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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跟她第一次会面时,她望着我,神情又好奇又带着点轻蔑。她已经习惯了和男人打交道。操纵男人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埃莉萨被人从一家“黑房子”里救了出来——“黑房子”是建在废弃房子地下室里的临时妓院。门被人用铰链拴住,无法从里面打开。她和另一个未成年妓女被囚禁了三天,被几十个男人强奸了。法官把她交到了护理人员的手里,但埃莉萨在儿童之家啥都不干,就是变着法子想逃出去。把她送到寄养家庭吧,她年纪太大了,让她独自生活吧,她又太年轻了。

“你多大了,埃莉萨?”

她用一只手肘撑着桌子,夹着的烟离嘴巴有几英寸远,目光从我身上掠过,凝视着墙上高处的一扇窗户。烟雾钻进她凌乱的刘海。她的鼻子破了,有一颗门牙缺了一小块。她时不时会用舌头舔一舔牙上的缺口。

“你早就知道了吧。”她说着,示意了一下我手里的文件,“你慢慢读,我慢慢等,你开心就好。”她在嘲弄我。

她走进房间,坐下,点了一根烟,对我视而不见。那时她才十五岁,然而举手投足间流淌出的优雅和自信,让人久久移不开视线。

“你父母在哪儿?”

与埃莉萨初次见面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布伦特福德一家儿童之家的肮脏的面谈室里。那时,我刚以一名临床实习心理医生的身份加入西伦敦卫生局。

“希望已经死了吧。”

埃莉萨打开汽车广播,示意她不想再聊了。我靠在后排座椅上,听菲尔·科林斯唱《天堂里的另一天》。

根据文件记录,埃莉萨一直跟她的母亲和继父住在利兹,十四岁生日刚过,她就离家出走了。

“不仅如此,还有这个作家的经历。阿特米希娅·津迪勒奇十九岁的时候被导师塔西强奸,但他矢口否认。被审讯时,他还把阿特米希娅描述成一个道德低下的画家,说她出于妒忌,编造了强奸的故事。他指责她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妓女’,还叫上朋友,提供不利于她的证据。他们甚至还找来接生婆,要看看她还是不是个处女。”埃莉萨一声悲叹,“过了四个世纪,世道还是如此。唯一的区别是,现在我们不会给性侵案受害者施以酷刑,夹上拇指夹,逼问她们是不是在说真话。”

回答我的问题时,她惜字如金——如果能只用一个词,干吗要用两个?她的语气又傲慢,又冷漠,但我知道,她的内心被伤得很重。终于,我成功将她惹火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她嘶吼道,眼神激愤。

“因为那是一个女性画家的作品。”

是时候冒个险了。

“我选择那幅画,还有另一个原因。”她解释道。

“你觉得你是个女人,对不对?你觉得你懂得如何操纵像我这样的男人。不,你错了!我可不是那种想把你拽进小巷,最后扔给你五十块了事的家伙。别浪费我的时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有车,可以捎你一程。”她边说边摸索钥匙。走到拐角处,我看到了她那辆停在停车收费器旁的红色大众甲壳虫。

她的眼里怒火闪动,但紧接着,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怒火消散了。她号啕大哭起来。有史以来第一次,她的行为举止终于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了。她一边抽泣,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我跟着她回到前门的台阶,她转身锁好门。

她的继父是利兹的一个成功的商人,靠着买公寓整修翻新,赚得盆满钵满。对埃莉萨妈妈这样的单身母亲来说,埃莉萨的继父非常诱人。傍上他,她们就能搬出地方政府的出租住房,住进带花园的豪宅。埃莉萨有了自己的房间。她还上了文法学校。

“耶稣消失了三天,第一个发现他还活着的人是一个妓女。要我说,这一点也不意外!”她没有笑,语气里也没有打算和我说笑的意思。

在她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她的继父走进她的房间。“来跟你做些大人的事情。”他说。

“这些你全信了?”

“事后,他对我很好。”她说,“他经常给我买衣服,还给我买化妆品。”

她有点不高兴,更正我:“《诺斯底福音书》称她为预言家。人们还称她为‘使徒之使徒’,因为她带来了耶稣复活的消息。”

这种事持续了两年,后来有一天,埃莉萨怀孕了。她的母亲骂她“荡妇”,质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的母亲死死地盯住她,等她回答,而她瞥了一眼站在走廊门口的继父。他用食指比画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我倒觉得,她是个得到了救赎的罪人。”

她离家出走了。她校服夹克的口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伦敦南部的一家堕胎诊所的名字。在诊所,她遇到了一位四十五六岁、面色和善的护士。那位护士名叫雪莉,在埃莉萨康复期间,给她提供了住所。

埃莉萨把下巴搁到我肩上,说:“抹大拉的玛丽亚是妓女的守护神。”

“校服别扔。”

我没料到她会问我这么一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跟着她回到大厅,帮她把椅子叠起来。她拔掉投影仪的插头,接着递给我一箱小册子,册子上也印着《抹大拉的玛丽亚》这幅画。

“为什么?”

“那你呢?”

“以后可能还用得上。”

“他没事。”

对那里的六个年轻女孩来说,雪莉就如同慈母一般,她们十分爱她。雪莉让她们感到安全。

“他没事吧,那个屋顶上的男孩?”

“她儿子就是个极品浑蛋。”埃莉萨说,“他睡觉的时候,床下要放一把猎枪,还以为能随便跟我们做爱。下流坯子!雪莉第一次拉我出去接活时,她说:‘去啊,你行的。’那时,我穿着校服,站在贝斯沃特路上。‘没事的,就问他们想不想跟女孩玩玩就好了。’她这么跟我说。我不想让雪莉失望。我知道,如果我让她失望了,她就会生气。

“我当时害怕极了。”

“下一次她带我出去接活时,我用手帮几个男的解决了,但我没有跟他们做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了整整三个月。我长高了,校服已经不合身了,但雪莉说,我的腿还能帮我掩饰一下。我是她的‘小金罐’。”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很勇敢呢!”

埃莉萨并不把跟她做爱的男人叫“嫖客”。她不想暗示自己,他们在赌自己的钱花得值不值。[1]她就是她,没什么好赌的。她从未瞧不起他们,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背着妻子、未婚妻和女朋友行不忠之事。这纯粹是金钱交易,简单的商业往来罢了:她卖东西,他们买东西。

她点了一支烟,用打火机的盖子熄灭火焰。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倒映在她绿色双瞳中的金色火焰。不管埃莉萨怎么用心打理,她的头发看起来总像是刚睡醒一样凌乱。她把头一歪,专注地看着我。

几个月后,她已变得麻木。她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家。后来有一天,一个男皮条客把她从街上抢走了。他想跟她签个一次性合约,他说。他把她锁在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里,向在门口排队的男人收钱。一个又一个肤色各异的男人轮番走上前。她一边讲述,一边又掐灭了一根烟。

“有什么闲话好说。”我回答得有点唐突。她抬了抬眉毛,微不可察。

“然后现在,你来到了这里。”

“再这样下去,旁人要说咱们的闲话啦。”她调笑道。

“而这里,没人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我知道。单纯想亲亲你罢了。”她故意伸手弄乱我的头发,又装出关切的样子,从包里掏出梳子,帮我把头发重新梳好。她站在我面前,轻轻按着我的头。从这个角度,我能清楚地窥视到她毛衣下的蕾丝胸罩包裹着的双乳,和那道深深的乳沟。

“你有什么打算?”

“这不是你的错。”

“我想一个人待着,别来烦我。”

最后一辆警车驶向远方,我的听众也纷纷离场。

[1]“嫖客(Punter)”一词在英文中亦有“赌客”之义。

我们站在大厅外的人行道上,埃莉萨亲了下我的脸颊,说:“很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