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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2:命运之轮 第8章 看不见的微光照亮虚无迷茫

就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比自己真正的生日迟了四天,但希望这迟到的生日家庭晚宴能唤醒父母之间沉睡着的深厚情感,让他们从各自孤立执拗的小世界里醒悟过来,真正意识到——家人有多么重要。

如果连最爱的人、发誓无论富贵荣耀还是疾病困苦都并肩牵手在一起的人、拥有融合两人血缘的孩子、在同一屋檐底下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都要以分道扬镳作为结局的话……那难道不令人感到悲哀和沮丧吗?从事国际贸易以来,路芒步步为营,凡事都要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有没有其他意图”“下一步会怎么走”等基础防范性问题,这世界上能够信赖的人本就不多。对高处不胜寒的父亲来说,恐怕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随着奶奶过世,爷爷年纪愈长健康情况不容乐观,自己又长期同父亲势成水火……改善父母之间的关系对父亲来说很重要……或者说,对坚定自己内心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的信念,也很重要。

所以当路芒和路志钧两人相对无言却满心期盼地静坐在低调却奢华的1号贵宾房内,听见门外空旷大厅的电梯响起“叮咚”开门声,不由对视一眼,一同起身以绅士礼仪恭迎汤姿的到来。路芒从父亲眼睛深处看到了几分罕有的羞涩和紧张,他微笑了一下,祈祷母亲眼睛里也有同样的神情……而之后的漫长几秒钟时间里,他根本来不及去分析察看母亲眼中的神情。因为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门口的除了汤姿和毕恭毕敬作导引的领班经理以外,母亲身旁还有一个人。

因为坚信一生爱一人吗?因为路家的男人,就该有这样对真爱坚守如一的信念。

一个年近不惑、褐色头发深蓝眼睛的外国男人。

那晚在四季酒店顶楼星元素美式餐厅里,父亲不是亲口对沈樱说“我这一生只爱过我儿子的母亲,我太太她一个人……”么,至于后来那“……直到遇见你……”五个字,路芒早就把它们推在脑后一个遗忘死角里。父亲还是深爱着母亲的,如果倾尽全力在中间斡旋,说不定他们会有和解复合的一天。其实路芒内心也很矛盾,明知父母不是一类人,他们各自追求的人生完全不同,捆绑在一起也不能幸福,自己如今所有的策划都是强人所难。但另一方面,他却仍然不遗余力地去一桩桩一件件地布置安排了。

外国男人微微弯曲的手臂以保护者的姿势轻轻靠着母亲汤姿的后背。

顶级红酒、玫瑰、音乐……这三招都是路芒从以往所看的寥寥可数的几部电影里搜肠刮肚概括出来的浪漫武器。就他自己而言,觉得无聊之至,但女人来自金星,男人来自火星,男人觉得无趣愚蠢的东西,或许却是开启女人心扉的密匙。所以三招齐上,逼迫父亲就范向母亲重开追求攻势。

路芒觉得天和地一下子分裂开了。妈妈你究竟想干什么?示威吗?你千里迢迢飞来庆祝我的生日,就是为了带个无聊男人来气爸爸吗?你把我和爸爸置于何地!对你来说,家庭就那么不值得你珍惜,不仅绝情抛弃,现在更要冷酷无比地返身回来踩在脚底?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不是你在忍受父亲的高压专制,而是父亲包容和纵容了你的任性和幼稚。你想证明些什么?你和父亲已经离婚了,请不要再用这样低劣愚蠢的方式来刺激他、试图引起他的忌妒了好吗!

妈妈渴慕品尝已久的法国波尔多一九八二年Château La Misson Haut-Brion红酒预订不到,只有一九九六年Château Haut-Brion Blanc,只好将就了。但玫瑰马虎不得,一大束捧花实在恶俗,也根本不适合父母那个年纪的人,所以特别让吉米去订购了三支正宗产自荷兰的蓝色妖姬,据说花语含义是“你是我一生最深的爱恋”。路芒坐在车里拧着自己眉心,冥想父亲举止拘谨地朝母亲递上鲜花的场景,总感觉滑稽牵强。只有寄希望在四人提琴小乐队的伴奏下,那场面不至于过分尴尬。

路芒焦躁惊惶地扭头瞥了路志钧一眼,父亲看起来十分从容,睿智而镇定地微笑着,冷静的调子也没有一丝犹豫颤抖,“好久没见了,汤姿,你好。这位是?”

四天后周二下午五点半,路芒审核完当前几个项目的流程进度,把财务要求的面呈汇报推迟到第二天上午,早早让司机开车载送他去长堤3号的Jean Georges餐厅。虽然临时代理秘书吉米已经预订好了观览得到美丽江景的1号贵宾房,但他总对吉米的办事能力百般挑剔,不提前去确认检查一下不会放心。

原本预备要面对暴怒和咆哮的母亲看到父亲的不惊不乍、平淡自若,反而有一刹那不知所措,她紧绷的神情松缓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好,路志钧。芒芒,你又长高了。这是Romain,我的未婚夫。”

小小完全蒙了,满腔热情此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想喊叫,想质问他到底记不记得曾经说过“……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他究竟想怎样?为什么要如此冷酷决绝地对待她?难道就因为相亲事件的误解而决心要抛弃她了吗?那么多的无法理解,那么多的不甘心,小小矗立在风雨中哭得泪流满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消失在虚无迷茫之中……

“你好。”路芒看见父亲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真诚而适度。他知道父亲正披挂上平日里商界谈判时的强大伪装,在任何情况下都严谨礼貌,他的面容仪态就是拔地百丈的坚固城墙,无懈可击、坚不可摧,无论胸中多少丘壑城府、多少猛将强兵,都不让对手看清阵法布局和火力。只有在极端无法克制自己时才会做出无意识的微小举动——路芒垂下眼帘,看见父亲的左手紧握成拳,正以不为人察觉的轻微动作捶击着身侧的桌面——路芒眯起眼注视了父亲的拳头一会儿,不知不觉自己的右手也紧握成拳。

在小小一连串的追问下,段冲却依然沉默着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连他的微笑都像岩石那样坚硬。段冲从地上站起身来,目光掠过小小头顶看了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弟弟和朋友们,最后又深深地注视了小小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就拔起步履转身离去。

我可以在一秒钟里就把那个真洋鬼子、假未婚夫一拳撂倒,然后踢开窗户把他从二楼摔到街心去。

“……为什么这一个礼拜都不理我?又为什么突然跑来为我做这一切?你是还没有原谅我吗……”

路芒的手臂还来不及扬起来,Romain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热情爽朗到叫人窒息的拥抱,同时用生硬至极的中文急切却词不达意地说:“……你号……蛮蛮……沃一直想……看见你……想见见你……你很……漂亮……”等不到路芒发起蛮力揍他,Romain又转身去拥抱了路志钧一下,然后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请不要骂汤……是我要求硬着来的……她……不想你生气。”

段冲睁开眼凝神看了看她,随后慢慢支着手肘坐起身来,探出臂膀手掌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指尖一路向下兜起她的下巴,什么话都不说。他的面容是疲倦的,而眼神却依然深邃,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同小小充满了满腔热切感激和显而易见的强烈爱意的神色不同,段冲的目光里蕴涵着更深沉遥远的东西。小小不懂那是什么,它们难以辨析,无法理解。

这原本该是一顿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最尴尬晚宴。如果情绪控制得不好,略有偏颇,就可能会剑拔弩张直到酿成斗殴流血事件。而奇怪的是什么过激的情节都没有发生,连冲动的口角交恶都没有。整体气氛虽然不算宾主相宜、融洽愉快,但至少可说是和谐。

小小俯下身蹲在他身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小声说:“……谢谢你……我扶你起来好吗?不要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会发烧的……求你了,起来好吗?”

关键是因为Romain这人里里外外都是满腔赤诚和泛滥童心,无论路志钧和路芒这对父子在商场上迎接过多少恶战,见识过多少居心叵测的狡黠同行,对人的揣摩从来都是“宁可误解一百、不可错看一个”的做派,判断也总是犀利尖锐。但在Romain身上,他们的防范心理却完全用不上。就像针戳进棉花里,使不上劲儿,而且戳久了,你会觉得自己活像个高智商的邪恶变态。

沈樱和叶子悬也都迎上来或是摸摸多多的脑袋,或是拍拍他的脸。路芒和林城一同多多不熟,就在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圈子旁边微笑着关注他们的喜悦。小小把多多的手移交到叶子悬手里,转身去寻找段冲,只见筋疲力尽、完全虚脱的他干脆闭着眼睛平躺在纪念碑基座旁的大理石地面上,任凭雨滴在身上击打飞溅。

Romain比汤姿年轻三岁,是法国小有名气的画家,自数年前滨海市和巴黎市签约结为友好城市以来,他就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自学汉语,还多次为艺术交流前来游历互动。

小小飞身冲过去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消防队长扯着嗓子喊:“好了都快上车吧,保温杯里有姜汤茶。”

当然他和汤姿的邂逅不是在中国,而是在七个月前的巴黎卢浮宫内,摆放胜利女神雕像的圆形穹顶阶梯上。Romain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曼妙的东方女人所吸引,如痴如醉地跟随她的脚步一路穿行在满是艺术珍品的长廊里,已经彻底忘记自己背着画板颜料,是前来临摹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幅名为《额戴配饰的少女》的著名画作。他一路跟随她美丽的身影徜徉到长廊西侧那间总是挤满了观光客的独立中厅,在《蒙娜丽莎》的围栏前,终于鼓起勇气向汤姿微笑问好,当时他的汉语比现在更烂,想说的是:“……请问你是女神吗?你是不是不小心才落入凡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有你那么美的双眼,我太冒昧了,请原谅我的失礼。如果您可以允许我为你解说这里的艺术品,我将不胜荣幸……”结果说出口的却是:“神啊……你怎么掉下来……没看见……美……我没有礼貌……为你解开……”如此糟糕的搭讪居然没有遭到白眼,全然因为他身上背着的画板三脚架和全盘托出盛放在面容眼睛里的真诚善意、炽热仰慕,以及独特的温暖气场。可以说,同他的画技一样,是一种天赋。

段冲、滕多多在两名消防队员的保护下慢慢从脚手架上一路爬下来,终于平安抵达地面。

之后的发展并非火花四溅、电光泡影,而是细水长流、绵绵汹涌。Romain和汤姿同样热爱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和雕塑,对音乐和红酒有着相近的品味,都对彼此国家的文化怀有深刻兴趣,内心充满冒险精神和无处不在的纯真……两人虽然在不同的国度里成长,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截然不同,但他们都感觉在灵魂深处有一条让彼此相通的密道,让他们相处契合得如此完美。恋爱半年后,单身到三十八岁的Romain在协和广场的星空下,单膝而跪献上戒指向汤姿求婚。她含笑答应了。

多多就着暗淡模糊的城市灯光,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年轻人的脸,小声问:“……你是谁……”

这次汤姿回国来为儿子路芒庆祝二十一岁生日,Romain提出同行。他倒不是担心未婚妻和前夫旧情重燃,而是希望能见到汤姿的家人,由于汤姿的父母早就故世了,他更寄希望于将来举行婚礼时她的儿子能在教堂圣坛前共同见证他们的爱情和幸福。这也是对于汤姿家人的尊重——恳请路芒赞同他们的结合。汤姿犹豫了很久,她担心路芒难以接受。Romain就更坚定了想法:如果你一个人面对不来,就请让我和你携手并肩去说明,因为迟早有face to face, one by one的一天,就让我们彼此支撑对方的胆气,勇敢面对未来每一场挑战。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天天花前月下,天天挥洒画笔描摹星座的梦幻,婚姻更要通过一点点一步步的努力,打造属于两个家族之间关系的渡船。如果得不到你儿子的祝福,那一定是很大的遗憾。相信我能让他相信,我可以给他母亲未来幸福的人生。

“当然!你姐姐就在纪念碑底下等你。如果你不跟我下去,她会自己爬上来,她绝对做得出这种危险的举动来的。你姐姐对你真好,别让她为你担心了好吗?让一个女孩子为你担心,是不应该的……”段冲是想安抚多多,不知怎么的,这些话语竟然具有一种令他自己觉得惊讶的意义存在,是在说出口后才赫然发现的,微微的震惊让他无法再继续劝说下去。

汤姿犹犹豫豫、忐忐忑忑地表示同意。她寄希望于那个头角峥嵘、自力更生的儿子有这样的成熟度,能在理智上接纳Romain。而路志钧,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已经走到和平分手这一步,move on 对双方来说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柴静文……没死?”

汤姿没料到儿子的真实心意是希望父母复合。更没料到总是以事业为重、永远把父母意见放在妻子意见之前、专制跋扈大男子主义惯了的路志钧,其实内心深处却是深深挚爱她的,即使她提出离婚弃离他而去,也依然对她旧情难忘。这一点,他用了最强的城府去守护,永远羞于说出口。或者说,即使他告诉她依然爱她,但他的性格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她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缺少共同兴趣爱好、缺少深度精神交流的婚姻生活,所以即使遗憾,一切的指向还是只有move on。

段冲把他抓得更紧,凝视多多的眼睛道:“你没有!那女孩没事!她好好活着呢,只是皮肉伤而已!你要为这个而死就太愚蠢了。只是年轻人打打闹闹的误伤而已,犯得着吗?”

晚宴结束,汤姿和Romain告辞离去,他们住在璞东的瑞吉虹泰酒店,将在滨海待一周时间,热切希望路芒多抽时间一起相处。等路芒送完母亲,回到二楼贵宾包房里,却发现父亲不见踪影。领班经理说他已经结了账,还特地给白跑来空等候一场却没有演奏的四人小乐队支付了双倍小费,蓝玫瑰送给了那个笑得甜甜的waitress,自己又叫了一瓶一九九六年Château Haut-Brion Blanc然后从楼梯下楼走了。

多多愣了一愣,随即扭动身体想挣开他的手,同时哭喊道:“我不……我杀了人……让我去死……”

路芒摸出手机给路志钧的司机打电话,司机说没接到老板电话,他的车还停在一里外的某个停车场候命。路芒再拨打路志钧的两个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也许让他独自冷静一下也好。路芒想着。而且说实话,如果现在让他面对父亲,恐怕也无言以对。可他为什么又叫了一瓶酒?……

滕多多紧抓着三角铁支架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他的身体如同一只破碎的纸鹞从横梁上倾斜下去。突然有一只虽然被雨淋湿却依然温热的手从横向里探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牵引他继续紧握支架。滕多多吃惊地扭头,看见在叫人睁不开眼的暴雨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青年额角蒸腾着高强度运动带来的汗珠水汽,紧握着多多的胳膊大声吼道:“跟我下去!”

路芒是在凌晨两点接到电话的。从Jean Georges餐厅回家后,直到深夜也无法入眠。心里一边盘旋着母亲汤姿和Romain情投意合的笑容、对谈和默契,一边纠结着父亲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镇定微笑和冷静深沉的眸子。在祝福母亲找到幸福的同时,又觉得父亲很可怜。但父亲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看穿他的可怜。拨打父亲的电话,依然处于关机状态。

——再见,佳佳……

刚按下挂断键,手机铃声顿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正是路志钧。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语调娇媚得如同猫咪,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坚硬,“……路芒么?喂,我可把话说清楚了,是你爸爸喝醉了酒,自己跑来找我的。现在能不能请你把他领回家去?”

——好了。该鼓起勇气了。我死了的话,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甚至是变得更好吧……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爸爸、妈妈、姐姐……他们都在欺骗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肮脏黑暗疯狂,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善良、爱情、友谊可言,眨眼间就会变得谁也不认识谁,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我想毁了这个世界,所以我杀人……可以是任何人,是柴静文,也是我自己……

“你是谁?”

谁也不知道滕多多到底是不是在纪念碑顶端,或者说,现在他还在不在纪念碑顶端,就让我去看看。

“哼。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你究竟是有多讨厌我?——我是沈樱。”

段冲摒弃全部杂念,此刻化身成一台攀登机器。

“……我这就来。我到之前,请照顾好我父亲。”路芒用肩膀夹着手机,飞快扣上胸前衬衫纽扣。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距离地面越来越远,底下的人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咆哮的风雨里听不见了。

“喂——连一句‘谢谢你’都不会说吗?”沈樱的话音是傲气而充满挑衅意味的。

小小和叶子悬扭头仰脸望向纪念碑四周搭建的脚手架,只见段冲手足并用正飞快地朝上攀爬着。湿淋淋的铁架上有锈腥气,冰凉而滑溜,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脚踩空跌下来。呼啸的狂风牵扯着他的身体,像一只魔鬼的巨手在拨弄玩具小兵,想把他从脚手架上剥离吹落。段冲一声不吭,闭紧了嘴唇顽强地向上攀爬,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贯注在肢体的力度和协调性上,漆黑的眸子迎着风雨,眺望直指天空的纪念碑顶端。

“……”路芒皱了皱眉,被逼无奈地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谢、谢、你。”

此时听见身后众人发出阵阵纷乱的惊呼,同时消防队长也在大吼着命令他的队员:“你们两个马上上去!阻止他!让他下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他想死吗?!”

坐着电梯从所居住的顶层高楼一路往下滑落时,路芒觉得自己的头真的痛得快要裂开了。

叶子悬拽住浑身颤抖的小小,大声道:“我上去。你这个运动神经失调的笨蛋,连十米的高度都爬不到。我去和你去是一样的。一定平平安安地把你弟弟带回到地面——”

他可绝对没想到,和一小时之后所面临的状况相比,此刻的头痛简直轻快得就像春风拂面一样。

“我上去……我能说服他。只有我能说服他!”小小的牙齿在咯咯打战,“你让开。”

璞东鹿甲港西岸众多直插云霄的高楼林立,亚洲排名最高的十幢建筑物,其中有四幢就位于这里。

小小松开了抓着消防队长臂膀的手,推开众人冲向纪念碑,叶子悬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追赶上去拦阻了她,“你要干吗?!”

共有九十九层,总高度为四百七十六米的寰球金融中心是一组双子大厦,沈樱看护着酒醉的路志钧,在名字叫做“双子天马座”的那幢大厦一楼大堂的歌罗迪拉咖啡厅里坐等。路芒同司机赶到时,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可以用“哎呀,这老家伙简直醉得像个满地乱滚的葫芦”来形容。

消防队长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能使用云梯的情况下只能徒手攀爬,作为队长我要对消防员的生命安全负全责,天气太过恶劣,救援任务本身就十分危险。所以第一,我要确定那孩子是否还在脚手架上。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孩子有轻生倾向,情绪十分不稳定,即使他现在还在纪念碑上,我们贸然地营救可能会逼迫他作出不理智的决定——采取自杀行动!你以为我们是贪生怕死吗?”

看起来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路志钧强大的伪装在汤姿和她的法国籍未婚夫一同离去之后彻底崩塌,他不想面对儿子,不想面对任何人,却选择找了沈樱——一个可以和他相匹敌的女酒鬼,喝着Château Haut-Brion Blanc倾吐满腹苦水,他是想要从这个尖酸刻薄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身上求得某种无聊慰藉吗?证明自己没有老?证明自己的魅力?路志钧,你未免也太堕落了吧!

路芒显然是动怒了,“你们在犹豫些什么?!”

路芒如同荒凉海岸边的孤独灯塔一样傲然耸立着,居高临下冷冷审视着倾倒在漂亮黑色马毛沙发座里的父亲。之前对他产生的那几分同情已经消散无遗。

“从道路到这近水平台有三百米距离、几十级台阶。消防车开不过来,探照灯也没用。能见度太低了!”

“……路董的酒量一直很好,怎么今天会喝成这样……”路志钧的私车驾驶员老李忍不住嘀咕道。

消防队长看了看自己身边两名年轻的队员,“我们的车能开上来吗?用云梯或是探照灯……”

“如果不是我闪得快,先前就差点吐我一身了。”沈樱手指间夹着烟,缭绕的烟雾熏得路芒眯起了眼。为什么这个女孩所有的举动都令他觉得厌烦?尤其是她出现在路志钧身边时。

小小整个人扑过去,拽住消防队长的臂膀焦急哀求道:“请你们救救我弟弟!”

皱着眉看她穿着一袭裸橙色挂脖露肩直拖曳到地的雪纺长裙,腰间扎着根宝蓝色细腰带,脚上是一双荧光亮蓝的镂空高跟鞋。如果丁诺在这里,一定会辨识出品牌和设计师,如数家珍般报上名来:“……Salvatore Ferragamo 的吉普赛风及踝长裙……圣罗兰的皮带……Sergio Rossi的鱼嘴镂空短靴……”而在路芒眼里,这个势利又俗不可耐的拜金女就是套了一只不知所谓的轻薄麻袋,满嘴喷着酒气,摇摇晃晃踩着一双足可以当做凶器来犯谋杀案的恐怖鞋子而已。

“半个多小时……不,也许是四十五分钟……不知道他已经在上面坐了多久了!”段冲指着天空喊道。

“好了,赶紧送路董回他酒店。”路芒说。他压根儿不想去听沈樱说话。

消防队长用手掌遮挡从塑料帽檐一路披挂下来的密集雨帘,仰起头朝湮没在纷乱雨柱中的纪念碑望去,但目光所及,最多只能看到十多米的高度,再往上就是乱舞的白色雨点和吞没一切的暗夜,“从发现那孩子在上面……到现在,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咦……路董的外套怎么不在?”身材魁梧、足可以担当保镖一职的司机老李身手敏捷地拽起路志钧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小心扶起他的腰,同时还很不失眼风地仔细询问道。

“是我。”段冲站到他面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纪念碑顶部的脚手架上,请尽快救他下来!”

“诶?有外套?我没有注意。之前我们在楼上的罗拉纳酒廊里喝酒。等我发现他喝醉后,拜托领班经理帮我一起把他送下楼。没注意到外套。黑色?什么牌子?哪个款式?——真是的,我都已经放下了他却又来找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今天晚上也一个劲儿地喝闷酒,一句话都不说,莫非喊我来就是让我在旁边观摩他喝酒不成?他以为我究竟多有空?推掉自己的约会来陪他!或者他以为他自己喝醉酒有多好看?简直醉得像个王八蛋一样……”沈樱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连珠炮般埋怨。

“刚才是谁拨打的紧急救援电话?!”风雨太大,消防队长必须用吼的才能把话声传出去。

“外套在罗拉纳酒廊?几楼?我上去找。”路芒黑着脸说完,即刻拔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他觉得如果再和沈樱待上一分钟,自己脑袋里的主动脉就要爆掉了。

当滕小小、段冲、路芒、叶子悬、林城一、沈樱六人驱车赶到璞江边时,刚好看见火红色的消防车鸣响着警笛停靠在前方。众人从车里冲出来,顶着滂沱大雨朝城市纪念碑奔去,不到一秒钟,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透。沈樱被狂风吹得连路都走不直,一不小心在满是积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滑倒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她干脆脱掉高跟鞋,光着脚同众人一起继续狂奔。

而那个不知趣的讨厌的女人居然亦步亦趋地追赶了上来,和他进了同一部电梯,冷笑道:“少爷,还是让我带你去找,罗拉纳酒廊在八十八楼,这里的电梯不能直达,中间需要转两部电梯,而且他们是会员制,现在也将近下班时间,没有预约密码你连门都进不了……”

——去死吗?因为我杀了人。我该死。我不想死啊。没有人想死。但我杀了人。所以我该死。老天也知道我杀人了,血债血偿,要一命抵一命。我早该从这里跳下去,跳进浪潮翻滚的江水里去。我犹豫着不敢跳,所以老天发怒了,卷起这场可怕的风暴……跳下去吗……跳下去吧……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吧……

路芒分明听见自己脑袋深处传来轻微却清晰的“啪”的一声,让他很有种冲动想徒步登上八十八层楼。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金碧辉煌、镶嵌了无数金色小镜子的密闭牢笼把他和沈樱这个女人单独关押在一起,不为所动地朝百米高空的方向升去。这漫长得叫人发疯的征程……

他坐在城市纪念碑顶端钢铁脚手架一根颤动的横梁上,紧紧抱着身边竖起的不停摇晃的三角铁支架,在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璞江水在台风催动下奔马般喷吐白沫,在他脚下六十米处撞击涌动,江面上的旋涡他看不见,全部视野里都是漆黑无边的迷蒙江水,除此以外就只有暴雨激起的白色水雾。世界变成黑白两色,脑海里也只有简单两个字:生?死?

“路志钧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沈樱挑起一根眉毛问。

滕多多感觉这场令人惊骇的雷暴雨是专为他而袭来。为了杀死他而来。

路芒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眼,“没怎么。”

暴雨如注,理应倾盆而下,但在11级台风的催动和搅拌下,你会感觉那雨水并不仅仅只来自于天上,更从脚底下的大地喷涌出来,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乱箭般射击而来。你会以为自己掉进了海洋,正被呼啸的波涛攻击。城市就这样被数以亿计的肆虐水滴笼罩着,彻底消失在白蒙蒙水幕之中。

“好——看来你不想谈这个话题,OK,我也不想谈。我只希望你把他带回去,等他清醒后告诉他,当初是他作出决定说再不见我的,那就信守承诺,不要像女人一样情绪上有什么波动,无处发泄,就想到拖我出来喝酒解闷!”即使穿着恨天高,沈樱还是比路芒矮了大半个头,但并不妨碍她双手叉腰、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对路芒大声说话。

豪雨。狂风。

“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路芒也提高了音量。他也很困惑,为什么妈妈汤姿带着那个法国籍未婚夫和他、和爸爸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居然也能心平气和,而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被爸爸拖出来喝酒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他却有满肚子的不耐烦在燃烧?难道这无关身份,而是气场不和?

临海城市总在酷暑盛夏中迎来汛期。高空低压槽东移,带来北方弱冷空气,地面静止锋低压环流波动,被冠名“茶花女”的今年第十九号台风又带来高能量和充沛的水汽。强降雨云团在城市上空瞬间形成。八小时前,气象局向全市发布台风和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希望居民尽量留在家中不要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