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日一样,我母亲的衣着完美无瑕,身穿桃红色的羊绒衫和灰色的裙子。年过五十后,她的腰部变胖了,再也没有瘦下来。
尿液喷射进马桶。父亲的裤子太大了。我系紧腰带,口袋那里的布料都挤到了一起。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他们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站在门口,望着他们。
她在我父亲面前放了一杯茶,亲了亲我父亲的头顶。“看看,”她说,“我的长筒袜上又有抽丝了。这已经是这周第二双了。”他用手搂着她的腰,轻轻捏了她一下。我一阵尴尬。我不记得他们以前这么亲密过。
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一旦警方发现了埃莉萨的尸体,他们就能把线索联系在一起。他们不会再等我出现,而是会直接来抓捕我。警察首先搜查的地方肯定包括这里。
我母亲看到我,吓了一跳,责备我“不声不响地进来”。责备完,她又对我的衣服大惊小怪。她说,那裤子大得她都穿得下。但她没有问我自己的衣服去哪儿了。
我拉开窗帘,望着雪花飘落在远处的山丘上,最后一抹霜冻从草地上消融隐去。或许,我们会过一个白色圣诞节——就像查莉出生那年一样。
“怎么回来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她问,“我们担心死了,特别是看到报纸上那些可怕的新闻之后。”她把小报这东西说得跟地毯上起的湿软的毛球一样引人注目。
没过多久,我听到汤匙撞击杯子内壁的声音,还有母亲从厨房传来的说话声。还有一个声音——几乎同样熟悉——是父亲凿冰的声音,准备把冰放进冰桶里。
“但是啊,至少风波已经过去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仿佛要给最近这段插曲画上一条终止线,“当然了,这几天我就不去桥牌俱乐部了,不过我敢说,人们肯定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格威妮丝·埃文斯现在肯定在自鸣得意,真是让人受不了,她肯定以为你出了事,她就不再是众矢之的了。她的大儿子欧文跟她的保姆私奔了,扔下了他可怜的妻子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男孩。现在啊,长舌妇们找到新的谈资喽。”
我躺在客房里,闭上眼睛。我只想休息几分钟。风拍打着窗户。我闻到了湿泥土和煤火的气味。我依稀记得,父亲给我盖了一条毯子。也许那是个梦。我的脏衣服挂在他的胳膊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的父亲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他在看书,鼻子凑得很近,仿佛要把书上的字吸进鼻腔。
我把脸伸进水中,听着水流从耳边流过的声音。我想冲掉过去几天的污秽,淹没我头脑里的声音。这一切都始于一种疾病,一种化学失衡,一种令人困惑的神经紊乱。这个病感觉更像癌症——一群野生细胞感染了我生命的每个角落,每秒成倍增长,紧紧依附在新宿主身上。
“来,我带你看看花园,咱家花园现在漂亮得不得了。答应我,春天花开的时节一定要回来看看。咱们有自己的温室,马厩还换了新的木瓦顶,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潮湿了。还记得那味道吗?老鼠都在墙壁后面筑窝了。臭死了!”
他清了清喉咙,去找一条新毛巾。“我觉得你只想冲个澡,不想泡澡。”他这话把淋浴说得像是一种新奇时髦但不忠的行为。真正的威尔士人会用锡澡盆泡澡,面前还要烧着煤火。
她拿起两双雨靴。“我不记得你穿多少码了。”
“不错啊!”
“没事,穿得下。”
“能锻炼身体。”
她让我去借穿父亲的蜡棉布雨衣,在我前面带路,沿屋后的台阶走到小路上。池塘结冰了,颜色像清汤,四周的风景都被蒙上了一层珍珠般的灰色。她指了下一旁的干石墙,它在我小的时候就塌了,如今又被人搭了起来,像一幅三维拼图,稳稳地矗立在地上。新的温室依墙而筑,温室装有玻璃镶板,内部框架是用新近加工好的松木造的。支架台和弹簧篮上摆满了盛放幼苗的托盘,它们悬在天花板上,表面覆盖着苔藓。她拨动一个开关,一阵细雾涌入空气。
“我听说过。”
“快来看看旧马厩。我们已经把垃圾清理掉了。我们可以把它改造成老人套间。我带你进去看看。”
“这几年才开始的。如果天气不错,我们就早起。斯诺登尼亚的一些步行道走起来很舒服。”
我们沿着菜地和果树间的小路走去。母亲还在说话,但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我能看到她灰白头发间隙下的头皮。
“我都不知道。”
“抗议集会进行得怎么样?”我问。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我和你妈有时会去徒步旅行。”
“还算顺利。我们召集了超过五十个人。”
我想在母亲回家前洗个澡。我问父亲能不能借我一件衬衫,或许再借一条裤子。他带我去看了他的衣柜。床的一边放着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男士运动服。
“抗议什么?”
当初他买下农场住宅时是九十英亩地,但他把大部分地都租给了隔壁的奶牛场农民。主楼是用当地石料建的,天花板很低,房子角度很古怪,地基已有超过一个世纪的历史了。
“我们想让那个该死的风力发电厂停建。他们想把电厂建在山脊上。”她往山那边的方向一指,“你听过风力发电机的声音吗?那噪声太恐怖了。叶片旋转,空气哀号。”
在我出生前,这座农场住宅就一直是我们家的。在我父亲半退休的大部分时间里,这儿是我们的度假屋。他在伦敦和加的夫还有别的房子。如果受邀去其他地方做访问学者,他就住在教学医院和大学提供的住所。
她踮起脚,把手伸到马厩门上面拿藏好的钥匙。
沉默似乎在延展,但好像只有我觉得不舒服。他坐在那儿读报纸头条,偶尔从报纸的顶端瞥我一眼。
胸闷的感觉又来了。“你刚说了什么?”
“没有。”
“什么时候?”
“外面是不是停了一辆新的奔驰车?”
“就刚刚……‘空气哀号’。”
他坐在桌边,看着我吃东西,偶尔抿一口茶,把《泰晤士报》翻开又合上。我问他还有没有打高尔夫。他说已经三年没打过了。
“噢,我说的是风车,它们会发出那种恐怖的声音。”
他跟着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猜我需要什么。他的晨衣用一根流苏绳系在腰间,眼镜用一根金链子夹在口袋里,防止弄丢。他知道我被捕的事,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这是他说“我怎么跟你说来着”的大好时机。他可以把这事怪在我的职业选择上,告诉我,如果我当初选择做医生,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她拿着钥匙,钥匙系在一小块木雕上。我下意识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翻转过来,手上力气大到逼得她张开了手指。
“你想做煎蛋卷的话,冰箱里有些火腿。”
“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我的声音在颤抖。
“鸡蛋就够了。”
“乔,你弄疼我了。”她盯着钥匙环,“是博比告诉我的。他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他帮忙把石墙搭好,把木瓦顶铺到马厩上的。他还帮咱们造了温室,里面的东西也是他帮忙种的。非常勤劳的一个年轻人。他带我去看了风车……”
“要鸡蛋吗?家里没培根了。”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有人抓住大地,倾斜了一下,我一个趔趄,抓住门框。
桌布上点缀着各个假日收集回来的零碎杂物,有从圣马克十字街买回来的茶罐,有从康沃尔郡带回来的果酱罐。那把银禧匙是他们受邀参加女王的花园派对时,白金汉宫送的礼物。
“什么时候的事?”
虽说我没打招呼就来到他家门口,见到我,他却一点也不惊讶。他可能以为我妈跟他提过,但他没听到。他给水壶装满水,倒掉茶壶里泡过的茶叶。
“他和我们住了三个月,过了一个夏天——”
“你应该去后面看看,花了他妈的一大笔钱,等你妈回来,肯定会拉着你去参观。电视上那些他妈的生活节目应该通通禁掉,说什么给花园‘化妆’啊,什么‘突击清理’后院啊——真想扔个炸弹炸死他们。”
“他长什么样?”
“花园挺漂亮的。”
“这话怎么说才比较得体呢?他个子很高,不过可能有一些超重,是个大块头。为人很友好。他只需要我们给他提供膳宿。”
他发出一声嘲笑,显然不赞成我的话。
真相终于大白,它不是一盏照亮前路的明灯,也不是一桶将人泼醒的冷水。它就像白地毯上的红酒渍,像胸部X光片上的黑影,缓缓渗入我的意识。博比知道关于我的事情,而我以为那只是巧合,没有重视。老虎和狮子、查莉画的鲸鱼、格雷西姨婆……他知道凯瑟琳的事,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读心者,跟踪狂,在烟雾中消失又出现的中世纪魔法师。
“挺好的。”
但他怎么会认识埃莉萨?他看到我们一起吃午饭,在她回家的路上跟踪她?不。我那天下午见过他。那天他准时来了我的诊所。也就是那天,我在运河跟丢了他——埃莉萨的家就在运河附近。
“她很早就起了,出去参加什么抗议集会。她快变成一个他妈的左派分子了——永远抗议,抗议,抗议。”
“No comprenderas todavia lo que comprenderas en el futuro.”此刻的你不会明白你终将明白的事情……
“妈呢?”
我猛地跑开,绊了一跤,笨拙地摔倒在小路上。我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房子跑去,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去看马厩,我也没有理会。
他转过身去,我跟着他穿过走廊,走去厨房。他脚上破旧的室内拖鞋拍打着他白得像粉笔的脚踝,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冲进门,撞到了洗衣房的墙上,往后一退,打翻了架子上的一个洗衣篮跟一盒洗衣粉。母亲的一条内裤掉在我的靴子尖上。离这儿最近的电话在厨房。响了三下后,朱莉安娜接了电话。我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
“我停在街角了。”我撒了个谎。我把埃莉萨的甲壳虫停在了当地的火车站,最后半英里路我是走过来的。
“你说有人在监视房子。”
“又是不知道哪个浑蛋传的谣言。”他看了眼我身后,“你的车呢?”
“挂电话吧,乔,警察在到处找你。”
“我以为威尔士人很会唱诗。”
“你见到过谁吗?”
“我还以为是那些该死的唱圣诞颂歌的人。”他咕哝道,“真是受不了他们。没一个唱得准。”
“挂电话,打给西蒙。”
上帝翘首以盼的私人医师穿着晨衣,拉开了门。他一手拿着报纸,满面怒容,专门用来吓跑不速之客。
“求你了朱莉安娜!”
她哭着挂了电话,这次把电话从听筒上拿了下来。我打不通了。
她听出了我声音中的绝望,我知道,她也同样绝望。
“那就去找西蒙。求你了,乔。”
“你见到过谁吗?”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是他们唯一的嫌疑人。”
“没有。”
“去找警察。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被D. J. 赶出房子的那个人呢——他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你没听到我跟你说了什么吗?”
“D. J. 没有追得那么近。”
朱莉安娜深吸一口气。“你把我吓到了,乔。你听起来像个疯子。”
“上你西班牙语课的学生里有没有一个叫博比的,罗伯特或者鲍勃的?很高,戴眼镜。”
“我不知道。我现在就想搞清楚这件事。”
“确实有一个叫博比。”
“为什么?”
“他姓什么?”
“听我说,朱莉安娜。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死了。有人想栽赃嫁祸到我头上。”
“我不知道。有一晚我送他回家了。他说他以前住在利物浦——”
“你去了她的公寓!”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不信任,“你去她的公寓干什么?”
“查莉在哪儿?赶紧带她离开房子!博比想伤害你。他想惩罚我……”
“我找到了她的尸体。我的指纹,还有天晓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她公寓里到处都是——”
我努力想和她解释,但她不停地问我为什么博比会做那样的事,这是一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为什么?”
“没有人能伤害我们,乔。街上到处都是警察。今天我去超市的时候,一个警察还一直跟着我。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让他帮忙拎了购物袋……”
“有人杀了她。警察会觉得是我干的。”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她是对的。对她和查莉来说,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警察在监视她们……等待着我。
我按下重拨。我手指僵硬,几乎没拿稳手机。朱莉安娜立刻接了电话。“什么意思?”
朱莉安娜还在说话:“打给西蒙,拜托了。别做傻事。”
太晚了。就在她断线前一秒,我朝手机吼道:“埃莉萨死了!”
“我不会的。”
“别挂!别挂!”
“答应我。”
我在朝她大吼大叫,想让她听我说话,却把她激怒了。
“我答应你。”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别再疑心我了……”
西蒙家的号码印在他的名片后面。他接电话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帕特里夏的声音。他在和我姐姐睡觉。为什么这感觉怪怪的?
“你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他的声音变成了低语,我听到他把电话拿到了更隐蔽的地方。他不想让帕特里夏听到我们的对话。
“你问我这些干什么,乔?你听起来很害怕。”
“周四那天,你和谁一起吃午餐了吗?”
“那你有没有跟乔克提过她的名字?”
“埃莉萨·韦拉斯科。”
“没有。”
“你和她一起回家了吗?”
“你有没有把埃莉萨的地址告诉乔克?”
“没有。”
我把发动机挂到空挡,暖风调到最大,打电话给朱莉安娜。她已经起床了,刚刚运动完,轻轻喘着气。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面前是灰蒙蒙的云、生长不良的树,还有空旷的田野。太阳已经出来了,但没能带来多少暖意。我倒出车道,望着拖拉机穿过一扇大门,摇摇晃晃地开过地上的水洼,朝一座毁了大半的谷仓驶去。
“埃莉萨死在了她的公寓里,被人用垃圾袋闷死了。警察来抓你了,乔。他们有逮捕令,他们会以谋杀罪逮捕你。”
“谢谢。”
我的声音尖厉而颤抖。“我知道是谁杀了她。凶手是我的一个病人——博比·摩根。他一直在监视我……”
“千万别在这儿睡过去,这天可太冷了。”
西蒙没有听我说话。“我需要你去最近的警察局自首。到了打给我。我没到之前,不要说任何话——”
“抱歉吵醒你了,先生,但你把路堵住了。”一个戴着羊毛帽的灰白脑袋透过窗户望着我。一只狗在他身后吠叫,我的车后面停了一辆拖拉机,我能听到引擎发出的“突突”声。
“可博比·摩根呢?”
车窗上传来“嗒嗒”的敲击声。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见到一束亮光。我眼睛里像是进了沙砾,身体因寒冷而僵硬。我摸到把手,摇下车窗。
西蒙的声音更加坚定了。“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警方拿到了DNA证据,乔。他们手上有你留下的精液痕迹,几缕头发;他们还在浴室和卧室发现了你的指纹。周四下午,一个出租车司机在离谋杀现场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接你上车。他还记得你。你在一家酒吧外面拦下了他的车,那家酒吧就是凯瑟琳·麦克布赖德失踪的酒吧——”
“好好担心你的不在场证明吧。”乔克是这么说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我以前能证明凯瑟琳不是我杀的,当然我现在证明不了了,除此之外,他们也会把埃莉萨的死怪罪在我头上。他们现在就要来抓我了。我能想象,警察排着长长的队列穿过田野,手里牵着德国牧羊犬的狗绳,骑着马追捕我。我跌跌撞撞地掉进沟里,又爬上堤岸。荆棘撕破我的衣服。牧羊犬步步紧逼。
“你想知道十三日那晚我和谁在一起。我告诉你,就是埃莉萨。”
问题和疑惑在我脑海中回环往复,仿佛有根针卡在了凹槽里。可怜的埃莉萨。
“嗯,但能为你做不在场证明的人已经死了。”
开到雷克瑟姆附近,我把车停进一条泥泞的乡村小道上,睡着了。埃莉萨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划过我的梦境,就像一次又一次扫过矮树篱的车前灯。我看到了她发紫的嘴唇,圆睁的双目,那双一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这句直言不讳的话堵住了我的嘴,我不再试图说服他。他把事实一件又一件地摆出来,无一不揭示出我处境之绝望。连我的否认听起来都空洞无比。
破晓前一小时,雨水涤荡着马路,阵阵雾气在毛毛细雨间时隐时现。我偷了埃莉萨的车,但我根本没把这放在心上,如何用毫无用处的左脚踩离合才是燃眉之急。
我的父亲穿着他的运动服,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客厅,窗帘敞开,我看到有两辆警车已经开上了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