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点点头评论道，没想到还有其他的新消息。
“就是一帮各有所图的人，在‘达尔文’这个项目上面找到了一致的利益点呗。”
去山谷的浜松工厂出差的津野打来电话，说道：“我刚跟木户先生碰了面，听说了一件跟‘达尔文’有关的事。据说‘达尔文’的设计和组装都交给山谷了。”
“听说在他的ICT战略构想中，农业被定为中心。我认为荻山议员可能希望凭借‘达尔文’来提高自己的声誉。而且地方区政府的产业振兴课也答应予以协助。”
佃感觉像被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
去年进入二期竞选的浜畑铁之介内阁，为实现总选举大胜，陆续打出许多政府主导的战略。
他想到不久前去浜松工厂拜访厂长入间时对方的反应。
所谓ICT，就是信息通信技术（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的缩写。
当时入间是这样说的——怀有这种想法的不只帝国重工一家。其他厂商，当然也包括我们，可能也在策划这类项目。
“据说在荻山议员的推动下，这个项目目前是代表京浜地区的重点项目，整个地区会全面支持。而且，幕后似乎还包含浜畑首相的ICT战略构想。”
事实上不是“可能有”，而是“已经有了”。
村木说完，提到了荻山仁史这个名字，他是地方选举的众议院议员。
而佃对此一无所知。
“我觉得这个项目不只是召集有志之士研发拖拉机这么简单。”
“原来是‘达尔文’啊……”
“还把帝国重工包装成竞争对手。”江原哑然，“作为一家城镇企业，这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隔岸观火的心情，不仅如此，还有种被排挤在外的疏离感。
“没错。他们不出现在台前，一直在幕后通过新闻和资讯类节目发布‘达尔文’的消息。”
该采取什么行动呢？佃思考着。
不谙世事的山崎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可是没有得到答案。
“原来如此，为了避免被人说‘自卖自夸’吗？”
要是这种时候殿村在就好了。
山崎愣住了，佃又继续道：“北堀企划负责‘达尔文’的宣传，所以他们才没出现在发起人名单里。”
虽然说这种话为时已晚，可他还是按捺不住这种心情。佃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就是这么回事，阿山。”
3
那就是佃今天早上看的节目。村木应道：“是的，找到了。”
“达尔文项目”的核心四人组晚上在自由之丘站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和食店里聚餐。代达罗斯的重田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特地给他们安排了二楼安静的贵宾包间。
“他们有个节目名字叫‘ASADAS’，对不对？”
另外三个人是幽灵传动的伊丹、纪新的户川让，还有电视制作公司北堀企划的北堀哲哉。
“啊，真的是，公司概要上写着制作民营台播出的资讯类节目。”
“太成功了。节目播出之后，接到了大量咨询电话，来自哪儿的都有。你们可要加油啊，早点给出下一个捷报哦。”
村木当场拿出手机检索，马上查到了这家公司。
北堀留着一头银色的长发，脸被烟酒熏得略黑，笑容像硬挤出来的似的。光看外貌他可一点儿都不像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的社长，更像个职业不明的糟老头子。
“不，等等。”佃抬起头说，“莫非这个北堀企划搞的是新闻和资讯类节目？”
“这个头儿开得很不错，接下来要趁势加把劲。”
“这您问我……”村木很为难。
重田的语气很平和，注视着虚空中一点的眼中却翻腾着激昂的斗志。
“电视节目？”山崎在佃旁边发出了刺耳的疑问，“怎么还有这种公司加入啊？”
“真是的，你们这两个老同学太让人头疼了。”户川嘲讽了一句。
“不，我听说那是一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
此人个子矮小，没考上大学，在IT公司当了一阵子临时工后成立了一家公司叫纪新。他好像一直无法释怀一些事，时刻对社会感到愤怒，因此言行中常常带刺，看人的视线里总是透着轻蔑感。
发动机、变速器，还有自动巡航控制系统，简而言之，发起人都是核心系统的研发者。
正如户川所说，北堀和重田曾就读同一所知名公立大学。但与坐拥家业的重田不同，北堀家是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辛，是历尽艰难才上了大学的。可能正因如此，北堀思想偏左，总喜欢与强大的社会权力对着干。
“宣传负责人？北堀企划是家什么公司，搞设计的吗？”
在北堀心中，大企业便是恶，政府执政党是必须强烈批判的对象；相反弱者则是永远正确的，是需要救济的对象。这样的思维方式倒是与帝国重工对待城镇中小企业的态度不谋而合。
村木又继续道：“听说另外还有一家叫北堀企划的公司，不过没有出现在发起人名单中。好像在所有参加者一起开的企划会上，说那家的社长是宣传负责人。”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竟能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我悄悄问过以前的同事，听说帝国重工内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可能要乱套了啊。”佃抱着胳膊感叹。
说话人是幽灵传动的社长伊丹大。他以前是帝国重工的员工，隶属被誉为“名门”的机械事业部，后来因为批判企业体制的“刺头行为”被调到了总务部，并在那里遇到同样遭到排挤的岛津裕，与她一起成立了幽灵传动。后来二人在与代达罗斯进行资本合作的问题上意见出现分歧，进而决裂。现在幽灵传动的技术部负责人换成了冰室彰彦，冰室出身大厂东光公司，是伊丹在跟岛津决裂之前就看上了的优秀工程师。
与此同时这也暗示“达尔文”可能具备跟帝国重工同等级别的技术含量。
“真是太痛快了。”
一听到务农机器人项目，佃首先就想到对方是如何解决自动巡航控制技术这一障碍的。可既然有疑似盗走了野木研究成果的纪新参与其中，这个谜团就解开了。
重田举起酒杯，伊丹也跟着举了起来。
没错了，就是去找野木搞共同研究，然后跟他打官司的创业公司。
啤酒真好喝。
“您知道这家公司？我查了一下，确实在大森的一座IT大厦里。”
活该——这两个字虽没有说出口，却化成伊丹满面的笑意。
佃感到惊讶，村木也很吃惊。
这应该就是胜利的余韵吧，他感到十分满足和快活。
“纪新？那不是大森的公司吗？”
“你们可别以为帝国重工那帮人就这么完了。”重田低声道。
“听说项目是今年三月启动的，核心管理层包括代达罗斯的重田社长、幽灵传动的伊丹社长，还有一个叫纪新的公司……”
伊丹隔着酒杯，注视着他脸上的可怕表情，那是由怨恨、怒火和癫狂混合而成的神情。重田的情绪非常亢奋，伊丹的心情也随之高昂。
接着，村木昭夫又从参加了这个项目的公司那儿打听到了其他合作企业。村木是营业部里的年轻一辈，平时很老实，工作脚踏实地，深得合作方信赖。
他心中也燃烧着对帝国重工的憎恨，还有对的场俊一的怒火。
佃回想起那个目光锐利的男人脸上的表情。
这时北堀说道：“另外，上次那篇文章会照预定节奏，这周刊登。”
“那人就是重田吗……”
重田听罢，又换上欣喜的表情。
“就是今天早上电视里的那个人吧。”江原说道。
“上次那篇文章是什么？”户川不嘲讽别人的时候语气就会很直接。
佃坐镇会议室，听江原说大田区的一个合作商告诉他，“达尔文项目”来找过他们，项目的发起人是代达罗斯的社长重田登志行。
“《波尔多周刊》会刊登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北堀说道。
最先带来这个信息的是营业部的江原。
户川露出惊讶的表情，重田被逗得大笑，伊丹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听说领头的是代达罗斯。”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
临近傍晚，营业部各位员工用他们从各家合作伙伴那儿收集来的情报，大概拼凑出了“达尔文项目”的样貌。
我喝醉了吗？不，伊丹想，应该是受氛围的影响。这四个人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如同能麻醉精神的毒品，或许类似集体臆想症。
2
而这种氛围很快就会吞噬帝国重工，把的场俊一逼上绝路。在不远的将来，一定——
电视上播的节目换了，佃把目光移开，说道：“看来帝国重工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你赶紧去公司吧，肯定炸锅了。”
走着瞧吧，伊丹在心中默念，这话语宛如北堀吐出的烟雾一般缓缓上升，萦绕在空中，迟迟没有消失。
“还能是怎么回事。”
4
佃闻声回过头去，发现利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这是你的失误。”这句话的场说了三次了。
“怎么回事？”
帝国重工要开始研发务农机器人的消息登上了经济新闻，到这一步还算不错。只是早间的一档人气资讯类节目上大肆报道了“达尔文项目”，造成了远远超过他们的冲击。
他这番话肯定能打动观众，因为他巧妙利用了日本人盲目同情弱者的心理。
本以为是独占市场，却突然出现了劲敌。
佃忍不住叹息。
“你怎么事先不知道这事，问问外包商不是一下子就能打听到吗？”
这什么意思啊？
“非常抱歉。”
“我们不会输的。”特写镜头里的男人眯起了眼睛，“为了让日本更有活力，我们这些在城镇默默努力的中小企业不能输。我们的力量虽然薄弱，但会齐心协力，同舟共济，用心做出不输大企业的拖拉机。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也是财前第三次道歉了。然而的场并不领情，依旧怒火中烧。
这句话带有一点煽动的感觉。
事实上，“达尔文项目”也让财前吃了一惊。
“帝国重工这家大企业也要参与到农机领域，这应该算是实力强劲的对手吧？”
事情当然不像的场所说，跟外包商打听打听就能得知，实际操作起来是很困难的。这类项目在公开前肯定是严格控制消息外泄的。
女记者所说的正是那篇报道帝国重工要研发务农机器人的文章。
财前知道，的场会如此生气，原因在别处。
“重田先生，我这里有份今天的报纸，您看了这篇报道吗？”
他们花了一整天时间，想办法从京浜地区的众多外包商那边打探出，“达尔文项目”的核心成员都是些令人意外的熟面孔。在的场看来，那些人肯定是来者不善。
这个名字取自提出“进化论”的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
向财前提供进一步信息的，是现任机械事业部副部长的西野。他与财前同期入职，看来也对“达尔文项目”展开了调查。傍晚时分，西野打来内线电话，语气显得有些慌乱。
镜头拉到那个人的特写，他说道：“我希望今后日本的农业能焕然一新，所以把这款产品命名为‘达尔文’。我们会继续为‘达尔文项目’全力努力。”
“财前，糟糕了，那个重田跟我们有点渊源，伊丹就更别说了，他以前在我们部门待过，是个格外精明、有头脑的人。”
“真的非常棒。对了，请问这辆拖拉机叫什么名字呢？”
西野稍微提了一下重田工业破产的事，这件事当时在公司里引发了一段时间的议论，财前一听就想起来了。
“没错。我希望通过这辆拖拉机，向日本，不，向世界展示我们城镇中小企业的技术实力和观点。”
重田工业一直对帝国重工的削减成本要求置之不理，当时负责与其对接的就是伊丹大。由于屡次交涉都没有进展，伊丹便写了一份意见书，建议对该公司进行“遴选”——即终止合作。内部激烈讨论后，的场批准了那份意见书，重田工业走投无路，带着数千名员工消失在了商业浪潮中——
记者介绍道，那人笑着点点头。
“曾经将重田工业逼上绝路的伊丹和重田本人联手了？为什么？”财前问。
“据说这辆无人驾驶拖拉机，是重田先生率领京浜地区的城镇中小企业共同制造出来的。”
“我也想知道啊。”
“这到底是谁啊……”佃不自觉地咕哝道。
没人知道他们在这时发起挑衅到底是不是偶然。
此人的介绍跟野木研究的无人驾驶车辆概念完全一致。电视屏幕上，无人驾驶拖拉机在田地上行驶的光景也让他想起野木的试验田。
“重田应该还有合作会的人脉吧？”
佃感觉像在做一场噩梦。
“不知道。不过他去世的父亲是合作会的重要人物，很可能一直保持着联系。”
“只需要在电脑上设定好，不仅是白天，夜间也能自动从车库出发，完成耕种任务后返回。”
另外，伊丹在帝国重工内部有不少旧相识，这边的情报可能已被尽数泄露给了“达尔文项目”，反过来，对方的研发情报却仿佛围着铜墙铁壁。
是个佃不认识的人。当然不是野木，也不是野木研究室里的学生。这人个子很高，四十多岁，看起来很有教养，不过目光异常锐利。
还有一个值得担心的地方财前没对西野说。
镜头切换到一位身穿作业服、戴着头盔的男性。
那就是纪新的户川。
她在问谁？野木？不，不可能是野木。要是有实况转播，他昨天应该会提起。
北海道农业大学的野木曾怀疑纪新公司窃取了他的研发信息，若他们运用这些信息搞自动巡航控制系统，那么帝国重工是否还拥有优越性，就要打个问号了。
“好厉害啊，没人在驾驶，拖拉机就能自动出门作业。之后能自己回车库吗？”女记者问道。
而且，单看第一波宣传，目前外界显然更加看好“达尔文”那边。
“真的跑起来了！”一名女记者说着进入镜头，看来这是实况转播。
有人敲门，秘书探头进来说：“多野宣传部部长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的农田？
“请他进来吧。”的场头也不抬地说。身材臃肿的多野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屏幕上并不是新闻发布会的场景，而是一块旱地，一辆无人驾驶的拖拉机正在上面行驶。
“明天发售的《波尔多周刊》上有这么一篇文章。”
“大日电视台。你怎么了？”
他把一份打开来的样刊放在会客茶几上，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油汗。
“这是哪个台播的？”
在财前所站的位置也能看到文章的大标题——《城镇拖拉机“达尔文”的真相 被帝国重工践踏的男人们的挑战》，副标题是“候选社长的精英下属亲自下场 数千名员工流落街头”。
母亲正在看厨房的电视，佃慌忙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
“这是什么？！”的场发出愠怒的质问。他气得脸颊发颤，红着眼看向多野。
“据说现在的拖拉机都能自己耕田了。”
“撤掉！”他突然怒吼一声，多野顿时一哆嗦。
“最近农业很不得了啊。”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了过来，佃突然抬起头。
“撤、撤不掉……”这句话他倒是说得很清楚，“前几天这家杂志的编辑部发来采访申请，我回答说当年的合作项目是机密，不能公开，但保证我司的一切操作合理合规，不曾引发任何问题……”
“专门跑去参加新闻发布会，结果竟是这样。野木也太可怜了。”
这到底是……财前心里纳闷，同时也因这越发剑拔弩张的气氛产生了危机感。
文章中提到了野木，但没提及日本农业的现状，只是平淡地陈述帝国重工将开启一项新事业。
“这下子有点出乎意料了。”
报上没有他满心期待的发布会现场照片，只有明信片大小的一小块文章，标题是干巴巴的《帝国重工进入务农机器人领域》。
夜里佃打电话给野木，拿着手机低下头道歉：“真对不起。”
怎么就这么点儿啊。这是佃的第一印象。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一声惆怅的叹息。
佃略感失望，翻了好一会儿，才在中间的工业栏一角找到了。
“也没办法，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打算责怪财前先生。只不过实在无法原谅纪新的户川社长啊。”
他先看了头版，并没有关于帝国重工新项目务农机器人的报道。
佃很明白野木的心情，同时也理解他不想把事情闹上法庭。
早上七点多，佃艰难地爬起来，努力克服残留在体内的酒精作祟，来到客厅，翻开了当天的报纸。
“我问个问题，纪新手上的技术，跟你持有的技术，水平一样吗？”
“哈哈哈，电视台也来了，你说不定还能在早间新闻上看到我。”
无人驾驶技术的研发信息被盗大约是在五年前，在那之后，野木应该一直在完善和提高该技术。如此一来，二者之间应该会出现仿如正品和假货般的差距。
“那我就期待明天的报纸了，搞不好会占工业栏整个头版呢。”
“以现在的水平为标准的话，当时只算完成了七成吧。但也要看他们自己进行了什么改良。”
在回程的出租车上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野木到车站酒店下车时，时间早过了午夜十二点。
“你是想说搞不好他们的水平更高？”
两人开始回忆学生时代，又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针对农机相关的种种问题抒发意见，热情讨论了一番。佃感觉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这一晚可谓一段格外快乐又意义非凡的时光。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野木说，“对了，刚才财前先生打电话给我，说《波尔多周刊》要刊登一篇文章，他没说具体内容，但好像不是什么好事。他嘱咐我别太介意。”
离开寿司店，他们又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吧续摊。
“爆料吗？”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整天窝在研究室里救不了日本农业。我就把眼下的困难当成必须经历的考验，再跟他们干一段时间看看吧。”
佃觉得肯定又是“达尔文”搞的鬼，会是他多虑了吗……
佃想起前不久开管理层会议时大家说过的话：帝国重工应该没有研发制造小型发动机和农机变速器的经验。可即便如此，佃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齿。野木倒是很豁达。
“技术姑且不说，在市场营销方面，‘达尔文’比我们有优势多了。”
“这种事情确实不能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啊。帝国重工的研发态度确实有问题。”
野木毫不保留地说出了感想。
野木对农机的要求很高，他那亲切热情的表情背后隐藏着决不妥协的态度。这是研究者的内敛。
“你说的没错。”
“他们此前做过大型推土机、坦克和船舶的发动机，在世界领域享有盛誉。对此我没有任何疑问，坦率地认同他们的成就。可是说到小型发动机和变速器，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可能觉得只需要把原有发动机的体量做小就好，但实际上，小型发动机在精细程度上要求更高。翻土、细耕、插秧、收割，完成这些作业需要怎样的发动机和怎样的变速器？他们并没有理解这个基本的部分。换言之，他们对农业一无所知。而与此同时，他们对自己的技术深信不疑，这样肯定无法成长。”
其实帝国重工有时会被如其名字般厚重的结构拖累，从而不擅长营销策略。
“你有何依据？”佃问。
“如果只是营销策略不如人家，倒是还有挽救的余地。”
“我的专业是自动巡航控制系统，但广义来说也算农业机械研究者，有能力对发动机和变速器的性能进行评估，得出的结论也具有一定价值吧。这么跟你说吧，我认为帝国重工拥有的技术不适合应用在农业上。”
野木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束了通话。
“什么意思？”
第二天早晨八点刚过，佃就走出家门，到便利店买了一本《波尔多周刊》。
“另一个问题其实更严重。”野木一脸凝重地继续道，“坦白说，虽然现在还在试错阶段，但我觉得帝国重工的发动机和变速器不太合适。”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篇文章。先在便利店门口浏览了一遍，来到公司后又细读了一遍。
佃吃了一惊。
近十年前……
“还有吗？”
帝国重工单方面终止了与拥有数千名员工的重田工业的合作，重田工业宣告倒闭，社长重田登志行与员工们一道流落街头。当时发出最后通牒的人，便是现在帝国重工务农机器人项目的总负责人，的场俊一董事。其后重田从底层重新振作，收购了当时业绩低迷的代达罗斯并出任社长，通过严格的成本管理和专注低价发动机领域策略，实现了业绩的飞跃。
“这还是第一个问题。”
如今，几家城镇企业联合起来创立了“达尔文项目”，向宿敌帝国重工下了挑战书……
佃慌忙阻止，却看见野木露出坏笑，这才意识到他在开玩笑，总算松了口气。一旦公开程序，那些拥有大量资金、又对技术眼红不已的势力就会马上研发出相似的系统，市场转眼就乱了，会演变为无秩序的过度竞争。到那时，日本会完全丧失在自动巡航控制系统方面的优越性。
文章用热情的笔触描写了重田的悲惨遭遇和之后复兴的过程，同时将帝国重工塑造成无比冷酷的邪恶帝国。不仅刊登了的场俊一的真名，还附上照片，指责他是让几千名无辜员工遭遇不幸的大恶人。
“别这样啊，野木。”
山崎看完报道马上跑来社长室，说道：“这个重田登志行的遭遇的确挺悲惨的，不过把帝国重工写成这样也有点太过分了吧。网上也讨论得很火热呢，就像‘好人’达尔文向‘坏人’帝国重工发起挑战啊。”
“发动机和变速器这些驱动系统是跟我的自动巡航控制系统直接相连的核心部分，财前先生好像被警告过，不能插手这部分。此前他负责的时候我们还合作得比较愉快，那时我甚至想过要不干脆公开研发信息算了。”
“阿山，这可不是挑战这么简单的事情。”佃断言道，“这是向帝国重工宣战。”
这话让佃十分意外。
5
“我看他好像被困住了啊。”
“的场君，你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啊。”
“那帮人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啊。”佃忍不住咕哝道，“有财前先生跟着，竟然还会变成这样。”
突然被这么一说，的场看着对方僵住了。
“拒绝了。那位奥泽部长专门跑到我的研究室，提出了这个方案，被我拒绝之后白眼翻得可起劲了。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拒绝。”
若是夜晚，透过帝国重工会长室的窗户能看到大手町美丽的夜景。此时是太阳下山前，满眼浓郁的金黄色，美得让人恨不得把这景色装进画框里。
“怎么这样！”佃气不打一处来，“这不就等于把专利技术白送给帝国重工吗？你拒绝了吧？”
会长冲田勇背对着夕阳，与的场面对面。
“之后他们老实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提出能不能把专利转移到新公司，一起研发。他们说可以负担全部研发费用，但是新公司要由帝国重工百分之百出资。”
百叶窗全开着，坐着的冲田完全处于逆光之中，的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佃有点在意这个人。
但他可以想象。在挖苦的话语和暴躁的语气背后，冲田始终表情淡然、优雅。
“然后呢？”
“你就不该插手那种新项目，还是太急功近利了啊。”
佃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没过一会儿他就想起来了，岛津说起过这个人，当时他还是制造部副部长。此人曾全面否定岛津赌上技术员声誉提出的新型变速器企划，还把她从制造研发一线放逐出去了。
“不，事情不是那样的。”
“奥泽……”
可以否定，但不能给自己找借口，因为冲田不吃那一套。
“不，是负责发动机和变速器的一位部长，叫奥泽。”
“人生充满无法避免的风浪，要能攻会守，就跟踢足球一样。”
“是财前先生跟你说的吗？”
就读东大时冲田曾担任足球部主将，他时常将人生比喻为足球比赛。
“他们说没有这东西，无法研发新机器。我回了一句‘不可能’。”
“最关键的在于不要逆风而行。该攻的时候攻，该守的时候守，如此反复的过程中，就能找到决胜之机——藤间说还要再干一期。”
“怎么会这样……”佃很吃惊。
最后那句话让的场大受打击，但他很小心地不让心情体现在表情上。
研发信息，也就是自动巡航控制程序，这可以说是野木长年积攒下来的研究成果，是机密中的机密。
上层人事变化迂回曲折，暗流涌动，公司内部政治局势堪比伏魔殿，不是的场一个人能抵抗的。既然藤间说“要继续干”，并且获得了批准，那就代表包含冲田在内所有高层的意愿。
“他们要我公开自动巡航控制系统的研发信息。”
“眼下是困局，你要是实在想干就干吧，不过我想你也不会故意去做火中取栗的事情。”
“比如呢？”
无须费心思考这话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就是就任社长一事要延期了。
“老实说，我觉得问题很多。”
“现在是雌伏之时。”
野木一脸苦涩，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说辞。
冲田说完便安静下来，仿佛连他这个人都消失了。
“你问到点子上了。”
这表示谈话结束了。的场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行了一礼，然后走向从美丽画卷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
佃又问道：“那你跟帝国重工的团队合作得怎么样？”
6
二人碰杯。
早上的活儿干完了，殿村回到家中时是十一点半。
生啤端上来后，佃举杯说道：“虽说有遗憾，但还是辛苦了。”
他把拖拉机开进仓库，停在阴凉处。发动机关闭后周围顿时恢复了乡间特有的宁静。
两人乘车来到神保町的一家寿司店，佃光顾这里多年了。这家小店叫“嘉户堪”，是一对夫妻在经营。
殿村摘掉草帽，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走到院子里打开水龙头洗手，这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踩踏碎砂的脚步声。
“然后就全在说帝国重工的新定位，要以此为契机，深入农业产业内部什么的。基本就是企业宣传那套话，我只是个摆设罢了。”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长裤和衬衫的陌生人站在那里。
“阿尔法一号”是帝国重工给这款务农机器人取的代号。
来人脖子上挂着ID卡，腋下夹着黑色文件袋，看起来三十出头，又瘦又高。
“怎么说呢……”野木歪着头支吾了一声，说道，“会上基本都在介绍‘阿尔法一号’，我的技术只在最开始时提了一下。”
“您好。”声音略显轻浮。
两人刚坐上出租车，佃就迫不及待地问。
“哦，您好。”
“发布会怎么样？”
殿村应了一声，用毛巾擦擦手，用眼神催促对方说明来意。
第二天，佃按约定时间来到帝国重工总部门口，发现野木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此前稻本先生他们邀请您加入农业法人了吧？”
山崎气哼哼地回了一句，把佃给逗笑了。
看来他就是吉井浩，那个曾跟父亲交恶的农林协职员。
“当然是乌龟啊，而且还是乌龟中的小磨蹭。”
吉井的父亲是隔壁区的大地主，在当地很有影响力，有传言说是他把毕业后恰逢就职低潮、找不到工作的三儿子介绍进了农林协。
“我们是哪边，兔子吗？”佃调侃了一句。
结果就成了这么个高高在上的少爷职员。
“只能把这当成‘龟兔赛跑’的故事，努力加油干啦。”山崎叹息道。
殿村是认可农林协的存在意义的，只是这种人很难对付。简而言之，其实是吉井这个人有问题。
老实说，想到明天的新闻发布会，在替野木高兴的同时他也很不甘心。
“对，邀请我了。”
佃嘴上虽然这样讲，心里却有同样的想法。
“殿村先生您是打算加入的，对吧？”
“阿山，你别这么说了，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呢。”
他的语气中不含一丝疑虑，甚至有点威压的意思。
山崎长叹一声。
“我不想加入。”
“要是我们能参与帝国重工的务农机器人项目，说不定那边能有所融通。”
殿村的回答引得吉井的眼中闪过新的神情。
目前他们借用北海道农业大学的试验田进行测试，但有一定限制。而且从东京到北海道，每次花费的时间和金钱都太多了。
“为什么？”
“现在说这个虽然还早，不过有必要尽快找一块能让我们自由使用的农田吧？”
吉井自然地找了个木箱坐下，等待殿村回答。
“正式做成产品上市，恐怕还要一年啊。”经过一番讨论后，佃做出了判断，“耐久测试需要时间，实地测试我也想好好搞。”
“因为我觉得没意义。”
佃制作所内部的变速器研发已经进入最终阶段，目前正在进行样品测试。现在至少在样品性能上，他们的变速器已经跟竞争厂商不相上下了。虽说如此——
“有意义。”吉井看了一眼拖拉机，“如果将这个地区的农户集中起来，搞一个大规模的农业法人，就很了不起了呀。拖拉机还能换新哦。”
“唉，说什么呢。”佃从窗边回到扶手椅旁，电话打来时佃这边正在开会，“我们只要埋头干好我们的事情就好，我们的目标跟帝国重工的这个项目一样，我们正在研发的变速器也总有一天会发光的。”
看来吉井是听了稻本的讲述，来探殿村口风的。
挂掉电话，在旁边听到这通对话的山崎面带不甘心的表情，说道：“总算到这一天了，其实社长也该在发布会现场受到万众瞩目的啊。”
“我不需要换新的，这个足够了。”殿村转身回到仓库，卸下拖拉机后方的爬犁，又说道，“你们的想法我听稻本说了，不过我觉得那样跟一个人做没什么区别。而且，我不想让我们家的米跟他们的米混在一起卖。”
野木的声音里也透出兴奋。他住在东京站酒店，两人约定下午六点半在帝国重工总部门前碰头。
“‘殿村家的米’吗？”吉井嘿嘿一笑，“你这样我很为难啊。这么任性地做决定，你觉得真的好吗？”
“好啊，太好了。”
“我们看重的不一样，种出来的米味道和品质肯定也不一样。被强行混在一起，我也很为难啊。”
“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是无关人员啊。要不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反正我也没事。”
“你这样的人，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长年进行的无人驾驶技术研究终于以农业机器人的形式踏出了实用化的第一步，可谓可喜可贺的开始。
吉井的话突然变得粗鲁。
总负责人的场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员都将出席，而拥有自动巡航控制技术的野木无疑是发布会的亮点。
“你是个外行，还不懂如何种米吧？一个既没经验，也没相关知识的人，没了我们能做得下去吗？”
明天下午四点，会在大手町的帝国重工总部召开新闻发布会，在几十家媒体前正式发布务农机器人投入研发的消息。
殿村天生性子软，又不善言辞，对方气势一上来，他就只能滴溜溜转着大眼睛，却说不出话。
佃俯视着梅雨天空下的上池台住宅区，难掩声音里的兴奋。
“总、总而言之，我不加入那个农业法人。”
“终于要正式发布了吗，恭喜啊。”
吉井缓缓站了起来，目光犀利地看着殿村。
六月下旬，野木给佃打来一通电话。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狂，殿村先生。”
“明天我要上东京去出席新闻发布会。”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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