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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2:命运之轮 第6章 你的名字必须叫“坚强”

路芒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同情或是假模假式的慰藉,转头对身后的小小一连气地说:“这屋今晚住不了人。司机老黄的车就停在巷子口。你们什么都不用拿,跟我走。我给你们安排住处。警察的事儿不用管了,我会和他们交涉。小小,你马上给青苹果保洁公司挂个电话,让他们派夜班工人过来清扫房间……哦,不好意思,电话号码给我,我来打。你就直接带阿姨下楼去老黄的车上等我吧。”

侯蓝想说“不”,但路芒已经推开门了。狭小到不足九平方米、废墟般的屋子立刻呈现在眼前,如同被杀戮后敞露的动物内脏般没有任何可以掩藏的余地。侯蓝头发凌乱双目红肿,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淌满泪痕,身上套着破了几个洞的条纹睡裙,她正跪在地上检视摔坏的电视机,种种狼狈不堪的情状被女儿公司老板看到,本是无比尴尬,但此刻她的心已经无力作出任何反应,只是仓皇茫然地抬头瞪视着来人。

“不要。这是我家,我们自己会处理。这是我家里的事情,同公司工作没有任何关系……”

路芒敲了敲门,侯蓝惊疑不定地沙哑地问了句“是谁?”路芒用淳厚好听的京片子男音礼貌回应道:“阿姨,我是路芒,您记得吗?是您女儿公司的老板。我刚好路过,可以进来么?”

“小小,你是我公司的员工,我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顾,你明白吗?换了是任何一名员工遇到突发状况,我都会这样做的。并不特别是因为你……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的话,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就把这当做是我的回报吧。我们依然两清,没有同情,没有恩赐,没有负累,OK?”

“那我自己去找。员工信息里登录有你家门牌号。我带来了。”

小小头一次有胆量长时间凝视老板犀利漆黑的眼睛,缓缓道:“路芒,我明白的,谢谢你。但这里是我的家。就像我为你奋力工作的秘书岗位一样,都是我的战场。你不可能替代我工作。同样,你也不能用帮助和回报的方式替代我生活。我今天逃离一天,明天呢?后天呢?我的家在这里,就始终要回来面对这一切。今晚可能是最艰难的一晚,我很害怕,简直怕得要死,但我绝对不可以逃跑。你明白吗?”

“……不!”

路芒长久地凝视小小的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最终点点头,“明白。我留下和你一起整理房间。”

小小心急如焚却无法阻止,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软倒下去。路芒眼疾手快已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没有恋爱经验的他并不知道怎么抱女孩才妥当。八个月前这小秘书为了替他买电影票寒冬彻夜排队发高烧在他面前晕倒,他先是吃了一惊,任凭她在冰冷的地上躺了整整三秒钟,这才醒悟过来把她横抱起去找车送医院。现在路芒反应固然快了很多,但手法姿势完全像是抓鹌鹑翅膀,提着小小一只胳膊,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又惹起周围阿姨大妈纷乱的喊声。幸好小小没有昏厥,只是暂时疲累头晕而已,马上站直身体。路芒铁箍般的手掌还是牢牢抓住她的臂膀,低头凝视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带我去你家!”

由于当事人自己说没事儿,且闹事者也早就逃之夭夭,周围邻居又盲人摸象般道出一千零一个不同版本的个人答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件内容从乱七八糟的私人男女关系一直深入到十八年前楼道里划分公用面积不均所引发的宿怨,年轻小警察汗流浃背地发现,老宅一带虽然经济实力低下,但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个鬼地方真正属于“水浅王八多”,每只王八都可能是兴风作浪的妖孽,真情倾诉魔音穿脑般让他头痛欲裂,鼓舞起的全部精力能量也快要被纷扰的妖怪吸干……他摆不平啊,这些兴奋无比的百姓民众根本不是他那一年实习经验就能够搞掂的,只能怀着“又被前辈欺负、派我来处理这种活见鬼的案子”的悲戚心情,悻悻然离去。

三姑六婆左邻右舍们眼睛都骨碌碌地盯着身高一米八五、从骨骼深处自然散发出王者气场的路芒看,大概觉得他看起来又正义又帅气,很像是能主持公道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和滕家丫头是相识还是半路拔刀相助的路人甲,反正似乎比那婆妈的小警察靠谱多了,都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判断,你三句我七言地各管各叙述起之前自己所见所闻来。人言如洪水,挡也挡不住。

围观看热闹的群众离去了一大半,打架人人要看,不分年龄性别,尤其受男性观众热烈欢迎,更不要说是女人打架,那简直比早期的周立波海派清口还好看。而此刻一个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孩高高卷起自己的白衬衫袖口,默不做声地在滕家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打扫战场,把老藤椅的尸体残骸拾掇起来丢进了垃圾房,把滕家屋里各种翻倒挪移了位置的家具全部扶起来摆正……这种温馨的言情场面只有三姑六婆们才真正感兴趣。有人继续利用地形优势蛰伏在滕家对门楼的三楼窗口,手里做着家务,或是搓着麻将打着牌,不时扭头看一下窗外保持持续关注,并交流信息情报。

“……没有人打我,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有人说巷子口停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就是载送那个很帅很有腔调的男孩过来的,驾驶位上还坐了个专职司机,虽然头发有点稀薄,但毕竟也是私人专职司机啊。

“什么家务事哟!真真作孽哟!家里全被人砸光了,母女俩还被一帮不要脸的浪荡女人给打了哟——”多嘴多舌的三姑六婆议论纷纷,路芒可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他一把拉起小小还提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的右手,厉声问:“你流血了?!谁打你了?!”

有人说那个男孩一看讲究的穿着和矜贵的气质就知道是来自“更高阶层”的人,他对滕家丫头的关切之情完全溢于言表,对侯蓝也表现得很尊敬,勤快得简直像毛脚女婿上门替丈母娘家打扫卫生……想不到滕家今天遭遇了这么惨烈倒霉的祸事之后,竟然会天降神兵来帮衬她们翻身……哼,看着还真是碍眼啊!这么赞的优质男人,为什么自己家女儿就没碰上呢。

小小慌忙地用左手接过手机,低声道:“……没、没什么……你快走吧,只是一些家务事……”

如果说之前滕家遭到突袭的事件让邻舍们除了有欢欣鼓舞看大戏的心情以外,还多少产生了点同仇敌忾的心理状态,而此时看那富家帅小子打电话喊司机上楼来,把摔坏的电视机搬下楼放到车上送去电器铺修理……三姑们对滕家母女的同情之心迅速降低接近于零。

小小回首间,抬头正迎上老板路芒那张熟悉的脸孔,此刻他冰雕般巍然耸立的身姿,仿佛万千惊涛骇浪中一块坚定不可撼动的顽石,牢牢屹立在纷乱的人群前,正朝她摊开一只手来,掌心里赫然是她的手机,“你落在居酒屋里了,我给你送过来。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人说,想不到滕家丫头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年纪轻轻就手段了得,把这么个一品男人收得服服帖帖,到底是遗传了她爸的基因。有人说,就在前几天,费阿姨还热心得不得了替滕家丫头牵线相亲,后来也没什么下文,原来她早就相中了汗血宝马,那还假模假式地去看什么驴呢?不是玩儿人么?

一个冰凉凛冽的声音穿透种种嘈杂破空而来:“小小。你没事吧?怎么了?”

有人摇头啧啧叹息:现在的小姑娘都心机很深,你简直不是对手,根本不知道她们在玩什么花样经,有其女必有其母,今晚外面那些凶悍的女人上门来闹事,只怕是一个巴掌不响,两只碗才叮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个中到底有什么纠葛呢。说不定滕家母女也是有错在先,不然你想想,一个正经人家的正房大婆,会轻易被一朵路边的拉三野花给踩倒?小三从来都心虚气短,敢理直气壮地寻上门来撒泼的,只怕故事不简单。滕家丫头还对警察说那是她们家远房亲戚,被人打得浑身是血还说没事没事……嘁,遮遮掩掩,掩耳盗铃,定有理亏之处。不值得同情,绝对不值得同情。

“……”小小感到疲惫不堪。可能是面对这明显经验不足而显得婆婆妈妈的警察,可能是被警车顶上忽闪旋转的红蓝两色警灯照得两眼昏花,也可能是被周围黑压压的看耍猴戏般的人群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之前临时爆发又耗费过多能量,此刻她有种虚弱的、随时可能会晕倒的感觉。

三姑六婆们的议论小小听不到。她压根儿不想去管她们怎么想怎么看。这么热的天,屋子里热得像个蒸笼,户外还有点微风,窗帘放不下来,窗户就这么大开着吧。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年轻警察皱眉道:“那么你们之间的矛盾到底解决了没有?会不会再有骚乱啊?”

路芒已经汗流浃背,白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牛仔裤像一整块热牛皮死死包裹着他的两条长腿,至于脚就更不用说了,胀得快爆炸了……中途他曾小声提议是否能开启一下空调,侯蓝迟疑着去大衣柜顶上的铁皮盒子里翻找遥控器,却找来找去没找到。

“哪有那么夸张……呵呵……但她们确实动静很大,有点扰民了。现在已经走了……需要我跟你们回警局作笔录么?”小小对警察笑笑,然后扭头对四周人群说,“没事了,谢谢你们啊,大家都散了吧。”但看热闹的人哪里肯放弃眼前的好戏?生活真人秀啊!这难道不比电视节目好看啊?

小小就瞪大了麋鹿般湿润的眼,望着路芒无比真诚地说:“……老板,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们自己会整理的,真的难为你了,从来都待在恒温26度的空调房里的,从来没遭过这种罪……我们家很少开空调的,电费很贵啦,除非重要节庆日、学期考试复习,或是低温零下5度以下和高温39摄氏度以上才开……今天气象台预报是38.7度……”

“真的没事吗?”年轻警察充满怀疑地盯视她流血的右手,“有人报警可是说这里要闹出人命来了!”

路芒心想:……什么……狗屁天气预报啊……我现在感觉好像正身处赤道大沙漠被火焰山玩人体烧烤啊……你们家人都是什么星球来的神奇生物啊……但他很识相,立刻收回刚才的成命,对侯蓝说:“阿姨您不用找了,我没事的,譬如在健身房运动呢。打一场网球可比这热多啦……嗯,洗桑拿就更热了……”

“警察先生,我们真的没事。不过是几个远房亲戚,为了很久之前的小矛盾上门来滋事,都只是家务事而已,现在都已经走了。真的没事了。”小小面对警察,她的声音是柔和却不柔软、清冷又遥远的,眼神直接,不可侵犯的冷光在眸子里会聚织就一张防护网,让人不可逾越。

屋子清理得差不多了,小小想起弟弟还没有回来,赶紧给他打电话。滕多多意气消沉地告诉姐姐他在两条街外的游戏房里,小小让他赶紧回来,保证已经天下太平了,多多未老先衰般重重叹了口气,肯定有一肚子疑问,但末了还是压抑住了没有问出口,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说就回来,小小这才放下心来。

——爸爸是个浑蛋,我妈妈已经老了,弟弟年纪还小。就请让我来承担这一切吧!

也不知滕正龄对他的姘妇今晚率大队人马砸上门来闹事知不知情,反正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晚归,也许又在哪里鬼混。小小突然有点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这种罪恶的念头一出现在脑海,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眼前浮现出父亲被车撞到,倒在血泊里的凄惨景象,于是赶紧摇头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驱散了去。转头看母亲,深深陷坐在沙发里瞪着地板上被电视机砸出来的那个坑呆呆发怔,她的脸色是枯黄的,眼睛是晦涩的,仿佛一株枯萎了多年的植物一样没有一丝生气。

——只要不再折磨我可怜的家人了!

身形高大健硕的路芒戳在屋子中央,脑袋几乎要顶到吊扇叶片,身上的白衬衫也白得晃眼,他皱眉环顾四周,似乎在打量还有什么可以弥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点儿什么,手脚长得无处安放。

——让所有的一切都冲我来吧!

小小轻声招呼他:“老板……路芒……谢谢你,你要先回去么?”其实她没有勇气说出实话,他在这里给了她很大安慰,她内心真实的声音是希望他在这里。因为这个家早已经像坟墓一样没有丝毫生气,今晚又闯来一伙野蛮盗墓者,把尸骸遗骨陪葬物品翻掘出来挥洒一地后扬长而去。此时月光清冷地洒下来,即使在酷暑的夜晚,这死人之家也正透出阵阵寒彻骨的阴气,恒久地挥之不去。而路芒身上分明散发出强烈的生的气息,暖阳一样充盈着房间,明亮的,愤怒的,同时也是令人慰藉的。但她说不出口啊,在这陈旧破烂的死人之家里,路芒如此地耀眼,他完全不属于这里,富有的高尚的冷峻的完美的他是无处安放的。

警车就停在巷口,小小朝几名刚下车、一身笔挺制服的警员迎上去的时候,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看见弟弟惊恐羞惭的脸。小小好不容易裹上钢铁盔甲、无悲无欢的心脏突然间阵阵酸痛起来。她想走过去关照多多上楼去陪陪妈妈,却看见多多竟然转移开视线,扭头抽身从人群中匆忙逃走了。小小不想停下来去喊他,那会惹来众人注意,只有攥紧了手里一塑料袋镜子碎片,昂起头颅朝警察走去。

路芒犀利的眼看了看她发青的脸色,面无表情地道:“我再待一会儿。等你弟弟回来我就走。”

小小拎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走出房门,穿过摇摇晃晃薄得几乎可以一脚踏穿的走道楼板,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一路走下三层楼梯,走出门洞。她面无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每踏出一个步子都像是一把小铁锤敲击在地面上。这不是我。小小很明白地对自己说。但此刻我必须坚强。只有我可以保护妈妈保护这个家了。不要去管别人怎么看,就当他们全都不存在。要冷静,要镇定,不要呼天抢地,不要满腹哀怨。已经够惨的了,难道还要努力做出可怜的样子去博取别人表面的暂时的同情,然后让他们背转身冷嘲热讽、窃喜着议论我家不堪的丑事么?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哭哭啼啼地倾诉,把自己家所有隐私都抖搂出来,给别人平添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他们早就看见了,听到了,猜到了……但只要我们自己足够坚强、镇定、坦然自若,再恐怖的创伤也无法摧毁我们的尊严。关键在于我们绝对不可以先从内部崩溃——求取同情、期盼无意义的舆论关注就是最糟糕的崩溃。

小小控制不住,几近抽搐地微笑了一下,一小颗眼泪却悄悄渗出眼角。她在心里无声地说:谢谢你。

看母亲额角渗出豆大虚汗,满脸不知所措的茫然,小小轻声说:“妈,你慢慢收拾,我出去和他们说。”

在狂风暴雨袭击肆虐的夜晚,留在这里陪伴她,同她并肩战斗的,竟然不是男朋友段冲,也不是死党叶子悬或沈樱,而是总令她又恨又怕的老板大人,神兽路芒。而且,今天还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由远及近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警车鸣笛声,很快停在楼下不再嗡鸣。有邻居关切地敲门问候,一时却也不敢贸然推门进来,“侯阿姨,小小,你们没事吧?之前也不知道是谁打了110电话,也是好意,怕闯出什么祸事来,现在警察来了,不过那几个闹事的凶婆娘已经趁乱溜走了……你们看……”

五户人家合用的公共厨房里有扇碎了玻璃窗、锈迹斑斑的小铁门,铁门后是一个长方形的、面积不足三平方米的狭窄小阳台,一半地方还堆满了木箱纸箱等杂物,悬挂着各户人家的拖把扫帚,如果是冬天的话,拖把扫帚旁通常还会挂着咸鱼和腊肉,因为谁家的拖把碰到了谁家的咸鱼,每年都例行会爆发几次邻里纠纷,然后作为导火索又翻开二十年前的历史陈案,那就算花上几百年的时间都扯不清了,有时甚至会搞到需要居委会出面来进行调解。谁能相信呢?就为了一根拖把和一条咸鱼。

小小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母亲两鬓露出的缕缕白发和佝偻的脊背,很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在她耳边喊:“这怎么可能收拾得干净?镜子碎了、藤椅摔了、电视机坏了……我们的家早就残破不堪了!怎么可能收拾回原先的样子啊?妈妈!你还是快点醒醒面对现实吧……”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门背后拿出扫帚帮忙扫地。

此时厨房里没人,也就这个小阳台是个隐蔽的角落,既不必尴尬地同枯萎植物般的母亲沉默相对,也不必站在楼下接受从两排楼房几十个窗口里探出的窥伺的目光检阅。小小拿了一张小板凳递给路芒,自己就随手扯了张废报纸垫着,席地而坐。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他们并肩靠墙挤坐在小阳台里,面前半人多高的砖墙围栏成了掩体,刚好把他们隐藏起来,看不见对面那栋楼里好事邻居的脸,自然,别人也看不见他们。阳台顶棚下的灯泡熔丝不知何时烧坏了,也不曾修复,就这样在黑夜里坐着,抬起头倒是能望见一大片夏夜星空,美得让人想要落泪。

侯蓝双膝跪地,紧张地收拾满地残骸,由于刚才的冲击太过激烈,她的双手直到此刻依然还不停颤抖,喃喃自语嘀咕着:“多多去同学家借碟片了,随时都会回来,必须得在他回来前收拾干净……”

“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小小出神地凝视着夜幕中一颗格外明亮的红色星子,自言自语般呢喃。

看看这满地混合着血污的闪亮的镜子碎片!看看四周横七竖八仿佛刚经历一场七级地震的家具杂物!看看这满目疮痍的战场!这哪里像是一个家的样子?!妈妈为什么就是这样执迷不悟呢?她也不算是好面子、为了强留一段婚姻演戏给大家看的女人啊。从很多年前起各种风言风语就遍布了整个社区,这个家庭本就是没有任何名誉可言的,更不用说今天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爸爸外面的姘妇居然率大队人马冲杀到他结发妻子家里来了!这个家究竟是怎么了?如今的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廉耻心,丝毫不为出轨、姘居、婚外怀孕等丑事感到羞愧,反其道而行之,竟然有脸追上门来打砸强逼,恶狠狠叫妻子同丈夫离婚!这还不离婚吗?妈妈,你到底想把女人的尊严置于何地啊?

“……为了孩子。为成家立业。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吧,不结婚就不算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成年男人。”路芒轻声回答,他以往从来没想过此类古怪问题,对二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连思考小行星撞击地球时该如何逃生也优先顺位在婚姻问题之前。而近来得知父母离婚的消息,逼迫他不得不去想,但这是不愉快的思考。

小小合上了眼,仰头靠在木桌腿上静静喘息。她真的不明白父母之间到底有怎样深刻难解的牵绊。那会是爱情吗?开什么玩笑?那怎么可能是爱情?!

小小苦笑道:“我上周接到一个初中女同学电话,请我下个月去喝她的喜酒,她才二十一岁就已经要结婚了。还有一些年长的姐姐,她们快三十岁了,发疯着魔般想尽快结婚,简直火急火燎。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个男的还有口气的就成。我听着都觉得异常恐怖。问她们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她们说: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老无所依……”

侯蓝咬紧嘴唇猛力摇了摇头,不想让女儿看见她的眼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

“……可结了婚也会离婚啊。北荆的离婚率已经40%了,滨海的也38%了……为什么婚姻不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呢?他们生了孩子还离什么婚呢!当初发誓不管生老病死都要相互扶持到老的人,说变陌路就变陌路,完全不管父母、子女会多么难受,这些人,怎么就可以这么自私任性……”路芒恨恨道。

小小虚脱般瘫软在地上,侯蓝心疼地蹲下身来,抓起她流血的右掌,仔细看有没有玻璃碎渣嵌入肌肤。小小喃喃低语问母亲:“……妈,为什么你可以忍受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从来都在外面……你们吵成那样……却一直不离婚……我真的不明白……你就离了吧,啊……我和弟弟都跟你过……好不好?你是不是为了让我和弟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才忍气吞声直熬到今天?可到了今天这个境地……你还能继续熬下去吗?我已经工作了,我可以挣钱养家。弟弟也已经是大人了,妈……你真的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离婚也许还不算最差的状况。至少他们双方还是维持了礼貌的,彼此尊重的,就像你父母……啊对不起……可你看看我父母,我刚才都求我妈妈同父亲离婚。她不答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活埋在坟墓里,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完全丧失了啊。我倒是觉得,单身未必会孤独终老,因为心态是开放的、自由的。而像我母亲的婚姻,却是自我囚禁着不断走向孤独终老的单人旅程,而她还必须装出没有孤独终老的样子。不仅仅是孤独,还有无穷无尽的冷战、争吵、打架、痛苦和折磨,这样的婚姻才太可怕了……”

“滚——!!!!!!!滚出去!!!!!滚出我家去!!!!!!!!”小小怒吼着,把手中满是鲜血的镜子碎片丢在敌人仓皇逃遁后关闭了的门背上,摔得粉碎。

“幸福的婚姻也是有的。”路芒看了小小一眼,“你要相信……总有人真心爱你。别这么心灰意冷。”

那三个女人看出这年轻女孩眼睛深处有种令人恐惧的冷静的疯狂,渐渐明白她不只是随口说说、虚张声势而已。凭借以往争吵斗殴的经验来看,知道那是要闹出事情来的。相互递了个眼色,愤怒却无奈地朝门口方向慢慢退去,一边还不甘心地喊着:“小婊子!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的!我们还会再来的!”

小小想到了人间蒸发的段冲,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人真心爱谁。即使是真爱,也敌不过时间和事件。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力量让恋人分离。我很久很久以前深深爱过一个男人,但从来都没让他知道,后来他不幸因为意外而去世了,而在他死后我还依然爱着他……整整六年啊……直到段冲出现……以前我以为自己懂得什么是爱的。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侯蓝转身想用自己的脊背挡住她们的进犯来保护女儿,小小却冷静地推开了她,手臂朝外探出,一道银光闪过,只听红衣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住肩膀朝后倒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鲜血来。此时,惊呆了的众人才看清,小小手里紧紧握着一块镜子碎片,犹如握着一柄利剑,尖锐的一端已经沾染了敌人的血迹,死死直指那三个女人。因为捏得太紧,她自己的掌心也被碎片锋利边缘割破,血如泉涌,雨滴一般滴落到地板上。但小小的声音却同她紧握利器的右手一般坚定镇静,眼眸干燥,没有一丝慌乱,异常清晰而冰冷地道:“都给我滚出去!我数到三。你们不出去,我就和你们同归于尽!一!——二!——”

不知道什么是爱吗?怎么可能?

红衣女人用尖锐到破音的极高分贝狂喊起来,口齿不清地怒骂着:“你才婊子!你才站街!你全家都欠操!你妈逼!”她张牙舞爪地直冲过来,似乎意图抓花侯蓝的脸。她那两个帮手也一起呼啸着并肩而上,想以少胜多动手教训看起来面色蜡黄病歪歪的母亲和瘦弱纤细的女儿两人。

段冲强壮有力的臂膀抱紧她,温柔地俯下头同她深深接吻时,她听见他的心跳剧烈得仿佛要破腔而出,那是爱。相隔几天未见,她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内火旺盛而在唇边发出疱疹,面对面坐在必胜客的沙发卡座里,段冲左手握住她右手,右手轻轻捏上她下巴,微微垂下眼帘,微笑着用充满疼惜的眼神检查她唇边出血伤口,她知道那是爱。段冲从来不喜欢被女孩挽臂膀、手牵手,他觉得那样被限制了行动自由,但当小小怯生生探出手去碰触到他手掌边缘时,他无可奈何地牵住她的手,然后很快就习惯了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臂膀上,小小知道那也是爱。约会时,小小不好意思总是让段冲花钱,偶尔提出要回请他吃饭,段冲就挑起一根眉毛看看她说:“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啊,我怎么可能会让我喜欢的女人买单。”虽然霸气外露,太过男权,但无疑也是爱。看电影迁就她的喜好,吃东西迁就她的口味,替她提重物,每次需要排队买餐都让她先找位子坐下,他则耐心站在长龙后面朝前慢慢挪移……这些点点滴滴、琐琐碎碎都是爱啊。

看见红衣女人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仿佛要滴出血来,嘴唇煞白不停颤动,侯蓝就知道滕正龄也一定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顿时心头掠过一阵凉爽快意,“他怎么会和我离婚?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这么多年了。我奉劝你,乖乖把肚子里的野种打掉,然后规规矩矩地继续去站你的街吧!就算想从良呢,也得看福分的。恐怕你前世造孽太多,今生还没到偿还清楚的时候!”

但现在他就是不回短信,不接电话,已经整整三天了。

侯蓝甩开女儿搀扶着的臂膀,甩了甩头发,毫不认输地踏前一步冷冷大笑道:“……我们家要钱一分没有,要烂命倒有好几条,谁想找死,我侯蓝随时奉陪!滕正龄从没和我说过要离婚,也轮不到你们来跟我提!我跟他可是合法夫妻,你以为夫妻之间就只有睡睡觉这么简单么?你也太小瞧滕正龄了!”侯蓝说着这些维护夫妻共同形象的话语,内心却像是在滴血,但她知道,此刻绝对不可以输,“他只是和你玩玩罢了。你不过是路边随处可捡的野鸳鸯。我和他是在民政局领过红派司,正正经经生下了两个孩子的!我和他有儿子的!给他滕家续香火的你懂不懂?你说你怀孕了,谁信?就算你真怀孕了,鬼知道你肚子里的野种是不是他的!对不对?!”

这就绝对不是爱了啊。

“册那,如果阿芳流产,就是你们害的!就算不离婚,我们也会告你人身伤害,让你赔光所有家当!”

即使自己“背叛”在先,但难道“爱”不能给段冲足够力量去认真听一听、相信她的解释吗?

“小婊子!是你爸爸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让阿芳有了身孕,我们没有告他强奸让他坐牢已经算便宜他了!想收场的话,就乖乖叫你妈赶快和这个男人离婚!”旁边一个女人喊道。

小小沮丧地捧住自己沉重的脑袋,“……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要婚姻……你知道吗?很多女孩子从小就梦想着自己当新娘时会是如何美丽如何喜悦,穿怎样洁白的婚纱,怎样抛花球,怎样被蜡烛、玫瑰花瓣、亲友们祝福的目光包围着……幸福得就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幻想过。我知道真实的婚姻绝对不是那样的……”

红衣女子也被扶着站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看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目露凶光,右手攥紧成拳头不停颤抖,狠狠瞪视着眼前年轻稚嫩的女孩,分明很想冲上前来给她一巴掌,左手却揉着自己刚刚被踢到的膝盖,显然是心有余悸不敢妄动。

——我所知道的真实的婚姻就是彼此猜忌,充满戒备疑虑的征战。

“妈妈,妈妈!不要哭!不要哭啊!”小小边低声抚慰侯蓝,边拽着她的臂膀,同她一起站起来,背靠沉重结实的木头大餐桌,同那三个女人虎视而立。

——现在真实的恋爱里也充满了难以理解、拒绝退让的僵持局面。

“小小……”侯蓝奋力挣脱了那个抓住她胳膊的女人,紧紧搂住女儿,刚才无论怎么被辱骂踢打都没有一颗眼泪流下来的她,此时泪如雨下。

“你是说……一辈子吗?”路芒有些诧异地看了小小一眼,飞快思索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

那几个女人乍然受到突袭,被冲撞了个手忙脚乱,此时缓过神来,叫嚣着重组队形。红衣女人躺倒在地,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惊恐神色。两个原本抓住侯蓝胳膊的女人立刻分出一个试图去制伏小小。此时门被推开又关上,原来是之前守卫走道的另两个女人想进来加入战局,但邻舍也紧跟在她们身后要进入,那两个女人又要竭力阻止,于是就在门外发生一场混战,由于场地空间十分局促,一时间听见尖叫怒骂扭打声在门外杂乱轰响成一片,却形成僵局谁都进不来。屋子内依然是三对二的阵势。

“嗯……不想要!”小小脸上浮现出某种狂热绝望的红热,闭上眼小声喊了出来,竟然感到无比痛快。

但小小剪刀般尖锐竖起的眉毛、漆黑不见底的双眸和紧紧咬合紧绷成方形的下颚……都显示出她决绝的狠劲。侯蓝没想到一向柔弱温顺的女儿竟然会有这样凶悍逼人的神情。那是一种本能应激反应,保护母亲保护自己的家不受侵犯的强烈意志和烈火般的斗志,在瞬间全面爆发。

“……父母的婚姻不幸固然让人失望,但结不结婚还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人生经历。好男人不该让女孩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你和谁恋爱时竟然有种看不见将来的感觉,你就该离开他。给不了你基本安全感的男人,全都是不可靠的浑蛋。”路芒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但随着话语一字一句出口,胸口还是有火焰燃烧起来,他知道那是忌妒和愤怒,看得出来小小的恋爱之路走得并不顺畅,但以他这样曾经告白却被拒绝的身份,想把话说得客观也很不容易。小小忘记他喜欢她了吗?还是故意来和他谈这些?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她和那个叫段冲的男人已经分手了?路芒费尽思量,他从来都不擅长猜测女孩的心思。

小小没有发出一点声息,犹如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一下子跃起扑过去,跳在红衣女人背上,把她撞得跌倒在地,她自己也摔落滚在地上,却在翻过身来的刹那不忘记狠狠朝那女人的膝盖、大腿猛踹几脚。侯蓝惊慌失措地扭头望着一脸盛怒、浑身发抖的女儿,她宁可自己受到更多屈辱,也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切。

小小疲惫地仰头靠在砖墙上,高温令她喘不过气来,混乱思绪如同惊慌失措的鸟,这个惊魂未定的夜晚,她无力以职业的专业的态度去应对老板。老板消失不见了,秘书身份也暂时放下。这个破败的小阳台是专门留给父母婚姻不幸、深受其害的不幸的小孩的。是他们共同休憩的战壕和精神堡垒。即使明明知道可供喘息的时间不会很长,随时需要振奋精神、挥舞旗帜去同无数敌人作战,但在此刻,这笼罩四野的黑暗阴影、周遭废墟残骸般的人类生活遗迹……全都在倾力营造起某种奇异的气息,像是魔法结界……我们躲藏在这里,是安全的。一点点像是睡眠的东西羽毛般飘摇下来,轻轻掉落在她的额头、发梢和肩膀上。小小闭上眼进入一种似睡非睡、深度沉迷的状态,她太过虚脱了。

浓妆女子的面容扭曲得像个丑恶的巫婆,从咽喉深处涌起野兽一般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翻滚到舌尖爆发出一声刺耳尖叫:“——我操——你妈——”她刷地扬起右手来,迅疾朝侯蓝的面颊掴下去。

路芒侧着脸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蝴蝶翅膀般轻微扇动着的睫毛,然后目光慢慢滑落到她的嘴唇上,发现自己此刻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浑身血液犹如奔马在体内横冲直撞。他犹豫着慢慢抬起手来,想抚摸她的脸庞,又怕惊醒她。一种前所未见的强烈冲动推动他朝她靠近,一点点俯下脸,一点点贴近她唇边……

侯蓝毫不退缩地挺起胸膛,倔犟地扬起脖颈,即使额角面颊有抓痕有血迹,脸上依然满是岿然不动的淡漠神情,冷然道:“……离婚?你让滕正龄自己来和我说。妈逼。和我玩这套?你当我是被吓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