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小小惊恐地跳起身来,踉跄着脚步跌退到墙边,慌乱抬头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沐浴着街灯光芒白得耀眼的白色衬衫。太熟悉了。老板路芒。不知他什么时候进到办公室,悄悄站在她身边的。
“喂……”一只温热宽阔的手掌轻轻碰触到她的肩头。
“……你怎么不开灯?夜里公司大门半开……我还以为有贼进来了呢……”
小小深深感到被厄运缠身的沮丧无力,饥饿的肠胃也争相发出抗议,她疲惫地趴在办公桌前哭了起来。
“对不起……路、路总……我我……”小小张口结舌,深恨自己又犯下过错。
就着窗外映射进来的城市辉煌夜光,小小在三份合同上盖上了章。红色印泥在白纸黑字上醒目美艳。却像是耻辱的烙印、严厉无比的警告牌,触目惊心地提醒她这几天来如何频频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如果再不能收拾好心情,全神贯注做好每一天繁复的工作,只怕连饭碗也快要保不住了。抬头看办公室,发现自己其实深爱这一切。假如有一天被迫卷铺盖走人,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太恐怖了……
“……没事。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暗的关系,路芒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非常温和,完全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
小小没有开灯,而是静默地站在门口,看那从楼群下打上来的黄色灯光映照在墙上,投射出落地窗边植物美丽的剪影。她怀着欣赏的心情出神地凝望了一会儿。即使是在情绪这么荒败溃散的时刻,眼前的景物竟然也能给到某种抚慰作用。真是太奇异了。目光落到自己座位区的格子间的隔板上,这才想起手里还捏着没盖章的合同,顿时心头一紧,收拾起闲情逸致快步走向办公桌,开启上锁的抽屉,那枚公章静静躺在角落里,哪儿都没有去,看起来乖巧无比。
小小稍微舒了口气。但男老板和女秘书孤身两人相距两三公尺距离,面对面伫立在没开灯的办公室里讲话,实在太过尴尬了,赶紧离开这里吧。趁着整理头发,小小快速抹去眼角的泪滴,走回办公桌前放好印章锁上抽屉,边清清嗓子用平日里职业化的声线麻利应答:“没事。我已经把合同章都盖好了,明天就订机票给他们公司总部送去。路总,这几天我真的非常抱歉……今天下午的事,如果您想扣我奖金、明天开晨会时点名批评我什么的我都完全没有意见……”
白天同事们繁忙着种种事务而遗留下的痕迹到处可见——来不及清洗的咖啡杯、堆放在复印机旁准备明天装订的合同资料、进门小桌上摊开的杂志和报纸、还亮着加热灯的饮水机……当没有陷入紧张的工作,当夜晚降临,独自进入办公室静静旁观,居然会看出一些异样的温暖来。因为这个地方就是你的战场,你付出最美好的青春为之奋斗的地方。像古罗马角斗士把热血洒在斗兽场的黄沙上,像辛勤劳作的农民把汗水滴落在希望的田野里……你战斗过的地方、耕耘过的地方,都是最值得热爱的。
“小小。你吃饭了没有?”路芒突然打断她反问道。
夜晚八点的办公室,空荡静谧。
“……没有……”小小犹豫了一下。
LEE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笑得春光灿烂、若无其事的老板路芒。瞎子都看得出来明明是滕秘书犯下了天大错误,没想到一向冷面黑口的神兽居然会替她挡招,把所有罪责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他图什么?!
“走吧,我们去吃饭。我有事想找你谈。”路芒以部署任务时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又想起什么似的放轻语气,婉转补充说,“……同工作无关的事……你可以拒绝……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谈……”
正端着蓝山咖啡的路芒突然放下杯子笑起来,“啊,瞧我这记性。滕秘,你别找了,印章在我桌子上,不在你那儿。你忘啦?不好意思啊,刘总,出门前我让秘书把印章交给我处理几个案子,盖完后我就给落下了。真是的……都怪我。您再过一小时就要入关了,就算我们开车回去取也来不及了。您看这样行不行,信得过的话,这三份合同让我们今天带回去盖公章,完了我立马坐飞机给您公司送去……”
小小在阴影中皱起眉头来,面露为难神色,担心路芒又想提“我喜欢你”那件囧事,这可如何是好?
小小抬起头,毫无意义地虚弱地瞪了他一眼。她倒没有急到哭出来,而是快要急到尿出来了。
“……嗯,是关于我爸爸……和你朋友的事……”路芒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低低道。
急性子的LEE按捺不住低声叫起来:“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没带吧——”
日式居酒屋里客人寥寥,气氛清静祥和。小小同路芒并肩坐在吧台前,在冷气空调里手捧着暖暖的抹茶小口抿着,等刺身烧物上菜的间隙,看扎着白色头巾的中年料理师气定神闲地制作寿司,倒也不觉得闷。
小小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又一阵焦黄,像是疟疾发作一样,浑身还在微微颤抖。她不敢去看众人,双手插在包里,从飞速的翻动渐渐泄气到凝固不动。身边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都看着她。
“你知道路志钧这一阵在滨海吗?”
机场咖啡馆里,合同签字都已经完成,刘副总也亲自拿出公司万次印来盖章确认。LEE笑眯眯地吹干印泥痕迹,把合同推送到小小面前:“滕秘书,盖章盖章——”
小小不由朝他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心想:你总是直呼你爸爸的名字,或是直接叫他做“路董”,也就算了,但你爸在不在滨海都来问我,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是你的秘书,可不是你爸的秘书。
段冲到底是在生气,还是他真的不想联系我了?强烈不安和惶惑袭击过来,感觉胃脘都在隐隐作痛了……就在此时LEE站在走廊里大喊:“要上车了,滕秘书你在哪里?”小小焦虑慌忙地回办公室提了包跟大家一起下楼……印章静静躺在她抽屉里,根本没带出来!
“我是说……你最近有没有同那个女友——叫沈樱的女孩见过面,听她有提起过我爸爸什么的么?”路芒轻轻补充道。
小小记得以前沈樱多次趾高气扬地“教导”那些初涉情事、一相情愿想象力又超级丰富的女孩们:“如果一个男人不打电话给你,不发短信息给你,别多想了,他当然没有遭遇天灾人祸,更没有血流满面倒在哪里低声吟念你的名字,努力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戒指盒交给一个英俊路人来转交给你——宝贝儿,面对现实吧,他只是不想联系你而已。”
“哦……”小小顿然明白了,不禁感到有些尴尬,本就从不喜欢八卦别人的私事,更不用说事关自己至好的朋友,无论怎么说似乎都不合适,小心翼翼措辞道:“……最近比较少见面。但在我们见面的时候,沈樱她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你的……父亲。我想她应该是彻底把这件事放下了。”
一小时前的一幕幕镜头在眼前闪现:出发之前,路芒还特别提醒她带上公章一同前往,她答应了一声,随后握着手机偷偷溜进洗手间给段冲报社打电话,座机铃声响了许久,是段冲同事接起的,告诉她段冲刚被主任编辑布置了特别任务,同另一名摄影记者一起前往禾南省草枝县,采访一则村民拐卖儿童从事马戏乞讨的重要新闻,今天上午就简单整理行装后赶去火车站了,恐怕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回来!小小听到这一消息后顿时呆了半晌,段冲竟然连出差远行都不告诉她一声!他难道真的不肯原谅她么?
“那就好。”路芒明显松了口气,嘴角也微微上翘,瞥了小小一眼道,“我妈过几天就要回国,我想安排她和路志钧见面。”
路芒率领着秘书滕小小、业务员LEE意气风发地让司机金师傅驱车六十多公里,赶到机场同刘副总会面,双方相谈甚欢。种种寒暄和赞美之辞告一段落,切入项目正题,LEE从公文包里抽出了打印好的三份合同让对方业务员审核过目。路芒让小小拿出公司印章,准备签署——小小在自己的机车包里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放印章的那个盒子,顿时汗如雨下、面如土色。
小小越发忸怩,听路芒的弦外之音是有意要撮合自己父母重拾旧情,心想你的家事何必来和我说。
这天下午有一笔特别大的生铁原料出口贸易案即将达成,业务员在前期花费了几星期的时间同对方采购商进行周旋,展示出十八般武艺来竞争这个项目,厮杀异常激烈。最后还是因为该公司主管营销的刘副总听说嘉羽公司的年轻老板路芒竟是他老同学路志钧之子,当即拍板同意签署。他因洽谈项目带着业务人员前往南非,刚好在滨海市转机,中间有三小时候机时间,就提出让路芒带着合同去机场会合,一方面签订合同,另一方面也想见见路芒。
“她忘记了我的生日,为了弥补,愿意和路志钧一起为我庆祝生日。我想努力营造温馨的家庭氛围,我希望……我希望……”路芒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然后蓦然而止。小小微微有些吃惊,转头看他。路芒大声招呼店员来一瓶清酒,开启瓶盖仰头痛饮起来,脸上很快浮上红晕。小小担心他的酒精不易挥发体质,一旦喝醉又是一桩麻烦事,待想阻止,却看见路芒从来都冰凉冷峻的双眼中充满了痛楚的神情,眼眶泛红,竟然有泪光隐现。小小立刻懂得了他,心里渐渐涌起哀怜和同情。此刻的路芒不是老板,不再是那个没有凡人情感的冰封神兽,他只是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虽然家境富裕却不得不面对父母婚姻破碎、各自寻找各自幸福这样凄惨境况的孤独男孩而已。想安慰他,却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才恰当。
而且,偏差还一次比一次惊险。
“在我年幼时,爸爸的生意才刚起步,妈妈也还在艺术学院里当老师,我们还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老式四合院里,每天回家,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晚饭。我记得奶奶包的韭菜饺子里加入虾皮,蘸着陈年老醋吃……那滋味……嘿,可香啦。每当家里有人过生日时,我们就会吃炸酱拌面。奶奶和妈妈一起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爸爸和爷爷在院子里大树底下的小石桌前下象棋的身影……我以为我忘记了,原来我一直都记得……后来奶奶生病过世了,爷爷身体渐渐变差了,爸爸妈妈竟然离婚了……不管我接受不接受,这些事情接连不断在发生……真让人发疯。我多么希望……多希望时光可以再倒回到我小时候……”
被人接二连三地数落抱怨,小小汗流满面地惊觉自己不安的情绪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不仅仅是影响到同事的工作,好几次在执行路芒布置的任务时都发生偏差。
路芒又叫店员递来一瓶清酒,小小按住他发烫的手臂,沉声道:“……路芒,你不可以再喝了。”
“滕秘书你最近两天来是怎么了?工作这么多差错,连乘电梯楼层都会按错……”
“我想喝。你就让我喝吧。好么?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我二十一岁生日。”
“小小姐,四川小饭店的外卖小哥说你昨天少结给他钱了……现在门口坐等要钱……”
“你生日?今天?!”小小微微愣了愣,眼看着路芒又仰起头把酒瓶举到唇边,她果断伸手夺下,“听话,不要喝酒了,我们一起庆祝你的生日。就按你小时候的习惯,吃炸酱拌面怎样?”随后她扭头问吧台里的料理师,“师傅,请问,你们店里能做中国传统的那种炸酱面吗?”
“滕大秘,你怎么把会议纪要给做错了?你看,明明手写的是要在11月30日前完成合同签订,你给登录成1月30日了,相差两个月啊姐姐……”
料理师遗憾地摊了摊手,“我们只会做荞麦凉拌面……传统炸酱面吗?恐怕做得不太地道……据我所知,在滨海市,就连很多中式餐馆也比较少有这道主食的……”
“滕秘书啊,我昨天下班前给你让你一定要在早上九点钟前交给老板的资料,你放哪里了?老板都在会场那里骂人了,我可被你害惨啦……”
小小迅速地想了想,用自己所能给出的最灿烂的笑颜向料理师恳求道:“……大厨师傅,我会做的。隔壁超市就有卖甜面酱,其他辅料在您店里的厨房里也能找到,我会按你们的食品安全规程消毒,我可以支付……一百元。能否让我用您的厨房二十分钟,我想给我的老板……朋友……做一碗炸酱面。”
总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定要硬着头皮熬过这段非常时期才行!
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丁,油锅一起,甜面酱里加入老抽,多放橄榄油炒成浓稠赤红的酱料。
总不见得叶子悬就真舍得放弃十五年的真挚友情从此变作路人,等熬过这一段忙乱的时期好好约他出来谈一谈。段冲也只是暂时性发发脾气,他最终会听进解释,会谅解。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坚持天天打他电话,给他一遍遍发送短信,去他报社楼底下等他。就不信这样还不能打动他。
菜码就地取材,厨房里有黄瓜、豆芽、牛蒡、蕨菜、鸡蛋、萝卜、青豆……切丝烫熟备用。
小小想哭,但知道就算哭成泪人也没有用。因为这并不是悲伤,这是需要努力去面对和解决的烦恼。要知道你已经不是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是尊贵骄傲的公主。你会犯错,你要自己学着去弥补,去长大。
本来就有一大锅滚水用来煮拉面,面条直接往里下就成了。蒜头拍成泥,青葱剪成小花卷。
这些难题就像是跳蚤,总攀爬在爱情华丽的长袍上。例如你的死党因为不喜欢你的恋人而拒绝再和你联系,以这种小学生才用的幼稚方法来惩罚你。例如你的恋人因为看到你和别人“相亲”而发生误会,因为个性倔犟、超大男子主义而不接你电话、不肯见你,解释的短信一条条发过去,就像是地球人发送到茫茫宇宙的沟通信号,被黑洞吞没了再没有回音过来。例如母亲和媒婆满肚子狐疑,对你那天薄若蝉翼一戳就破的“那是我公司同事……公司不准恋爱……”愚蠢谎言充满质疑,更糟糕的是她们还在低声嘀咕:为什么这个男孩看起来这么眼熟……请上苍保佑好不容易放下过往终于开始恋爱的女孩吧,千万不要让她们回忆起来,那张脸孔,竟然还同一个已经故世的邻居如此相像。
一分半钟后,面条出水沥干,盛在黑褐色陶器般的扁形海碗里,拿小碟装了各色菜码配在旁边,红黄绿白青褐煞是好看。炸酱舀一勺出来盖在洁白的面条中央,透亮肉丁同酱汁混合着散发出咸鲜中又有微甜的喷香气味……再把蒜泥和青葱末子撒在酱料上。
而成双成对的情侣们则必须面对——十万个怎么办。
小小微笑着把托盘端出来放在路芒面前,“……路芒,生日快乐。”
所有单身的人总在情人节那天恨天下有情人直入骨髓,发明出“情侣去死去死团”,恨不能走街串巷见情侣就冲上去泼墨、闯进电影院买光所有双号票、在酒店门口挖好深坑垫上塑料布旁边再架一摄像头、派出百万马蜂占领所有鲜花店……但单身贵族们只见情侣们人前风光秀恩爱,却不知两性关系如同戏台,最明亮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最黑暗。单身的人们通常只需要烦恼一个问题:我没有爱人怎么办?
路芒深深凝视着额角满是热汗、发丝间沾满油烟味的女孩,她的笑脸那么天真纯善那么美。自从她进入厨房开始忙碌起,他的目光就一直透过翻飞的门帘聚焦在她的背影上,始终没有离开。裹在借来的白色围裙下,她的身躯显得格外瘦小,却充满了韧劲,甚至有种温暖的光芒。
谁说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牵手后就必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扯淡。
“……快尝尝看。不过……味道可能还不够地道哦……”
对了,身边还有一大堆需要一个合理解释的人。四双眼睛把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你要说实话么?告诉大家刚才那个愤怒拂袖离去的男孩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们恋爱已经三个月了,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家长的检阅,为了不被父母亲察觉我才说我没有男朋友,还假装单身同意参加相亲,我对不起你们大家,我欺骗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感情。好吧,费妈妈你现在终于知道真相了,你可以任凭个人喜好去散布流言了,让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来关注滕家大丫头的情感动向好了。好戏开演了,用不了二十四小时,全社区的人都会指着滕家每一个人的脊背点点戳戳了:喏喏,上梁不正下梁歪喏,有其父必有其女啊,这家姓滕的,果然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儿子也在玩早恋呢……只可怜当娘的……有什么可怜的,教育出这样不成器不像样的子女来,同总是寻花问柳的老公坚守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会可怜么?嘁……
路芒低头大口大口地咀嚼。当然不是儿时记忆中的味道。口味太甜,面条也缺乏手擀面的那种筋道。记忆中的童年当然是回不去的了。已经故世的奶奶也不可能再复活。当年的四合院,当年的传统炸酱面,当年包饺子、下象棋、庆祝生日的人们的身影无法再聚合在一起重现。
“小小哇,刚才那个人是谁?”
但自己此刻所品尝到的这种新滋味真的太美好了。
想到这里,小小觉得心里一阵绞痛,无法忍受的愤恨海啸一样淹过头顶。她才知道段冲刚才有多克制。只怕此刻在段冲心里,自己已经低劣到人渣的程度。羞愧、悔恨、惊恐、慌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根本没有勇气去同他面对面解释。所有的解释,看起来都绝对是无力的掩饰。
眼前这个会麻利下厨、亲手烹调炸酱面、为自己庆祝生日的女孩真的太美好了。
就算自己解释说只是走走形式的相亲,段冲会信么?设身处地想想,假如看见他正同另外一个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起,双方的家长还不停歇地互相打听对方工作单位、收入情况、住房条件、健康状况……自己还会相信他仅仅是走走过场么?还会相信他是爱她的吗?
路芒越到后来,吃得越慢。他心里有种强烈的不舍。不舍得把这碗炸酱面吃完。
小小很想追赶上去,拽住段冲的胳膊,哭着央求他停下脚步,给她一分钟时间听一听她的解释,甚至连给他当街跪下的念头都有。但此刻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心脏、大脑、血液、神经……全都在瞬间不知所终,腿脚发软,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感到莫名悲哀。这个女孩,可能这一生,只有今晚才会为自己做炸酱面吧。
一颗炸弹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
仅仅是为老板做了一碗炸酱面,托着腮帮看着他一口一口全部吃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几天来抑郁焦灼的心情竟然忽然间变得轻松了。小小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被月光倾洒着的肩膀和脊背也都挺直起来,甚至不自觉地轻声哼唱起歌曲。
段冲用直抵绝对零度的冷漠眼神依次瞪视莫名其妙的众人,就是没有去看小小,一句话都没有说,旋转身大步返回自己的座位处,冷静而礼貌地同那位年轻女子简单说了几句,大抵是想换个地方继续采访之类,然后叫了买单后就同她一起推门离去。透过玻璃窗,烈日街头懒散倦怠的行人之中,他帅气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充满戾气,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要去砍人一样凶险又野蛮。
想起刚才自己很没自信地问路芒:“……味道怎么样?会不会不合你口味啊?”
“……段冲,段冲!你听我解释!”小小虚弱地喊。
路芒放下空空如也的碗,舒了一口气,朝她绽放出孩童般烂漫的笑容,快速却清晰地答道:“太好吃了。”然后低低地无比真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小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来没有看见老板脸上出现过如此可爱甜美的笑颜,简直可以用“萌翻了”来形容,虽然只是短短刹那,但这一个笑颜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中,彻底扭转了过去八个月里路芒那如同珠穆朗玛峰般巍然高耸、寒彻入骨的记忆形象。原来关心一下别人,做些小事让别人快乐一下,自己也会感到无比幸福。
小小怔怔凝望着段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惊愕渐变到火烧一般的愤怒,还有小小从未见识过的深深恨意。他的眼眸里仿佛戳满了锋利匕首,每一刃冰凉尖锐的刀锋都正以致命的力量飞出来,无情地射进自己的胸膛——刀刀刺中要害。
有一种全新的情绪慢慢滋长。当然不是令人心跳耳热的爱情。也不像是同叶子悬之间的那种死党友情。很难分辨,很难形容。更类似一种“可以保护他”的奇异心情。就像是弟弟滕多多,即使有很多叫人头痛欲裂想揍他的捣蛋无赖行径,偶尔也有让人觉得心疼,想竭尽全力去照顾好他的可爱之处。一贯钢铁般强硬的路芒在自己面前无所保留地暴露出脆弱感伤的一面,且年纪又比自己小一岁……并不因为他是老板而拍马讨好才去做炸酱面,确实单单只因为他刚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孩子”而已。
只见众人面前亭亭玉立着自己那位帅到惊动国务院的正牌男友段冲,正异常错愕地直视自己,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场面。聪明如段冲,哪里有看不懂这阵势是隆重相亲的道理?
世界是很宽广的。小小深呼吸一口温热的夜气,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丝绒般的美丽夜幕中,默默而愉快地对自己说: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起潮落,世界那么宽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目前关于友情、爱情、亲情的种种烦恼和难题也都只是暂时的,放松心情,麻烦不可避免,但也不会永远存在。
小小捏着手机飞速编辑短信,还没来得及按下发送确认键,只听侯蓝、费妈妈和秀阿姐锣鼓般喧嚣的谈话蓦然而止。周围寂静到诡异。小小有不祥预感,慢慢抬起头来,顿时傻了眼。
然后她闭上眼,回想了一下路芒甜美温煦的笑脸,不由也微笑起来。
“也只有这样了……”
小小穿行在街区小道间,还没走到自家楼下,远远地就听见喧嚣人声。夏季夜晚,本就有不少人在户外乘凉,不知为何,此时不少邻居聚集在小小家那栋楼朝南方向楼下,纷纷仰头围观什么。
“现在还有家长陪同相亲?……不是一般混乱——最简单的应急方案就是‘电话脱身计’。我马上打电话冒充你老板路芒,叫你立即去准备会议资料,你就在被段冲发现前偷偷独自溜走吧。”
小小不解地快步走向前去,异常惊愕地发现,邻居在围观的竟然是自己家的窗口!
“不行,除了相亲对象,还有我妈、相亲对象他妈、媒婆费妈妈……现在一共五个人!”
在整幢楼各个窗口映射出的温馨柔和的黄色台灯光芒、五彩斑斓不停闪烁的电视机荧幕光芒中,自己家窗口爆射出来的白得近乎凄惨的白炽灯光显得异常刺目。尤为惊悚的是从敞开的窗户里不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哭叫、怒骂、扭打、冲撞的恐怖声响。屋子里人影晃动,从楼下仰望上去,看不清情形。只有对面楼里三层楼趴在窗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邻居看得见实战状况。只听见从自家窗户里传出的人声完全亢奋尖锐得变了形,有母亲的声音,另几个则完全听不出是谁。
“那赶紧转台。示意相亲对象陪你去逛街。”
小小觉得胸口像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呼吸窒息,所有思考的能力都停滞了,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担心着母亲,惊惶地快步走过那些满脸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神情的邻居身边,想尽快赶回家去。有人发现了她,拿手肘撞撞身边人,朝她指指戳戳,小声低语:“呀呀,女儿回来了!”
“我是被妈妈逼着来的,想走走过场不需要他知道的!”
此时,身后那幢楼里聚集在三楼窗口看戏的人集体爆发出惊呼:“当心!当心!要扔出来了扔出来!”
“你打算劈腿?……不对啊,你是小小吗?”
还没等楼下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只见自家那只使用了近二十年的沉重老藤椅仿佛长了翅膀般从窗口凌空飞出,然后发射失败的炮弹一般滑坠落地,“砰”的一声响,脆弱骨架顿时摔得粉碎,破裂成不成样子骨断筋连的一堆残肢。
“沈樱救命,我在相亲,段冲突然来了。他现在还没发现,我该怎么办?”
差点被砸中的人开始指着窗口大声骂娘。小小把手背放在嘴边紧紧咬着,直到快要破皮,控制自己不像疯子一样哭出来喊出来,不让自己仓皇的泪水在这些人面前流下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冷静而迅疾地拨开人群,踩着虚弱不堪的木质楼梯朝家火速奔去。
对了,有一个人,处理此类问题再驾轻就熟不过。小小趁着三位妈妈叽里呱啦假装聊天气聊物价,实际慢慢在互相渗透,了解对方家境实力的短兵相接之际,偷偷抽出手机编辑发送短信——
从一楼半楼梯到三楼走道里,堵满了左邻右舍。自己家门前那一段昏暗狭窄的走道前却空置着,有两个身高马大满头卷发的陌生中年女人把守要道。几位好心邻居试图冲过封锁带去劝架,却都被拦截在外。
……
小小咬紧了发白的嘴唇,默不做声就往里冲,被那两个陌生女人一把抓住,“站住!那边在谈家务事,小姑娘你是哪一家的?慢点再进去,先去旁边等等。”
小小第一反应是想找人求助,叶子悬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就立马沉入脑海底层去了。他讨厌段冲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最近连带着对自己也有诸多不满,听到这一天大喜讯,肯定会奋笔疾书之后赶着过来送游街木牌。他近三个月来除了当模特上镜以外,也在学习琴棋书画,内外兼修,临王羲之的帖子已有三分神似,这回写木牌绝对会拿出满血功力来,顶着这样龙飞凤舞的大字报走在街上,一定贱得异常精彩。
小小不知道自己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甩开那两个女人潮热的手掌,抬起胳膊把她们推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几乎朝后摔倒在地,然后用刀刃般锋利冰凉的声音低声呵斥道:“滚开!我是滕家的!那是我家!家务事是我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你们来挡驾!都给我让开!”
难道这就是这家老茶坊二十五年来屹立不倒的超能力么?它可以在冥冥之中发挥吸星大法,把该来的人吸引来了,把不该来的人也吸引来了,让所有本不该撞到一起的人都鬼使神差聚集在这里。
可能是被这瘦弱小女孩眼中凌厉强烈的杀气震撼到,那两个中年女人都愣住了,小小趁着这个间隙,飞速闪过她们身边,猛力推开自己家的房门。
他就坐的瞬间,小小模糊望见同段冲约见的女子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剪了一个十分流行的梨花头。小小忽然想起来,段冲说过今天加班采访某个集团公司的员工,有猛料要爆,说这家公司一款婴儿类用品长期热销,但合成材料中有不合国家卫生标准的成分之类。那么他是来采访的——可为什么偏偏也选这家时空倒流的老茶坊呢?
只见惨白灯光下,家里遍地都是破碎物品的残骸,大衣橱上的镜子被砸碎了,电视机屏幕朝下摔在地板上,把本就老朽的木板砸出了坑……狭小的屋子中央,两个陌生女人正死死钳制住母亲侯蓝的两条胳膊,逼迫她坐倒在地上不能爬起来。
就在小小心肺俱寒、肝胆几近爆裂的顷刻里,段冲同服务员简短问答了几句,被直接带领着朝茶坊另一侧的座位区走去,中间隔着一大盆一人多高的茂密散尾葵,小小看他径直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拉开座位坐下,刚好背对着小小和她的相亲仪仗队。原来他不是从哪里得到密报前来追踪的。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另一个身穿廉价大红连衣裙、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叉开两腿站在母亲面前,伸出食指点着母亲的眉心,一字一句地狠狠逼问:“……我叫你,同他离婚!听明白了没有!妈逼!老娘肚子里有了你老公的种!老娘不想打掉!一定要生下来!你同他离婚!明天就去办!不离婚的话,我让你全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