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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2:命运之轮 第7章 北极冰原裂开了缝隙

“欸~~~这不是滕家老二嘛!”拖长了声调、响亮却又诡异的话声摆明了是要盖过屋子里所有嬉闹的声音,引起所有人瞩目的,“哟~~~没想到你会来我们社团啊~~~你们滕家,现在可是社区红人啊~~~”

偏偏就有人最喜欢歼灭战场上脆弱的逃兵。

多多感到胃脘在腹腔深处翻滚,前天晚上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呕吐感此刻又开始涌现。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他只是茫然站在原地,同其他所有原本埋头制作圣衣的少年少女一样,一起抬眼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多多感到愉悦。他走在夏日强烈阳光里,身边万物都蒙上白到耀眼的反光,而他只看见自己脚下投射的阴影比黑夜更漆黑更阴暗。现在身处一些同龄人志同道合集体狂欢的气场中,他只能感受到内心更多的厌烦和退缩。如果不是佳佳死死拽着他的手,他每一秒钟都想转身撤离。

那女孩个子很高,年纪大约十七岁,她是“银子”社团的社长,在《圣斗士星矢》这个项目中主要COS的角色是女神雅典娜,此时身穿一袭纯白的拖地长裙,腰间扎着巴掌宽的金色腰带,手握一根用锡箔纸缠绕改造得十分成功的黄金权杖,用傲然又刻薄的口吻悠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天为了你们滕家被人追上门打的事,连警察都出动了,真是太厉害了,小区里简直轰动啦……喂!你妈妈还好吧?你姐姐还好吧?你姐姐可真是个厉害女人哦,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还假装没谈过恋爱的样子,害我妈妈牵线搭桥给她介绍对象……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们滕家丑事大爆发,恐怕我们还发现不了呢!”

临时借用的街道社区老年活动乒乓室内,满桌满地都是用来制作圣衣的泡沫塑料、各色布料、旧皮带、轻便摩托车头盔、长筒靴……十几个少男少女或坐或蹲或站,甚至还有人干脆趴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动用各种工具来切割打磨自己的铠甲。这项工程需要强大的耐心和创造性,他们要从平凡世界的简陋杂物中打磨获得神奇世界的强悍圣衣,这种变形无异于一场精彩魔术。虽然少年们不时互相开彼此的玩笑,在乒乓室内追逐打闹,但当每一个人完成一个自觉骄傲的部件,展示给大家看时,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瞳孔深处跳跃着“小宇宙燃烧”的感觉。

多多像牙疼一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雅典娜”是谁了,是八卦女王费妈妈的独生女儿柴静文。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阴郁的他被完全不知情的女友佳佳拖去参加一个动漫COSPLAY社团的暑期活动。这个名叫“银子”的社团拥有十多名成员,为了COS上世纪经典漫画《圣斗士星矢》中“青铜圣斗士”和“黄金圣斗士”全体阵容正竭尽全力地扩张,大量招募会员中。

“什么事?”不明就里的佳佳和几个少年少女好奇地小声问,视线在“雅典娜”和滕多多之间穿梭。

多多顶着毯子打着手电一本接一本翻阅塞满了整个床底的盗版漫画,却什么都看不下去,他只知道这一晚父亲彻夜未归。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以往父亲回来得晚并不是在单位加班工作,而是……多多很想能像圣斗士那样燃烧起无敌小宇宙,朝墙壁挥出重重的一拳,摧毁这间房子,摧毁这个令他难以理解、不想面对的肮脏的成人世界……但他不想惊醒疲累不堪的妈妈和姐姐,末了只能把毯子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阻止自己牙齿咯咯震颤的声音,阻止由身体内部震荡传来的阵阵反胃和痉挛。

“喏~~~”柴静文拽起裙摆,握着象征胜利的黄金权杖朝滕多多走来,她那充满挑衅的姿态同漫画中总是隐忍牺牲祈求和平、被迫出战的雅典娜毫无相似之处,也许她更想诠释的是希腊神话中最爱舞刀弄枪的女战神吧,“这么重要的新闻你们都不知道吗?滕多多的妈妈和姐姐被一伙女人给打了啊,他们家也被人家砸得稀巴烂噢~~~”

所有纷乱的情绪像无数条毒蛇一样纠缠着在体内狂乱冲撞,没有人给他解释,他也无法相询。他能做的就是在接到姐姐电话后闷闷地答应回家,妈妈居然还强颜欢笑着问他要不要吃宵夜……多么可笑啊,多么像愚蠢的鸵鸟啊!姐姐慌慌张张送走了那个同她一起窝藏在厨房小阳台里的男孩,面色凝重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姐姐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责怪他的神情,而多多却涨红了脸,愤怒地推开她疲惫柔软的手掌,令姐姐莫名吃惊,怔怔在厨房里站了许久许久。多多不去看她,也不去看正试图用报纸遮盖被砸出凹陷的地板的妈妈,自顾自返回他那用薄薄三夹板隔出来的只能放一张单人床的小房间,狠狠用插销锁上了门。如果可以这样一举关断门外的世界就好了!如果可以关断一切就好了!

佳佳吃惊地看着多多,发现他掌心里全是冰冷黏稠的汗水。

之后两天,这个疑问始终在脑海里轰鸣。十六岁的满脸青春痘的滕多多那一贯以自我为中心、贪玩爱追女孩的脑袋里无法细致地去分析问题由来、眼下现状和未来事态会如何发展,他甚至无法细化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他所感受到的只有耻辱、羞愧、自卑、被欺骗,原先世界颠覆碎裂所带来强烈痉挛。

——他们都在听。他们都在看。在看着我。佳佳也在看着我。她眼中这神情是什么?是同情还是嫌恶?

你们给了我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不要再看我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了好吗?

是你们欺骗了我!联起手来欺骗我……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姐姐啊?!

——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吗?

一路奔向两条街外游戏机房的途中,多多都为自己卑鄙的行为感到深深懊悔,然而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太害怕了,没有勇气返回现场,没有胆量同姐姐一起去做那承受极刑的死囚。多多一边痛骂自己是胆怯的可耻的浑蛋,一边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地朝游戏机房疾奔,十六岁的心脏都快要破裂了。

但滕多多仅仅是木桩般站立在原地,他的眉梢眼睑处,皮肤下的神经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看不出一丝恼怒,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天色漆黑,警车驾到和小小下楼都吸引了众人视线,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多多记得看过很多科幻电影里都有隐形衣,他希望自己此刻就身披隐形衣,不被任何人发现滕家另一个孩子站在这里。而此时姐姐看见他了,张开了口似乎要呼叫他的名字,多多颤抖了,他做出了令自己无比鄙视的举动——赶紧把视线移开,以最快的速度转身逃走。

“呀~~~你们真是孤陋寡闻。你们不知道吗?滕多多爸爸一直在外面搞外遇的,乱七八糟的女人接连不断,这次好像是搞出小孩来了,人家那个大肚子就带人上滕家来逼滕多多的妈妈和他爸爸离婚了呀。”

身边看热闹的人在欢笑,他们在纷纷议论刚才那个号称肚子里有了滕正龄孩子的女人如何高声叫骂着逃走的情形,他们讨论着那女人的长相和身材,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来同母亲侯蓝作比较。还有人用了不堪入耳的肮脏词汇。多多感觉自己的耳朵疼痛得像是在流血。但他动弹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多多从同学家返回,站在兴奋的人群中间,以惊愕的眼神目睹姐姐用流血的手提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走向警察,姐姐身躯瘦弱却步履坚定,她傲然挺直着脖颈,目光凛然不可侵犯……而在周围上百人的围观下,姐姐她就像被判处了极刑、独自一人毅然决然走向刑场的囚犯。

——不要让他们再用那种同情和嫌恶的眼神来看我了!

如果说滕小小以她女孩特有的敏锐观察力,早就察觉了父母之间剑拔弩张的纷飞战火,而滕多多的小世界却是在前天晚上父亲的姘妇逼宫上门闹事的那一刻里瞬间崩坏的。

——我要吐了,我要被那些目光烧死了!

滕多多也很想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柴静文挥动着胜利的黄金权杖指向滕多多,好像战争女神雅典娜指挥千军万马朝冥王的斗士发起总攻,“滕多多,你妈妈到底会不会和你爸爸离婚啊?那个大肚子的阿姨会不会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啊?恭喜你啊,你们滕家又要多一个兄弟姐妹啦。该叫什么名字哪?滕野种?你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啊?噢不对,你应该不会看到他,因为你爸爸会和你妈妈离婚,然后把你妈妈、你姐姐和你全都赶到大街上去——到那时候,你和你姐姐就都变成野种了哦——”

骤然听见有人提到滕多多的名字,佳佳干脆蹲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眼见有人比自己更崩溃更脆弱,小小反而变得冷静强硬了,这局面不是她能应付的,但现实逼迫她来应付了。她可不能像那个小女生一样哭得瘫软下去,她没有退路可走,只有深呼吸一口气朝他们迎上去。说也奇怪,当她下定决心要镇定时,自己的话语声听起来就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是滕小小……我弟弟多多呢?怎么回事?!”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张家伯伯赶上来对小小喊道:“不要急,不要急,你妈妈没事,只是太疲惫了,事情又来得突然,她接受不了才突然晕倒的,医生说她血糖很低,正给她吊葡萄糖,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关键是你弟弟,小小,现在要想办法找到多多……”

滕多多顺手握起旁边乒乓球桌角上一把蓝色刀把的美工刀,以迅猛不可挡的力量横向割入柴静文的胸膛。鲜血从创口里泉水般喷涌出来,迅速浸染了洁白的长裙,像雪地上猛然绽放出的一连串牡丹花。柴静文吃惊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口,手中的黄金权杖依然紧紧地握着,成了第三个支撑点来阻止她就地倒下去。此时的她,真的太像遭到敌人突袭受到重创、血流成河的雅典娜了。

跳下出租车,连找钱也顾不上拿,心急如焚的小小一路疾奔冲进安华医院急诊大楼,从咨询台那里问到妈妈正在二楼急诊观察室内实施抢救。三步并作两步从自动扶梯上飞跑上楼,看见张家伯伯和一名警察就站在走廊里闲聊,他们身边还站着个身形窈窕六神无主的年轻女孩,已经哭到脸上浓妆溶化得一塌糊涂,小小记得她,那是多多恋爱的对象,名字好像是“佳佳”。

安华医院急诊观察室门外的走道里,小小费很大气力才确保自己站立原地没有昏倒,以近乎绝望的声调颤抖着问警察:“……那……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她……不会已经……”

老天,你到底是要无情到何种地步?!为什么就要这么残忍地折磨我们?!

“幸好抢救及时,手术半小时前刚结束,据医生说,小姑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进一步观察生命体征和康复情况,未来还要由专门机构确定受损状况,看是否存在伤残级别。哦她也在这家医院里,她父母正陪着她呢。我们还有一位同事到他们病房去了解情况了。小姑娘父母将对你弟弟提起怎样的民事诉讼目前还不是特别明了,但检察院肯定要提起公诉,故意伤害罪。你弟弟已年满十六岁,是民事和刑事完全行为责任人……哦这些以后你们慢慢了解好了,当前为了进一步澄清案情,必须先找到你弟弟。”

妈妈昏倒了!弟弟拿刀捅人了!

“故意……伤害罪……”小小的眼睛瞪大了,“多多……他现在哪里?”

无法控制的、惊慌失措的眼泪已经挂满颜面,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路芒外出谈项目去了,原定计划秘书也要跟随前往,但为了照顾近期小小家里的状况,路芒特地留她做内勤,换了带另一个资料管理员一同前往。小小就面色惨白地拜托同事向老板告假,随后在他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姐姐,多多拿刀割伤人后他自己也惊呆了,当时周围好多人都在喊,说他杀死人了,他一害怕,扔下美工刀就逃走了……手机也没有带,完全联系不上,现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佳佳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样抬起手臂,死死拽住小小的手腕,“……都怪我不好,姐姐,如果我不逼他去参加那个社团活动就好了……”

小小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电话从掌心里摔落下去,幸好跌在一叠摊开的文件资料上没有损坏。她赶紧又抄起手机,张伯伯正焦急地呼喊着:“喂喂喂,小小,你可千万不要昏倒啊,你妈妈也是听到那个消息后立刻就昏倒了,我刚刚打了120急救电话,应该会送去最近的安华医院,我联系不上你爸爸,你最好赶紧回来一下……”

警察严肃地对眼前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孩说:“你们别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不是责怪谁的时候。我不想说太多吓唬你们。但滕小小小姐,请务必尽快找到你弟弟前来投案自首,这对他将来的量刑会有一定帮助。如果他执意畏罪潜逃,仅从我多年办案的经验出发,可以告诉你,那绝对会加重他的刑期。”

小小在办公室里接到邻居张家伯伯打来的电话,明明话语声十分紧迫,却还一味用劝慰她的措辞说:“小小啊,你先镇定住情绪不要急啊,慢慢听我说。你家出了点事儿,刚才有两个警察来你家找你妈,具体情形我不清楚,好像是多多用刀捅了人……”

“判刑?!”

黑血枫糖般缠绕裹满了整把刀身,蓝色天空、光天化日全都消失不见,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了几秒钟,随后爆发出骇人而惊恐的喊叫声:“他杀人了!他杀人了!滕多多杀死柴静文了!”

警察后来的话语全都变成虫子的嗡鸣声,越来越遥远,直到细不可闻。医院雪白的墙壁、天花板、走道、医生的白大褂、白色床单、不断从中央空调里吹出来的阵阵冷气……让小小仿佛置身北极冰原。极度严寒冻彻心肺,骨髓仿佛也都结为冰碴。此刻,她清晰听见脚底下的冰盖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是的,冰原裂开了一条缝隙,可以望见无底深渊。如果就此掉下去,干脆葬身在这无边幽蓝的冰海里,眼下看来似乎也不是一件特别可悲恐怖的事情吧……

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浓稠鲜血的颜色不是红的,看起来更接近于黑色。

“听我说小小,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多多,我保证。”叶子悬说。

那种声音通常人都听不到吧?但在滕多多的耳朵里却近乎巨雷般连续炸响。

“警方目前正在收集资料和证词,他们回局里后就会立案,不过在向检察院正式提交卷宗之前应该有一段缓冲期。还要看柴静文父母那里对警方施压的紧迫度……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在几小时内找到滕小小的弟弟,让他在警察彻查案件之前坦承全部情况,一旦警方形成定论,检察院发出缉捕令,那就连自首都晚了。在未来的法庭辩论中会非常不利。”

锋利刀刃切割开皮肤、深深没入肌肉时是有声音的,是非常轻微的、完整的东西被撕裂开的连绵响声。

“你很清楚嘛……”沈樱朝路芒睥睨,语调上扬,暗藏机锋。自从四季酒店的偶遇让沈樱和路志钧的关系曝光以来,沈樱和路芒两人之间就形成了僵局。幸好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

但要是像这样紧握在颤抖的掌心里,朝对方的胸膛一下子横向挥出去呢?

“我在大学里也有修习法律课程。”路芒冷冷道,语气十分生硬,他连看都不想看沈樱一眼,如果不是小小家有麻烦迫在眉睫,需要大家合力帮忙,他是绝对不想和沈樱再有任何关联的,“现在我们先排一张单子,把滕多多最常去、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写下来,然后我们四个人分头去找。”

如果用美工刀去捅人,在强力冲击下,刀刃必然会顺着那一道道加工过的斜切折线片片碎裂断开吧。

“三个人……沈樱你留在这里陪小小和伯母。”林城一说,他看了叶子悬一眼,低头对小小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一定会找回你弟弟,我们保证。”

用拇指按住按键,从刀把内腔沿着滑齿一格格推出斜切口的锋利刀刃,很薄,极其容易折断的样子。

叶子悬、路芒、林城一,这三个男孩如同高耸的松树般站立在眼前,小小抬起头,仿佛看见千军万马气势如虹地静候出征的命令。同自己并肩坐在长椅上的沈樱,牢牢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正有效克制她体内北极冰原般彻骨的寒冷气息。

握在手里朝天空高高举起,灼人烈阳下,见那蓝色轻易就融化了,然后渗透蔓延,同天空合为一体。

“……龙猫游戏机房、千林社区的街心花园、附近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初中校园、他几个同学家……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也有可能会回家……医生给我妈吊的点滴里有安神用的镇静剂,就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儿没事。沈樱去我家等着,如果多多回来就打电话通知我们。我要和你们一起分头去找。干等在这里我会发疯的。”小小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虽然腿依然有点软,但头脑里有个异常清晰的意识在负责指挥调度。那个声音坚定无比地告诉她说:看看你眼前这些人吧,他们绝对不会让你从缝隙里掉下去。

中号美工刀的塑料刀把是蓝色的,天空那样的蔚蓝色。

小小和沈樱从医院急诊大楼里走出来。紧跟在她们身后护送伴行的是健步如飞的叶子悬、路芒和林城一。此时已是晚上八点,空中乌云密布,被强风推送着飞速移动。不时有闪电的强烈光亮给云层轮廓描上几道白边,惊悚而突兀地在某一不可预计的刹那点亮黑夜,随后遥远天际传来沉闷滚雷声,雄浑威严地笼罩四野。在自然不可预测的强大力量面前,人类城市脆弱得像海滩上的沙砾城堡。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参与分享被各种焦灼奴役的体验。

各种旗帜和横幅猎猎飞舞,高大的梧桐树和架在空中的电线通信线在狂风中猛烈晃动。医院门口向来拥挤喧嚣的各种排档摊贩正紧张地收拾家什离去,街上没带伞的行人也都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气象预报难得那么精准,台风和雷暴雨就要来了。

哦,亲爱的宝贝,我会站在不远的前方微笑着祝福你。

第一颗雨滴掉落到温热的沥青路上,洇成一个湿润暗点,像大地眼睑里酝酿会聚的一颗眼泪。

由此,你的负面情绪原点产生。像种子掉落在肥沃的土壤里,像粗糙沙砾镶嵌进贝壳柔软的肉里。然后,用你的每一滴血每一颗泪去灌溉它发芽成长,用你无休止的疼痛去交换它某一日的光芒万丈。

一个人飞奔而来的脚步踩上那颗黑色泪滴,止步挺身长立在呼啸盘旋的风中,黑色发丝逆风飞扬。小小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形,愣怔在医院门口。本已打算分头散去各自前往各个地点查找多多下落的几个男孩也都暂时停步,转身扭头望向那个穿黑T恤和深蓝牛仔裤、裤脚满是泥污的人。他看起来远道归来有些疲累,相隔十步距离,他沉默着凝视小小。大家都认出了那是谁。

但要清醒冷静地提醒自己,亲爱的,你越是渴望需要的,越是在乎牵挂的,通常就越是得不到。

从滕小小的世界中销声匿迹整整一个多礼拜的男人——段冲。

对天生头脑好轻松学业有成赢得老师喜爱女孩倾慕的同窗难以掩饰的厌恶?对年轻健康充满希望不惧受伤的年轻人的轻讽轻蔑?对拥有无敌美貌婚姻美满甚至情人都那么完美的闺蜜的羡慕忌妒?对龌龊卑鄙踩着你肩膀向上攀爬对你一味打压的上司的谄媚和诅咒?是愤怒、仇恨、自卑、忧愁、忌妒、失望、怨怼、颓废?还是饥渴、孤独、悲恸、阴暗、扭曲、悔恨、嗜血、杀戮……

也许冲上去甩他一个耳光,而后扬长而去会比较解气。按沈樱的做法那是必然的。但路芒和叶子悬更期望小小能重新拔起步子,熟视无睹地从他身边擦过,就把他当做一堆街面上的无名垃圾般丢弃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你的负面情绪原点是什么?

小小紧紧皱着眉头,满是痛苦愤怒的神情。硕大冰凉的雨滴从天而降,噼啪有声地击打在她脸上。

你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生命?自由?富有?健康?荣誉?爱情?子嗣?安稳平安?不再饥饿?获得认可?或者只是要亲口听父亲说一句:你虽然不是男孩可我也一样为你感到骄傲?还是期盼那曾经背叛抛弃你的人痛悔着回来,痛哭流涕恳求你的原谅?

沈樱低声却无比严厉地对小小道:“想想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稍微给我争气点儿。哪怕就这一次!”

奥斯维辛集中营里被监禁的数百万犹太人每天看到亲人朋友同囚一室的族人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集中营毒气室和焚尸房上方的天空总是被死亡的烟雾浓重缭绕,谈什么自由,仅仅是自我支配生命的可能都被残忍剥夺,在不知何时会被杀害的深渊般的恐惧中苟延残喘。二战胜利之后那些幸存者们流着泪说:“只想要活下来。或者,立刻死去。”

小小咬紧了唇,点了点头。此刻她的心里除了迫切找到弟弟之外,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念头。

一年后,一个名叫小约翰·欣克利的二十岁男孩步其后尘,朝演讲完毕走出华盛顿希尔顿饭店的里根总统射出六发子弹。因为他痴迷着影星朱迪·福斯特:“刺杀总统,她就能知道我的存在。我想要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渴望得到世人偶像关注,要你们知道,让世界记得,哪怕用生命和鲜血来雕凿我活过的痕迹……

小小同沈樱并行快速前行,目不斜视地擦过段冲身边时,段冲突然默不做声地拽住了小小的臂膀,把她扯向自己身边。小小抿紧薄薄嘴唇,也同样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剧烈挣扎,涨红了脸,不想吐露一个字,只想甩开段冲那只滚烫的手继续走自己的路。沈樱说得对,爱情算是个什么玩意儿,生活中有更多的苦痛。

热爱《麦田守望者》的年轻查普曼坐在地板上看一名歌手的专辑封面时,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对他说:如果你杀了他会怎样?会怎样?去开枪吧!去开枪!……那声音像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般不可停止,他刺杀了约翰·列侬,只为“这样我的名字就会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永远。世人将永远记得我”。

沈樱怒斥段冲松手,远处的路芒、叶子悬和林城一也朝这里跑来。

不幸出生于埃塞俄比亚这个世界最不发达国家的黑皮肤孩子不懂什么叫经济崩溃内乱不断政策失当,他们眺望无垠碧空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浪漫念头,他们只是用粉红色舌尖舔舔自己黑厚干裂的嘴唇,祈祷神灵降下大雨浇灌龟裂得粉末飞扬的干涸大地,农作物得以生长,收获足够果腹的食粮。

段冲充耳不闻沈樱的喊叫,不管不顾她的踢打,只是牢牢地铁箍一般抓紧了小小的胳膊,垂头逼近她,用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手机来,屏幕上是一张彩信照片,局部放到最大显示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段冲用金属般铿锵而遥远的话声急切问道:“……这是你弟弟吗?你曾经给我看过他的照片,但我不怎么确定……”

日复一日深埋沉重学业墓中纠结于功课考试排名补习不知如何才能得到老师赞赏父母认可的孩子们,你们最想要的就是读美国澳洲加拿大新西兰的学校,听说很多西方人的数学都烂得要死,他们更多游戏玩乐和运动,在那里善于读书的东方孩子会拥有无数赞誉和荣光。或者说,成绩不再是衡量你人生成败与否的唯一标准,你会重新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重新体验肆无忌惮的青春快乐。

男孩朝天空扬起的惨白侧脸浮现在夜色下,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惶惑和绝望,仿佛镶嵌着的两个黑洞。

每天朝九晚五辛苦加班不算点被老板指骂被同事排挤买不起房最好休闲就是网游和睡觉的小职员们,他们所渴望的是有一天能够得到一千万金钱,扬眉吐气开着跑车去公司,径直闯进老板办公室,装出淡定的微笑把一叠文件夹摔在桌上,傲然翘首道:“I am quit!”

小小反过双手抓住了段冲的手腕,“是多多……你在哪里拍到的照片?他现在哪里?!”

它就是长期以来,你最渴望得到某些东西,却又求而不得后所分泌出来的那种抑郁和痛苦。它必然是令你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魔障。你越想抛开它,它越是深深植入你的骨髓心魂,不能直面,更无法遗忘。它绝对不是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的,它造就了一个贪婪如同饕餮的恐怖怪物,邪笑着居住在你的心房里,靠你坚持不懈的追逐和遭到拒绝后的沮丧而日益庞大。

“二十分钟前在报社接到目击人爆料,一个少年徒手爬上璞江边正在修缮的城市纪念碑脚手架,直愣愣地望着江水,不知他在那里待了多久。目击人怀疑那孩子意欲投江。”

任何人内心深处,都存在着一个负面情绪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