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冲强力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尽可能冷静地扫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会很短暂,必须牢牢记住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各种毒品的颜色形态和吸食手法,以后需要询问相关专家获得更多详细资料。身边的老罗正全神贯注地按动藏在怀里的针孔相机,拍摄下这里正上演的所有丑陋姿态。他激动无比地无声默念着“爆点,真他妈爆点啊”——这才是真正的大片,比那位著名导演过往执导的任何一部影片都更精彩。
段冲惊愕地从人堆里辨认出两个刚蹿红不久的影视歌三栖小女明星,还有一位年过五旬的著名导演。两位女明星头发散乱,明显瞳孔放大,神志不清地相拥着激吻。旁边坐着的著名导演嘻嘻笑着收回停留在她们腿上的手,低头去桌上吸食盛放在锡纸上的白色粉末。几名跪在地上的“公主”正熟练地用蜡烛烧化一把银匙里一小块黑色膏状物,然后把液体注入到水晶酒杯里去。另一区域的吧台上还散乱放置着几支针管注射器和医用橡皮管……
半分钟后,他俩快速全身而退,走出511包房,继续装作酒醉的样子脚步踉跄地返回到自己的包房。此时无心恋战,稍微坐一会儿喝两杯酒就叫结账买单。账单价格自然匪夷所思,但只要回去后提交出爆点的新闻素材,黑特勒铁定会批准报销所有费用。所以老罗眼睛眨也不眨地付了款。
老罗和段冲推开女孩的搀扶,先后起身去盥洗室,返回包房时两人勾肩搭背扶着墙在走廊里跌跌撞撞,然后装作酒醉糊涂的样子推开511包房的房门。这件包房面积更大,是豪华套间,不停变幻的镭射光线下,有将近二十名男女自顾自喝酒、歌舞、吸毒,各种疯狂颠倒姿态,压根儿没有发现新进来的两人不是自己人。
他俩不露声色地在领班经理陪同下乘坐电梯下到大堂,一路表示不需要代驾,已经打电话叫了私家车过来接驾。即将迈步走出紫金帝皇奢华大厅的那一刻,突然有四名穿着黑西装、身形魁梧的男子飞速追赶上来,客气又坚决地拦截住了去路,“对不起先生,能否请你们跟我们来一下?”
红酒在水晶杯里不停被注满,然后喝干倾空。公主们温柔的笑语缠绕在耳边,有人娇笑着问:可以再点一个水果盘吗?老板?……莺莺燕燕的不知都在唱什么歌,只有眼前人影树精狐魅般舞动。
被人发现了?老罗和段冲暗自心惊,但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只要出了大门到了街上,他们还敢怎样?挥手摇头说着“没时间、没时间”,绕开他们自顾自大步朝门口走去。没料到那四名黑衣男子一个箭步追上来,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了老罗和段冲的臂膀,以挟持的姿态把他们朝大厅内侧一扇小门拖去。
老罗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道:“这里有全滨海市品种最齐全、最高端、绝不限量的毒品特供!”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日光灯作照明的逼仄小房间里,老罗和段冲被分别铐在两张冰凉的金属靠背椅上,面前是一张简陋的办公桌。这里布置得简直像一个审讯室。紫金帝皇俱乐部保安部经理是个长着鹰隼一样锐利眼睛的瘦高个中年男子,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种像是狞笑的表情,一言不发地从老罗衬衫内抄出针孔照相机抛在桌面上,冷冷问道:“这是什么?”
段冲惊愕,随后微笑起来,“吸毒吗?这里也给客人提供毒品?!”
“我的小玩具。”老罗笑嘻嘻地仰头道,“有你们这样对待贵宾的吗?我不过想拍一些你们这里漂亮的小姐而已……纯粹属于个人小小的癖好……你们这里不就是让客人寻求刺激和开心的么?”他料想紫金帝皇俱乐部也不具备专业读卡设备来读取相机内的数据资料,“快点放开我们。不然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傻小子,你光顾着看女孩了,没留意到刚才我们走过的511包房刚好有人推门出来?你没注意到门缝后那间房里一堆人神态很诡异不自然?看起来都很HIGH啊……”
“咦,奇了怪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冒台湾腔的么?现在怎么改成滨海话了?!”
“是什么?”
老罗一阵心惊,虽然表面装出镇定的样子,但慌乱之际一不留神忘记继续讲闽南话了。这下暗叫糟糕。
“笨蛋。这里并不单纯提供色情服务的,我对那个没什么兴趣。我要钓的是更大的鱼……”
保安部经理把针孔相机转手交给一名手下,“去让岩博士看一下,把里面照片都给我打印出来。”随后重重一拳砸向老罗跟前桌面上,冷笑道,“你当紫金帝皇是什么地方?想闯就能闯?你们还在装什么装?我一直留神观看各个摄影探头,你们闯入511包房去干什么?”
等进了足足有八十平米大的豪华包房,趁领班经理小希去找妈咪安排“公主们”前来供宾客挑选的间隙,段冲一把拽住了老罗恨恨道:“罗老!难道您说的大新闻线索就是这个吗?通过暗访曝光色情营业场所?这有什么意思?直接向警方举报不就得了?我们趁警方冲击检查的时候再行跟进,同样爆点……可现在,我们冒充客人本来就是非正常采访手段,已经踩了底线,加之做此类暗访新闻有损记者形象。你带针孔相机用来拍什么?那些小姐吗?会不会很不人道?无论出于生计所迫还是追求虚荣出来坐台的女孩,在我看来不是可怜就是可悲,只有组织卖春的幕后黑手才可恨。但暗访又不可能接触到幕后老板,您这次的安排实在是……”
“喝醉了跑错房间而已,发现后又出来了,有什么问题?”段冲冷冷回应道。
电梯抵达五楼,宽阔长廊头顶每隔十米就悬挂着一盏精致非常、哥特风格的黑色二十头烛火吊灯,沿着长廊是大大小小的包间。迎面走来的几名女服务生,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清纯可人。身穿统一制服,材质是半透明薄纱。老罗虽然事先有点心理准备,但多少也被惊到,努力装出毫不动容的样子,斜眼看段冲,这小子神色如常,脸上依然挂着浮华浪荡的轻笑,竟然还朝一个剪着齐眉娃娃刘海、特别清秀的女服务生眨了眨眼,引得那女孩反倒脸红起来。老罗不由发现,浑身散发超强电力的段冲磁铁一样吸引女孩的目光。
“在紫金帝皇,不可以跑错房间。跑错地方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保安部经理用猛禽盯视垂死挣扎的猎物那种目光死死瞪着段冲。他身后三名黑衣人捏着拳头,关节处噼啪作响。
直到电梯门打开,紫金帝皇俱乐部的女性服务生才出现。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鞠躬恭迎老罗和段冲进入。她身上穿一袭纯白色裹身裙,裙子短到膝盖上方三十公分,深V领直开到胸前第七根肋骨位置。
十五分钟后一名保安推门进来,把一叠A4纸递交给保安部经理。上面打印出来的全是老罗在511包房里所拍摄的照片。这台针孔相机是老罗再三拜托国外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办来的,相当于军方使用的间谍器材,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依然具有超高解析度。照片上511包房里整体环境、群魔乱舞的人影、吸食毒品的著名导演、目光散乱的小女明星的面容都清晰异常地显现着。甚至镜头还带有一定广角度,加上老罗这资深摄影记者犀利的取景角度,让所拍摄画面呈现出超强张力和震撼力。真的不愧为一组绝好的新闻图片。保安经理阴冷地笑了笑,把照片摔在老罗和段冲面前,咆哮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是什么单位的?扫黄风纪队还是缉毒大队?还是检察院?”
紫金帝皇俱乐部同其他夜总会不同,驻守大厅接待宾客的通常都是男性服务生和领班经理,受过良好培训,一方面彰显类似英国私人管家的气质型服务,另一方面也是对生客进行甄别。老罗关于紫金帝皇的信息来源是一个以往新闻采访时结交的境外富豪,他是紫金帝皇的白金级会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动向老罗爆料提供线索,那辆价值近200万的保时捷车连带司机也是由他临时出借的,加上老罗和段冲去奢侈品牌店租来的衣服,两人混不吝的气势,几乎完全打消了领班经理对生客的戒备心。
“既然猜出我们是什么来头,还多问什么?”段冲冷冷傲然道。
老罗随口报出一个名字,领班经理小希微笑着说了一声“稍等”,用别在领口的对讲机微型麦克风嘱咐后台查询。不一会儿得到确认,小希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微微欠身道:“请两位贵宾往这边走。”引导着老罗和段冲朝大厅正中央一条容纳四部电梯的通道走去。
现在只有赌一把了,冒充警察也是唯一的脱身之计。说到底,滨海市是个治安良好的城市,段冲从不相信滨海市会有所谓真正的黑帮组织。这些身藏暗处搞阴暗动作的家伙,虽然雇佣一帮打手保镖,但总该对警方有所忌惮。难不成他们还斗胆敢扣押警察?
“两位来紫金帝皇真是来对了。我们各种服务设施一流,一定会满足您的各种需求。是这样,按规定,有些项目和贵宾服务是要在成为会员后才开放,需要作一些资料审证,并且麻烦两位提供一位介绍你们前来的会员的姓名,便于我们更好地储存信息资料,更深入地了解您的私人需求,以提供专属的上乘服务。”
保安部经理直起身来,跑到门外掏出手机打电话:“……老板吗?不好意思打扰了,这里有两个家伙可能是警方……拍了照片,机子我缴没了……没有身份证明……嗯,我知道,没必要惊动大哥二哥……我先打电话给三哥……是,明白了,一定会处理好的。”等老板电话挂断后,他重新拨号给“三哥”,听筒里铃声响了许久都没有人接听。保安部经理想了想,另外拨了一个人的电话,铃响几下之后,终于接通,“……是四哥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您。我这里有点情况,能麻烦四哥您过来一趟吗?马上让人过去接您。”
“好啊,我反正随意啦。”
段冲和老罗在黑衣保安监视下无法交谈,只能偶尔目光对接一下表示彼此忧虑和试图逃跑的想法。
段冲点头附和道:“我们就想找个安静的、私密的豪华包间放松一下。罗兄意下如何?”
半小时后门被推开,和保安部经理一起走进讯问室的,是一个身穿老式褐色夹克、腰部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边踱步进来边笑呵呵拍着保安部经理的肩膀道:“能有什么事儿,兄弟,交给我,都没事儿!放心放心,改天找你老板一起喝酒……”
老罗同段冲对视了一眼,用台湾普通话拖长了调子道:“后生仔,我一个老友同我话事很久,都说你们这里有什么有的没有的,很赞。我是全世界跑的生意人,玩闹的地方见得多了,什么香港马会、观澜湖高球会我都是长期会员哦。今天我和至交小弟过来,当然是要见识一下宝地最有趣味的项目啦,你看着办,一般般的就不用说啦——”老罗母亲是厦门人,父亲是滨海人,他的闽南语基本可以过关,在这里冒充台湾人,估计也不容易被识破。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必须伪装成外省人,这样可以让紫金帝皇的人放松警惕。段冲的美式英语自然很好,但老罗英语不行,两人互动的话会出现纰漏,所以段冲冒充的是北荆人。
保安部经理对他恭谦有加,指了指段冲和老罗,低声道:“四哥,就是这两人。”
“两位先生是第一次来紫金帝皇吧?我是今晚的领班经理小希。是否需要我为两位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娱乐休闲项目?”黑色西服笔挺的领班经理面带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恭迎上来,热情又不过分热烈地迎接新宾客,“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从大厅前往紫澜候客厅的一段长廊全覆盖电子数码屏幕,是国内唯一的筒形LED显示屏幕,截面直径为五米,长度为三十米,视频滚动介绍紫金帝皇俱乐部的各项娱乐项目,两位可以先观摩一下介绍。如果不喜欢电子屏长廊,我推荐两位乘坐复古电梯,完全仿造葡萄牙里斯本一九〇二年完工的Santa Justa电梯,行程为四十五米,每一层都有独特设计装饰,内部均是红木装饰,可以容纳二十四人同时乘坐。两位可以先行登顶,到紫金之巅俯瞰一下滨海城市美丽的夜景。”
段冲低声对老罗道:“什么四哥?是他们的幕后老板吗?现在该怎么办?”
老罗微笑着朝他瞥了一眼,心想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段冲这家伙天生就是个可以应对一切场面的暗访记者。他的演技不是学来的,腔调是由骨子里真实渗透出来的,毫不紧张,毫不怯场,嚣张霸气,绝对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身份。只见段冲吹了声口哨,对司机说了声:“你先走,等需要时我们会再打电话给你。”随后笑着绕过车头,亲热地同老罗并肩走进紫金帝皇俱乐部门厅。他们俩勾肩搭背,脸上挂着同样歪斜不正经的笑容,分明就是一对气味相投、前来寻欢作乐的忘年交搭档。
没料想四哥同老罗对视一眼后,两人竟然同时愣住了,同时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你不是那个……”
后排座位另一侧的门也相继推开,一个身形颀长容貌英俊的年轻人从保时捷车里昂首站出身来,Dolce & Gabbana暗红薄款皮夹克、白色破领棉T恤、古法做旧的纯银项链和宝石蓝破洞牛仔裤同他浮华浪荡的气质十分契合,一双充满野性的黑色眸子在小麦色面孔上闪烁着不羁的光芒,微微露齿邪邪一笑,活脱脱就是一个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帮会王子。
苦苦思索半天,四哥拍着脑袋指着老罗喊出来:“一个月前我们在公安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见过面!”
门童恭谦地弯腰拉开后排座位门,一身Giorgio Armani烟灰休闲西装,里面配着件印着孔雀羽毛花纹衬衫的中年人踏出车来,衬衫纽扣一直解到第三颗,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嘴里叼着雪茄,一副老富豪花花公子的模样,那种目中无人的气度非同一般。如果不是他微微挺出的肚腩和前额稀薄的头发,只怕《滨海日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迎面走来都认不出这会是冬天穿羽绒服、夏天穿汗衫背心的老罗。
段冲“啊”了一声,扭头看着老罗:“罗老师?你们在公安部新闻发布会上见过……那他也是记者?”
璀璨霓虹中,一辆耀眼骚包得不行的火焰红保时捷911 2010款 Carrera 呼啸而过,飞快驶入紫金帝皇俱乐部用十二根八米多高的罗马廊柱作装饰的正门口前的宽阔停车道。
老罗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喊道:“……是你!你是滨海市特警大队副队长!你姓龚,我当时一起来的搭档还就几个关于本市治安的问题采访了你——”
紫金帝皇俱乐部则是水仙路上规模最大、最出名的夜总会。
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侧脸看了看保安部经理,耸肩笑道:“……哈哈,真是的,就算不是警方的人,也算是一个相识。真算你老板运气好。小钱,来见见我们《滨海日报》资深摄影记者罗老师吧——”
水仙路岩平西路一带是滨海市出了名的夜店区域。
从紫金帝皇俱乐部里脱身出来,坐在出租车里开出很远一段路,没见有人跟过来。段冲压低声音问坐在身边的老罗:“……罗老师,刚才您答应他们说把今天晚上看见的所有一切都忘记,就当咱们从来没有来过,还收下了30000元现钞……那是缓兵之计吧?当时那保安部经理有意没意地撩开西服,故意让我们看见他腰里悬挂着的枪套,是在暗示我们到底是‘拿钱封嘴’还是‘开口丢命’。那种情形之下,也只能暂时虚与委蛇了……”
段冲挑起眉毛露齿微笑,“好啊,能被罗老看上的线索,一定是条大鱼。能让我沾点光,不胜荣幸。”
“……”老罗沉默着没有答话。
“——小子,你少恭维我了。”老罗哈哈大笑,随后沉吟一下,看了段冲一眼,“我手头有条新闻线索,还有那么点意思……但还不确定水有多深。我写稿不行,想找个搭档。你来不来蹚这一潭浑水?”
“——罗老师,这可是最爆点的新闻啊!这笔钱款就是物证!滨海市特警副队长竟然是秘密提供毒品的高级俱乐部的后台……他还仅仅是四哥……那么三哥、二哥和大哥都是些什么人呢?!天哪,太爆点了。这条新闻捅出来,可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罗老师,谢谢您的提点。听说您年轻时尽跑别人不敢去的现场,还做过战地记者,拍摄了大量新闻照片,拿到一手资料。都说一张好照片比一千字的报道更有力度,我特别佩服您的胆魄。记者就该‘铁肩担道义、妙手揭真相’。如果不敢披露事实真相,只一味歌颂光明和谐,那还有什么意思?就怕没线索……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不怕以身犯险,也不怕当炮灰。有您这样的前辈在前方引路,我们不努力怎么行!”
“相机都被收走了。没有真凭实据,就靠你那一支笔杆子写……别人还会以为是反黑小说呢……弄不好告我们一个污蔑……我原先知道水深,可没想到这么深……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以为自己斗得赢么?”
“不用谦虚。老郝很欣赏你。你到报社才没几个月,就让你独挑大梁率队去采访那个拐卖儿童的新闻。当地媒体都不敢披露,却被你给踢爆,文章写得不错,引起一定社会反响,听说这几天电视台也追过去了,不错,不错……现在不少年轻人都被娇惯坏了,太阳晒不得,雨淋不得,出去跑个新闻得替他把车辆设备全部打点好,如果不是有稿分决定薪酬的制度放在那边,只怕领导不布置任务就绝对不跑现场,现在还有多少百姓管记者叫‘无冕之王’?称王当然不对,太高高在上,但记者话语权和被信赖度为什么会削弱这么多?到底是做新闻还是在作宣传?有没有替民众说话?我们自己多少也该找找原因,无论是自身素质的,还是体制上……被框死的人绝对成不了好记者。我喜欢你的脾性,死硬、有勇有谋、锋芒毕露、冲锋在前、敢做敢写。同我年轻时一个样。”老罗拍拍段冲的肩膀。
段冲完全愣住了,扭身盯视老罗岿然不动的侧脸,“……您什么意思?您是说放弃?!真的拿钱封嘴?!黑特勒和您平时不断提醒我们遵守的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呢?!”
“近期世界比较太平,版面上做不出火爆的题材。”段冲微微一笑,“大题材被特稿部霸占,我们总是只能报道一些鸡零狗碎的新闻。诶,怎么挖掘好题材,真的还要向各位前辈请教……”
“啊,到了,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请靠一下边……”老罗无视段冲的质问,大声对出租车司机说。出租车在寂静的街边停下,老罗推开门钻出车去。此时他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乱成一团,身上那件耀眼奢侈的品牌西服和衬衫同身后初秋夜色下陈旧的居民社区背景丝毫不搭配,仿佛一个走错戏台的悲伤的小丑。
“老郝近来心情不太好啊。”茶水间里,资深摄影记者老罗悄悄同段冲私聊,“按说今天小林这篇稿子也没多大纰漏,每天那么多信息量,总有些详细深入采访,有些稍微报道一下就可以了。老郝今天完全是借题发挥。可能是对最近队伍整体工作态度不太满意……”
老罗手里紧攥着三个白色信封,每个信封里是10000元现钞。他举起来朝段冲扬了扬,小声道:“扣除刚才我支付掉的11200元酒水费,剩下的,我们俩一人一半……”然后他抛了一个白色信封丢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眼见段冲仍然死死瞪视着他,看也不去看那装满了钱的信封,叹了口气,俯下身对段冲道:“小子……别犯傻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并不在意这笔钱。无论是一万,还是十万……你说得没错,作为记者当然要有职业操守,但你也不仅仅是一个记者,你还是父母亲的儿子、未来子女的父亲……我承认我今晚突然发现自己是老了。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事业了……什么记者、什么无冕之王……我们只是堂吉诃德,就算我们可以去和风车作战,但要知道,推动风车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而是风——大风!”
《滨海日报》社的要闻特稿部、社会新闻部、体育娱乐部之间的关系既有合作也有竞争,类似美国海军、陆军和空军。各部门主任私底下经常用嘲笑贬低其他部门的方式来提升自我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通常刻薄尖锐的调侃嘲讽都会引发部属记者的哄堂大笑和连锁反应般的密集攻击。但今天黑特勒训斥挖苦小林,却没人敢笑。
然后悲伤的小丑拿着那两个白色信封,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理由吗?就算车拖走了,人送进医院了,现场地上说不定有血迹,行人道边的栏杆上有被撞击出来的凹痕,路边摊卖安徽料理的排档师傅说不定目睹了全过程。只要你去了现场,照片、当时情形细节全都可以顺藤摸瓜采访到。也可以去交警大队采访处理事故的交警,可以去医院听听家属怎么哭诉。现在不少公交车司机都开野蛮强盗车,抢道、逼道、超车情况严重。去897路公交车车队里侧面打探一下,问几个尖锐的问题,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可以拿来当呈堂证供。还有那个开帕萨特的驾驶员,是否有酒驾?四人受伤!今天早晨还有一人死亡,不仅涉及私车,还有公共交通——由于外地接连发生数起骇人听闻的恶性撞车事故,近期交通安全正是关注热点,这样的新闻你都不深挖一下,敏锐性到哪里去了?!别以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我看不见。我不介意你们在跑各自条线的时候同相关部门单位保持良好沟通,但要牢牢记住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如果干社会新闻记者这一行,缺少敏锐度、好奇心和追逐新奇刺激甚至凶险事件的本能,注定你做出来的稿子都是平庸烂货。你不如去做娱乐版好了,炒炒港台哪个明星的绯闻,写写谁嫁入豪门受到虐待,生了孩子依然转不了正……家长里短婆婆妈妈道听途说,反正也没多少现场可跑,岂不是正中你下怀。”
也许在他的心里,此刻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一个曾经不惧怕在枪林弹雨中拍摄新闻照片的老记者,此时却有了新的觉悟——你总是为了所谓的光明作战,仿佛自己代表了正义。但为什么世界有白昼也有黑夜?为什么人世有正义也有罪恶?因为平衡。一切都在你肉眼不可见的地方微妙平衡着。没有绝对的正义,也没有绝对的罪恶。因为这是人类所组成的世界。人性本身就是善恶兼备的。你可以说贩毒和纵容贩毒是恶,你也可以说贪生怕死不敢曝光这恐怖黑暗幕后也是一种恶。但要善、要真、要光明、要正义——就要自身具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必须要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才能打破目前的平衡。你有么?你能么?如果不够力量的话,就选择缄默吧……虽然令人胸中愤懑,但是,为了你的家人,就选择缄默吧。
“……可……可是我接到电话得到事故情况时,交警什么的已经去过现场……那里已经都处理结束了,据说人和车都被拖走了,我就算去了现场,也什么都发现不了……”小林小声辩解道。其实心很虚,因为他理智上知道该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但当时人在酒局桌上,正面红耳赤地喝得酣畅。
段冲嘶哑着嗓音对司机喊了一句“开车”。颠簸的车厢里,那个白色信封在座位上扑扑跳动。
黑特勒盯视着浑身冒汗的小林,一巴掌用力拍在摊开在会议桌桌面上的当日的《滨海日报》上,怒道:“我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一要跑现场!二要跑现场!三还是要跑现场!你听进去了没有?都干了三年了,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是你以为自己有资历了,就可以偷懒了是不是?!一个具有真正职业素养的记者,哪怕被采访对象拒绝也要拼尽全力抵达现场。别人把你从前门推出去,你就要绕到他家后院,翻过篱笆、放倒他家的狗,想方设法从厕所的窗户爬进去。你现在就坐在办公室里,上几个网站、听几个电话,根据110、120联动电话报来的口头阐述涂一篇新闻稿出来,只有客观描述,没有任何细节!有时一些细节全凭想象和捏造,你以为写小说吗?生活中的事实永远超越你的想象!这样一味意淫出来的新闻谁要看?题目怎么可能爆点?你怎么从蛛丝马迹中去发现能同当前形势相结合、相呼应的隐性事实?嗯!?做记者,就要永远具有质疑精神,多问几个为什么,哪怕你亲生母亲说她爱你,你也要反问一声‘为什么’,因为说不定她爱你是希望你娶一个高官女儿为妻,这样可以解决你弟的就业问题……不到现场,不听取各方面说法,怎么知道事实情况怎样?我教你们的全忘光了吗?首先采访外围,其次采访对立面,再次采访被访对象,最后听取相关专家意见。完整的新闻报道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让方方面面都发出声音,媒体是什么?是各种对立意见的平台。只有完全呈现各种不同的声音,新闻才具有可信度和真实性。你都做到了哪些?”
段冲抽回目光,低头想了想,抽出手机给滕小小发送了一条短信:“宝贝,睡了没有?我想问,你所喜欢的我,是怎样的我?是一个勇往直前忠于自我的我,还是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我?”
“……没……没有……”小林脊背上已经渗透出一层冷汗。他最担心黑特勒问出下一个问题:你昨晚在哪里?——因为昨晚他被某家公共事业单位的宣传部人员宴请,拜托他帮单位做一条褒扬企业近期管理体制优化的新闻,这个活不那么好干,因为相当于软广告,但只要找到好的切入点,总有回旋余地,干了三年社会新闻部记者,小林有一定把握来处理,而且他知道该单位给他的红包必然比较丰厚。当然后期排版的编辑老朱也被邀请了,没有版面编辑的支持,光靠记者写稿,要刊发此类新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今天老朱轮班休息所以没有参加晨会。黑特勒的火力全部指向小林一个人了。
过了一分钟,小小的短信回复过来了:“我喜欢的你,就是此刻的你,就是任何时刻的你。”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去现场了没有?”蓝色烟雾中,黑特勒的眼神让人联想起凶悍的海盗。
段冲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如果我不坚持我自己的话,那就不是一个值得你喜欢的我了。
“……昨晚午夜截稿时,伤者情况还没有出来,我是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有一个人死亡的……”小林忐忑不安地回答,这个答案够上得了台面,黑特勒责难不到他头上。《滨海日报》每天午夜12点最终截稿,1点送入印刷厂付印,凌晨5点出厂由货运车输送到各个分发网点,清晨6点半前准时出现在全市大街小巷的零售报摊和书报亭里。截稿前没得到明确情况无法写入报道,决定不了这条新闻的重要程度,所以在“今日城事”中放置在不起眼的第五条位置。小林完全是按这些规则来办事的,黑特勒的质疑根本没道理。
他把手机放回到裤袋里,从另一边的裤袋里摸出打火机来。刚才被紫金帝皇俱乐部的保安人员搜身时,这个打火机也曾跟手机钥匙钱包什么的一并被掏了出来。手机被他们检查过了,没有私藏任何关于紫金帝皇俱乐部的照片。然后在达成不再曝光的共识后,四哥让保安把这些私人物品都还给了他们。
“你自己觉得这篇稿子有什么问题?嗯?你自己说说看。”
他们没有发现。甚至连摄影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罗都没有发现。
“……主任……我……是我……”迷雾深处,人群之后,某个角落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小林不算新人了,馥丹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他已经在社会新闻部这个超级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三年了。
这个打火机其实是一个微型数码相机。清晰度像素设置功能可能没有老罗的那个针孔相机那么高端,段冲的拍摄技巧也没有他那么熟练,但一定已经拍摄到了511包房内的现场情况。甚至在那间审讯室里,打火机被还到段冲手上的那一刹那里,他还偷偷按下按键,拍摄到了紫金帝皇保安部经理和所谓“四哥”——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并肩站在一起的影像。
“这篇稿子是谁写的?嗯?”黑特勒喷出一大口浓烟,冷冷发问。
段冲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接近深夜11点。他仰头默默心算着写完这篇报道需要多长时间。一个小时足够了。前方就是报社所在的大厦。今晚是黑特勒亲自值班作终审。午夜12点是最终截稿时间。在《滨海日报》上刊载不刊载,要看黑特勒的意见。但自己这篇新闻报道,绝对是写定了。
会议室内青烟缭绕。黑特勒是个有三十年烟龄的老枪,无论开会、写稿、吃饭、上厕所、泡桑拿都烟不离手,同他一条战壕里奋战多年的老记者们也都是重瘾头的烟友,烟酒比笔杆更有力地把他们紧密地联系为一体,成为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拍档。小记者们加入社会新闻部要过的第一关不是采访或写稿,而是学习在能见度为十五米的浓重烟雾中呼吸生存。经过几个月的熏染,新兵大都以毒攻毒地开始抽烟,甚至连几个拼死想留在社会新闻部的女孩也都不例外。所以一旦开起会来房间里就像点燃了大堆的篝火,不知情的人来到会议室,只见满眼浓烟滚滚,人影幢幢鬼魅一样晃动,第一反应都是立刻拨打火警电话。
即使《滨海日报》不刊载,他也会把报道和照片一并发送到四通八达的网络上去。
《滨海日报》报社社会新闻部主任一职暂时空缺,由人称“黑特勒”的副主编郝道夫代为主持工作,行使主任职权。自三个月前报社总务会议上决定扩充社会新闻版面以来,已把“今日城事”“律政空间”“媒体搜索”等板块逐渐归并到社会新闻部麾下,“黑特勒”虽职务上还没正,但手中实权却日益壮大。通过招兵买马,旗下直属兵将已逾五十大员,在报社内已属于仅次于要闻特稿部的第二大部门。这是最累、最苦、最需要体力去跑现场的部门,大量毕业于各著名高校大院的新闻系、管理系和传播系的稚嫩高材生应聘就业,想修习记者心法的初生牛犊往往都先安插在这里,加之纸媒新闻界人员流动历来频繁,所以社会新闻部总是龙蛇混杂虎豹鸡鸭挤成一窝。要把队伍带熟,提炼出几个靠谱的骨干,甚至是心腹,成为真正“如肩制臂、如臂挥掌”的得力军,必然还要经过千锤百炼。
同时,署上自己的中文名字。
“……本报讯,昨天晚上20时许,加汀路旭日路口,一辆私家帕萨特为了避让急速行驶的897路公交车,驶入非机动车道,连续撞击一辆摩托车和两辆自行车后又挂倒一名行人,造成四人受伤,伤者随即被送入医院进行紧急治疗……”
这绝不是堂吉诃德的签名。而是一个滨海市住民,一个坚持正义、忠于职业操守的新闻记者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