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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想喂熊来着。”

“以前练过。”我给她的伤口涂了抗菌剂,“怎么弄成了这样?”

我没有笑。她一脸懊悔。“我和别人打架了。我不知道该惩罚那个人,还是惩罚我自己。”

“缝得不赖嘛!”她说。

“你男朋友?”

我的脑海里有数千个声音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我把它们通通忽略。我让凯瑟琳去办公室里等我,自己则去找了些缝线、针、蝴蝶夹、绷带和抗生素软膏。我拉上百叶窗,锁上门,给她前臂缝针。

她眨了眨眼,强忍泪水。

“不行!求求你了!我要保住这份工作。”

“你用了什么?”

“你这种情况一定要去急诊室。”

“剃须刀片。”

“求求你千万别让他们发现。”她说,“我真的很抱歉。”

“刀片干净吗?”

她示意我跟她走进一个小凹室,接着把那包纸扔到地上。我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开襟毛衣的袖子里塞满了面巾纸和纸巾。鲜血渗透了层层纸巾和衣服布料。

她摇了摇头。

几天后,七月十五日,凯瑟琳在肿瘤病房找到了我。她臂弯里捧着一大包纸,紧张地左右张望。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样。

“行了。从现在开始,如果你非要割自己,你必须用这些。”我递给她一包装在消毒容器里的一次性手术刀。我还给了她一些绷带、免缝胶带和缝线。

为了不让她再流血,我给她推荐了几个替代方案。要感受疼痛不一定非得拿刀割自己,她可以在手里握一块冰,嚼滚烫的辣椒,或者往生殖器上抹镇痛油。这些疼痛不会在身体上留疤,也不会带来愧疚感。等我们打破了她的思维死循环,我们便能帮她建立新的、不伤害身体且不那么暴力的心理应对机制。

“这些是我给你定的规矩。”我对她说,“如果你一定要伤害自己,那你只能割一个地方……你的大腿内侧。”

书页间夹着几块深棕色的巧克力碎片。她爱把巧克力掰碎,扔到书页上。她不喜欢我记笔记。她想我听她说话。

她点点头。

但这些都没能改变凯瑟琳的自残行为。她要靠流血,摆脱麻木空虚的感觉。我的笔记本上还写着她说过的话:“我感觉自己充满了活力。我感觉平静。一切尽在掌控。”

“我会教你怎么给自己缝针。如果你觉得你缝不好,那你一定要去医院。”

如果伤口需要缝针,她就去事故急救中心,那里离马士登医院很远。她不敢冒险在马士登医院缝伤口,怕丢了工作。在急救中心,她会告诉分诊护士一个假名,有时也会假装自己是外国人,不会讲英语。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十分了解护士和医生是怎么看待自残者的。他们觉得自残者就是想引人注目,还要浪费别人的时间。给他们缝针的时候,医生常常连麻药都不打。他们对待自残者的态度就是,“你不是爱疼吗?那就再让你享受一下。”

她睁大双眼。

她从来都不承认自己在精神病院待过,也不承认接受过集体心理治疗。她隐瞒了自己大部分过去,特别是和家人相关的经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自残。但是复发之后,她更狠心地惩罚自己,伤口越切越深。她大多在手臂和大腿上动刀,因为那里的伤口能用衣服遮住。她还发现,用乳霜和绷带可以淡化疤痕。

“我不会逼你停止自残,凯瑟琳。我也不会把这事通报给你的上级。但你必须尽你所能,控制好伤势。我相信你。你不伤害自己,就算是报答我这份信任了。如果你感觉身体虚弱,你必须打电话给我。如果你做不到,还是割伤了自己,我也不会责怪你,或者轻视你。但同时,我也不会再来找你。如果你再割伤自己,我就一周不见你。这不是惩罚——这是对你的考验。”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控制的东西。”她告诉我,“我可以决定我要划多少刀,要划多深。我喜欢疼痛。我渴望疼痛。我活该。我知道我有受虐倾向。如果你见过我的前任就会明白,或者你听下我做的都是些什么梦。”

我看得出,她在认真考虑接受这份提议的后果。她仍是一脸恐惧,但她肩膀的动作出卖了她内心的宽慰。

她的父母把她抱进车里,载她去医院。一路上,他们为谁该对女儿的伤负责争执不休。凯瑟琳内心很平静。她在医院里过夜,临睡前她抚摸自己的伤口,亲了亲它,说了声“晚安”。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限制受伤的程度,而你要对此负责。”我继续说,“同时我们也会给你找到新的心理应对机制。”

她用纸巾包着镜子,对着桌角砸碎了它。接着,她用一块碎玻璃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给了她满足感。她不再感到脆弱无助。

我用枕头示范怎么缝针,给她上了一堂缝纫速成课。她开玩笑说,我在教她怎么做个好妻子。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前,搂住了我。“谢谢你。”她埋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凯瑟琳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自残。她的父母十分厌恶对方,提出离婚。她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像一个被两个小孩争夺拉扯的洋娃娃。

她走了,我坐在椅子上,呆望着纸篓里浸透鲜血的绷带。我想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疯了。我已经能想象到验尸官义愤填膺地质问我,为什么我会把手术刀交给一个喜欢自残的年轻女子。他还会讽刺我,是不是也喜欢把火柴交给纵火犯,把海洛因交给瘾君子。

到了治疗的第四个阶段,她终于缓缓卷起袖子。向我展示伤疤,她有点尴尬,但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她的挑衅和沾沾自喜。她想让我为她深深的伤口感到震惊。这些伤口就像生命地图,我可以从上面读出她的经历。

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才可以帮到凯瑟琳。如果强制要求她停止自残,她只会变本加厉,觉得别人都想控制她的生活,为她做决定,她会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得不到他人的信任。

她边说边吃巧克力,偶尔把手伸进款式老套的长袖里挠挠皮肤。我觉得她有所隐瞒,但我只能等她信任我的时候再告诉我。

我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希望她拿起刀片之前,可以想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衡量一下值不值得,也希望她考虑一下其他不伤害身体的应对方法。

她说,她觉得自己毫无价值,无足轻重。她和家人很疏远,分居已久,她尝试过弥补家庭关系,又怕“糟蹋家人的完美生活”。

之后的几个月里,凯瑟琳只割伤过自己一次。她前臂的伤口愈合了。我给她缝合的时候,下手干净利落,对一个多年没缝合过伤口的人来说,这算得上很了不起了。

我怀疑她以前也看过心理医生。她提的问题都很清晰准确。她知道病史采集和认知疗法是怎么一回事。她这么年轻,不可能懂这些心理医学的知识,所以我觉得她以前一定接受过心理治疗。

我的笔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我和她的故事还没完结。当我回想起那些细节,我就尴尬得想回避,因为我本该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她很少笑。她总是歪着头,用一只眼睛看着我。

凯瑟琳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她和我预约的时间是在她下班后,她会换上便服,化好妆,喷点香水,故意不扣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她的改变不明显,都体现在这些微妙的细节里。她问我空闲时间会做什么。她说朋友给了她两张电影票,问我想不想跟她一起去?

她那时二十岁,通情达理,是个唯物主义者。她还和一个医院职员关系暧昧。虽然不知道她的对象是谁,但我怀疑他已经结了婚。她有时会说“我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又改口称“我”。

有一个老掉牙的笑话说,人们花钱看心理医生,医生问的问题和他们的伴侣问的差不多,伴侣却不收钱。我们倾听患者的问题,解读他们的潜台词,给他们自信,教会他们喜欢真正的自己。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爱找我吧。”

对像凯瑟琳这样的女人来说,一个耐心倾听,关心自己的男人魅力非凡,但有时候,她们会把医生对患者的关怀错当成私人的感情。

“你知道你的办公室是整家医院唯一可以吸烟的地方吗?”她告诉我。

有一天,她突然亲了我一下,我被吓到了。当时我们在马士登医院的办公室里。我猛地推开她。她踉跄着往后摔倒在地。她以为这是我们游戏的一部分。“来糟蹋我吧,如果你想的话。”她说。

从那次开始,她每周都见我一次。她会把一条巧克力棒放到我桌上,在银色锡纸上掰碎巧克力,就像孩子们在分糖吃。她每吸完一根薄荷味的烟,就吃块巧克力。

“我不想伤害你。”

终于有一天,她开口问我能不能聊聊。过了好几分钟,我才意识到她只想作为患者咨询一下。我给她安排好预约,第二天她如约就诊。

“我一直都是个坏女孩。”

一开始,我和她不过是点头之交,对我来说,她只是偶尔会在走廊或者咖啡店碰面的同事罢了。她剪了一头短发,发型像个男孩子,额头高高的,嘴唇很饱满,身上有种中性美。她会紧张得把头歪到一边,从来不敢正视我。我好像经常能碰见她,特别是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是她在故意制造偶遇。

“你还不明白。”

我回忆中的凯瑟琳是怎样的呢?我仿佛还能看到她,穿着浅蓝色制服,衣领和袖子上绣着深蓝色镶边,在皇家马士登医院的走廊里漫步。她朝我招手,脸上带着微笑。她的腰带上总是挂着钥匙环。大多数护士都会穿短袖制服,但凯瑟琳不一样,她爱穿长袖。

“不,我明白。”她拉下裙子的拉链。

我打开楼下书房里的灯,开始读以前的笔记。A4纸上画着整齐的并行线,宽大的页边上记录了每次的预约日期和时间。评估细节、医学笔记和观察结果都在上面。

“凯瑟琳,你错了。你误解我了。”

所有笔记本上都标有年月,方便寻找。凯瑟琳的数据记录在其中两本里,它们的封面是暗绿色的,书脊上的斑点是蠹鱼[1]大肆啃噬后留下的痕迹。

我强硬的语气终于让她清醒过来。她站了起来,靠在我的书桌旁,裙子褪到膝盖,衬衫也被完全解开了。吊带丝袜掩盖了她大腿上的伤痕。我们都很尴尬,她更是难堪。睫毛膏顺着泪水流到她的脸上,她不管不顾,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鲁伊斯不信任我。他觉得我在隐瞒什么。我真应该早点告诉他,我真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但就算我说了,事情也无法挽回。凯瑟琳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复生。

虽然她辞去了工作,离开了马士登医院,但那天发生的事给我留下的阴影,却一直笼罩着我的职业生涯。常言道:“被拒女人之怒火,犹胜地狱烈焰。”

朱莉安娜和查莉在楼下看电视。我坐在阁楼地板上,在装着旧案例笔记的箱子里翻找凯瑟琳·麦克布赖德的文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我想让她在我脑海中复活,这样我就能问她问题了。

[1]蛀食织物、纸张等的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