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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这句话悬在半空,久久不散,但此刻的沉默却是他刻意而为。仿佛某人用手指按住了钟表上的秒针。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他才想好该如何回答。“他越来越渺小,似乎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被凌迟处死——我希望,这是我妈的死法。”

“为什么你要用那个词?”

“你爸爸呢?”

“哪个词?”

“如果她和爸爸出去,她就不能这么放浪了。酒吧里的男人不会调戏身边站着丈夫的女人。但倘若她一个人出门,她便来者不拒,任由男人们搂她的腰,捏她的屁股。她经常彻夜不归,早上才回家,内裤揣在手提包里,鞋子在脚尖晃荡。她从不假装自己是一个忠于丈夫的女人。她不想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她想成为别人。”

“‘凌迟处死’。”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朱莉安娜。

他轻轻一笑,既不真诚,也不自然。“因为我想她那么死啊!慢慢地死去。痛苦地死去。死在自己手里。”

“她爱喝白起泡葡萄酒,因为它看起来和香槟很像。她醉得越厉害,声音就越大。每当她醉了,她就开始说西班牙语,因为听起来很性感。你听过女人说西班牙语吗?”

“你希望她自杀?”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掐起手背上松弛的皮肤,狠狠地又拧又扯,仿佛要把它们从手背上撕下来。他的身体垮了下来,又开始往下说。

他没有回答。

“如果我爸不带她出去,她就自己出去,去酒吧或者夜总会。她笑起来有种淘气劲,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到来。男人们会转头看看她。虽然她很丰满,但那些男人还是觉得她很性感。她怀孕之后胖了不少,那些肉再也减不掉了。她觉得那是我的错。每次她去跳舞,或者笑得太厉害的时候,她就会尿裤子。那也是我的错。”

“你想象过她死掉的样子吗?”

“大多数晚上,她都会打扮一番,出去浪荡。我坐在床上,看她穿好衣服。她会试穿不同的衣服给我看。然后她让我帮忙拉上裙子的拉链,再穿好长筒袜。她说我是她的‘小小男子汉’。

“梦到过。”

他感到有点无聊,好像他已经把这个故事反反复复讲了无数次,讲到不想再讲了。

“你梦到了什么?”

“她才是真正的不切实际,我爸不是。她觉得自己空有自由意志,却生活在碌碌无为、无聊透顶的普通人中。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永远没法在亨顿那样的地方,过上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她恨透了她住的地方——她恨房子外墙的小卵石灰浆,她恨网眼窗帘,她恨廉价的衣服,她恨劣等餐厅,她恨花园里的小矮人装饰品。工人阶级常说,‘我们能自己照顾自己’,但她对此嗤之以鼻,她只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渺小和可怜,无足轻重和丑陋不堪。”

“我梦到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死掉。”

他快速地眨了眨眼,他看着我,眼神古怪、黯淡,仿佛有什么东西打断了他的思绪。突然,他又想起来了。

他盯着我,灰蒙蒙的眼睛犹如一池无底深潭。

“她说他只是在浪费时间和他们的钱。上一秒她还在骂他不切实际,嘲笑他‘愚蠢的发明’,然后下一秒她又觉得他的梦想不够远大,没有抱负。”

被凌迟处死。这句话有一个更直白的翻译,叫“千刀万剐”。被博比拽下出租车的那个女人跟他母亲年龄相仿,衣着也相像。她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这能解释他的行为吗?答案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渴望理解暴力——这种欲望本身就潜藏着残暴。不要去想白熊。

“你的母亲怎么看?”

另一位病人正在门外等待。博比缓缓起身,转身朝门口走去。

“那时的人们总抱怨,捕鼠器质量太差了,要造个好一点的。他就在发明这种东西。”

“咱们周一见。”我说道,把“周一”这个词咬得格外重。我希望他能记住日期。我希望他以后都能按时回这里就诊。

博比再次陷入沉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温和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于是他又告诉我,他的父亲是业余发明家,经常冒出新点子来制造节省时间的机器。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和我握手。这还是头一回。

“没有。我爸离开了空军,在伦敦运输部找了份工作,负责修理公交车。后来,他在九十六路车上当售票员,那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是皮卡迪利广场。他说自己很爱结交朋友,我倒觉得他也很爱那套空军制服。他以前骑车去公交汽车站,下班了再骑回家。”

“巴雷特先生说,你会帮我。”

“但他们没有分开?”

“我会准备一份精神分析治疗报告。”

“每天早上和下午,包括周六和节假日,她都会在店里干活。她还会看货架上的杂志,幻想着逃离这一切,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就这样,我爸穿着一身空军制服出现了。他说自己是个飞行员。这是每个女孩都想听到的情话。他们在皇家空军马勒姆的联谊俱乐部上草草打了一炮,我妈就怀上了我。很快她就发现,他并不是飞行员。不过我觉得她并不在意……至少那时不在意。她说,她在我爸的谎言之下嫁给了他。”

他点了点头。“你知道吧,我不是疯子。”

他的脸因沮丧而扭曲,然后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我就和你说下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语气仿佛在对我发起挑战,“她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讽刺吗?和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一样。她从小在小商店里长大,尿布都是在收银台旁换的。她四岁的时候就能算出一篮子商品的价格,收钱,然后找零,不会出差错。

“我知道。”

“哈!”

他拍了拍头。“只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所以你不去看望她。”

说完他就走了。我的下一位预约病人,艾尔默夫人,已经坐了下来,跟我唠叨她上床睡觉前要去检查多少次门锁。我没心情听她讲话。我站在窗前,望着博比走到街上,朝车站走去。他仔细留意脚下,时不时避开人行道上的裂缝。

“我托一个利物浦的朋友告诉我她的境况。她住在利物浦。”

突然,他看见一个朝他迎面走来的年轻女人,停下了步伐。她从他身边走过,他整个人转了过去,一直盯着她看。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在盘算要不要跟踪她。他朝两边望了望,仿佛走进了一条丁字路口。接着,几秒后,他跨过地上的一条裂缝,继续向前走去。

“你会怎么描述和她的关系?”

我回到乔克的办公室,听他飞快地把我的检查结果读出来,虽然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想让我尽快开始治疗。

“四十三岁。她不接受乳房切除的提议,她一直为拥有一对丰满的乳房而骄傲。”

帕金森病并没有决定性的检测手段。但医生们能借由繁多的游戏和运动,来衡量疾病的发展情况。乔克按下秒表,让我沿着地板上的纸胶带向前走,接着再转身走回来。然后我还要闭上眼睛,单脚站立。

“我很抱歉。她多大?”

看到乔克拿出彩色方块,我发出一声沮丧的叹息。我要把方块一个个堆起来,这实在是太幼稚了。我先用右手,再用左手。我还没开始堆呢,左手就抖了起来,但当我拿起一个方块的时候,它又不抖了。

“她喷廉价的香水,现在被乳腺癌折磨着,苟延残喘。”

比这更难的是在网格里画小圆点。我瞄准了方块的中心,手里的笔却不听使唤。管它呢,一个愚蠢的测试罢了。

“和我说说你的母亲吧。”

事后,乔克向我解释,像我这种一开始就出现颤抖症状的病人,预后要比别的病人好很多。如今,越来越多的新药物能减轻这些症状。

他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抹掉嘴角的唾沫星子,抱歉地看着我。他倒了一杯水,等待我的下一个问题,出奇地平静。

“你肯定能度过圆满的一生。”他说,语气仿佛是在照本宣科。看到我脸上的狐疑,他又赶忙补了一句,不想把话说得太绝对。“呃,也可能少活那么一两年吧。”

博比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情绪失控:“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他站在我面前,咬牙切齿,“你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你们这种人只懂得毁掉别人的生活。你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绝望上。别人一遇到麻烦,你就立刻跳出来,告诉别人应该做何感想。你们就是吃人的秃鹫!”

他一句话没提我的生活质量。

“他抛弃了你吗?”

“干细胞研究会给这个病带来突破。”他加了一句,语气颇为乐观,“五到十年内,肯定能找到治愈方法。”

“那不是他的错。”他略带防备地说。

“那在这五到十年里,我能干什么?”

“你父亲后来怎么了?”

“吃药,和你的美丽娇妻做爱,看着查莉长大。”

每个人的童年里都萦绕着一段神话故事。我们把自己的欲望和梦想强加其中,最后,故事变成了仅剩象征意义的寓言。

他给我开了司来吉兰。“到了后面,你肯定得吃左旋多巴,”他解释道,“但我们有望把那一天的到来再推迟个一两年。”

他不说话了,挠着自己的手。

“有什么副作用吗?”

“小时候他会骑自行车载我,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在他的双臂之间。他以前骑得飞快,引得我哈哈大笑。有一次,女王公园巡游者俱乐部在英国踢比赛,他带我去看。比赛结束后,粉丝在谢泼德丛林街区打了起来。警察骑着马驱赶群众。我爸用衣服紧紧地裹着我,我应该觉得害怕才对,但是我没有,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把他打倒,那些马也不能。”

“你可能会感到轻微恶心,睡不着觉。”

“你们会一起做些什么吗?”

“棒极了!”

“他毕竟是我爸。”

乔克没有理会我。“这些药无法遏制病情发展。它们能做的,只是掩盖一下你的症状。”

“你和他相处得如何?”

“所以我能把这个秘密藏得更久。”

博比甚至连他们的声音都模仿得恰到好处。他有点局促不安地望着我,为自己的畅所欲言感到尴尬。

他苦笑了一下。“迟早有一天你要面对。”

“‘那还烦请您指指路?右转还是直走?’”

“如果我一直来你这儿看病,说不定我会死于吸二手烟。”

“‘你,先生,你会下地狱的。’传教士吼道。

“这死法也不赖嘛。”他点起一根雪茄,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然后我爸喊了回去:‘你知道传教士和疯子有什么区别吗?’他顿了一下,接着回答:‘他们听到的声音不同。’[2]所有人都笑了,除了传教士,他气鼓鼓的样子像极了河豚。‘听说你们接受所有面额的钞票,但更喜欢十英镑和二十英镑,这是真的吗?’我爸又问。

“现在才三点。”

“我还记得,有个传教士长得像《白鲸记》里的亚哈船长,一头白色长发被扎成马尾,他的声音低沉且有力。‘耶和华会以永恒的死亡惩罚你的罪过。’他一边说,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按照英国夏令时[3]的时间工作。”他也没问我喝不喝,就给我倒了一杯。“上周,朱莉安娜来找我了。”

“在我小时候,他经常引用马克思的哲言,告诉我宗教是大众的鸦片。那时,我们几乎每周日都会从基尔本坐公交到海德公园,公交车上有一些把包装箱当成讲坛,站在上面布道的平信徒[1]传教士,他会朝他们发难。

我感觉自己在快速地眨眼。“她找你干什么?”

博比转移了话题。“他在空军部队工作。他不是飞行员。他是一个技工,负责维护战机,确保它们能随时起飞。那时他太年轻,没能参战,不过我觉得他并不为此遗憾。他是个和平主义者。

“她想了解一下你的身体状况。我没告诉她。我拿‘医生-患者保密协议’那些东西搪塞了过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她还想知道,我觉不觉得你有外遇了。”

“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八岁那年。有一天他去上班了,之后再也没有回家。”

“她觉得你一直在跟她撒谎。”

“和我说说你的父母吧,博比。你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

我抿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精灼烧着我的食道。乔克透过烟雾望着我,等我回答。我并不生气,也没觉得自己有过错,只是感到异乎寻常地失望。朱莉安娜怎么能问乔克这种问题?她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哈!”

乔克还在等我回答。他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笑了起来,摇着头,就像一只被淋湿的狗。

“你是怎么变得堕落的?”

我想说,“别拿这副表情看着我——你自己离过两次婚,大半辈子都在追女人的路上奔波”。

“他太天真了,竟然想保护孩子,保留他们的纯真,不让他们掉进成人世界的深渊。他做不到。这不可能做到。人终究会堕落。”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他幸灾乐祸地说,“不过,如果她甩了你,我肯定会去安慰她。”

我松了一口气。“为什么?”

他不是在开玩笑。如果朱莉安娜真的甩了我,他肯定会第一时间闻风而至,缠上朱莉安娜。

“才不。他就是个白痴!”

我迅速改变话题。“博比·莫兰——你对他了解多少?”

“你和霍尔顿有共鸣吗?”

乔克来回摇晃酒杯。“不比你多。”

我的心不禁一沉,仿佛看到一个焦虑的少年,觉得霍尔顿·考尔菲德是当代尼采,而现在,那个少年长大了。

“他以前接受过精神病治疗,但他的医疗记录里根本没提过这一点。”

“自从我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就开始想当作家。”

“为什么你觉得他以前接受过精神病治疗?”

“你一直都想当个作家吗?”

“和我交谈的时候,他引用了精神状态检查里的一个问题。我觉得以前有别的医生评估过他。”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说:“或者,我下次带一本给你看看吧。”

“你问过他吗?”

“不,我是真的想看。”

“问了他也不肯说。”

“你只是随口说说吧。”

乔克摆出一副仿佛对着镜子练习过的表情,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正当我以为他要发表些高见时,他耸了耸肩:“他是个古怪的浑蛋,这是肯定的。”

“我能看看你写的东西吗?”我问。

“这是你的专业看法吗?”

博比常常谈到他空闲时间的写作,他的故事里偶尔会夹杂一些文学典故。

他哼了一声。“我和病人接触时,他们大多处在无意识状态。我更喜欢那样。”

几年前,苏豪区开了一家名为“奇人怪客”的咖啡馆,原本打算招揽住在伦敦西区的所有怪人——发型狂野的艺术家、变装皇后、朋克摇滚乐迷、嬉皮士、色情网站记者,还有纨绔子弟。但这个愿望从未实现。相反,咖啡馆里坐着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白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想一探怪人们的究竟,最后却只能干巴巴地相互对望。

[1]指没有圣职的普通信徒。

我努力控制好字母间的连笔,写完最后一条笔记,然后抬头,看看他准备好没有。那一刻,我意识到,他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准备好。乔克是对的——博比有点脆弱,还有点捉摸不透。他的脑海里装满了半途而废的想法、古怪的事实,还有只言片语的对话。

[2]基督教认为,虔诚的教徒可以听到上帝的声音。

博比总算守时了一次。他穿着一身工装——灰色衬衫配长裤。衬衫胸前的口袋上绣着“奈瓦斯普林”几个字。我再一次惊讶于他的身高。

[3]英国夏令时比格林尼治标准时间早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