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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十五日变局

最终,红草很快枯萎凋零,亦如它们蔓生时那般迅速。据人们判断,其死亡原因在于红草生长不久便感染某种细菌,从而导致溃疡病变。要知道,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地球上所有植物都已对细菌疾病产生免疫力——若非情形严重,绝不会轻易染病。而红草则是腐烂,如同其他枯死的植物一样。它们的蕨叶先是发白,继而变得干瘪易碎。只要轻轻一碰,叶片就会脱落。河水曾是红草蔓生的催化剂,此时则将枯枝败叶冲刷到海里。

如我后来所见,帕特尼的那座桥几乎被蔓生的红草彻底遮盖,里士满的情形亦是如此。泰晤士河水上涨,涌入一条又宽又浅的溪流,从汉普顿和特威克南的草地漫过。红草随着水流四处蔓延,直到最后,泰晤士河谷那些坍塌的别墅完全淹没在这片红色沼泽之中。我曾置身于沼泽边缘,发现火星人造成的荒芜景象几乎都被红草所掩盖。

来到河边,我首先想做的便是赶紧饮水解渴。我喝下大量河水,一时冲动还嚼上几口红草蕨叶,可那叶片已经腐烂,尝起来还有股令人作呕的金属味道。我发现河道很浅,尽管红草稍微有些绊脚,但足以安全蹚水而过。不过显然,越往河中前行,水势越深,于是我转而向莫特莱克走去。我设法通过偶尔映入眼帘的别墅、篱墙和灯柱等遗迹来判断路线,因而不久我便走出这片沼泽之地,朝通往罗汉普顿的那座山丘而去,来到帕特尼公地。

又向前走了一段,我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看见了一些蘑菇,又狼吞虎咽地将其吃光。接着,我来到一摊浅水边,缓缓流动的水面呈褐色,那里原本应是一块草地。一路上我陆续吞下的食物反而令我更感饥饿。起初,我只觉奇怪,在如此干燥的酷暑季节竟然还有洪水出没,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炎热环境下红草疯长的缘故。这种与众不同的植物一旦遇水,就会立刻繁殖,势如破竹。它的种子顺着水流进入威伊河和泰晤士河,并在那里疾速生长。不久,巨大的水生蕨叶塞满了河道,将这两条河堵得水泄不通。

眼前不再是离奇陌生的景象,而是令人颇感熟悉的废墟:地上一片狼藉,表明这里曾遭飓风侵袭,但方圆几十码之外,有一块未被毁坏的区域,每家每户都严严实实地拉下百叶窗,锁紧房门,仿佛屋主前一天才离开,或者还有人仍在家中熟睡。此地红草并不茂密,街道两旁高大的树木也没有枝蔓缠绕。我钻进树林寻找食物,结果一无所获。我还闯入两栋悄无声息的屋舍,却发现它们早已被人破门而入、洗劫一空。白天剩余的时光里,我一直在灌木丛休息,我身体虚弱,累得再也无力向前走。

然而,这种奇怪的想法甫一出现就转瞬即逝。长久以来的食物短缺令我感到饥肠辘辘,别无他求。我朝深坑的方向远眺,在一堵红草蔓生的墙壁背后有一片未被掩埋的花园。我灵机一动,俯身从齐膝深、甚或齐颈深的红草之间穿过。红草极为茂盛,使我得以安心藏身。那堵墙约有六英尺高,正当我想翻越之际,发现抬脚根本够不着墙沿。于是,我沿着墙边走到一处墙角,踩着石头攀爬上去,闯进这座觊觎已久的花园。我在园中找到一些洋葱嫩头、几个唐菖蒲鳞茎,还有许多尚未成熟的胡萝卜,这一切全都被我吞下肚。我随即翻越一堵断墙,继续披荆斩棘,拨开猩红若血的林木,朝邱镇走去——仿佛是在排山倒海的血滴之间穿行。我心里抱有两个念头:一是多找些食物,二是尽力逃跑,竭尽所能撤出深坑所在的区域,远离这片光怪陆离的诅咒之地。

一路上,我既没有看到人影,也不见火星人的踪迹。我倒与两只饿狗相遇,但它们一望见我朝它们走来,便赶忙躲开。在罗汉普顿,我撞见两具人骨——没有身体,只有被啄得干净无比的骨架——旁边的树林里,我还发现几块被碾碎的猫骨和兔骨,以及一只绵羊的头骨。我试着啃了几口,上面已经没有什么残余可吃的了。

那一刻,我内心涌起一股异乎寻常的感觉,但对于这种感觉,想必那些视人类为主宰的牲畜并不陌生。我依稀感觉自己就像只兔子,刚返回自家洞穴,便发现十几个工人在那里忙着勘挖地基,搭建房屋。很快,这一想法就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随后好几天里,我心情始终颇为沉重。在火星人的铁蹄之下,人类的主宰地位不复存在,不再是万物之主,而沦为动物世界中平凡的一员。我们在火星人面前,就像动物面对我们一样,只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四处奔逃,东躲西藏。人类至高无上的威严与权力荡然无存。

夕阳西沉之后,我挣扎着沿通往帕特尼的那条路走去。在我看来,火星人出于某些原因,肯定在这里使用过热射线。途经罗汉普顿后,我在一座花园里找到许多生马铃薯,这些足以令我果腹充饥。从这座花园望去,可以俯瞰帕特尼和泰晤士河。黄昏时分,这里一派凄凉景象:焦黑的树木、焦黑而荒芜的废墟,山脚下是洪水汪洋,被红草染成一片赤红。除此之外——万籁俱寂。一想到世事瞬息万变,转眼即成不毛之地,我内心涌起难以名状的恐惧。

我在瓦砾堆上摇摇晃晃地站立片刻,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此前,当身处散发恶臭的废墟之下,心中所念唯有眼前的安全,对周遭世事变化无从关心,根本不曾料想如此这般时过境迁的面貌,简直令人震惊。我本以为西恩已化为废墟——可我发现四周却是一片怪诞的景象,赤红如血,恍若置身另一颗星球。

我曾一度以为,人类已被消灭殆尽,唯有我最后一人独自存在于这世上。就在帕特尼山顶上,我又撞见一具人骨。两条错位的手臂被挪到残躯几码开外的地方。当我向前走去,我愈发深信,除了我这样的迷途者,这里的人类已被彻底灭绝。我思忖着,恐怕火星人早已离开,留下这里弃之不顾,去了别处觅食。大概就在此刻,它们正对柏林或巴黎发起毁灭性攻击。抑或,它们已一路往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