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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明白了博比在做什么,他想让我们都尝尝失去所爱的滋味——对孩子的爱,与伴侣的亲密,家庭的归属感。他想让我们承受他所承受过的痛苦,失去我们所爱的人,经历他幼年丧父的痛楚。

剩下的几个印第安男孩被蜂蜇,被鱼咬,被熊撕成两半,最后只剩下一个男孩,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现在的心境和最后一个男孩一模一样。

梅尔和博伊德是灵魂伴侣,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能看出这一点。耶日和埃丝特·戈尔斯基是纳粹毒气室的幸存者,他们住在伦敦,一起养大了他们的独女艾莉森。之后艾莉森当上教师,搬去了利物浦。消防员在楼梯脚发现了耶日,他虽然烧伤严重,但还没断气,而埃丝特则在睡梦中窒息而亡。

格雷西姨婆以前常常背一首小诗给我听——一首政治不正确的顺口溜,叫作《十个印第安男孩》。这首诗是这么开头的:十个印第安男孩,外出去吃饭,一个被噎死,还剩九个人。九个印第安男孩,熬夜熬得深,一个睡过头,还剩八个人……

凯瑟琳·麦克布赖德出身于广结达官显贵的家庭,在家中是备受宠爱的孙女——她倔强任性,被重重溺爱包围,祖父更是对她关爱有加,不计较她的轻率言行。

根据他的描述,给索尼娅白色药片的人不像博比,但众所周知,目击者看走眼的情况常常发生。压力和惊恐会窜改大脑的认知,记忆是有疏漏的。博比就像一条变色龙,擅长改变身上的颜色,伪装自己,经常搬到不同的地方住,却能很好地融入环境。

鲁珀特·厄斯金没有妻儿。或许博比没发现他有什么重要的亲人,又或者博比一直都知道他没有亲人。厄斯金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和烧焦了的地毯一样“惹人喜爱”。我们总会帮他找借口,毕竟这么多年来,他照顾妻子也很不容易。博比没有宽恕他,而是让他苟延残喘——把他绑到椅子上——给他时间忏悔往事。

我谢过他,他匆匆进了屋。门关上了,外面一片寂静,令我离开时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我以为达顿是个自信满满、固执己见的人,在案例研讨会上更是如此,他从不听取异议。他有点像独裁者,像爱找碴的公务员,可以保证列车准点发车,却完全不懂如何与人打交道。他会想,要是他的员工和他那台斯柯达车一样忠心就好了——即使在寒冷的早上也能一下子点着火,方向盘还很灵敏。如今,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了,环境和经历让他心灰意冷。

或许还有其他受害人,但我没时间把他们都找出来了。埃莉萨的死是我的疏忽,博比的阴谋我知道得太迟了。他的作案手法越来越娴熟,但我才是他的终极战利品。他本可以杀了朱莉安娜或者查莉,但他没那么做,他要让我失去所有东西——我的家人、朋友、事业、名声,最后失去我的自由。他想让我知道,他有仇必报。

他右手提着沉沉的工具箱,又换到了左手,看了眼篮球架。“或许得让它在这儿再待一会儿了。”

分析的关键在于理解,而不是从某样东西中抽取关键词,然后缩减成另一条信息。博比曾经斥责我扮演上帝的角色。他说我这种人总是忍不住把手伸进别人的大脑里,搅和一番,然后改变别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没有。”他看到客厅的窗帘被拉开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继续待在这里。”他说,“她见到你的话,会报警的。”

或许他说对了,或许我做错了,掉进了混淆因果的陷阱里。我知道承认错误远远不够,人们给自己洗白的时候总爱说,“我是为了你好”。他们带走格雷西的孩子时也是这么讲的。我也说过同样的话,“出于最良苦的用心……”“我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

“你再也没见过他?”

我刚来利物浦工作的时候就接到了这种案例:一名二十岁的有智力障碍的孕妇,没有家庭支持,因生活无法自理,终生要住在社会福利机构,而我则负责决定她能不能做孩子的母亲。

他摇了摇头,突然他眯起双眼,好像想起了什么。“索尼娅认识一个叫博比·摩根的人。可能是同一个人。他在游泳馆工作。”

我还能忆起莎伦身穿夏装的样子,布料在鼓起的肚子上有些紧绷。可以看出来她精心打理过仪表,认真地清洗过头发,再仔细地梳顺。她知道这场会谈对自己的未来有多么重要。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但她还是遗漏了些小细节——虽然她的两只袜子颜色相同,但长度不一,裙子侧边的拉链坏了,她的脸上还有一点口红印。

“在那之后就没见过了吗?”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参加会谈吗?”

“十四……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先生。”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们要判断你能否照看好婴儿,事关养育孩子,责任重大。”

“记得。”

“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我会做个尽职尽责的母亲,我会很爱我的孩子。”

“你还记得博比·摩根吗?”

“你知道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吗?”

他合上工具箱,扣上金属栓,沮丧地瞥了眼房子,没打算马上回去。拆篮球架等琐事对他来说变得重要起来,因为这可以让他变得忙碌,没时间去想伤心事。

“他在我身体里长大,是上帝赐予我的。”她语气虔诚,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三十四五吧。”

这个逻辑倒也说得通。“我们来玩个‘如果’游戏,好吗?想象一下,你在给孩子洗澡,这时电话响了,孩子身上都是水,滑溜溜的。你会做什么?”

“他多少岁?”

“我……我……我……会用毛巾把孩子裹起来,然后放到地板上。”

“高高的,瘦瘦的,皮肤黝黑……梳着大背头。”

“你打电话的时候,有人敲门。你会开门吗?”

“她说他长什么样?”

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表情犹疑不定。“或许是消防员,”我补充道,“也有可能是社工。”

卢卡斯摇摇头。克莱尔和警方描述过那个人的长相,她看过疑犯照片,警察还安排了列队辨认。

“那我开门。”她用力点点头。

“是谁给了索尼娅药片?警察抓到人了吗?”

“你开门了,发现原来敲门的人是你的邻居。有几个小男孩用石子砸碎了她的窗户。然而,她不得不先去上班。她希望你可以去她家里等装玻璃的工人来。”

“从那以后,她和我之间只剩寡言片语,她连完整的一句话都不肯开口对我说。昨晚她告诉我,她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的照片。我问什么,她都回答了。我们好久没这样了……”

“那些小浑蛋——总是乱扔石子。”莎伦握紧了拳头。

卢卡斯蹲在工具箱旁,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他的肩膀在颤抖,声音沙哑,说索尼娅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周,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卢卡斯和妻子为是否停用生命维持系统吵了一架。他很现实,他会永远记住她在水中遨游的英姿。他的妻子骂他放弃了希望,只想着自己,没有尽力祈祷等待奇迹发生。

“你的邻居家里装了卫星电视:有电影频道、卡通频道、早间肥皂剧频道。你等待的时候要看哪个频道?”

我没有打断他,因为我感觉到他是想告诉我些什么。然后我知道了整个故事。那时,索尼娅·达顿还不到二十三岁,为摇滚音乐节盛装打扮,和克莱尔还有大学朋友出去玩了。有人给了她一片印着贝壳图案的白色药片。她一直很注意药品安全,平时服用补品时也格外小心。那天,她整夜都在跳舞,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血压激增,她感觉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最后她晕倒在了一个厕所隔间里。

“卡通频道。”

“尽管她训练刻苦,每天早上出门跑圈,一英里接着又一英里,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游得不够快。毕竟做得好和做得优秀之间,是存在分明的界限的……”

“你想喝杯茶吗?”

他就像没听到我这句话一样,把工具放进箱子里。我正准备问他索尼娅的事,他就开口谈起了她,说她在国家游泳比赛上拿了两个冠军,还创造了一个新纪录。

“有点想。”

“我为索尼娅感到难过。”我说。

“你的邻居给你留了些钱来付装玻璃的费用。五十镑。装玻璃只花了四十五镑,她说你可以自己留下零钱。”

卢卡斯折起梯子,抱怨道:“女孩们都不打篮球了。”

她双眼发光。“我可以留下那些钱?”

她的双胞胎妹妹克莱尔是个书虫,患有弱视,总戴着金属框眼镜。烧烤聚餐时,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埋怨外面的人“像猴子一样大声嚷嚷”,吵到她看电视了。

“可以。那你要用来买什么?”

大家都笑了,索尼娅向我翻了个白眼,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待见我了。

“巧克力。”

“从隧道过会更快。”我告诉她。

“你在哪里买巧克力?”

我记得这对双胞胎。索尼娅擅长游泳——无论是在泳池里还是在海里,她的泳姿总是那么优美。她九岁那年的一个周末,我受邀参加了他们家的烧烤聚会。当时她还宣布自己有朝一日要横渡英吉利海峡。

“超市里有巧克力卖。”

“我让她调小音量,她不听,偏偏说要大声放才好听。年轻人都这样吧,我猜。”

“好的,你去超市之前一般会带上什么?”

二楼窗户里传来乐声:音乐里夹杂着一阵阵重击低音和打碟机的声音。卢卡斯随着我的视线看向二楼。

“我的钥匙和钱包。”

“这些东西都生锈了。”他一边说一边拍打螺栓。他爬下梯子,用衬衫擦了擦手,然后和我握手,同时瞥了眼前门,暴露了他此时的紧张。他的妻子肯定在里面。他们肯定已经看了新闻报道,或者听了电台。

“没有别的东西吗?”

他低头望着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我的名字。

她摇摇头。

“要帮忙吗?”

“你的孩子呢,莎伦?”

马路旁,我看到卢卡斯站在梯子上,正从墙上拆下篮球筐。他的头发比以前更黑了,但腰围大了一圈,前额刻着一道道皱纹,隐没于浓密的眉毛中。

她脸上一副惊恐的表情,下唇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正当我以为她要哭出来的时候,她突然说:“巴尼会看好她的。”

卢卡斯·达顿住在城郊的一间红砖房里,砖房周边的小商店已被毒贩占领,被妓院取代。街上的每面白墙都有涂鸦,连民间画作和新教壁画都被涂得面目全非。涂鸦毫无色彩搭配和创造力可言,纯粹是愚蠢的恶意破坏。

“巴尼是谁?”

我还记得《虎豹小霸王》里的最后一幕:雷德福德和纽曼迎战墨西哥军队前还有心情说俏皮话呢。对于死亡,我并没有他们那么无畏,也不觉得在枪林弹雨中走向死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我的狗。”

我一直用余光扫视后视镜,留意是否有警车的蓝灯在闪烁。这压根不是一场高速追捕。只要我挂不到四挡,警察骑自行车都能追上我。或许我们会重现当年逮捕O. J. 辛普森的大场面——可以从直升机上拍到一条缓行的警车长龙在对我穷追不舍。

几个月后,我坐在产房外,听到莎伦低声哭泣,她生下的男婴裹在小毯子里,即将被人带走。我把婴儿固定在后座的手提婴儿床里。看着睡梦中的婴儿,我在想,多年以后,他会怎么看待我为他做的决定?他会感谢我拯救了他,还是会怨恨我毁了他的一生?

开出哈奇米尔村时,有两辆警车从我身边经过,朝我相反的方向驶去。梅尔肯定把厄斯金的住址告诉了警察。不过他们不知道我开着路虎——至少现在不知道。那位过目不忘的小老太太会告诉他们。她多半会拉着警察再讲一次自己的生平经历,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而另一个这样的孩子选择了复仇。他传达的信息很明确。我们辜负了博比,我们辜负了他的父亲——那个男人明明是无辜的,却被我们质问性生活如何,阴茎有多长。我们为了搜查他是否藏有儿童色情作品,把他的房子和工作单位翻了个底朝天,然而我们什么都没找到。他的名字被我们录入了性犯罪者的中心索引名单,但他从未被指控,更别说认罪了。

于我而言,钟声是我那辆路虎故障时发出的“咔嗒”声,或者可以说是末日来临的倒计时——离子夜还有七分钟的倒计时。从前的幸福日子逐渐沦为历史,而我无法让时钟停下。

这个不可磨灭的污点会伴随他的一生。他很难重觅伴侣。他的妻子或者女朋友都会被告知这件事。人们会认为,允许他养育孩子风险重重,让他给孩子的足球队当教练更是个鲁莽的决定。这些因素足够让一个男人自杀了。

我建议他戴个手表,但是不知怎的,手表的声音要么不够大,要么会毫无条理地喋喋不休。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去格雷古董集市买表,他听了一小时老式怀表的声音,终于找到了一个咬字清晰的表。

苏格拉底——希腊的智者——被误控败坏雅典青年,并被判处死刑。虽然他本可以选择越狱,但他还是饮下了毒酒,因为苏格拉底认为灵魂比肉身更重要,可能他也有帕金森病吧。

他不希望我让这些声音消失,相反,他想让这些声音跟着他。虽然每个房间都放了挂钟,但是他出门时该怎么办?

对于误判博比父亲一事,我的确有责任,因为我也参与了这起案件的评定。我错在懦弱地选择了沉默。我没有站出来提出异议,而是一声不发。我随大溜地同意了大部分人的观点。我还年轻,工作没多久,当然,这些都不该成为错误的借口。在这起案件中,与其说我是个审判员,不如说我更像个旁观者。

奇怪的是,他不想我治好他。他本可以撤走家里所有的钟,或者换成电子表,但是他没那么干,因为他觉得,这声音令他安心,甚至宽慰。据他所说,他的妻子生前是个吹毛求疵的人,生活得很有条理,总催促他做事,给他列出清单,帮他选购衣服,为他做决定。

朱莉安娜把我赶出家门时,骂我是个懦夫,我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了。我坐在看台上,不想被卷进婚姻或者病痛中,我时刻保持距离,因为我害怕一旦靠近就会有意外发生,于是我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我不想惹上麻烦,所以在沉船前,我甚至连那冰山一角都未曾瞥见。

他第一次来我诊室的时候,我问他喝茶还是咖啡。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漫不经心地在挂钟前踱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告诉我说一杯水就好。

[1]加拿大政治人物传记及历史作家,无政府主义思想家、散文家、文学评论家。

我诊治过这样一位病人,他丧妻之后独居家中,越来越相信厨房桌上的时钟的嘀嗒声是人在说话,在给他下简短的指令。“上床睡觉!”“洗碗!”“关灯!”一开始,他不理会这些声音,但时钟一遍又一遍地用同样的词句重复指令。最后,他开始遵照指令生活,时钟控制了他的生活。它会告诉他什么时候吃饭看电视,什么时候洗衣服,回谁的电话……

[2]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的主人公,一个热衷于生命起源的生物学家。他将从藏尸间偷出的尸体的各个部分拼凑成一个巨大的人体。当这个怪物终于获得生命时,他却被吓得落荒而逃。

乔治·伍德科克[1]称时钟的嘀嗒声为机械时代的暴政。我们创造了机器,到头来却沦为机器的奴隶。我们创造了怪物,最终却生活在对它的恐惧之中——正如冯·弗兰肯斯坦男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