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现在几点啦?”小小呻吟着问。
“你难道想给警察,不,你老板逮住么?”段冲的恐吓起了决定性作用,躬身坐在围墙边缘降低相对海拔的小小横下心来朝前一跃,脸上的表情痛苦得仿佛有人逼着她从三十层楼往下跳蹦极。尽管恐惧不已,但为了不被路芒撞见,哪怕是三百层楼也只有闭眼咬牙往下跳了。“嗵”的一声,虽然段冲的臂膀起到了阻挡缓冲的作用,但她还是非常成功地崴到了脚踝。
“9点45分。”
刚才段冲拽住小小把她从铁艺栅栏里解救出来,说他知道有处“很低”的围墙可供她“逃生”。从庭院内看,这堵墙果真“很低”,踩着花圃边的青砖围栏很轻易地就攀爬上去了,但没想到庭院内的地基是刻意运土来垫高过的,翻身站在围墙上一眺望,才发现垂直于外面的人行道足足有3米高度。
“哦,那应该还来得及完成任务……”之前路芒打电话叫她速速去取贸易资料的时候是8点40分,只过了一个小时,还有两小时时间,如果即刻赶去坐地铁,应该能在他规定的三小时之内把资料送到他手上,无论他是在骅霖路3号还是在骅贝新区警局,只要使命必达就好。既然拿着5000元月薪,就绝对要完成老板布置的每一项工作任务,否则就算不扣全勤奖,路芒也会发飙她把他的话全然当做放屁,说不定要扣她一个“你丫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奖也有可能。
这绝对是惊心动魄、高潮迭起的一夜。当小小颤颤巍巍站在近三米高的围墙边缘朝下看着彩砖镶嵌的人行道时,仿佛听见胸腔里有钟声在哀鸣:“即使到了我百年盖棺之日,盘算人生中十大最难忘夜晚,今夜绝对能排列进前三甲榜单”。小小闭眼想着,脸上表情痛苦不堪。围墙外率先降落成功,已经站稳脚跟转过身来的段冲正朝她伸开双臂,压低嗓音焦急却温柔地低呼:“快,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段冲垂头看着眼前一边龇牙咧嘴揉脚踝,一边骨碌碌转着眼珠冥思苦算最佳往返路线的滕小小,心想这小秘书可真够尽心尽职的,但对她老板来说,是否仅仅是秘书那么简单?路芒……路志钧的儿子……那天在医院里,当路芒偶然看见小秘书同段冲遥相对视的那一刹,脸上掠过十分不悦的神色,虽然只有短短瞬间,但也被段冲捕捉到眼,随后见他黑着脸强忍腹痛撇下小秘书独上层楼……会是某种忌妒么?为了进一步确认,在医院走廊里,段冲全然不顾几分钟前沈樱的严厉警告,故意当着路芒的面喊了滕小小的名字,引得神魂颠倒的她一步步朝他走来,然后俯身在她耳边,随便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此时他的目光其实正擦过小小的耳鬓发丝,直射向十米开外旋转身回过头来的路芒。
段冲端详了小小的身材和栅栏之间的空隙后伸手抓住小小的肩膀,“你还是先进来吧,相信我,宝贝,你出不去的,你的胯部比胸部尺寸大太多了……”
那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果不其然全神贯注凝视他上演的戏码,丹凤眼微眯一下,迅速升腾起两道凌厉酷热的火光,一闪随即隐没,还是那张坚硬冷漠平滑的脸,微微扬起下巴,不自觉流露出自傲和对他人的轻蔑。同他父亲路志钧偶尔出现在报纸、电视和网站上的官方配置神情很有相通之处……
“我是双鱼座!”小小气不打一处来,又羞又恼,“好了,你不帮忙就算了,快走开,你在这里我没法运气……”
滕小小已经站起身来,抬起麋鹿一样黑亮又潮湿的瞳仁朝他看了一眼,苍白的脸浮起淡淡的红晕,很快低下头去。段冲知道自己的脸孔和皱眉思索的神情再一次秒杀到这个单纯的女孩了。果真有那么像她的聂家梵么?
段冲沉吟了一会儿慎重判断道:“你是说,为了不被老板抓住扣钱,宁可甘冒被警察发现后怀疑你畏罪潜逃和卡死在这里的双重风险‘越狱’?!……你要么是金牛座,要么就是你家很穷困……”
“好了,我要走了,谢谢你帮我出园……再见……”她哆哆嗦嗦地慢慢转身起步,似乎在犹豫怎么告别。
“诶,你真的很笨诶。就是因为大家都要被带到警局去我才要拼命逃走!一到警局难免不照面,如果被老板发现我做兼职,就要扣我全勤奖,你知道我们全勤奖多少钱么?1200元!就算我打工赚到的钱全吐出去还差100块,更不用说眼下多半也结不到钱。难道说我辛辛苦苦端酒擦杯子提心吊胆一个晚上还要损失1200元?!”
“你的腿能走么?我护送你一程吧?不介意的话……”段冲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殷切又礼数周正。
“停停停停!你就算现在出去取了资料来也要送到警局才能给你们老板吧?他们都会被带到警局去问话作笔录,恐怕就算有资料也赶不及用了。你还这么拼命干吗?”
段冲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一点是,对滕小小来说,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其实比他无瑕的面容更具有杀伤性。
“……诶,叶子悬和林城一这两个浑蛋,害人不浅……”小小重重叹了口气,发现胸口有所松动,心中一喜,努力往外挣扎但还是没能解脱困境,又不禁沮丧万分,“说什么每小时100元薪水,11个小时就能赚到1100元,而且我老板路芒就算到下辈子也不会知道我偶然一次打短工做兼职……可天知道我老板竟然是受邀参加派对的客人之一!他以为我在外面逛街,叫我立马去公司取一份资料送来这里给他……时限三小时。”
聂家梵死后三年的某个夏夜,小小坐在家门外木质楼梯的阶梯上,背靠栏杆扶手边插着耳机听王菲的歌,边就着头顶昏黄的走道灯光读小说。那本小说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大意是讲一个男孩奋不顾身跳下悬崖,去拯救失足摔落进深潭的女孩,女孩得救了,男孩却不幸溺水身亡。女孩拒绝开口说话,失魂落魄地过了三个月,在几次诡异的事件中悄然发现竟然有种神奇的力量在默默守护她……那是一个类似《人鬼情未了》的惊悚言情故事,剧情满恶俗的,但读到女主角一次次在必死无疑的危难中奇迹般逃生的桥段,小小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阵阵战栗。作者让所有的读者从一开始就猜到死去的男孩已经化身守护灵,自死后起就一刻不离地跟随在女孩身边,为她抵挡飞驰而来的卡车、为她擦拭眼角晶莹的泪滴、乘风轻轻在她耳边深情叹息、让敌视设计害她的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唯独女主角自己一无所知,好不容易到将信将疑,而此时男主角滞留阳间的期限已满,透明的魂灵在清冷月光中渐渐消散……
段冲皱眉瘪着嘴角,开心得不得了,“他们好像搜到毒品了,看他们喜不自胜的样子囤积数量应该十分惊人,你干吗不能给警察逮住?难道你是来参与毒品交易的?这大案同你有关?”
小小惊觉地从书本中抬起头,她似乎能看见聂家梵站在被黑暗笼罩的楼梯拐角处,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纤长秀美的手正夹着烟递到嘴边,柔情似水的目光穿透袅袅青烟凝视着她……小小知道那是幻觉,是潜意识为了安抚三年来难耐的悲伤痛苦而递交的一份慰藉。但此后她经常会有意去想象类似的场景,自行编撰演化,让心绪得到暂时的宁静,她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连对叶子悬都不曾提过。
“……什么胡须?……别闹了,快帮我一把……我可不能给警察逮住……”
“嘿,小姑娘,想什么哪?”段冲开口了,他低沉雄浑的嗓音如投进镜面般湖面的一颗石子,打破了阴阳界限暧昧模糊的寂静,带来圈圈充满生命活力的涟漪。
“你先告诉我你想干吗!”段冲不知不觉间提高了音量,赶紧压低下来,微笑着问道,随后忍不住补上一句嘲笑,“哈哈,我的神啊,你把脑袋伸出去之前没先用胡须丈量一下尺寸么?”
“……没,没什么……”
“……帮我一把,把我推出去……我挺瘦的,按理说脑袋和肩膀都出去了身体绝对过得去……”小小的脸涨得通红,她已经扭头看见是段冲,真是羞惭得想立即上吊,但此刻除了开口求救没有其他办法,难为情全部留到以后再说吧。
“滕小小,我有点儿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段冲的话语听起来很认真,并没有戏谑的意思。
段冲瞠目结舌了三秒钟,随后几乎笑趴在地上,他扶着墙,努力压抑自己的笑声不破膛而出,警察还遍布在庭院各处,他也是偷偷才开溜到此处,听见有动静才跑过来,见到这万中无一的场景实属偶然。“小姑娘,你在干吗?你想干吗?”他压低嗓音问道,俊美的面容因憋着笑而扭曲。
小小吓了一大跳,连连摇头,“还是不要了吧!”随后完全出于口不择言又补充了一句,“不必那么客气!”
滕小小姑娘就卡在栅栏中央,头、肩膀、一条右臂已经探在两朵铁艺玫瑰花藤外面朝着小街,下半身还在院子里面,她正竭尽全力地试图把自己的胸送出栅栏外面,但夹克被一朵铁艺花苞勾住了动弹不得。
毕竟是21岁的成年人了,不是脑子远比长相更天真的小萝莉,意醉神迷归意醉神迷,但在关键时刻分清楚什么是感性、什么是理性,什么是梦想与幻境、什么是现实和生活,对于保障自己的人生安全还是很有必要的。自己之前因为这男孩的缘故已经犯过很多次错误了,例如转让电影票、发烧晕倒、差点儿被炒、沈樱和叶子悬同他两次起冲突……凡是有他现身之处,似乎都没有好事发生。尽管此刻同他并肩行走在一起,脚颤颤巍巍地有点儿不听使唤,心跳也抵达每分钟110跳以上,但理智告诉她有些事情还是要严防死守的。
半个小时之后,段冲在庭院正抽叶子的葡萄藤架后面发现了滕小小。当时她的情状十分悲惨不堪。她已经脱下女招待服换上了自己的牛仔裤、圆领长袖Tee和旧夹克,手里提着廉价的机车大包。这里有一排描金勾花的漂亮铁艺栅栏,栅栏外就是一条寂静的小街,昏黄的灯光暗藏心机地神秘照耀着,让街道不可尽望地蜿蜒通向远方,明目张胆地传递着“踏上我,就能通往自由国度”的强烈信息。
“好!我尊重你的提议,但并不表示我就赞同。我不会放弃的,我会给你时间好好再想想,小姑娘。真的,真诚地恳求你再好好想想。你刚才一拒绝我,立刻让我气血翻涌,心里正咬牙切齿地许誓言呢!”
小小心中暗暗叫苦。她从渐渐聚集起的人群中间望见了路芒,一身冷傲鹤立鸡群,旁边紧紧挽着他胳膊的是那个兼具英姿与妖娆于一体的超级美女丁诺。两名警察也朝吧台走来,似乎他们正礼貌地把众人集合起来以便统一带走,但显然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什么誓言?”小小好奇地问,转头瞥见段冲晶莹剔透如同黑宝石般的眼,正闪烁着顽皮的光芒。
“我说吧,有钱人就喜欢搞这种调调……”Nancy得意扬扬地哼哼道。
他刷地跨前一步,拦在小小面前举起右手竖起三指朗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段冲这一生一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死后打入十九层地狱……也非要你做成我女朋友不可!”
“我还听见他们的对话,似乎是有人举报这里在搞聚众吸毒派对……估计所有人都不能轻易离场,我们大概都会被带到警局去作笔录……”露西冥思苦想回忆刚才听见的只字片语。仿佛是为了证明她的情报准确无误,此时又有一队警察鱼贯进入庭院,虽然客气,但已经喊话要求宾客不要随意移动自己的位置,有事举手报告。
小小大怔之余忍不住笑,“……你在学韦小宝么?这不都是《鹿鼎记》里的台词吗?!”
“藏毒?……还是贩毒中转点?……”小小、Jonson和Nancy都吃惊地张大了口,面面相觑隐隐有些兴奋,反正同己无关碍,还能亲身经历一场震撼人心的缉毒行动,其实也蛮有趣的,唯一懊恼的就是场面一乱之后不知道今天打工的酬劳还有没有人负责来结算。小小憋不住对叶子悬和林城一充满了怨恨。
段冲微笑道:“是啊,你也读世界名著啊。你瞧我们多有共同语言,都是乱有谱的文艺小青年儿啊,真般配。”
在主屋里负责招待的女孩露西气喘嘘嘘地穿越花圃间的曲径而来,她同Nancy相熟,带来一个可靠的现场消息:“刚才一队警察进主屋搜查了!我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粉和药丸的数量不少,可能装在批量的调味品和药品瓶子里,大家分散搜索’……”
“你大概也挺想成为韦小宝那样的人吧……”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半小时前在庭院里上演的那一幕了。
张泰极努力爽朗大笑同警官套近乎,递上雪茄和香槟酒,用故作熟稔的姿态唠嗑:“长官贵姓?……我同你们罗局关系不错的,有什么事情打电话来吩咐一声就好,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近旁的人却都能看见他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正淌下大颗汗滴,而且膝盖有点儿发软。
“七个老婆?国情不允许啊。就算国情允许,身体条件也未必允许。就算身体好到气死老虎伍兹吧,十四个丈人和丈母娘可没哪个男的受得了——”段冲知道什么解释都无用,干脆破摔到底。
十多个身穿藏青色制服戴着威严大盖帽的警察涌入派对现场,在流光溢彩华服闪烁的宾客中间显得异常突兀惹眼,音乐不知何时停止了,说笑声也安静下来,宾客惊异不解地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一名队长模样的中年警官简短肃然地发了令,马上八名年轻警员绕过泳池穿越花圃朝主屋的方向奔去,警官四下里扫视一圈,似乎在侦测环境,并没有给出解释的打算。主人张泰极脸色阴晴不定地迎上来,小小望见段冲低头跟在他身侧。
“……什么跟什么呀!”小小脸红了,除了叶子悬,她从来不曾和男孩讨论此类问题,这段冲口无遮拦的,再往下话题恐怕要不受控制了,赶紧标明道德立场,“总之说到底还是有那心思,始乱终弃,遭人唾弃!”
小小抱歉地朝Nancy笑笑,随后说出了刚才自己听见的段冲在对讲机里同其他保安的对话,试图请Jonson和Nancy一起来分析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三人都对警察正包围豪宅一事感到不可思议,一时间毫无头绪,Nancy甚至怀疑小小是否为了躲懒才编造谎言来危言耸听。正争辩间,Jonson停下了手中不断上下翻飞的调酒杯,用下巴指了指泳池对面有大理石丘比特雕像装饰的小树林通道口,“小小没有说谎,看,那不是警察么?!”
“真押韵啊,乖乖,我告诉你哦,天下所有男人都有做韦小宝的心,只是99.99%的男人绝对不会对女孩说出这一道实情,特别是在想拉开攻势追求的女孩儿面前,更得伪装得跟空前绝后的情圣似的。什么海枯石烂心不变、爱你爱到天荒地老不更改……女孩们都叫琼瑶啊、岑凯伦啊、席绢啊给害啦,连生命都不是永恒的,爱情当然也是灿烂而短暂的。你今天可算遇见一个百里挑一肯对你说实话的老实人了。”
Jonson正杂技演员般按乡村摇滚背景音上下抛飞接起调酒混合杯,Nancy端着盛放了几只空酒杯的托盘回到吧台,撅嘴朝小小抱怨道:“你溜哒到哪里去了?!我忙得快要死了!”
“你就胡说去吧。别用你那扭曲的价值观去衡量别人,大多数男人都是忠贞有责任感的。”
穿过黑幽幽的林荫密布的花圃,返身回到游泳池边,段冲在端着酒杯三两成群闲聊的人丛中穿梭寻找张泰极的身影。小小四下张望确认没有瞧见路芒,用面具掩着脸猫腰躲进吧台。
“你说的是地球人么?你只是不了解男人罢了。忠贞这个概念用在女人身上,或许还有50%能应验,而男人……你以为你父亲对你母亲很忠贞么,你只是不知道罢了。”
段冲没来得及回答,对话机又响了,这是另一个通话频段,“……嗯嗯,我听着哪,什么?!后门也有警车?!全都被堵住了?……我知道今晚这事儿很悬,不说废话,赶紧让赵安打电话联系他们总局的王科长摸摸底……”
小小愣住了,悠忽想起从小到大所见的父母之间无数次核爆炸般的争战,她无语了。父亲从来没有对母亲忠贞过!如果自己的父亲都是如此,那还有谁有足够力量来支撑她的信念呢?小小同时感到一阵震惊,从小耳濡目染这一切,竟然还能保持如此纯粹的爱情观,究竟是坚守忠贞的观念果然王道不可能被颠覆,还是自己不愿意面对如今变幻莫测的现实呢?为了强化自己的信念,小小几乎是有些生气地呼喊了出来:“一定有一份爱是值得为之等待,值得为之坚守忠贞的!”
“你说这里的屋主啊?应该是的……”小小一边旋转身跟上段冲,差点儿被自己绊倒,一边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例如你对那个什么聂家梵?”
段冲没有看她,提起脚步飞快朝泳池边走,边反问小小:“张先生在泳池边对吗?”
聂家梵的名字,从任何人嘴里念出来都像是在亵渎她的记忆,会严重偏离他在她心魂中烙下的轨迹形象。真讨厌。“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小小咬了咬下唇,一瘸一拐走近地铁刷卡口,想从机车大包里掏交通卡,却翻来翻去找不到。段冲立即微笑着平举双手替她托起沉重大包,亲热关切地低语:“不要急,慢慢找,乖乖。”
“怎么回事儿?”小小顿时被某种“有大事要发生”的感觉袭扰了,瞪大眼睛问。
“……你不是管谁都叫美女么?为什么叫我乖乖?还有什么……宝贝……小姑娘也就算了……难听死了,可别叫了。”哦,终于找到交通卡了。
背转身打算离开的小小被段冲越来越紧迫的口吻和诡异的对话内容吸引驻足,回头望见段冲的脸色怔忡不定,边听取其他保安的通报边飞速地转动眼珠似乎在努力理清头绪、思索对策:“……好,我在庭院里,我马上去报告赵先生,你们尽量拖延时间,慢慢地带他们进来……我知道,你还管他妈什么派对呢!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
“那不行,我想叫你什么就叫什么。这不是你控制得了的。就好比我要追你也一样。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追不追则是我的事。你管我那么多事干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他语气十分坚决,神态异常温柔,用长辈责备孩子似的严肃腔调来陈述一个毫无道理的古怪逻辑。
有人用对讲机呼叫段冲,他插上耳麦凝神倾听,皱眉回应:“……骅贝新区警局?有多少人在门口?……告诉张先生了没有?……对,我不明白……什么?!他们有搜查令?!……我知道你们不能阻止他们进来……”
小小拼命想忍住笑,却实在熬不住嘴角和眼角的抽动。
小小咬了咬下唇,尽量用平静如水的语调轻轻道:“……对不起,再见。”
这个段冲太能扯了。如果没有见到庭院里他同那女孩对峙、充满了戏剧性冲突的一幕,对他没有一点儿清醒的认识,恐怕真的很少有女孩能幸免于他的凌厉攻势吧?尤其他还有这么帅气俊美的脸孔……哦,同聂家梵相仿的脸孔……这家伙真是个情爱犯罪高手!小小暗自下了判断,希望自己的判断不会过于潦草简单。
她全听到看到了,段冲有些气恼焦躁地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滕小小,请你以后不要偷偷听,如果有任何问题请直接来问我,好么?”清凉夜风拂动他额前发丝,剑眉之下的瞳仁琥珀般既含混又透明,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小小乘坐自动扶梯下到地铁站台边,段冲也毫不客气地紧紧跟随着来,同她并肩而立,凝望漆黑一片的深邃隧道,沉吟了一会儿道:“……小小,我是不是长得特别像你喜欢的那个人?”
两人骤然对视了几秒钟,虽然段冲的秘密很令人不齿,但滕小小还是为自己的窥视举动曝光感到羞惭而垂下头去。她慌慌张张、做贼心虚,根本无暇去分析段冲脸上的神情,“对……对不起……我是路过,偶然……”
“我喜欢的那个人……”小小揪紧了肩上包带,下了很大的决心道,“他已经……去世了。很多年前。”
“是你?”
“我猜得到也是那么回事儿。也许我就是老天特地放下来弥补你缺憾的那个人呢?”
“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偷听……”小小眼前猛然光影晃动,有人劈手摘掉了她的狩猎女神面具。抬眼看时,正是抛下那一对男孩女孩穿越树林而来的段冲,他的嘴角还留有未擦净的淤血痕迹。
“这不是长相的问题……你们的性格、为人行事……除了面容和声音,其他根本就没有可比之处。”
但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冷酷残忍、绝情无义的人却又充满了令人目眩神迷的魔力?他可以轻轻松松把恩断义绝演绎得真挚动人,无法抗拒。他那拒绝不要、玩世不恭的冷漠微笑,竟然也绽放得如此勾魂夺魄。
“很可以啦!谁敢跟我长得像啊,妈的,居然连声音都相似么?这不是开玩笑么?!不过我可不想做那个什么聂家梵的替身。我真觉得我和你挺有缘的,就该发生点儿什么事儿。”说着,段冲朝小小斜睨了一眼。
原来段冲是这样的人,滥交多情、不负责任、说扔就扔……同聂家梵那在无良浪子表象之下所隐藏的痴心情种做派截然相反。无论邻舍他人如何贬低恶评聂家梵,小小却曾见证他的善良纯澈和美好。他深爱着那个名叫安冉的美丽女孩,用情专一很多年,为她买醉,为她黯然情伤,为她吻错人……最终感动了她,俩人幸福牵手并肩走在一起,虽然这幸福来得未免太迟,太过短暂,但他们的情意却是真实值得珍视的……而同聂家梵有着如出一辙的脸孔和笑容的年轻男孩段冲,却原来是个如此冷酷残忍的人……当然不可能相似,满怀着期待的心情守候在这里窥视的自己才愚蠢吧。病入膏肓。疯子才会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努力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发?发生什么事儿?!”小小的脸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
接着转向女孩,残酷又深情地低语道:“我欠你的已经偿还清了。再见,安娜。”
“你是不是把恋爱看得太严重了?喜欢就喜欢了呗。”
她旁边的男孩已经双眼发红,蛮牛般脱掉西装丢在地上,拔出拳头朝段冲冲来,段冲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女孩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抱住了男孩,意图阻止他去袭击段冲,却被男孩用力挣开,挥出一拳重重击打在段冲面颊上,段冲踉跄了几步,最终站稳身体,抬手摸了摸从嘴角流出的鲜血,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静静地望着怒火冲天直喘粗气的男孩,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从不为女人打架。”
真不知道该形容他是个诚实的流氓呢,还是条直肠子的色狼。但和他对话让人感觉特别轻松,只要谨记他的本性,学术性的探讨也未尝不可吧。小小犹豫了一下问:“你觉得人一生会喜欢多少个人?不,是爱多少人?”
女孩听见他呼喊她的名字时,明显浑身战栗了一下,喜悦和悲痛交织着反复袭来,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这不好说。随缘吧。喜欢的可能会有很多,但爱的话,我想不会超过一两个。”
段冲叹了口气,抬头朝女孩诚恳地道:“……安娜,从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我从不对任何女孩负责。你同意这个游戏规则我们才开始玩。我从不玩爱情。你陷得太深了,这是你太冲动太感性。我很抱歉,但我们真的已经结束了……我希望你好好的,别这样好么……安娜……”他明明说的是全世界最最王八蛋的话,但不知为什么,那低沉婉转、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却拥有异常打动人心的魔力,眼神忧郁深邃,简直叫人为之迷狂。
“我想好了,一生只可能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聂家梵。他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女孩似乎没有听见男孩后面凄楚的话语,只是用充满怨毒、凄婉和不舍的复杂眼神直勾勾地凝视段冲,似乎既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又像是想要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拥抱再也不松手。
“这号伟大的人物究竟做过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了不得的大事啊?竟然能让你死心塌地到如此?有没有意思啊?还是你推托我的借口啊?”
她身旁的男孩怒不可遏地摔掉手中酒杯,指着段冲厉声道:“和这种下贱的贫民有什么可说的?!他有哪点值得你爱?!说过多少次叫你忘了他忘了他……”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酸涩,“我陪你这么久,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没想到你一看到他还是这副情形……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呢……”
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做过。小小呆呆地凝望着漆黑的隧道,那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仿佛宇宙黑洞,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她有些迷惘和糊涂了,果然如段冲所言,自己的死心塌地是愚蠢和无意义的么?多年来从未怀疑过的信念为何在此刻竟被一个年轻英俊的流氓,一条花言巧语的色狼撼动了呢?
“……你混账!”女孩凄厉的骂声变成尖锐的喊叫,她泪流满面,摇摇晃晃,情绪已经完全失控。
就因为他的面孔、笑容、声音……太像他了么?
段冲的声音低沉下去了,但却仍然坚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呃?你鞋带散了都不知道啊?等等你站着别动,你瘸着呢,我来帮你重新系一下!”
女孩爆发出尖锐的喊叫,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大颗泪滴滚滚而下,“是!你不欠我什么!我给你的宝马车你开来停在我公寓楼下,车钥匙放在信箱,所有我送给你的东西也全部堆在车里算是归还!你不欠我什么!你不欠我什么!哈哈哈哈……那我们的爱情呢?!我为你付出的青春呢?!”
段冲敏捷地伏下身去,一膝及地半蹲在小小跟前。只瞬间,小小的身体就完全僵硬了,石像般动弹不得。童年往事灵蛇一样从黑洞中蹿出来,白色闪电般击中了她。她的心在剧烈震颤,几乎要破膛而出。
段冲傲然挺立,脸上浮起的是冰山般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淡然道:“我没有欠你什么。我离开重庆之前曾发短信交代过和你分手……”
段冲的手指纤长秀美,灵敏迅捷地几下翻飞,一抽一拉,刹那间一朵蝴蝶兰就绽放在跑鞋上。
女孩脸上挂着泪痕,模糊了深棕色的下眼线,半是凄楚半是歇斯底里地对着段冲哽咽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交往半年,你说消失就消失,说滚蛋就滚蛋,从此再也不见……手机换号!地址搬迁!彻底从重庆蒸发!我恨不能一刀杀了你……”
他绑鞋带的方法,同聂家梵也是一模一样!
一见到他,似乎其他什么事情都变得不重要了,连老板路芒布置的王八蛋任务也可以暂时搁到一旁。
“你……你从哪里学会这样绑鞋带的?”小小的话声颤抖又急迫。
每次看见段冲都抵挡不住神思恍惚,更不用说几小时前他还那么强势地对她宣告:“……你和我不会仅仅是拍一张照片留念,然后擦肩而过变做路人甲乙如此简单……我注定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难忘怀的人!”
段冲仰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打小就会啊……怎么了?”
小小悄悄停下脚步,把自己隐藏在树丛的浓重阴影里引颈观望。因为那三人脸上神情看来都十分古怪。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中一个男孩是之前傍晚时遇见的段冲。
“你,你果真不认识……聂家梵?”
钢琴音乐吧旁侧高大的塔松、龙柏和银杏树林下,三个人在大理石女神雕像旁对峙矗立,两男一女,都很年轻。一个男孩身穿剪裁得体的亚麻色休闲西装,端着酒杯。女孩一袭裸色单肩长裙,面目姣好婀娜多姿,左脚脚趾上小钻戒闪闪发亮。显然是主人邀请来参加庭院派对的尊贵宾客。
段冲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恍然大悟微笑道:“他帮你绑过鞋带对不对?而且手势同我一样?”他挺直身站起来,朝小小灿烂一笑,纯黑眼眸深不可测,“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宿命的邂逅了么?命中注定你会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