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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你在跟一个性欲变态人格者打交道,”我说,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杀害凯瑟琳的凶手表现出了强烈的性欲。”

他似乎听懂了我之前跟他说的话。我驱散掉和博比有关的想法,努力根据我对这起罪案的了解,回想杀害凯瑟琳的凶手是一个怎样的人。整整一周,我夜夜失眠,什么都不想,就在想这件事。

“但尸体上并没有性侵的痕迹。”

“跟我聊聊那个杀了凯瑟琳·麦克布赖德的凶手怎么样?”

“你这么想就错了,普通的强奸或性犯罪和这无关。这是一个极端的性欲错乱者。他的占有欲和伤害他人的欲望已经把他吞噬了。他爱幻想俘虏、囚禁、支配、折磨和杀戮他人的场景。在杀害凯瑟琳的过程中,他肯定把自己的一些幻想付诸实施了。

鲁伊斯眯起眼睛,脸上堆起皱纹,好像狭窄的迷宫,全身肌肉绷紧。忽然间,他吐了一口气,朝我咧嘴,我猜那是笑容。多年未笑,他已经生疏了。

“想一想他对她做了什么。他把她从大街上掳走,又或者诱骗她跟他一起走。他追求的不是把受害人拖进暗巷,将对方快速又残暴地凌辱一番,最后杀人灭口这么简单。他的目标是将她击溃——有条不紊地摧毁她的意志,把她变成一个百依百顺、诚惶诚恐的玩物。但他还是不满足。他渴望得到至高无上的支配权,渴望她能完完全全地屈服在他的意志之下,甚至愿意自己折磨自己……”

“我不能告诉你,他可能对我说了什么,又或者没说什么。”

我望着鲁伊斯——他随时会跟不上我的思路。“他几乎成功了,但最后,凯瑟琳的意志并没有完全崩溃。她还剩一点点反抗的念头。她以前是护士。即便手里只有一把短刀,她也知道要割哪里能痛快地死去。当她痛得无法再对自己下手时,她割开了脖子上的颈动脉。这引发了空气栓塞。几分钟内,她就咽气了。”

“他有没有承认杀害了她?”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能和你讨论某个特定的病人。”

“我在医学院上了三年学。”

这个问题微妙得像把一块砖头扔向我的脸。

鲁伊斯盯着他的品脱玻璃杯,仿佛在看它有没有摆在杯垫的正中间。远处,一座教堂响起钟声。

“这个博比·莫兰,他是不是杀了凯瑟琳·麦克布赖德?”他拿手背擦掉沾在上唇的白沫。

我继续道:“你要找的凶手,是一个孤独、不擅社交、性发育不成熟的人。”

“你跟他们实话实说,他们也会把桌子让给你。”我说,说不准他是喜欢搞恶作剧,还是单纯不喜欢人。

“听起来就像满大街的青少年。”

等他们走了,他挑了张最靠窗的椅子坐下,把酒杯放在杯垫上。我坐在他对面,把杯子放到一边。

“不。他不是青少年。他年纪偏大。很多年轻人一开始是这样的性格,但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两个这种人,他们把自己的孤独和遭受的性挫折归咎到别人身上。每被人拒绝一次,他们的痛苦和愤怒就增长一分。有时,这种人会责怪某个特定的人。而有的时候,这种人会憎恨一整个人群。”

鲁伊斯翻了个白眼:“这是警方行动,又不是在拍他妈的007电影。”

“他恨女人。”

“有没有什么暗号?”其中一人问。

“有可能,但我觉得,他憎恨的更可能是某一类女人。他想惩罚她。他会幻想那个场面,从中获得快感。”

“和那个环卫工人说。”

“他为什么选了凯瑟琳·麦克布赖德?”

“我们怎么联系你?”

“我不知道。或许,她看起来像他想惩罚的那个人。他也可能是随机挑选的。他刚好掳走了凯瑟琳,于是给幻想中的施虐对象换上了她的样貌和衣着。”

我看到,鲁伊斯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唔,我们平时很少征用平民卧底,不过我刚好缺人手。你们分头行动,各占一个角落。不要让自己太显眼。我们的目标是一辆车,车里有一群人,其中有四个是站着的。”

“那条红裙子。”

“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吗?”

“有可能。”

“悉听尊便。”

“他有没有可能认识她?”

“任您差遣。”

“很有可能。”

“对。嗯,他是我们队里的精英。银行隔壁那家内衣店的女售货员也是。现在,我需要你们这张桌子。”

“动机是什么?”

“那个环卫工人?”其中一人问。

“复仇,控制,性满足。”

“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伙持枪抢劫犯已经盯上了这家银行。你们看到街角那个穿橙色背心的家伙了吗?”

“三者取其一吗?”

四个人迅速把头转了回来。

“不,是三者都要满足。”

“别那么明显好不好!”

鲁伊斯身子微微一僵。他清了清喉咙,拿出他印有大理石花纹的笔记本。“那么,我要找的人是怎样的?”

他朝窗外指了指,四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对面。

“他应该三四十岁,在一个隐秘但周围有人来往的地方独居——可能是寄宿公寓,也可能是汽车宿营地。

“抱歉打扰你们,诸位绅士,但我在进行一项监视行动,目标是对面那家银行,现在要征用你们这张桌子。”

“他可能有妻子,或者女朋友,智力在平均水平之上,体格强壮,但精神应该更加强大。他被自己的性欲和愤怒吞噬,但还不至于失去控制。他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他会警惕法医,知道什么痕迹会被发现。他不想坐牢。

鲁伊斯在桌子下亮出他的警徽。

“这个人,他成功地把自己的生活分成了完全割裂的几块。他的朋友、家人和同事对他脑子里想的东西一无所知。

午餐时间,酒吧里挤满了人。鲁伊斯走到前台窗户旁的角落,那里有张桌子,坐着四个男人。他们看起来像办公室勤杂员,但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还打着丝质领带。

“我觉得,他可能有施虐受虐狂倾向。这种倾向绝不是无中生有冒出来的。一定是有人带领他初尝了施虐受虐的滋味——第一次可能只是闹着玩。但后来,他自己把这种癖好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远远超出了‘无伤大体的玩乐’的范畴。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的沉稳自信。从尸体上,我看不出凶手有过哪怕一丁点的焦虑,或第一次杀人时的紧张……”

“轮到你买单了,”他说,“我要一品脱[1]苦啤酒。”

我停了下来,嘴巴又累又酸。我喝了一口水。鲁伊斯呆呆地望着我,身子挺得笔直,时不时记点笔记。我提高嗓音,再次压过周围的嘈杂。

鲁伊斯找到了我,我正站在吧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矿泉水。

“一个人决不会毫无征兆地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完全成熟的施虐狂——手法还如此娴熟。即便是克格勃这种组织,也要花上好几年时间,才能把自家的审问者训练到这个地步。他的自控能力,还有他手段的复杂程度,简直叫人叹为观止。这些都是靠经验培养出来的。我觉得,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这就是为什么英国人是世界上最乐观的乐观主义者。我们爱炎热干燥的天气,哪怕只有一周,我们都能咀嚼着这段美妙回忆,度过整个夏日。年复一年,年年如此。春天到了,我们赶紧采购短裤、T恤、比基尼和莎笼,期盼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绚烂季节。

鲁伊斯扭头盯着窗外,在决定要不要接受我这份说辞。他决定不相信我。“扯淡!”

外头阳光明媚,天空一片蔚蓝。这样的天气感觉不像是十二月中旬,更像是五月里的一天。伦敦就是这么一座城市,偶尔献上美好灿烂的一天,提醒这里的人们,他们住的地方还不算太糟。

“为什么?”

电话响了。米娜说起套话,但没有说完。我已经走出办公室。

“因为这个人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你的博比·莫兰。”

“这不是玩游戏。你不肯这么干,我就帮不了你。”

他说得没错。这没道理。博比太年轻了,不可能发展出这么强烈的施虐癖。他太变幻莫测,太难以捉摸。要想完完全全控制凯瑟琳这样的人,不仅要有强大的心理技巧,还要足够狠毒,我严重怀疑博比有没有可能是这种人。体格上,他做得到;但心理力量上,他远远不够格。但话说回来,博比总能让我惊讶,关于他的精神状态,我也只是略知皮毛。他向我掩盖了很多细节,偶尔又透露那么一点,像撒面包屑一样,仿佛要领我走上一段天方夜谭般的旅途。

鲁伊斯好像祈祷一般,双手合十,食指碰了碰嘴唇。“我不喜欢跟人玩游戏。”

天方夜谭?对鲁伊斯来说,这一切就是天方夜谭。他站了起来,穿过人群,走向吧台。周围人匆匆忙忙给他让路。他给人一种自带闪光灯的感觉,警告人们不要靠他那么近。

“等你搞定,如果还想跟我聊点什么,就去马路对面找我,我在那儿喝东西。但我不能跟你聊某个特定的病人或案例。”为了强调这点,我拍了拍博比的文件夹。“我只能大体上跟你讲讲人格障碍是怎么回事,还有精神病患者及精神变态者的行为举止。这一点希望你能记住,咱们讨论起来也容易些。”

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我真不应该插手进来。有时,我真希望能把大脑关闭一小会儿,不要一刻不停地观察、分析。我真希望我只能关注世界的一隅,不用每时每刻观察别人怎么说话,穿什么衣服,往购物车里放什么,开什么车,养什么宠物,读什么杂志,看什么电视节目。我真希望我能闭上眼睛。

我低头扫了一眼文件夹,把带子解开。“几分钟后,我会接到一个电话。待会儿,我会因事离开办公室,但如果你想留在这儿,我也很欢迎。我的椅子坐起来,估计要比你的更舒服。”我打开博比的文件。

鲁伊斯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品脱啤酒,还有一杯准备跟在啤酒后喝的威士忌。他把液体燃料般的酒精灌进嘴巴,仿佛要冲掉嘴里的坏味道。“你真觉得是这个家伙干的?”

鲁伊斯不为所动,耸了耸肩,把口香糖包装纸扔进垃圾桶。“说,你怎么知道红裙子的事?”

“我不知道。”

“我帮助过的人里,既有受害人,也有行凶作恶的人,但还是受害人居多。”

他抓住品脱玻璃杯,靠到椅背上。“你想让我监视他吗?”

他嘴上挂着微笑,眼里却只有冷漠。

“这得你自己决定。”

“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两个心理医生路过一个被坏人袭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咱们去找袭击他的人吧——他需要帮助。’”

鲁伊斯略带不悦地呼了口气,发出一丝沙沙声。他还是不相信我。

“一些人会因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遭受创伤,我们帮助这样的人。他们当中,有的患有人格障碍,有的性生活方面有问题,有的患有恐惧症。”

“你知道为什么凯瑟琳会来伦敦吗?”我问。

“心理医生到底是做什么的?”

“据她室友说,她是来参加工作面试的。但我们还没有找到相关的来往信件——估计她把信带在身上了。”

鲁伊斯挠了挠下巴,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块口香糖。他慢慢拆开包装纸。

“电话记录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合伙人之一。”

“查了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但啥都没查出来。她有一台手机,但手机失踪了。”

“这么说,这里就是您工作的地方吗,教授?不错嘛!”他草草扫视了一圈房间,但我知道,他正在暗暗记下各处细节。“租这么一间办公室,得多少钱啊?”

他把调查到的事实一件件说出来,不予评论,也不加修饰。凯瑟琳的过去和她当年接受治疗时告诉我的零星细节一一吻合。十二岁那年,她双亲离异。她勾搭上了一群不务正业的人,整天吸食胶毒,沾染了毒品。十五岁那年,她在西萨塞克斯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里待了六周。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的家人没把这件事向外人透露。后来,她当上了护士,似乎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尽管她身上还有一些问题,但她也努力应对了。

鲁伊斯板着一张铁砧似的脸走了进来,我朝他伸手,他理都不理,我的手僵在半空,活像一个交通指挥员。他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两腿一张,任大衣摊开。

“离开马士登医院后,她过得怎么样?”我问。

她朝我皱了皱眉,点点头。

“她搬回了利物浦,跟一个商船水手订了婚。但最后还是分开了。”

“反正很重要就是了。”

“他是嫌犯吗?”

“什么会议?”

“不是。案发时,他在巴林。”

“带他进来吧。”我示意她靠过来一些,“大概五分钟后,给我打电话,提醒我去办公室外面参加一场很重要的会议。”

“目前有其他嫌犯吗?”

“对。”

鲁伊斯挑起一边眉毛。“有志愿者的话,我们随时欢迎。”他苦笑一下,把剩下的酒灌下肚。“我要走了。”

“冲你大吼大叫?”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噢!他没跟我说。他只是——”

“我会派手下把跟博比·莫兰有关的信息通通挖出来。如果我发现,他和凯瑟琳有联系,我会非常礼貌地请求他协助我进行调查。”

“没事的,米娜。他是一位警探。”

“你不会提到我的名字吧?”

米娜走进办公室,紧张地扫了一眼身后。她没敢说话,一直走到我桌前,才窃窃低语:“候诊室里来了个很吓人的男人。他说要见你。”

鲁伊斯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您尽管放心,教授,您的利益向来是我关心的头等大事。”

蓝色的马尼拉文件夹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文件夹上装着一个扁平的圆轮,一根缠绕着圆轮的带子把文件夹封住。我反复将带子解开,又系好,解开,又系好。

[1]1英制品脱约合568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