。我们周围不见红草的踪影,唯有金链花、粉色山楂花、荚迷花,以及从月桂和绣球花丛探出头来的金钟柏,在阳光下显得绿意盎然。肯辛顿那边浓烟滚滚,北方的山峦笼罩在黑烟与蓝雾之中。

“你是闯进我家花园的那个炮兵。”

这时,炮兵和我聊起滞留在伦敦的那些人。

一瞬间,我也认出他来。

“上周某天夜里,”他说,“几个蠢货恢复供电,整条摄政街和环形广场灯火通明,一群浓妆艳抹、衣衫褴褛的醉鬼挤在那里,有男有女,连跳带叫,一直闹到黎明。在场的目击者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天亮以后,他们发现一台火星战斗机器停在兰厄姆附近,正朝着众人虎视眈眈。天知道它在那里究竟立了多久。想必有些人当场就吓得屁滚尿流。它沿路朝他们走来,抓获将近一百人。那些人有的酩酊大醉,有的慌不择路,都没能逃跑。”

“是你,”他说,“从沃金镇来的那个人。在韦布里奇,你没死?”

如此荒诞不经的光景,绝不可能在历史记载中呈现得淋漓尽致!

他伸出一根手指,朝我指了指。

说罢,炮兵再次谈论起他的宏伟计划,以此打消我的疑虑。他愈发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描绘着缴获战斗机器的场面,使我又对他平添几分信任。不过,我对他的品行也逐渐有所了解,可以预见:凡事他都会强调从长计议。我还意识到,他绝不会亲自抢夺战斗机器,更不会去操控它作战。

“我没打算留在这儿,”我接着说,“我打算去莱瑟黑德,因为我妻子在那里。”

不久之后,我们爬下屋顶回到煤窖。我俩似乎谁都不想再继续挖洞,因而当炮兵提议吃饭时,我欣然同意。他忽然变得无比慷慨,饭后还出去取了一些上好的雪茄回来。我们点上烟,他的乐观情绪又高涨起来。似乎我的到来对他而言是一桩盛事。

他将信将疑地望着我,突然一惊,神色煞变。

“地窖里有几瓶香槟。”他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被埋在一栋房屋的废墟下十三四天,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不如喝这种产自泰晤士河畔的勃艮第葡萄酒吧,这样我们挖起洞来会更有劲。”我说。

我慢条斯理地答道。

“不行,”他说,“今天我做主。香槟!伟大的上帝啊,我们面临着多么艰巨的任务!让我们好好休息,尽量多积攒些体力。瞧,我的双手都起泡了!”

“这附近没有食物,”他说,“这是我的地盘。从山川到河流,往后直至克拉珀姆[78],向上直到公地边缘,全都归我所有。这里的食物只够一人吃。你要去哪里?”

他觉得今天是个假日,于是饭后坚持要打牌。他教我打尤克牌[81],接着我们将伦敦城一分为二,北部归我,南部归他,以教区数目当赌注。在严肃的读者看来,恐怕这一切纯属荒谬、愚蠢至极。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更为荒唐的是,我竟然觉得,打牌及后来玩的其他游戏都有趣极了。

“我来自莫特莱克,”我回答,“火星人的圆筒在地上砸出个深坑,我被埋在附近,好不容易才得以逃脱。”

人的想法实在古怪!人类族群正濒临灭绝,乃至骇人听闻的退化,渺茫不清的未来,唯有可怕的死亡等待着我们。面对如此境况,我们却能安然而坐,趁机玩着各种纸牌游戏,还兴冲冲地使出“王牌”。后来,炮兵教我打扑克,我又和他下了三盘象棋,并艰难取胜。夜幕降临后,我们决定冒险点上灯。

我一边想,一边打量着他。

我们玩了一轮又一轮,过了很久才开始喝酒,炮兵把香槟一饮而尽。我们接着抽起雪茄。他已不再是我上午所见那个斗志昂扬的人类救星。他仍然非常乐观,但少了几分冲动,更添几分慎重。我记得,他最后祝我身体健康,又断断续续地重复念叨着祝福的话。我拿起一支雪茄,上楼去观察那些亮光。据他所说,海格特山一带闪动着耀眼的绿光。

“站住!”他大叫一声。我在离他不足十码的地方,赶紧停下脚步。他的声音近乎嘶哑。“你从哪里来?”他问。

起初,我愣愣地环视着整片伦敦山谷。北边的山峦掩映在黑暗之中。肯辛顿附近烈焰熊熊,不时蹿出橙红色的火舌,转眼又消逝在黛蓝色的夜空里。伦敦其他地区全都一片漆黑。不久,我看见近处有道奇怪的光线——那浅紫色荧光在晚风中摇曳。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何物,后来才明白,那一定是红草发出的微光。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潜在的好奇心,以及感知事物的能力,又被重新唤醒。我将目光转向火星,那颗红色星球清晰可辨,高悬在西边的天际。随后,我又郑重其事地凝望着黑暗中的汉普斯特德和海格特,久久不愿离去。

当我朝他靠近时,我发现他与我一样衣衫褴褛。那模样着实就像刚被人从下水道里捞出来似的。再走近一瞧,只见他衣服上沾着阴沟里的绿色淤泥,以及干裂的浅褐色泥斑,还混杂着乌黑的煤渣。他一头黑发盖住双眼,消瘦的脸颊又黑又脏,以至于我一下子都无法辨认他的模样。他下半边脸有一道血红的刀伤。

我在屋顶上长久驻留,反思着这一天里的离奇变化。从深夜祷告到疯玩纸牌,我不断回想自己的精神状态,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情绪。记得当时,我立刻将雪茄丢在地上,这显然是种浪费的表现。我的种种愚蠢之举令我忍无可忍,深觉自己背叛妻子,背叛了整个人类族群。我懊恼不已。于是,我决定远离这个古怪散漫的空想家,让他自己带着宏伟蓝图去大吃大喝吧。而我则打算去往伦敦。依我之见,在那里最有可能打探到火星人与人类同胞的下落。夜色深沉,月亮升起之际,我仍在屋顶徘徊。

昏暗的公地不见红草,唯有黄色的荆豆和金雀花时隐时现。正当我在空地边缘徘徊踌躇时,太阳升起,大地洒满金光,焕发勃勃生机。林间一片湿地旁,我看见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青蛙。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它们的模样,其顽强的生命力令我备受鼓舞。没过多久,一种被人窥视的古怪感觉向我袭来。我随即转过身去,看见有东西躲在灌木丛中。我站在那里看着它,然后向前迈了一步。只见那身影立起来,原来是个手执短刀的男人。我慢慢靠近他,而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沉默不语。

[77]新莫尔登(New Malden):伦敦西北部郊区,毗邻金斯顿。

早晨阳光明媚,东边的天际泛出一抹粉红,小小的金色云朵点缀其间。从帕特尼山顶通往温布尔登的道路上散落着逃亡人潮留下的遗物。开战之后的周日当夜,想必有许多人从这里涌向伦敦。路上停着一辆小型双轮马车,上面刻着“托马斯·罗布,蔬果商,新莫尔登[77]”的字样。马车的一个车轮已经散架,车上还有一个被人遗弃的锡制行李箱。只见一顶草帽嵌在早已干硬的泥地里。韦斯特山顶的饮水槽翻倒在地,周围散落着血迹斑斑的玻璃。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浑身无力。我本打算去莱瑟黑德,但心里明白找到妻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必表姐夫妇和我妻子早就从那里逃走了,除非死神突然降临,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可转念一想,到了那里我也许就能知道萨里郡民众的逃亡去向。找到妻子是我的夙愿,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内心渴望与她相见,渴望回到凡人世界,然而究竟如何寻找,却毫无想法。同时,强烈的孤独感笼罩着我。我离开街角转弯处,在密林和灌木丛的掩护下,一直走到广阔无垠的温布尔登公地边上。

[78]克拉珀姆(Clapham):伦敦南部郊区,是火车往返伦敦的必经地。

好不容易才将牧师倒地的那一幕抛诸脑后,我又不得不去关心火星人的下落和我妻子的命运。关于前者,可谓疑点重重,我毫无头绪。糟糕的是,后者亦是如此。我在那个晚上顿时变得心乱如麻。我从床上起身,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祈祷热射线能速战速决,好让我妻子死得毫无痛楚。从莱瑟黑德回来之后,我还从未做过祷告。过去身处绝境之际,我曾滔滔不绝地念诵祷辞,膜拜神像,就像异教徒似的念叨咒语。但如今,我发自内心虔诚祈祷,在黑暗笼罩下直面上帝,坚定而恳切地向主请求。多么荒唐的夜晚!最为荒唐的是,破晓时分,刚与上帝对话的我便鬼鬼祟祟地爬出房子,就像老鼠出洞似的——更像是与老鼠体形相当的低等动物,任凭主人随心所欲猎杀宰割。或许它们也正向上帝虔心祈祷。诚然,这场战争至少使我们懂得要永葆怜悯之心——怜悯那些欠缺智慧的动物,它们在人类统治下挣扎求生。

[79]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用刀具吃豌豆、漏发首字母“h”音等都是工人阶级的典型举止特征。

有三件事时刻在我脑海中盘旋:牧师之死、火星人的下落,以及妻子可能的遭遇。对于第一件事,我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和悔恨。在我看来,事已至此,尽管这段经历令人不悦,但也无可自责。那时的我与现在并没有什么差别,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步步紧逼,情急之下我被迫施以重击,这是不可避免之举。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罪过,但这段记忆始终困扰着我,久久挥之不去。在这宁静的夜晚,我感觉上帝离我很近。当你置身空寂和黑暗之中,往往会有同感。我为自己一时的愤怒与恐惧而接受审判,这是我唯一的审判。我逐渐回忆起与牧师的每段对话,一直追溯到最初发现他蜷缩在我身旁的那一刻。他指着韦布里奇废墟上空的火光和烟雾让我看,对我的口渴漠不关心。我们俩根本无法同舟共济——可残酷的命运并未给予眷顾。倘若我有先见之明,就应当劝他留在哈利福德。可我终究无法预料这一切。如果我未卜先知却听之任之,那才堪称罪过。我原原本本地讲述发生的一切,对于这件事也毫无隐瞒。既然没有证人,我本可掩盖所有的事,但我仍如实写下,留待诸位读者自行评判。

[80]这段对白与威尔斯《时间机器》中所描写的未来景象如出一辙。生活在地上的埃洛伊人智商退化,成为傀儡,而生活在地下的莫洛克人过着穴居生活,终日劳作,夜晚觅食。

那一夜,我住在帕特尼山顶的一座旅馆里。自从逃往莱瑟黑德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躺在床铺上睡觉。我颇费周折才破门而入——后来才发现,原来前门上了门闩——而我为了觅食,还逐一探查每个房间,行将绝望之际,才在一间看似用人居住的卧室里找到一片老鼠啃过的面包,以及两听菠萝罐头。由此看来,我根本是在白费力气。这座旅馆早已被人搜刮一空。后来,我又在旅馆酒吧里找到一些饼干和三明治,想必是他们遗漏了。三明治早已变质不能食用,我便吃了饼干,不仅填饱了肚子,还将口袋装得满满的。我不敢点灯,担心火星人趁着夜色到伦敦的这片地区来觅食。上床之前,我不时感到焦躁不安,于是在窗户间来回走动,向外观察那些怪物的动静。我几乎没怎么睡。躺在床上,我发现自己终于能够连贯地思考问题——自从上回与牧师吵架以后,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思考过。先前那段时间里,我的精神状态飘忽不定,时而恍惚,时而愚钝。而那天晚上,我的意识再度清醒,也许是食物让体力得以恢复过来。

[81]尤克牌(euchre):起源于德国的牌类游戏,十九世纪末盛行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