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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2:命运之轮 第10章 黑暗汪洋上的烈焰

“……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你会怎样?你会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那样也跳下来吗?”

听见段冲再次平静微笑着说出这两个字,小小只觉得脑海里百万亿座火山一起喷发,冻结的血液崩裂成无数碎片,发了疯般转身朝通往露台的落地移窗扑去,用力拉开——那一刻,心里真的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段冲惊呼一声,从沙发上弹跳而起,迅疾无比地纵身越过茶几把小小扑倒在窗框上,然后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重新拖回安全地带,气急败坏地怒叱道:“你这个笨蛋!你疯了吗?!”

“不会。”

“……好啊。”他的眼神缥缈,如同万里冰原上漂亮无敌却空寂虚无的北极光。

小小绝望地尖叫一声,疯狂挣扎起来,试图甩开段冲铁箍一样的臂膀。但无论她用掐的还是咬的,段冲都死死抱紧了她的腰不松手,“笨蛋。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跳下去?!只要有我在,我怎么可能会给你机会任由你跳下去?!你如果这样以为,你才真的是疯了……”

小小感觉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都在慢慢凝结,被他的残酷所冰冻,她再次低声强调道:“……你要知道,我这次走了,以后就再也不打电话给你,再也不发消息给你,再也不见你了……”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颤抖着变调了。段冲把小小拖抱着朝后倾倒在沙发里,在她肩膀上咬下去,野兽一样蛮横凶猛持久的吻,留下一圈淡淡齿印。小小忍熬着疼痛,微微呻吟。不知道为什么这疼痛里有令她感到欣慰的东西。仿佛是段冲把他内心深处的痛传递到她肩膀上了。不喜欢他淡淡的、冷静的。宁可他是这样疯狂焚烧,不能自已,同她一样失去控制。

段冲嘴角慢慢荡漾开笑颜,像月光下冰凉湖面上闪烁着微光的水波,他轻轻说:“……好啊……”

“……好吧,我投降……”他冷静平滑的声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和焦虑,他坚强华丽的面具脱落下来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你。因为我害怕。”

小小捏紧了拳头,直到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掌心,感觉到痛楚为止。然后她挣脱开段冲的掌控,翻身下了沙发,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段冲仰起脸,微微眯起眼笑着凝望她。小小脸上满是痛苦忧伤的神情,“……今天我走后,你还是会像之前一样把我抛之脑后吧?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直到我死守在你家门前,叫你无路可走时,你才会像可怜街边流浪的小猫那样把我抱进屋子里来吧?随便哄哄,随便抚摸,随便安慰一下,然后温柔笑着又把我放逐到街上去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走,我自己走。”小小咬紧嘴唇恨恨地说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段冲的眼睛。

小小安静下来,充满疑惑地重复他的说辞:“……害怕?”

墙上的月亮。城市上空的月亮。人造的,自然的。一起出现在这世界。亦真亦幻,简直无从分辨。

“是的。害怕。你从来没有害怕过爱一个人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吗?”

段冲把她推翻过身去,俯下头亲吻她的脖子和肩头。电流弥漫全身,小小闭上双眼,无法再说话了。

“……没有……从来没有……为什么要去控制?”小小提出疑问,其实已经有点儿懂得段冲了。所以虽然眼眶里还充盈着刚才绝望疯狂的泪水,嘴角却有诧异微笑烟花般绽放开,“……一直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因为你误会我同别人相亲,可事实不是那样……”

“恨我吗?我要你恨足我整整四十七年的,还记得吗?现在这样的恨,还不够呢……差得远呢……”

“……那天刚看到你在茶室里同人相亲时,我真的气到要爆。我买单、出门、过街时,心里都有个声音在狂喊:‘快来追我,你只要抛开所有人,现在、立即、马上飞奔来追赶我,把我带回桌前,牵着我的手骄傲地向他们宣告:这是我男朋友,他的名字叫段冲!’……我就能释然,我就会原谅你……但你始终没有。你要顾及你的面子。你要确保自己不被质疑、不被责难。奇怪的是难道我就不够资格让你介绍给家人吗?你对我有这么严重的不满吗?那你之前为什么同意放下过往一切和我恋爱?用你的话来说,你就这样残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我在过街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双眼望出去只有白茫茫的雪原,往来行人、行驶的车辆全都看不到……真奇怪我居然没有被车撞到诶!”

“……后来对方没有起诉,那件事以后再说……我现在想谈的是关于你——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实面目……”小小转过身来,直起身子凝视段冲双眼,声音颤抖得厉害,“你告诉我……在寺庙里用打火机点燃信笺,和着可乐把纸灰喝下去的是你真实一面吗?那个说‘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真实一面吗?还是利用完就扔的才是真实的你?失踪一个多礼拜,突然回来出现,告诉我多多下落还带我们赶去救援,那也许只是你良心发现……结果你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你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心?……我好恨你……真的……好恨你……”

滚烫热泪夺眶而出,小小挣扎着从段冲怀里站起来,转身就面对他跪下去,“对不起!是我的错——”

“宝贝儿,我并没有消失不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不是出现了吗?如果没有关心你,会那么深刻地记得只见过一次照片的你弟弟的脸吗?你弟弟后来怎样了?”他所言的确是诚挚真理,但语气音调控制得舒缓得当,听不出一点情感泛滥的地方。非常怪异的火苗,看着是燃烧的烈焰,其实内核却是温凉的。而在他抚摸之下的女孩却同时被愉悦激情和愤怒悲伤这两类互相矛盾的情感轮替袭击着。她已经全面失控,而他依然把他的船舵掌控得牢牢稳稳的。难道面对惊涛骇浪,被卷入旋涡的,唯独她这一艘船吗?

没等她膝盖落地,段冲已经伸出双手飞快托住她双肘,柔声道:“疯啦?跪什么跪?起来乖乖听我把话说完。”随后把她抱进自己怀里,从背后紧紧搂着。

“……对我立下誓约,说今后永远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我怎么解释、怎么央求都不理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脆弱需要帮助的时刻,你在哪里?完全不听我的解释……不管不顾甩手去外省追踪新闻……对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这些天来我是怎么度过的……”

“……收到你发来解释的短信,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后。你是在相亲的台面下偷偷编辑发送的吧。一定措辞了很久。那条短信好长啊,被系统自动分成了六条,哈哈……是的,我没有回复。后来大概是熬到相亲活动结束了,你赶紧给我拨来电话,那是两小时之后。我也没有接……”

“我怎样对你啦?”段冲的话声柔滑得像猫咪的皮毛。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你不相信我的解释?”

“……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啊……为什么?”小小轻声问,她的声调要保持镇定可不容易。因为段冲的右手拨动琴键般沿着她身体的曲线一路游走,仿佛有电流泛着紫蓝闪光在皮肤上温和地灼烧。他指尖碰触到的地方仿佛漫山遍野开起了繁花。灿烂得叫人晕眩。

“……其实在接到你那条超长的短信之前,我就已经投降了。我作了种种猜测和设想,包括最好的和最坏的。最坏的设想就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你背叛了我——这通常都是我扮演的角色。我知道自己向来是个浑蛋,但没想到遭到背叛和离弃,竟然会是那样痛彻心扉、感觉整个大地都消失不见往下坠落的感觉……我想这也许是报应吧。假如是最坏的设想,我不清楚你是打算尽快向我提出分手呢,还是试图用掩饰解释的说辞暂时挽留我……如果你说了谎,我究竟该选择信,还是不信?”

段冲斜靠在沙发一头,小小横卧在他身边。段冲把小小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从背后看她的发丝瀑布一样从肩膀脊背上一路滑落下去,她肩头到腰际的曲线柔美得像连绵起伏的月牙色的山脉。

“——我没有说谎,那也不是掩饰——”小小急切地争辩。

墙上月亮形状的小灯朦朦胧胧地亮着,同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流光溢彩的夜景灯光相互交融,映照着客厅里宜家白色布艺沙发。冷气在屋子里弥漫盘旋。椭圆形的玻璃茶几下铺着地毯,光着脚踩在烟灰色的珊瑚绒地毯里,那种温柔舒适的感觉简直让人想要飞起来。

段冲笑着亲吻她的耳垂,伸长右手抚摸她的膝盖,“嗯嗯我知道,乖乖听我说下去……令我觉得特别震惊特别悲哀的是——当时我心里真实的声音竟然是:即使你说谎欺骗我,我也只有选择去相信。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害怕失去你——”

但小小还是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腕,埋头在自己膝盖上浑身发抖。段冲蹲下身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长长睫毛上像挂了一串碎钻,牙关震颤说不出话来。段冲抿紧了嘴唇,左手抄进她的腿弯,挣脱开她的双手抖开右手腕伸在她胳膊下揽住肩膀,没花多少气力就轻松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轻轻笑着说:“宝贝儿,钥匙在我左边裤袋里,你来开门吧,我的手有点不够用了。”

段冲停顿了一下。小小心里涌起一阵强烈酸楚,他现在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段冲无奈地用左手摸摸她的头,柔声说:“好了,知道了,我在啊,我不走。来,起来好吗?”

“……我竟然因为害怕你离开我而作出这样的决定……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已经完全屈服在你之下了。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再也无法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立于不败之地……这种害怕情感不受控制的恐慌,女孩是不能体会的吧?才恋爱几个月我就一败涂地了,未来怎么办?……所以我没有回复你的短信,也没有接你电话……”

小小伸出双手一把拽住他的右手腕,用力之猛让自己十个指关节都瞬间变白了。

“——一个多礼拜?连出差都拒绝告诉我?不是为了救多多你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而后从上次分别到今天也有整整五天,你也一样当我不存在?这像是臣服于我的表现吗?像是一败涂地吗?一败涂地的、苦苦哀求的、在你门前死死守候的,都是我,都是我好不好?”小小握着段冲的手腕,把他的手臂覆盖在自己眼睛上,感受他脉搏跳动时皮肤轻微的震颤,一边小声喊道。

他的话语点亮了走道天花板下悬吊的照明灯,所有的阴影都退散了,可以看见他嘴角浮现的淡淡的笑。

“刚开始是被不可以落败、不可以失控的荒唐念头牵引着没有和你联系的。可到了后来……来,宝贝,我给你看点儿东西……”段冲说着,提起身上T恤衫下摆,翻举过头一把脱掉。小麦色皮肤包裹着胸膛腰腹部形状完美的肌肉,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这是小小第一次看见段冲赤裸的身体,几乎停顿了呼吸。

“起来,宝贝儿,大理石那么冷,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坐着的。”段冲温和地说,仿佛她是他的孩子。

“……这儿……看见没有?”段冲指着右边肋骨下方一道十厘米长、结疤不久的浅浅伤痕,“被刀划伤的。上次和同事前往草枝县暗访村民拐卖小孩子、逼迫他们耍马戏乞讨的新闻。在追踪失踪孩子的线索时,被拐卖儿童团伙成员发现。对方大概有四五个人,身上都带着刀。我只有一支录音笔,同事身上扛着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和长焦短焦镜头。当时的想法只是要保护录音笔和相机里的资料数据。他们追了上来,近距离接触时我被划伤了。幸好刚好有一队赶着结婚的仪仗队从田埂上通过,才没出什么大事……当然,我想他们最多也只想吓唬吓唬我们停止采访,没那么大胆子杀人。”

段冲提起步子,却最终没有跨进电梯,而是转身朝走道里的小小走去,站定在她身旁,垂下手臂探出手指轻轻触摸小小毛茸茸的鸟羽一样的发丝。小小从迷蒙恍惚中醒来,抬起头望见了段冲。他英俊无比的脸,一半笼罩在走道的黑暗阴影里,一半被从电梯厢里溢出的灯光照亮着。既像喜欢恶作剧的纯真天使,又像是初次涉足人间的迷人恶魔。混为一体,再难拆解辨析。他的脸,永远同他的心一样,总叫人看不清,却又无可救药地令人眷恋着。

“我的天……”小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用指尖触摸那道伤痕,“……天哪,为什么不早说?想让我担心死吗?如果你有什么意外,叫我可怎么办才好……不要做这一行了好不好?换个安稳的工作。”

小小依然在夜的阴影里沉睡,她竖起两个膝盖抱臂的姿态像个胎儿,没有了温暖子宫的保护被丢弃在黑暗闷热的世界里显得惶惑孤单。段冲透过玻璃落地门,扭头凝望她纤细得仿佛一捏就会被折断的手腕……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整个世纪,又短暂得像一次呼吸的瞬间……终于,电梯来了。

段冲轻轻拍抚她因恐惧而变得僵硬的脊背,微笑道:“别担心。早就没事了啊。新闻这行业很适合我,我喜欢冒险刺激的生活……你就骂我愚蠢吧。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又有了新的顾虑。是同之前害怕失去你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混乱了意识……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的生活会是怎样?”

八点半,段冲从开启的电梯门走出来折身进走道,赫然看见靠在自己家门前、坐在地上已经睡着了的小小,微微愣了一下。脚步声没有惊醒她。他站在她面前矗立了整整有一分钟,犹豫着。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是怎样矛盾挣扎的表情。一分钟后,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转身拔步朝电梯走去,按下往下的按键。

“你说什么?!”小小抬起脸,惊愕地凝视他。

这份狂热不畏惧牺牲的爱情就像是自焚肢体点亮的光明,就像是人生之锚。被它牵扯着,面对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才会努力去抗争奋战到底。求求你,上帝,不要让我失去这支锚。无论多么沉重,无论要航行多么遥远的路途,都请让我负荷着它……

“当有一天,我们成为彼此生命中再不可缺失的那个人之后,其中一个人或是离开了,或是因为什么意外而消失了,例如车祸、疾病……你觉得会怎样?”

但这就是自己所作的发自内心的决定。想用全部的生命能量去爱一个人。奋不顾身地付出,不问值得不值得,不去计较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去想可能面对怎样疼痛伤心的未来。以前是聂家梵,现在则是段冲。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此刻万籁俱寂,与世隔绝。独独死守这一扇也许永远不会开启的房门,不会去寻找其他的出路和充满阳光的大道。这样的自己,已经被叶子悬无数次骂过笨蛋愚蠢,这样的自己,无数次被沈樱嘲笑冥顽不灵。

段冲摇头笑了笑,但那笑容是凄凉哀伤的,“你就骂我是怯懦的胆小鬼吧……我害怕的东西是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得了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十七岁那年,母亲又在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交通事故中丧生……似乎总是有类似厄运这样的东西缠绕在我周围。当我明白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你的时候……我想我再也无法承受失去挚爱的那种崩溃了。同样,对于你来说,假如你爱我爱得有那么真切疯狂,你也同样无法承受某一天突然失去我的那种痛苦……”

走道对面那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形枯瘦、鹰钩鼻子、顶着一头稀疏花白头发的老头出现在缝隙后面,骨碌着浑浊的眼珠充满怀疑地看看小小,又抬头看看亮着的灯泡,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死瞪她很久,直到灯光熄灭,走道再度陷入黑暗阴郁的怀抱。小小不敢再拍巴掌去点亮灯。老头儿这才慢慢关上房门。被黑暗笼罩着的小小抱着双腿埋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渗出来。

“不会的。”小小不去管从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捧着段冲的脸亲吻他的额头和眼帘,“我没想到男生也会这么多愁善感、胡思乱想的。你以后别跑那些有风险的新闻好不好?”

所以每当照明灯无声地熄灭,小小就拍响巴掌再次把它点亮,这样自己就会不那么害怕。

“我喜欢新闻记者这份工作。就喜欢追逐惊险刺激的新闻,这是我骨子里的本性,天生就带来的,绝对改不了。当然,其实我们的工作风险同特警、消防员、士兵、黑煤窑矿工相比那是低得多,甚至比现在的韩国娱乐明星行业、金融证券类、会计事务所风险都低。你有听说过记者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自杀的事情吗?你听说过有记者过劳死吗?客观点看,所有的行业都有风险。或者说,活着就是风险。其实我的想法同从事什么工作并没多大关系,而是同个人过往经历有关。宝贝儿,我不害怕死。也不害怕同其他任何人离别——只有你例外——所以这两周以来,一直试图和你保持距离。我的想法或许很愚蠢——我想如果不那么相爱了,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和恐慌了……我害怕世界上有一个我太过在乎的人。我会变得软弱,不像我自己。也许我不该和你在一起,我怕自己给不了你安稳幸福的生活,我想稍微离你远一些……”

咳嗽一声,或拍响巴掌,悬空的灯泡就瞬间点亮。眼前立刻光明了,那人造的光明带来短暂温暖和安全舒适的错觉,不,也许不该说温暖,因为九月初的天气依然闷热无比,横向的走道连接着纵向的电梯间,尽头只有一扇不断吹进热风的窗户。但为什么会感到温暖呢?是因为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冰冷,还是对见到段冲后不可控的局面感到担忧害怕而觉得心冷?所以这一团玻璃罩里炽热的小小熔丝就像在呼应自己内心深处那仅存的、固执无比的一虫火苗一样的意念,知道一定会有些微妙的力量在自己身体以外的地方顽强搏动着……也许他会给出一个令她欣喜到落泪的回答?好吧,不管怎样,光明总让人看到希望。

“做到了吗?你做得到吗?”小小将额头抵在段冲额头上,捧着他刀削斧凿瘦削的脸,耳语般轻声问。

这里一梯四户人家,走道安静地沐浴在黑暗里,天花板下悬吊着的公用照明灯是声控的。

段冲沉默着,想不出正确的回答。过了许久,他把小小抱起坐在自己膝盖上,一点点抚摸着她的面颊和脖子,用手指描画着她脉搏的走向,然后慢慢凑近,充满欲望地、持续长久地深吻她。他的胸膛滚烫,漆黑眼眸深处有火焰在燃烧,不是温和或冰冷的火,而是可以融化一切恐惧和茫然的炽热烈焰。

小小凭借稀薄记忆找到段冲在报社附近租借的公寓房。从楼下望见他家的窗口是黑暗的。坐电梯上去按响门铃,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应答。掏出手机找到段冲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没有按下拨号键。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半,也许他在报社加班还没有回来。去报社打扰他工作可不是明智之举。从机车包里翻出一条手帕铺在地上,背靠着段冲的房门就地坐下,决心等他回来。

她幼细嶙峋的锁骨突兀隆起,皎洁月光映照,咽喉之下形成深深的谷影,刚好可以盛放他的嘴唇。

所以,想抵挡痛苦和悲伤,那就请放手去爱吧。

墙面上月亮灯模糊的影像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同苍蓝色天穹中明亮的月亮完美契合地融为一体。

所以渴求爱情是一种试图抵抗悲伤、期盼踏上陆地、结束流浪漂泊的脆弱的人类本能。

很久之后,沈樱知道了这一夜的对话和事件后,轻轻拍了拍滕小小的面颊半是哀怜半是讥讽地说:“宝贝儿,多么古怪的逻辑啊,多么自相矛盾的说辞啊!因为害怕失去你,因为害怕不能和你在一起,无法承受那种崩溃而选择疏远你。真的爱得那么热切疯狂的话,难道不应该天长地久地厮守吗?难道不应该排除种种障碍、突破艰难险阻时刻陪伴在你身边吗?如果哪个男人愚蠢到敢对我说这番话,还指望我会因此而感动,我一定会把他揍得连他亲生母亲都认不得……”

所以你被激情驱使,爱情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化学幻觉,但它点燃了火光,让你看见明亮,指引方向。

“你觉得他那是在欺骗我吗?”小小的语调冰凉干燥,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干涸封冻了。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悲伤无奈和绝望。因为在你短暂的百年人生中总是要被迫面对许多烦恼困惑、疾病困苦、绝望疏离、生离死别……那么微渺的你无法永远承受那么多的挫败感。那么微渺的你看不清所谓正确的未来。航海本就是充满了危机的冒险。前方一片黑暗,脚下遍布礁石。无论是你所身处的时代,还是你头脑和躯体的内部,都是混沌而深不可测的汪洋。

“真相和谎言之间的界线是很模糊的。姓段那小子以前不是也吹牛说:新闻只有事实,但永远没有真相嘛。因为信息传播时所呈现的表现方式——文字、语言甚至图像都具有片面性。舆论可以导向,宣传始终具有立场,记者用自己能够诠释的方式去报道,受众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去解读真相——片面的事实是真相吗?思想灵魂爱情这种无形的东西,连事实都还没有构成,谁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他的人生总是充满了质疑和反思。为什么这两点你一点都没有学会呢?”

你不仅不可操纵外部的世界,你更不可命令身体内部细胞的运作,你不可控制你脑海深处每一个爆燃的化学火花,你不可预见自己人生这座充满雄心壮志但注定走向覆灭的巴别塔的设计蓝图,你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一再把生命推倒重来。

小小沉默着。

这种由简单操作衍生成复杂结果的过程,在生物神经学中称为“emergent process”,有人把它意译为“玄出”——意即大量神经细胞的简单机械活动融合产生高度复杂的智能。人脑中的神经元细胞就如同小小蚂蚁,简单机械地传递着极其微量的神经递质,单独来看,就像最原始的二进制计算机运算单元,迅速处理所接收到的身体内部激素化学信号和外界图像声音气味触觉等信号——百亿万神经元细胞的综合运作就这样铸就了智慧人类的思想和灵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变化中求取平衡,又在平衡中求取突破——被小小细胞的系统运作操控着的人类就是这样复杂、充满了矛盾、难以自解的生灵。

沈樱觉察出小小满腹的阴沉抑郁,尽量柔和了声调,但依然不打算违心地劝慰安抚,几近残酷地说:“不负责任的男孩骗女孩一阵子,负责任的男人骗女人一辈子。为了圆一个谎言,往往需要用成百上千个谎言去支撑。这第一个谎言无非就是‘我永远爱你,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而之后的千百万个谎言就是‘你永远那么年轻那么美’‘你妈妈说的总是那么有道理’‘很乐意借钱给你弟弟’‘最近工作很忙需要加班’‘孩子还是和你亲啊,所以就拜托你了’‘走在街上我从不看别的女人’‘废话,当然是家庭重要’‘我做家务总是会越搞越糟’‘很抱歉出差在外地不能陪你去医院了,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就算是为了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太爱你’……当然,只要彼此还在互相欺骗,至少说明还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和动力。如果有一天,连谎言都懒得说了,那就说明爱情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感情都丝毫不剩了……到那一天你才觉悟,已经太迟了……对不对?……哦对了,有件小事,路志钧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小小的蚂蚁,成千上万的蚂蚁夜以继日地叼取就地取材的泥团,按简单机械的规律累积叠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用千百万亿个米粒大小的小泥团构筑起一人多高的巨大泥墩,内部曲径通幽,有供士兵休憩的营房,有专门储存食物的粮仓,还有豪华套间专为蚁后所设,让她安心地产卵繁衍以壮大其部族——无论抵御外敌还是通风散热,都是一等一的建筑水准。而在每一只蚂蚁叼土堆积时,它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它们那小得可怜的脑袋里也绝对没有“建造坚固豪华大厦保护整个部族”的宏伟蓝图。一切都源自生物遗传,被本能所驱使。

小小错愕了一下,笑道:“你骂我那么多,说到底你自己还是相信爱情的。”

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红土黄泥被经年累月的烈日暴晒着,缺少高大植物,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嗯……相比爱情,我更倾向于信赖自己是个擅长于制造谎言的高手。宝贝儿,爱情不是男人赐予我的,而是我创造出来的。”沈樱充满了魅惑和挑逗意味的笑容如同暗夜星辰般灿烂。小小恍惚中觉得,那样的神情,同段冲的很有些类似之处。也许沈樱和段冲,他们在骨子里真的属于同一种强大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