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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巴尔迪尼小心翼翼地擤去鼻涕,把窗子上的遮光帘往下拉一点,因为直射的阳光对任何香料和任何较精致的香水都是有害的。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块洁白的高级手帕,把它铺开。然后他轻轻地旋动塞子,把香水瓶打开。他把头向后缩,紧闭鼻翼,因为他不想过早地直接从香水瓶获取对香味的印象。香水不能在高浓度情况下嗅,必须在完全散开、空气充足的情况下嗅。他洒几滴香水在手帕上,拿着手帕在空气中摆动摆动,以便让酒精挥发,然后把手帕放到自己鼻子的下方。他的鼻子迅速而有力地抽动三下,就像吸药粉一样把香味吸进肚里,随即又把它吐出来,给自己扇扇风,再次猛吸三下,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分成多次地、仿佛从一道平缓的长梯滑落下来似的把它呼出来。他把手帕扔到桌上,身子靠到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面前放着一小瓶佩利西埃的香水。香水清澈透明,一点也不浑浊,在阳光照射下发出金褐色亮光。它看上去纯洁无瑕,像清澈的茶——但是它除了五分之四的酒精外,还有五分之一的一种会引起全城轰动的神秘混合物。这份混合物可能又是由三种或三十种不同原料构成的,它们是按一定的无数种量的比例关系配合起来的。倘若人们可以对这个冷酷的商人佩利西埃的香水说什么灵魂的话,那么这份混合物就是香水的灵魂。巴尔迪尼现在就是要弄清这个灵魂的结构。

这香水好极了。这个蹩脚的佩利西埃可惜是个行家。真该死,是个师傅,而他过去什么也没学过呀!他希望这种“阿摩耳与普绪喀”是自己的产品。它没有一丝粗俗。绝对高级,它纯正、和谐。尽管如此,却很新颖,令人神往。它很清新,毫不刺鼻。它像花一般,并不多愁善感。它具有深度,一种美妙的、深褐色的、令人陶醉的、隽永的深度;却一点也不浮夸或华而不实。

12

巴尔迪尼几乎是怀着敬畏的心情站了起来,再一次把手帕拿到鼻子下。“妙极了,妙极了,……”他喃喃自语说,贪婪地嗅嗅,“它令人心旷神怡,实在可爱,像优美的旋律,使人情绪高昂……瞎说,情绪高昂!”他恼火地把手帕扔回到桌上,转身走到房间最后面的角落里,仿佛他在为自己的兴奋而害臊。

但是后来,当他把目光稍许向上抬的时候,他瞧见在数百米远处自己的房屋既单薄又狭窄,高高地在交易桥上,看见二楼办公室的窗户,看见自己站在窗边,看见自己在眺望着河,注视着奔流而去的河水,就像现在一样。于是美梦消失了,站在新桥上的巴尔迪尼转过身子,比以前更加垂头丧气,就像现在这样。这时他离开窗子,朝书桌那里走去,坐了下来。

太可笑了!自己竟然说出这些恭维的话!“像优美的旋律。心旷神怡。好极了。情绪高昂。”—废话!多么幼稚可笑的废话。一时的印象。老毛病。气质问题。或者是意大利人的遗传成分。只要你在嗅,你就别评价!这是第一条规则,巴尔迪尼,老笨蛋!当你嗅时,你就嗅,等到嗅完了,你再评价!“阿摩耳与普绪喀”是一种蛮不错的香水。一种非常成功的产品。一种调配得巧妙的拙劣制品。其实可以说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对于像佩利西埃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指望他搞出与骗人的把戏不同的东西来。当然,像佩利西埃这样的家伙生产不出大众香水。这流氓以他高超的技艺骗人,以完美的协调蒙骗人们的嗅觉,此人是只披着第一流香水技术这张羊皮的狼,一句话,是个有才能的怪物。他比一个有着正确信念的庸人更坏。

购买桥上的房子是个错误,而购买坐落在桥西侧的房子,更是个双重的错误。如今他经常望着奔流而去的河水。他觉得,他自己、他的房子以及他在几十年中赚得的财产,仿佛像河水一样流去。他觉得自己太老,身体太弱,无力阻止这强大的水流。有时他在河的左岸,即在巴黎大学周围地区或在圣绪尔比斯修道会附近忙碌,他就不从岛上或圣米歇尔桥经过,而是走远路经过新桥,因为新桥上没有造房屋。那么他就站到东边的护墙边,望着高处的河流,以便能够把向自己流来的一切收入眼底。好一会儿工夫,他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他的生活趋向已经倒过来了,生意繁荣,家庭兴旺,妇女都喜欢,他的生计没有变坏,而是一天天好起来。

但是你,巴尔迪尼,你是不会受迷惑的!你只是一瞬间对这拙劣的香水的第一个印象感到意外。但是人们是否知道,在一小时后,当它最易挥发的物质消失,而它的中心结构出现时,它究竟散发出什么气味?或者到今天晚上,当只能觉察到那些此时犹如在看不透的光线中散发出诱人花香的沉重的暗黑的成分时,它将是什么气味?等着吧,巴尔迪尼。

巴尔迪尼老头儿伫立在窗口,迎着西斜的太阳,带着憎恶的目光眺望着塞纳河。载货的小船浮现在下面,缓缓地向西滑向新桥和卢浮宫画廊前的码头。没有哪条小船撑着篙逆流而上,它们都走岛另一侧的那条支流!在这儿,空船和载货的船,划子和渔夫的小船,肮脏的褐色河水和泛起金色涟漪的河水,这一切都缓慢地、坦荡地、不停息地流去。巴尔迪尼垂直地、紧挨着房子墙壁向下望去,奔流不息的河水就仿佛在吸吮着桥的基础,他觉得头晕目眩。

第二条规则说:香水活在时间里,它有其青年时代、成年时代和老年时代。只有在所有这三个不同时期都同样散发出宜人的香味,才称得上是成功的香水。我们曾制作一种混合香水,在头一次检验时,香味美妙清新,可是隔了一会儿,其气味就像烂水果,最后散发出令人讨厌的过量的麝猫香味,这种情况我们遇到得多着呢!当心麝猫香的量!

因为,当人们已经可以随随便便和以最放肆的方式怀疑上帝的教会之权威时;当人们谈论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上帝意志的王朝和国王神圣的形象,仿佛这两者仅仅是人们在一整套其他政府形式的目录里可以随意选择的可变的职位时;当人们最终竟然——事实上已经发生——认为全能的上帝本身是可有可无的,并且一本正经地断言,没有上帝人世间也照样有制度、规矩和幸福,它们纯粹来自人的天生的道德和理性时……啊,上帝,啊,上帝!——如果一切都上下颠倒,道德沦丧,人类又受到自己所否认的东西的报应,那么,人们当然用不着大惊小怪了。结局将是恶劣的。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一六八一年出现的大彗星(7),把它说成是一个星团;可这颗彗星正是上帝的一个警告信号,因为它——如今人们知道得很清楚——预告了一个社会解体、分崩离析、思想政治与宗教泥潭的世纪,而这泥潭,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人类有朝一日必然会在这泥潭里沉沦下去,泥潭里只会长出闪闪发光和散发出臭气的泥潭之花,犹如这个佩利西埃!

多一滴都会造成失败。这经常是失误的根源。谁知道——或许佩利西埃用了太多的麝猫香。或许到了今天晚上,他那野心勃勃的“阿摩耳与普绪喀”只剩下一丝猫屎的气味!我们会看到的。

甚至于国王也叫人表演一种新型的胡闹,一种称为“电”的人工雷电:在宫廷文武大臣面前,一个人磨擦一只瓶子,随即产生火花,据说国王陛下深受感动。而他的曾祖父,即真正伟大的路易国王——巴尔迪尼曾在他的为社会造福的统治下过了多年幸福的日子——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在他面前做这样的表演!但这是新时代的精神,一切将以不幸而告终!

我们会闻到的。正如一把利斧把一块木头劈成最小的木块,我们的鼻子也能把他的香水分成细小的分子,于是就证实这种所谓的魔香是通过非常正常的、大家熟悉的途径制作出来的。我们,巴尔迪尼,香水行家,一定会识破这个酿醋工佩利西埃的诡计!我们将剥去他的假面具,向革新者证明,老手艺是完全可靠的!我们将分毫不差地仿制出他的时兴香水。我们的双手将制作出新的香水,即仿制得完美无瑕,使这家伙本人也不能把它同自己的香水区别开来。不!我们的目标何止如此!我们要改造这香水!我们要给他指出错误,纠正错误,以这种方式当面责备他的错误:你是个草包,佩利西埃!你乳臭未干!香水行业里的一个暴发户,别的什么也不是!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一派狂热病似的忙碌景象。男男女女都在读书。教士们蹲在咖啡馆里。若是警察进行干预,抓了这些高级坏蛋中的一个并把他投入监狱,那么出版商们就大声疾呼,递上申请书,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和女士们就施加他们的影响,直至警察在几周之后又把这个高级坏蛋释放,或是把他流放到外国,而他在那儿又可以不受阻碍地撰写论战性的小册子。在上流社会沙龙里,人们仍然在无休止地谈论着彗星的轨道、考察探险活动、杠杆力、牛顿、运河的建造、血液循环和地球的直径。

现在开始干,巴尔迪尼!把鼻子搞得灵灵的,让它去掉多愁善感,好好地嗅!让它按照技艺的规则去分解香味!今晚你一定要把分子式搞出来!

人的不幸来源于他不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应呆的房间里。帕斯卡尔这么说。帕斯卡尔是个伟人,是思想界的弗朗吉帕尼,他原本是个工匠,但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已经无人过问了。现在他们阅读胡格诺派教徒或英国人的煽动性书籍。或者他们撰写论文或所谓的科学巨著,他们在这些著作里对一切提出怀疑。什么都不对了,如今的一切应该来个改变!最近,据说在一玻璃杯水里就可以放养非常小的动物,这些动物过去从未见过;据说梅毒是种很普通的疾病,已经不是上帝的惩罚;据说上帝创造世界不是用七天,而是用千百万年,倘若他真是创世者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野人;我们错误地教育我们的孩子;地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圆,而是上方和下方扁平,像一只西瓜——仿佛这很重要似的!在每个领域里,人们都提出问题,进行钻研、探索、观察和试验。光说事物是什么和怎么样,已经不够了,如今一切都必须加以证明,最好是通过证人、数据和某种可笑的试验。狄德罗、阿朗贝尔、伏尔泰和卢梭们,还有其他作家——甚至教士和贵族也在其中!——他们的确已经做到,把他们自己背信弃义的不安情绪、对不满津津乐道的情趣和自己对世界上一切的不满,一句话,把占据在他们脑袋里的乱七八糟的思想扩展到整个社会。

他奔回书桌旁,拿出纸头、墨水和一块干净的手帕,把这些东西放好,开始他的分析工作。其过程是:他把刚蘸过香水的手帕迅速在鼻子下掠过,试图从飘过去的香雾中截住这个或那个成分,对于所有部分的复杂混合物则不大理会;随后,他用伸出的手拿着手帕,迅疾地挥笔记下所发现的成分的名称,接着又让手帕从鼻子下掠过,捕捉下一个香味成分,如此等等……

还有这发狂的速度!为什么要修建这么多新的马路、新的桥梁?目的何在?如果能在一周内直达里昂,这有好处吗?究竟对谁有利?为谁所利用?或者横渡大西洋,一个月内到达美洲——仿佛几千年来没有这块大陆人们就不是过得很好似的。文明人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森林里或在黑人那里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他们甚至到拉普兰去,那地方在北方,终年冰天雪地,那里住着吃生鱼的野人。他们还想再发现一块大陆,据说它在南太平洋。这种荒唐的想法目的何在?因为其他人,西班牙人、该死的英国人、不要脸的荷兰人也这么做,我们便不得不同他们打仗,而我们压根儿打不起这场战争。造只战舰,得花足足三十万斤银子,但是别人用一颗炮弹,在五分钟内就可以把它击沉。永别了,战舰!这费用就靠我们的捐税支付。不久前,财政大臣要求把一切收入的十分之一上交。即使我们不上交,也要破产,因为整个心理状态已经崩溃了。

13

这个三十五岁的杂种佩利西埃如今所拥有的财产,肯定比他巴尔迪尼三代人通过艰苦卓绝的劳动所积累的财富还要多。况且,佩利西埃的财富与日俱增,而他巴尔迪尼的财富却每天都在减少。这样的情况在往昔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个有名望的手艺人和有影响的商人竟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进行斗争,这在几十年前根本不会有!从那以后,各行各业,各个地方都掀起了一股像疾病一样蔓延的改革热——在商业上,在交通方面,在各门学科中,这种狂放不羁的事业追求、这种试验热、这种狂妄自大!

他连续工作了两小时。他的动作越来越匆促,他的笔迹越来越潦草,他从瓶子里倒到手帕上放在鼻下嗅的香水量也越来越多。

然而,像一切伟大的业绩不仅有光明的一面,而且有阴暗的一面,除了为人类行善,还给人类造成痛苦和灾难一样,弗朗吉帕尼的辉煌发现令人遗憾地也造成了恶劣的后果:因为如今由于人们已经学会把花、香草、木材、树脂和动物的分泌物的精灵牢牢地固定在酊剂里,并把它装进小瓶,因此制作香水的技术就逐渐从少数几个能工巧匠那里传出来,为走江湖的骗子们敞开,只要他们有一只非常灵的鼻子就行,例如这只臭鼬佩利西埃。他不用过问小瓶子里装的奇妙东西是怎样产生的,就能轻而易举地按照嗅觉配出他正在思考的东西,或是顾客所需要的东西。

他现在几乎嗅不到什么了,他早就被他吸入的乙醚物质麻醉了,再也分辨不出他在开始检验时自以为毫无疑问地分析出来的成分。他知道,继续嗅下去毫无意义。他大概永远也弄不清楚这种新式香水的成分,今天根本弄不清,即使上帝保佑他的鼻子休息好,明天他也弄不清。他从来没学过分解性地嗅。分解一种香味,这事情他很不乐意做。把一个完整的、或多或少完好的结构分成其简单的碎屑,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想再做什么。

佩利西埃这样一种香水可以把整个市场搞乱。有一年匈牙利香水时兴,巴尔迪尼相应地储备了薰衣草、香柠檬和迷迭香,以满足市场需要,而佩利西埃却拿出“缪斯之香”,一种极浓的麝香香水。每个人都突然像野兽一样嗅着,而巴尔迪尼只好把迷迭香改制成润发水,把薰衣草缝在小嗅袋里。与此相反,他第二年订了适量的麝香、麝猫香和海狸香。于是佩利西埃突然想到设计一种名叫“森林之花”的香水,这种香水取得极大成功。巴尔迪尼通过几个不眠之夜的试验和重金贿赂,终于了解到“森林之花”的成分,但是佩利西埃这时又打出了王牌“土耳其之夜”、“里斯本之香”、“宫廷之花”,或者鬼知道别的什么。无论如何,这个人的创造性无止境,对于整个行业是个威胁。人们盼望恢复旧的严格的行会法!人们盼望对这个另搞一套的人,对这个使香水贬值的人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应当取消这家伙的专利权,禁止他生产香水,好好教训他一下!因为他,这个佩利西埃,根本就不是科班出身的制香水专家和手套师傅。他父亲不过是个酿醋工人,佩利西埃也是酿醋的,而不是别的。仅仅因为他当酿醋工时有理由接触酒精,他才能闯入真正的香水专家的禁区,并在这禁区里为所欲为,像只浑身发臭的野兽——为什么人们在每个旅游旺季需要一种新的香水?这有必要吗?过去的人对于紫罗兰香水和用普通的花制成的香水非常满意,这些香水或许每隔十年才有一点点变化。人们将就着使用神香、没药、一些香脂、香油和晒干的香草,已有千年之久。即使后来他们学会了用烧杯和蒸馏器蒸馏,利用水蒸气从香草、花和木材中提取乙醚油状的香精,用栎木制的压榨机从籽、核和果壳中榨取香味精华或是用细心过滤过的油脂促使花瓣中产生香精,香水的品种仍然有限。当时像佩利西埃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点,因为在当时,制作一种普普通通的香脂是需要才干的,而这个酿醋工做梦也不会梦到这种才干。制作香脂的人,不仅必须会蒸馏,而且必须会制作软膏,必须同时是药剂师、化学家、工匠、商人、人道主义者和园丁。他必须会把羊腰子同小牛的脂肪区别开来,必须会区分维多利亚的紫罗兰和帕尔马的紫罗兰。他必须精通拉丁语。他必须知道,天芥菜何时收获,天竺葵何时开花,茉莉花的花朵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失去芳香。显然,佩利西埃对于这些事都一无所知,或许他还从未离开过巴黎。这辈子尚未见过茉莉花开花呢。至于为了从十万朵茉莉花中提取出一小块固态香料或几滴香精所需要的大量艰苦的活计,他就更是一窍不通了。大概他所见到的茉莉花只是这种花浓缩了的暗褐色液体,它装在一个小瓶里,同他用于混合他的时髦香水的其他许多小瓶一起放在保险柜里。不,像这个无知而又狂妄的年轻人佩利西埃,即使在往昔手工业的好时候,也没有脚踏实地过。更何况他缺少这一切:性格、教育、知足和服从行业的意识。他在制作香水方面的成功要完全归功于距今二百年前的天才毛里蒂乌斯·弗朗吉帕尼——一个意大利人!——的一个发现: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里。弗朗吉帕尼通过把他的嗅粉同酒精混合并因而使其香味转到挥发性液体中的方法,使香味从物质中脱离出来,变得生气勃勃,发明了纯粹芳香的香味,简而言之,发明了香水。多好的创举!划时代的成就啊!它完全可以同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例如亚述人发明文字、欧几里得几何学、柏拉图的理想和希腊人把葡萄酿成酒这些成就相媲美。一项货真价实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业绩!

但是他的手继续机械地动着,用练过成千上万次的优美动作蘸那块高级手帕,摆动手帕,让手帕迅速从脸前掠过,每次掠过时,他就像抢夺东西似的吸入一份充满香味的空气,随后又按技术要求慢慢地吐出来。直至他的鼻子过敏,从里面肿起来,像用一个蜡制的塞子堵住,他才从痛苦中被解放出来。如今他根本不能嗅,也几乎不能呼吸。他的鼻子像害了重感冒一样塞住了,眼角聚集着泪珠。感谢上帝!此刻他可以结束了,良心上说得过去了。他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尽了最大努力,按技术上的一切规则行事,然而却像以往一样,以失败而告终。“任何人都没有责任做办不到的事。”收工休息。明天早上他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派人去买一大瓶“阿摩耳与普绪喀”,并为维拉蒙特伯爵订的西班牙皮革喷洒香水。随后他会带着装有旧式肥皂、香脂和香囊的小箱子,到年迈的公爵夫人们的沙龙里去兜揽生意。总有一天,最后一位老公爵夫人会死去,他也就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个女顾客。他自己也会成为老头,不得不卖掉自己的房子,把它卖给佩利西埃或随便哪个暴发户商人,或许为此他还可以拿到几千利佛尔。他将收拾好一两箱行李,若是他的老伴到那时尚未死去,将同她去意大利旅行。若是他旅行后依然活着,将在墨西拿附近买一幢小房子,那里的房子便宜。在那里,只要上帝召唤,这位巴黎往昔最大的香水专家吉赛佩·巴尔迪尼将一贫如洗地死去。这是挺不错的。

啊,作为正直的人看到自己被迫走如此不正当的路,是多么糟糕!一个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玷污他所拥有的最宝贵事物——他的名誉,这是多么糟糕!但是他又能怎么办?无论如何,维拉蒙特伯爵是个顾客,他绝对不可失去他。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他必须再去争取顾客,像二十年代初那样,当时他刚开始自己的生涯,胸前挂着木箱沿街叫卖!有谁知道,他,吉赛佩·巴尔迪尼,巴黎最大的香料店老板,在生意兴隆的情况下,当他提着小箱子挨家挨户兜售时,在经济上只是勉强过得去!他对此一点也不满意,因为他已经六十多岁,他憎恶在寒冷的前厅里等候顾客,给老侯爵们介绍“千花香水”和“四盗醋”,向他们推销偏头痛软膏。此外,在这些前厅里,始终充满着令人厌恶的竞争气氛。“王位继承人大街”那个暴发户布鲁埃狂妄地说,他拥有欧洲最大的润发脂订货单;或者是莫孔塞大街的卡尔托成了阿托瓦伯爵小姐的供货人;圣安德烈艺术大街的这个令人摸不透的安托万·佩利西埃,在每个旅游旺季都拿出一种新香水投入市场,简直叫全世界发疯地抢购。

他把瓶子塞住,放下蘸水笔,最后一次用洒过香水的手帕擦擦额头。他觉察到正在挥发的酒精凉气,别的什么也没有。然后太阳下山了。

顺便提一下,这并不是被禁止的。这只是很不地道。暗中仿制一个竞争者的香水,贴上自己的商标出售,这确实很不地道。但若是被人家抓住更不好,因此不能让谢尼埃知道,因为谢尼埃的嘴快。

巴尔迪尼站起身子。他打开百叶窗,他的身子直至膝盖都沐浴在傍晚的光线中,像一把燃完后尚有微光的火炬那样发出亮光。他望着卢浮宫后太阳的深红色边缘和城市石板瓦屋顶上最柔和的光。在他脚下河水发出金灿灿的光,船只已经无影无踪。这时大概是刮起了一阵风,因为阵风像鳞片一样掠过水面,水面不时地闪烁发亮,越来越近,仿佛一只巨手在把千万块金路易撒进水里,河水的流向似乎一瞬间反过来了:熠熠发出金光的潮水向着巴尔迪尼涌来。

吉赛佩·巴尔迪尼虽然脱去了他那件散发芳香的外衣,但这只是出于老习惯。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香味早已不再妨碍他的嗅觉了,他穿上这件外衣已经几十年了,根本不会再觉察到它的气味。他也早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自己求得了安静,但是他没有坐到办公桌旁苦思冥想,等待灵感,因为他比谢尼埃知道得更清楚,他不会有什么灵感。他从来也没有过灵感。他固然已经年迈,精力已经耗光,这是事实,并且他也不再是个制造香水的大专家;但是他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制造香水的专家。“南方的玫瑰”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巴尔迪尼奇香”的配方是从一个走江湖的热那亚香料商人那里买来的。他的其他香水都是尽人皆知的混合香水。他从未发明过什么。他不是发明家。他是个细心的香味生产者,像个厨师一样,依靠经验和良好的烹调配方能做出美味佳肴,但从未发明过自己的菜谱。他搞实验室、试验、检查和保密等一整套把戏,是因为这么做才合乎香水制造商兼手套制造商这个行业的情况。香水专家就是半个化学家,他创造奇迹,人们需要这奇迹!他的技艺是一种手艺,如同其他手艺一样,这点他本人是知道的,这是他的骄傲。他根本不想当发明家。他对发明非常怀疑,因为发明总是意味着规律的破坏。他也根本没想到为维拉蒙特伯爵发明一种新的香水。晚上他也不会听从谢尼埃的劝告去弄佩利西埃的“阿摩耳与普绪喀”香水。这香水他已经有了。这种香水就在那儿,在窗前的书桌上,装在有磨口瓶塞的小玻璃瓶里。几天前他就把这香水买来了。当然不是他亲自去买。他本人毕竟不能到佩利西埃那里去买香水啊!他得通过中间人,而这中间人又通过另一个中间人……谨慎是必要的,巴尔迪尼买这香水不光是用来喷洒西班牙的皮革,因为要用于此目的,这么少的量是不够的。他有更坏的目的:仿制这种香水。

巴尔迪尼的双眼湿润而又悲哀。他默默地站了良久,注视着这美丽的景象。随后,他倏地打开窗子,把两扇窗开得大大的,使劲把那瓶佩利西埃的香水抛出去。他看到瓶子如何在水面上掠过,一瞬间划破了闪光的水面。

11

清新的空气流进室内。巴尔迪尼吸着空气,发觉自己的鼻子已经消肿。随后他把窗子关上。几乎在同一瞬间,夜幕蓦地降临。城市和塞纳河金灿灿的图画凝固成灰色的侧影。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巴尔迪尼又伫立窗前,姿势跟先前一样,凝视着窗外。“明天我不派人到佩利西埃那里去,”他说着,双手紧紧地抓住椅背,“我不叫人去。我也不到沙龙去巡回推销。明天我将去找公证人,把我的房子和店铺卖掉。这才是我要做的,就这样定了!”

谢尼埃走到账房间的后面,就像先前他的主人一样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店门。他知道,在以后几小时里将发生什么事:店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而在楼上的巴尔迪尼办公室里将会发生习以为常的灾难。巴尔迪尼将脱去他那浸透弗朗吉帕尼香水的蓝外衣,坐到办公桌旁,等待着灵感。这灵感不会到来。他会跑到摆着数百个试验小瓶的柜子那里,随便混合点什么。但这样的混合准会失败。他将会诅咒,把窗户打开,把混合物丢进河里。他还会试验点别的,照样不会成功。他会高声叫喊,怒吼,在已经散发出令人麻醉的气味的房间里号哭抽搐。晚上七点左右,他会痛苦地下楼,四肢颤抖,痛哭流涕地说:“谢尼埃,我的鼻子不行了,我无法制造香水了,我无法生产西班牙皮革供应伯爵了,我失败了,我死心了,我想死,谢尼埃,请您帮助我死吧!”而谢尼埃将会建议,派个人到佩利西埃那里弄瓶“阿摩耳与普绪喀”,巴尔迪尼将会同意,条件是,不能让人知道这丑事。谢尼埃会发誓保证,夜里他们会偷偷地用别人的香水来喷洒供应维拉蒙特伯爵的皮革。事情必然如此发生,而不是别样。谢尼埃只是希望,他把这台戏演完。巴尔迪尼已经不是大的香水生产者了。是的,在过去,在他青年时代,即在三四十年前,他发明了“南方的玫瑰”和“巴尔迪尼奇香”,他的全部财产得归功于这两种真正伟大的香水。但是他现在老了,精力耗光了,再也不了解时代的风气,不知道现在人们新的审美观,即使他现在再生产出一种自己设计的香水,那么它也必定是不合时宜的、没有销路的产品,一年后他们会把它掺入十倍的水,当作喷泉水出售。真可惜,谢尼埃心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假发是否戴好,他为老巴尔迪尼惋惜,为这家生意兴隆的商店惋惜,因为他会把这商店搞垮。他也为自己惋惜,因为到巴尔迪尼把它搞垮时,他,谢尼埃本人也太老了,无力把商店办下去……

他的脸部表情变得倔强,像孩子一般,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他又是过去那个年轻的巴尔迪尼了,像过去一样坚定和勇敢。敢于与命运对抗——即使在目前情况下,对抗只不过是撤退。一不做二不休!没有什么道路可走。时间不容许作出别的抉择。上帝创造美好的和艰难的时光,但是他的意图不是要我们在艰难的时光里悲叹诉苦,而是要像我们男子汉一样经受考验。他发出了信号!这幅城市的血红而金黄的幻象就是一个警告:行动起来,巴尔迪尼,事不宜迟!你的房子还牢固地矗立着,你的仓库还装有满满的货物,你还可以为自己不景气的生意赢得好价钱。决定权仍操在你手中。在墨西拿简朴地度过晚年,这固然不是你的生活目的,但是这比在巴黎摆阔气地毁灭更加体面,更加符合上帝的意愿。就让布鲁埃、卡托和佩利西埃去高兴吧!吉赛佩·巴尔迪尼让位。但这是自愿,不是屈服!

说着他就踢踢嗒嗒地走开,一点也不像一尊塑像,而是与他的年龄相当,弯着腰,像是挨了揍似的。他缓步登上二楼台阶,他的办公室就在二楼。

他此刻对自己感到骄傲,无比轻松。许多年来,引起脖颈抽搐和使肩膀不断弯曲成拱形的痉挛,第一次从他的背部消失,他毫不费劲地笔直站着,心情轻松,脸上流露出喜悦。他呼吸的气流轻快地通过鼻子。他清楚地嗅到了充满房间的“阿摩耳与普绪喀”气味,但是这香味对他已无所谓了。巴尔迪尼已经改变他的生活,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多年来他已经没有这么良好的感觉。

巴尔迪尼:店里的事您来负责,我需要安静。您别打扰我,谢尼埃……

他此刻真想上楼去找他妻子,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然后到圣母马利亚那边去朝拜,点上一支蜡烛,以便感谢上帝仁慈的指点和上帝赋予他——巴尔迪尼——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性格。

谢尼埃:我完全相信这点,巴尔迪尼先生。

他以近乎青年人的劲头把假发戴到光秃的脑袋上,披上蓝色的外衣,拿起放在书桌上的烛台离开办公室。他刚把蜡烛凑着楼梯间的油脂蜡烛点燃,以便为上楼去居室的路照明,这时听见一楼响起了钟声,这不是商店门口美妙的波斯钟乐,而是佣人入口处刺耳的钟声,这钟声老是打扰他,是令人讨厌的噪音。他时常想把那东西拆去,换上一口声音较悦耳的钟,可是后来一直经济拮据,如今他突然想到这事情,就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将把讨厌的钟随同房子一起出售。让后搬来的人去为此恼火吧!

巴尔迪尼:我打算为维拉蒙特设计点能真正引起轰动的东西。

钟声再次响起,他留心听着楼下的动静。谢尼埃显然已经离开商店。女佣看样子也不会来。因此巴尔迪尼就下楼去开门。

谢尼埃:我知道。

他把门闩抽开,打开沉重的门,但是什么也没看见。黑暗完全把烛光吞没了。后来,他才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一个小孩子或半大的少年,手臂上披着什么。

巴尔迪尼:它们完全是我制作的。

“你想干什么?”

谢尼埃:我知道,先生。

“我从格里马师傅那里来,我送来了山羊皮。”这人影说,越靠越近,把搭着几张皮子的手臂伸向巴尔迪尼。在烛光中巴尔迪尼看出了一个少年的脸庞,少年的双眼怯生生地等待着。他蜷缩着身体,仿佛像个准备挨揍的人把身子躲藏在伸出的手臂后面似的。这个少年就是格雷诺耶。

巴尔迪尼:您知道,我是不会向他学习的,您知道,我的香水是自己拟订方案的。

14

谢尼埃:您说得对,先生!

制西班牙皮革的山羊皮!巴尔迪尼回想起来了。几天前他在格里马那儿预订了这种皮革,这种皮子精致柔软,可以洗涤,是供维拉蒙特伯爵作书写垫片使用的,每件十五法郎。可是他现在根本用不着了,他可以把这钱省下来。另一方面,如果他把这少年干脆打发回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样做或许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人家会说闲话,谣言会产生:巴尔迪尼不守信用,巴尔迪尼不接受订货,巴尔迪尼无力付款……这些话不好,的确不好,因为它们可能使店里卖不出好价钱。明智一点的做法是把这些无用的山羊皮收下。不能让人过早地知道吉赛佩·巴尔迪尼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巴尔迪尼:这个半瓶醋佩利西埃把什么掺进香水里,我觉得一点也无所谓。这对我毫无影响!

“进来!”

谢尼埃:当然啰。

他让这少年进屋。他们走到店铺那一边,巴尔迪尼手拿烛台在前,格雷诺耶带着皮革在后。这是格雷诺耶第一次走进一家化妆品商店,在这儿气味不是附属的东西,而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他当然认得城里的所有化妆品和药材店,许多个夜晚他都站在橱窗前,把鼻子挤到门缝里。他能识别在商店出售的全部化妆品的香味,他已经在心里从这些香味构想出最美妙的香水。这里并没有什么新的玩意儿在等待他。但是格雷诺耶像个有音乐才能的儿童热切希望能在附近观看一个乐队,或者像在教堂里爬到廊台上去看管风琴的手键盘那样,也热切希望能从里面参观一家化妆品店,他一听说要给巴尔迪尼送皮革,就争取自己能做这差事。

巴尔迪尼:真的?还有什么?或许有橙花香精。也许还有迷迭香酊。但是我不敢肯定。这对我也完全无关紧要。

现在他站在巴尔迪尼的店铺里,就在巴黎的这个地方,在狭小空间里聚集了大量专门的香味。在一闪而过的烛光中他没看到许多东西,只看见摆着天平的账房间的影子,水池上的两只鹭鸶,一张供顾客坐的沙发,墙上暗黑的货架,黄铜器械短暂的闪光,玻璃杯和钵子上的白色标签。他闻不到他从马路来时闻到的气味。但是他立即觉察到占据这些房间的严肃,他差点儿说是神圣的严肃,倘若“神圣”这个词对于格雷诺耶还有某种含义的话;他觉察到冷静的认真,手艺人的客观,干巴巴的生意经,它们都贴在每件家具、每件器械、大圆木桶、瓶子和罐子上。他走在巴尔迪尼后面,即跟着巴尔迪尼的影子——因为巴尔迪尼不愿费劲给他照路——他心里油然升起这样的念头:他属于这儿,不属于其他地方,他要呆在这儿,他要从这儿彻底改造世界。

谢尼埃:完全可以说拙劣,跟佩利西埃一切香水一样。我相信,里面掺了甜柠檬油。

这个念头当然是荒唐的、非分的。对于一个自己跑来的出身可疑的制革伙计来说,在没有关系或者保护,没有最起码的等级地位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东西,而且现实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使他可以有如此的奢望:在巴黎最有声望的香料制品商店找到一份工作;更何况正如我们所了解的,恰好是在这家商店已经决定关闭之时。但是,格雷诺耶的非分念头表现出来的不仅是个希望,而且是个信心。他知道,他只需再离开这家店,到格里马那里去拿衣物,然后就不再离开了。这目标使他血液沸腾。多年来他一直默默无声,与外界隔绝,等待时机。如今不论情况顺利与否,他反正是跳下来了,毫无指望。正因为如此,他这次的信心才这么大。

巴尔迪尼:可以说拙劣吗?

他们两人穿过店堂,巴尔迪尼打开面向河一侧的后厅,这个厅部分用作仓库,部分作为工场和实验室,煮肥皂、搅拌香脂、在大腹玻璃瓶中调制香水,都在这儿进行。巴尔迪尼指着窗前的一张大桌说道:“东西就放在那儿!”

谢尼埃:这种“阿摩耳与普绪喀”气味太平常。

格雷诺耶从巴尔迪尼的影子里走出来,把皮子放到桌子上,然后迅速地退回去,站到巴尔迪尼和门的中间。巴尔迪尼又停了一会儿。他把蜡烛稍许向旁边拿开一点,以免溶化的蜡滴到桌上,用手指背部抚摩光滑的皮子表面。随后他把皮子翻过来,抚摩那丝绒般的、同时又是不平和柔软的内面。这皮子质地非常好。特别适合于加工成西班牙皮革。这种皮子干燥时不走形,若是用削刮工具弄弄,皮子又会变得柔韧,他只需用拇指和食指捏捏,就立即觉察到这点。这种皮子洒上香水,可以保持芳香五至十年。这是一种优质皮革——或许他可以用来制作手套,为了到墨西拿旅行,做三副自己用,三副给妻子。

巴尔迪尼:当然不能比。

他把手抽回去。工作台多动人!一切都放得好好的:香水浴液的玻璃盆,便于使酊剂干燥的玻璃板,用来调和酊剂的碗、槌、抹刀、毛刷、削刮工具和剪刀。这些工具仿佛因为天黑睡着了似的,仿佛它们明天又要醒来。他或许该把这张桌子带到墨西拿?或许也该带一部分工具,最重要的工具……?坐在这桌子前工作非常舒适。它是用栎木板做成的,台座也同样,横向撑牢,因此这张工作台从不松动,它还耐酸、耐油、耐刀切——把它带到墨西拿去,即使用船拖,也得花一大笔钱呀!因此,明天只好把它卖掉,而放在它上面、下面和旁边的一切东西同样要卖掉!因为他,巴尔迪尼固然有颗多愁善感的心,但是他也有坚强的个性,因此无论他如何难过,他也要实施他的决定;他将挥泪卖出一切,尽管泪水汪汪,他也会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是正确的,他已经得到了一个预兆。

谢尼埃:是的,是的。我知道。现在到处都闻得到这种香水味。每个街角都可以闻到。但您若是问我好不好——我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香水同您正在设计的肯定不能相比,巴尔迪尼先生。

他转身要走。这个长成畸形的少年依然站在门口,他差点把他忘了。“太好了,”巴尔迪尼说道,“告诉你师傅,皮革很好。过几天我路过那儿时付款。”

巴尔迪尼:是的。完全正确。他叫半瓶醋。佩利西埃的“阿摩耳与普绪喀”—您知道吗?

“是的。”格雷诺耶说道。他依然站着,挡住巴尔迪尼离开工场的去路。巴尔迪尼愣了一下,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并不认为这少年的行为厚颜无耻,而是认为他腼腆。

谢尼埃:佩利西埃。

“什么事,”他问道,“你还有什么事要转告我?尽管说吧!”

巴尔迪尼:是这样。是给维拉蒙特的西班牙皮革设计的。他要求全新的香水。他所要求的是像……像……我想,它叫“阿摩耳与普绪喀”(6),据说这就是圣安德烈艺术大街的那个……那个半瓶醋……那个……那个……

格雷诺耶弓着身子站着,用一种似乎是怯生生的目光凝视着他,这目光实际上是出于潜在的心情紧张。

“哦,我懂了!您在设计一种新的香水。”

“我想在您这里工作,巴尔迪尼师傅。我想在这儿,在您的商店里工作。”

“不,”巴尔迪尼说道,“我要回我的办公室,在那里呆几个小时,我希望不要有人来找我。”

说这话的口气并非请求,而是要求,也根本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嘴里挤出来的,压出来的,相当阴险。巴尔迪尼又把格雷诺耶奸险的自信错当作儿童般的笨拙了。他对他友好地笑笑。“你是制革学徒,我的孩子,”他说道,“我用不着制革学徒。我自己有个伙计,不需要学徒。”

巴尔迪尼在账房间后面像柱子一样僵立并凝视着店门已达数小时之久,这时他喊道:“谢尼埃,请您把假发戴上!”谢尼埃是巴尔迪尼的伙计,比主人年轻一点,但也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他在橄榄油桶和挂着的巴荣纳产的火腿之间出现了,随即朝前走到商店的高级货品部。他从外衣口袋里抽出自己的假发,把它戴在头上。“您要出去吧,巴尔迪尼先生?”

“您要给这些山羊皮洒香水吧,巴尔迪尼师傅?我给您送来的皮子,您可要洒上香水?”格雷诺耶嘟哝着,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巴尔迪尼的回答似的。

10

“确实是这样。”巴尔迪尼说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吉赛佩·巴尔迪尼商店门上难得奏响波斯钟乐,银制鹭鸶也难得吐出香水,这是不足为奇的。

“用‘阿摩耳与普绪喀’来对付佩利西埃?”格雷诺耶问着,身子更向下弯曲。

当然,在豪华的面向街道(或面向桥)的商店里容纳不下所有这些商品,因此在缺少地下室的情况下,不仅这房屋的贮藏室,而且整个第二层和第三层以及第一层所有面向河的房间,都必须作为仓库使用。其后果是,巴尔迪尼的楼房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混乱气味。虽然一个个产品的质量都是经过严格检查的——巴尔迪尼只购买第一流的产品——但这些产品在气味方面配合的混乱却令人难以忍受,俨如一个千人组成的乐队,每个乐手都在使劲地演奏不同的旋律。巴尔迪尼本人和他的雇员对于这种混乱已经麻木不仁,全都像听觉迟钝的衰老的指挥。他住在四楼的妻子,为反对把这层楼扩展成仓库而进行艰苦的斗争,可对于许多气味,她几乎觉察不出有什么妨碍。但头一次来巴尔迪尼商店的顾客感觉却两样。他会觉得,这种充斥商店的混合气味像是一拳打在他脸上,按其气味的结构,使他兴奋欲狂或昏昏沉沉,使他的五官产生错觉,以致他往往想不起他此行的目的。听差的小伙子忘了他的订货。高傲的老爷们觉得很不舒服。某些女士突然发病,一半歇斯底里,一半幽居恐怖症,昏厥过去,只有用丁香油、氨和樟脑油制的最浓烈的嗅盐才能使她们恢复知觉。

巴尔迪尼全身微微抽搐了一下,感到可怕。这并非因为他在问自己,这小伙子从哪儿知道得如此清楚,而是因为这少年说出了这可恶的香水名称,今天他曾想解开香水的谜,但失败了。

巴尔迪尼有数千种香料和化妆品。他提供的货品从高级香精、花精油、酊剂、萃取物、分泌液、香脂、松香以及其他固态、液态和蜡状的日用化妆品、药品——从各种不同的润发脂、软膏、香粉、肥皂、润肤膏、香囊、发蜡、胡须油、肉疣药水和美容药膏到沐浴液、洗涤剂、香盐、盥洗室用醋和许许多多的纯正香水。但是巴尔迪尼并不满足于这些第一流的美容产品。他的抱负在于,要在自己的店里汇集有某种香味或以某种方式为香味服务的东西。于是除了熏药丸、熏锭和熏制工具外,还有从欧茴香子直至桂皮的全部香料,还有浓糖汁、利口酒、果汁,塞浦路斯、马拉加和科林索斯的葡萄酒,还有蜂蜜、咖啡、茶叶、干果、蜜饯、无花果、糖果、巧克力、栗子,甚至腌制的白花菜芽、黄瓜和洋葱,以及咸金枪鱼。再则就是芳香的火漆、香水信纸、玫瑰油香的墨水、西班牙皮革公文包、白檀香木制的蘸水笔杆、香柏木制的小盒和柜子、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和盛花瓣的碗、黄铜香炉、盛香水用的玻璃瓶、带有琥珀磨口塞子的晶体钵、香手套、香手帕、内装肉豆蔻花的针插,以及可以使一个房间香味扑鼻百年以上的麝香裱糊布。

“你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认为我将用别人的香水来……”

在用光亮的黄杨木造的账房间后面站着巴尔迪尼本人,他是个老头儿,站着像根柱子。他头上戴着银色的假发,身穿镶了金边的蓝色上衣。他每天早晨给自己喷洒弗朗吉帕尼香水,这时香水的雾气正在他身子周围袅绕,仿佛把他的身体置于遥远的烟雾之中。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看上去俨如他自己的货。只是当钟乐响起和鹭鸶吐香水时——这两者并不经常发生——生命才突然来到他身上,他的身躯才缩在一起,变得小小的,而且活跃起来,不停地鞠躬,从账房间后面走出来,其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雾气都来不及跟上他。他请顾客坐下,把最精美的香料和化妆品拿给顾客挑选。

“您身上就有这种气味!”格雷诺耶嘟哝着,“您的额头上有这气味,您外衣右侧的口袋里有块洒上这香水的手帕。这种‘阿摩耳与普绪喀’并不好,里头香柠檬太多,迷迭香油太多,而玫瑰油太少。”

那时,在巴黎至少有一打香水制造者。其中六个在河右岸,六个在左岸,一个恰好在当中,就是说在连接右岸和法兰西岛的交易桥上。这桥的两侧造了四层楼房,一幢紧挨一幢,所以人们过桥时在任何部位都见不到河,还以为自己是在完全正常的基础牢固而又非常美丽的大街上。实际上,这座交易桥可算是巴黎最好的交易场所之一。这里有享有盛誉的商店,这里坐着金匠,细木匠,最优秀的假发制造者和皮包匠,最精美的妇女内衣和袜子的生产者,鞋子贴边制造者,马靴商人,绣肩章者,铸金纽扣者和银行家。香水制造者和手套生产者吉赛佩·巴尔迪尼的商店和住房也坐落在这儿。他的橱窗上方有个华丽的漆成绿色的神龛,旁边挂着巴尔迪尼的纯金徽号,那是一只金瓶,瓶子里插着一束金花,门前有一块红地毯,同样带有巴尔迪尼的徽号,是金色的刺绣品。门一打开,就响起了波斯的钟乐,两只银制的鹭鸶开始把紫罗兰香水从嘴里吐到镀金的碗里,这只碗则呈巴尔迪尼徽号的瓶子形状。

“啊哈!”巴尔迪尼说,他对这话的用词如此准确感到惊讶,“还有什么?”

9

“橙花、甜柠檬、丁香、麝香、茉莉花、酒精和我说不出名称的另一些东西,在这儿,您瞧!在这个瓶子里!”他用手指指向黑暗。巴尔迪尼把烛台伸向所指的方向,目光跟随着少年的食指,落到货架里一个瓶子上,这只瓶子装着一种灰黄色的香脂。

至于在这壮丽事业的开端便出现了杀人的事,即使他意识到了,他也觉得是完全无所谓的。马雷大街那个少女的形象,她的脸,她的身体,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但他已经把她最好的事物——她的气味的精华——保存下来并化为己有。

“苏合香?”他问。

当天夜里,他起初是醒着,然后是在梦中,视察了他的回忆的广漠的废墟。他检查了几百万、几千万气味的小积木,把它们系统地整理一番:好的归好的,坏的归坏的,精的归精的,粗的归粗的,臭味归臭味,香的归香的。过了几个星期,分类越来越细致,气味的目录越来越丰富,区别越来越细,等级越来越清楚。不久,他已经能够开始建设第一批计划周密的气味建筑物:房屋、围墙、台阶、塔楼、地下室、房间、密室……一座日益扩大、日益美丽和内部结构日益完善的最最壮观的气味组合的堡垒。

格雷诺耶点头。“是的。就在这里面。苏合香。”随后他像是一阵痉挛发作,全身蜷缩起来,喃喃地念着“苏合香”这个词,至少有十多遍:“苏合香苏合香苏合香苏合香……”

这天夜里,他觉得棚屋像宫殿,他的木板铺像一张天堂的床。什么是幸福,他这辈子迄今没有体验过。在任何情况下,他都难得脑子发胀,心满意足。可是现在他幸福得全身颤动,由于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能入眠。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二次降生到这世界上,不,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一次。因为他迄今为止,只是像动物一样生存着,对自己充其量仅有朦胧的认识。但是今天他觉得,似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人;无异于一个天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了意义、目的、目标和更高的使命:不亚于使香味世界来一场革命;知道了他是世界上唯一占有一切手段的人:他那出色的鼻子,他那不寻常的记忆力,以及一切之中最为重要的手段——马雷大街这少女具有影响的香味,这香味里魔幻般地包含了构成一种巨大芳香、一种香水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样性,惊人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美。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今后生活的指南针。像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样,通过一个外部事件把一种正规的日常习惯置入他们灵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格雷诺耶不再离开他认为已经认识到的自己命运的方向。他如今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坚韧不拔和艰苦地活着。他必须做个芳香的创造者。不只是随便一个制造者,而是一切时代的最伟大的香水制造者。

巴尔迪尼把蜡烛转向这个念叨着苏合香的小个子,心想:他要么是着了魔,要么是个骗子,或者是一个天才。因为用所说的材料正确合成产出“阿摩耳与普绪喀”,这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有极大的可能性。玫瑰油、丁香和苏合香——这三种成分他今天找了一个下午,但是没成功;其他成分可以同它们配合——他相信自己已经认识到这些成分——犹如一片蛋糕属于一个美丽的圆蛋糕那样。现在只有这样的问题:把这些成分配合起来究竟得按什么样的精确比例。为了弄清楚这个比例,他——巴尔迪尼——一连数天不得不进行试验,这是一种可怕的工作,比单纯鉴别成分更难办,因为这工作需要测定,需要称量和记录,而且需要特别小心,因为一不留神——滴管抖动一下,在数液滴时数错了——就会导致失败。而每次失败要浪费许多钱,每次的混合液相当于一小笔财产……他想试试这个少年,便问他“阿摩耳与普绪喀”的准确分子式。倘若他知道分子式,一克一滴都不差——那么他必然是个骗子,必定是通过某种方式把佩利西埃的配方骗到了手,以便在巴尔迪尼这儿找个工作。如果他只是大致上猜出来的,那么他是个嗅觉特灵的天才,而作为天才就会激起巴尔迪尼莫大的兴趣。谁知会不会动摇巴尔迪尼放弃这个商店的决心!他觉得,就香水而言,佩利西埃的香水对他是无所谓的。即使这少年给他搞到多少升香水,巴尔迪尼做梦也不会想到用这香水来喷洒维拉蒙特伯爵的西班牙皮革,但是……但是一个人一辈子是个制作香水的专家,一辈子尽在忙于调配香料,毕竟不是为了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丧失他的全部专业热情!此刻他感兴趣的是,弄清这该死的香水的分子式,并且进一步去研究这个可怕的少年的才能。他刚才竟然从自己额头上嗅出了一种香味。巴尔迪尼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对这非常好奇。

这时,第一批回家的人唱着歌、欢呼着走上塞纳河大街。格雷诺耶在黑暗中嗅着来到巷口,过河抵达小奥古斯丁大街——一条与塞纳河大街平行的通往河边的大街。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了死者。呼喊声四起。人们点亮了火把。值勤卫兵来了。格雷诺耶早已到了河的对岸。

“年轻人,看来你的鼻子挺灵。”他在格雷诺耶停止念苏合香之后说道,并且退回到工场里,小心翼翼地把放在工作台上的蜡烛吹灭,“毫无疑问,鼻子很灵,但是……”

当他把她嗅干后,他仍蹲在她身旁呆了一会儿,以便集中心思。他不想让她的香味溢出一点。他先得把自己身心的门窗紧闭。然后他站起身,把蜡烛吹灭。

“我的鼻子是巴黎最灵的,巴尔迪尼师傅,”格雷诺耶截住话头说,“我认识世界上的一切气味,认识巴黎所有的气味,其中只有少数我说不出其名称,但我可以学习它们的名称,所有有名称的气味,这并不太多,不过几千种,我要学习所有的名称,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香脂的名称,苏合香,这香脂叫苏合香,它叫苏合香……”

等她断气了,他就把她放在地上黄香李子核中间,撕开她的连衣裙,香味气流变成了洪流,以其好闻的气味把他淹没了。他赶忙把脸贴到她的皮肤上,鼻孔鼓得大大的,从她的肚子嗅到她的胸脯、脖子、脸和头发,然后又退回到肚子,往下嗅她的下身、股部和两条洁白的腿。他又从头一直嗅到脚趾,收集她残留在下巴、脐眼和肘窝皱纹中的最后一些香味。

“住口!”巴尔迪尼喊了起来,“你别打断我说话!你这个人爱插嘴,太狂妄。没有哪个人能说出一千种气味的名称。就连我也说不出千种气味的名称,我只知道几百种,因为在我们这行业中最多只有几百种,所有其他的都不是气味,而是臭味!”

她一看到他,就吓得僵直了,以致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双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她没有叫喊,一动也不动,一点也不反抗。而他则不去瞧她。他没有看她那张美丽的生有雀斑的脸庞、鲜红的嘴、那对发光的绿色大眼睛,因为正当他掐住她的脖子时,他紧紧闭起双眼,只有一个心思,即不让她的香味跑掉一分一毫。

格雷诺耶在他长时间像火山爆发一样插话时身体差不多完全舒展开来了,激动之中甚至挥动了一会儿双臂,画出个圆圈,以便对他所知道的“一切,一切”加以描绘,但在巴尔迪尼给他当头一棒时,他又一下子蜷缩起来,犹如一只黑色的小蟾蜍,停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窥伺着。

她没瞧见格雷诺耶,但是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一种异样的不寒而栗,宛如一种已经摆脱了的旧的恐惧倏地又向一个人袭来,此时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觉得,仿佛有一股冷气流控制了她的脊背,仿佛有人撞开了一扇通往巨大冰冷的地窖的门,她扔下手里的水果刀,把手臂放到胸脯上,转过身子。

“我当然早就知道,”巴尔迪尼继续说,“‘阿摩耳与普绪喀’是由苏合香、玫瑰油、丁香以及香柠檬和迷迭香浸膏等等构成的。为了把它搞清楚,正如说过的,只需有一个非常灵敏的鼻子,很可能上帝给了你一个非常灵敏的鼻子,正如他也给了许多人一样——尤其是给你这样年纪的人。然而一个香水专家,”巴尔迪尼说到这儿举起他的食指,挺起他的胸脯,“一个香水专家不只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他需要一个经过几十年训练的、坚定不移地进行工作的嗅觉器官,从而能够准确地弄清楚最复杂的气味的种类和数量,同时又能设计出新的前所未有的芳香混合物。这样一个鼻子,”他用手指轻轻触他的鼻子,“你可没有,年轻人!这样的鼻子只有通过长期坚持和努力才能取得。或许你能马上对我说出‘阿摩耳与普绪喀’的精确分子式?马上?你做得到吗?”

她红头发,穿着一条无袖的灰色连衣裙。她的手臂非常白,她的双手被切开的黄香李子的液汁染黄了。格雷诺耶站在她头顶上俯下身子,如今毫不掺杂地吸入她的香味,犹如香味从她的颈部、头发和连衣裙的领口上升时一样,他让这香味像一阵和风流入自己的体内。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舒适过。但是少女却觉得凉丝丝的。

格雷诺耶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朝少女走去,越走越近,走到雨篷下,在她背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她没听到他的声音。

“也许你可以大致上给我透露一些?”说着,他身子略向前弯,以便更仔细地瞧瞧门口的那只蟾蜍,“说个大概?马上?说吧,你有个巴黎最灵敏的鼻子!”

格雷诺耶认为,不占有这香味,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他必须了解它,直至最微小的细节,直至最后的最嫩的枝节。光是回忆这香味已经不够。他想象用一个压力冲头把这神化的芳香压到他那乱糟糟的黑色灵魂中去,对它进行细致的研究,从此只按照这种魔力公式的内部结构去想,去生活,去嗅。

可是格雷诺耶依然默不作声。

顷刻间,他被搞糊涂了,以致真的认为,他这辈子还从未见到过像这个少女这么美丽的东西。但他只是看到她面对蜡烛的背影。当然他是指他从未闻到过如此美妙的气味。由于他了解人的气味,因而他不敢相信,这样美妙的气味是从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通常人的气味是难以形容的或是非常糟糕的。儿童身上淡而无味,男人有尿臭、汗臭和干酪的气味,女人有哈喇的油脂味和腐烂的鱼味。人的气味根本没意思,令人讨厌……因此,格雷诺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向眼睛求援,以便判断他嗅到了什么。当然,感觉上的混乱并未持续多久。事实上他只用了一瞬间,就通过视觉弄明白了,随后他就毫无顾忌地利用嗅觉进行观察。如今他嗅出她是个人,嗅到了她腋窝的汗味,她头发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鱼味,他怀着巨大的兴趣嗅着。她的汗液散发出海风一样的清新味,她的头发的脂质像核桃油那样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水百合花那样芳香,皮肤像杏花一样香……所有这些成分的结合,产生了一种香味,这香味那么丰富,那么均衡,那么令人陶醉,以致他迄今所闻到的一切香味,他在内心的气味大厦上挥洒自如地创造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了。面对着这种香味,十万种香味似乎都显得毫无价值。这种香味是一个更高的准则,根据这准则的样板,必定可以整理出其他的香味。这香味就是纯洁的美。

“瞧,”巴尔迪尼既满意又失望地说,重新站直身子,“你根本不会。当然不会。你怎么能会呢!你跟普通人一样,吃饭时只能闻出汤里有没有雪维菜或香菜。那么好吧——这也算是一点本事。但是正因为如此,你远远不是个厨师。在每项技术和每种手艺上——走之前,你得记住这点!——天才几乎毫无用处,但是通过谦虚和勤奋所取得的一切经验却是举足轻重的。”

走了五十米后,格雷诺耶向右拐进了马雷街,这是一条或许更暗、几乎不够一只手臂伸开那么宽的巷子。令人惊奇的是,这种气味并不见得浓了许多,只是变纯了,并且由于越来越纯,它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大。格雷诺耶身不由己地走着。在一个地方,这气味突然把他引向右侧,似乎是把他引入一幢房屋的墙壁中间,一条低矮的走廊出现在眼前,它通向后院。格雷诺耶夜游似的穿过这条走廊,穿过这个后院,拐个弯,到达第二个更小的后院。这儿终于有了灯光:场地只有几步见方。墙上有个木屋顶斜斜地突出来。下面桌子上紧靠墙点着一支蜡烛。一个少女坐在桌旁,正在加工黄香李子。她从一只篮子里取出李子放在左手里,用刀子切梗,去核,然后把它们放进桶里。她约莫十三四岁。格雷诺耶止住脚步。他立刻明白了,他远隔半里多路从河对岸闻到的香味的根源是什么:不是这肮脏的后院,不是黄香李子。根源就是这个少女。

他伸手去拿工作台上的烛台,这时格雷诺耶从门边发出低沉的声音:“我不知道分子式是什么,师傅,这我不知道,此外我什么都知道。”

他顺着塞纳河大街向上走。街上什么人也没有。房屋空荡荡地矗立着,寂静无声。这里的人都到下面河边看烟火去了。这里没有人的难闻气味和刺鼻的火药味干扰。街道散发出水、粪便、老鼠和烂菜的常有气味。但那上面飘浮着牵引着格雷诺耶的那条柔和而又清晰的带子。没走上几步,天空稀疏的夜光就被高耸的房屋吞没了,格雷诺耶继续在黑暗中走着。他不需要看什么。这气味万无一失地领着他走。

“分子式是每种香水的核心,”巴尔迪尼生硬地回答,因为他想结束谈话,“它极其缜密地说明每种配料混合起来的比例关系,以便产生所期望的独特的香味;这就是分子式。它就是配合——这个词你更容易理解!”

他在这儿停住,集中思想,嗅着。他嗅到了,他牢牢地抓住它。这气味像条带子从塞纳河大街拖下来,非常清晰,但仍然非常嫩,非常细。格雷诺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动,他知道,他的心如此跳动,并非由于跑累了,而是面对这种气味无能为力的缘故。他试着回忆某些可以比较的气味,但又不得不把所有比较抛弃。这次闻到的气味很清新,但不是甜柠檬或酸橙的清新味,不是出自没药、肉桂叶、皱叶薄荷、桦树、樟树或松树针叶的清新味,也不是雨水、冰冷寒风或泉水那样的清凉味……同时这种气味有热量;但是不像香柠檬、柏树或麝香,不像茉莉花和水仙花,不像花梨木,也不像蝴蝶花……这气味是由两者,即挥发性的和滞重的两部分混合的,不,不是混合体,而是统一体,既少又弱,但结实牢靠,像一段闪闪发光的薄绸……但又不像绸,而是像蜂蜜一样甜的牛奶,奶里溶化了饼干——可是无论如何,牛奶和绸子,这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呀!这种气味无法理解,无法形容,无法归类,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它又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格雷诺耶怀着一颗颤动的心跟踪它,因为他预感到,不是他在跟踪这气味,而是它早已把他俘虏,如今正往自己身边使劲地拖他。

“分子式,分子式,”格雷诺耶沙哑地叫道,他站在门口变得高了些,“我不需要分子式!我的鼻子里有配方。要我给您配制吗,师傅,要我配制吗?”

他离开“植物亭”的围墙,挤到人群中,为自己开辟一条过桥的路。每走几步他就止住脚步,踮起脚尖,以便越过人们的脑袋嗅过去,起先由于激动,什么也没嗅到,后来终于嗅到点什么,嗅到了那香味,那香味甚至比以前更浓。他目标明确,又消失在人群中,继续使劲地穿过看热闹的和放烟火的人群,放烟火的人每时每刻都拿火炬点燃火箭的导火线。格雷诺耶在刺鼻的火药浓烟中失去了那香味,他惊慌失措,继续冲撞,继续开路,不知过了多少分钟,他才到达对岸,到了马伊大厦、马拉凯码头、塞纳河大街的街口。

“究竟怎么做?”巴尔迪尼用相当响亮的嗓音嚷道,端着蜡烛照照这个侏儒的脸,“究竟怎么配制呢?”

他激动万分,情绪恶劣。他还没有弄清楚,这种香味来自何方。有时,在重新有一丁点儿香味朝他吹来之前,间歇竟长达数分钟。每次,恐惧都向他袭来,他害怕永远失去这香味。最后,他终于在绝望中得救了:这香味来自河的对岸,来自东南方的某处。

格雷诺耶头一次没有缩回来。“可是所需要的都有,所有香料都有,都在这房间里!”他说着,又指向黑暗,“玫瑰油有!橙花有!丁香有!迷迭香有……”

他正想离开这无聊的欢庆盛会,沿着卢浮宫画廊走回家,一阵风把某样东西朝他吹来,那是一点微小的东西,一点几乎觉察不到的东西,一点碎屑,一个香味原子,不,还要少:是对一种香味的预感,而不是真正的香味——但这是对一种从未闻过的气味的可靠预感。他又退回到大墙边,闭上眼睛,鼓起鼻孔。这香味非常细嫩,所以他无法牢牢控制住,它一再挣脱他的嗅觉,被爆竹的火药烟雾所掩盖,被人群发散出的气味所阻塞,被城市的千种其他气味所破坏。但是随后,刹那间,它又来了,只有一丁点儿美妙的味儿可闻,出现短短的一秒钟……倏地又消失了。格雷诺耶非常痛苦。这不仅使他贪婪的性格第一次遭受侮辱,而且使他的心感到痛苦。他有一种特殊的预感:这种香味是了解其他所有香味的奥秘的一把钥匙;倘若不了解这种香味,那就对所有香味一无所知;倘若他不能成功地占有这香味,那么他,格雷诺耶,这辈子就白活了。他必须占有它,这并非单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使他的心平静。

“当然都有!”巴尔迪尼咆哮着,“一切都具备!但是我告诉你,笨蛋,如果没有分子式,还是等于零!”

格雷诺耶默默地伫立在河右岸,王家桥对面“植物亭”的阴影里。他没有用手鼓掌,火箭升空时他从不朝那儿看。他来这里是因为他以为可以嗅到点新的气味,但是事实表明,烟火并未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气味。那里爆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和放射出闪烁亮光的各种东西,充其量不过留下硫磺、油和硝石混合起来的单调的气味。

“……那儿有茉莉花!有酒精!有香柠檬!有苏合香!”格雷诺耶继续沙哑地说,在提到每个名字时就指着房间里的一个角落,房间里如此昏暗,以致放着瓶子的货架的影子最多只能隐约感觉到。

一七五三年九月一日是国王即位的周年纪念日,巴黎市在国王桥那里燃放烟火。这次燃放的烟火没有像国王举行婚礼时或法兰西王位继承人诞生时燃放的传奇式的烟火那么壮观,但毕竟还是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人们把象征太阳(5)的轮子装在船只的桅杆上。所谓的喷火兽把雨点般的、像星星一样闪烁的火焰吐进河里。在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中,正当到处响起爆竹声,烟花在石子路上空闪光时,火箭升到了空中,在黑色的苍穹上画出了朵朵白色的百合。聚集在桥上和河两岸码头上的成千上万的人群,发出了兴高采烈的喝彩声,甚至于高呼“万岁!”—虽然国王是在三十八年前登上王位的,他受人爱戴的顶点早已过去,但是烟火激发了他们的情绪。

“嗨,你夜里也看得见吗?”巴尔迪尼叱责道,“你不仅有最灵敏的鼻子,还有巴黎最锐利的眼睛,是吗?如果你还有相当好的耳朵,那就把它们竖起来,我要对你说:你是个小骗子!你大概是在佩利西埃那里偶然听到了什么,刺探到了什么吧?你以为你可以骗得过我?”

8

格雷诺耶此刻完全把身子舒展开来,即达到了整个身高,他站在门口,两条腿稍许叉开,双臂微微张开,看上去活像一只牢牢抓住门槛和门框的黑蜘蛛。“请您给我十分钟时间,”他相当流利地说,“我给您制作‘阿摩耳与普绪喀’香水。现在马上制作,而且在这个房间。师傅,请您给我五分钟!”

他没有进行选择。在通常人们称为好的或坏的气味之间,他没有进行区别,还没有。他很贪婪。他狩猎的目的在于把这世界所提供的气味统统占为己有,他的唯一标准是:这些气味应该是新的。一匹出汗的马的气味与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的嫩绿香味具有同等价值,一只臭虫刺鼻的臭味并不亚于从老爷们的厨房里散发出来的、塞了肥肉条的烤牛犊肉的香味。所有的气味,他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吸进肚里。在他的幻想的气味合成厨房里——他经常在此化合新的气味——还谈不上美学的准则。它们都是奇异的气味,他把它们创造出来,很快又把它们破坏,像个小孩在玩积木,既有许许多多发明,又有破坏性,没有明显的创造性的准则。

“你以为我会让你在我的工场里胡闹?用价值连城的香精胡闹?让你?”

许多基本原料他已经在市场上卖花和香料的摊子上见到过;其他的基本原料对他是新的,这些他从混合香味中过滤出来,并不知其名地把它们保留在记忆里。它们是:龙涎香,麝猫香,广藿香,檀香木,香柠檬,香根草,卡他夫没药,安息香,忽布花,海狸香。

“是的。”格雷诺耶说道。

不久,他嗅遍了圣厄斯塔什和市政府大厦之间的气味,嗅得如此仔细,以致他在漆黑的夜里也不至于迷路。于是他扩大自己的狩猎区,起初向西扩展到圣奥诺雷市郊,然后从圣安托万大街直到巴士底狱,最后甚至到达河对岸的索邦地区和圣日耳曼市郊,那里住着富人。穿过大门入口处的铁栅栏,散发出马车皮革和侍者假发里扑粉的气味,染料木,玫瑰花和刚修剪过的女贞的香味越过高耸的围墙从公园里飘来。在这儿,格雷诺耶第一次闻到了真正的香水味:节日加在花园喷泉中的普通薰衣草和玫瑰香水,还有混合着橙花油、晚香玉油、长寿花油、茉莉花油或肉桂油的更复杂、价值连城的香味,这些香味每逢晚上就像一条沉重的带子从华丽的马车后面飘来。他怀着好奇心,但又并非特别赞赏地记下了这些香味,宛如记下普通的气味。虽然他注意到,香水的意图就是起到使人陶醉和吸引人的作用,他也认识到构成香味的个别香精质量优良,但是他认为它们作为整体却是粗劣的、掺假的,而不是合成的。他知道,只要他有同样的基本原料,他可以制作出完全不同的香味。

“呸!”巴尔迪尼叫道,同时把他胸中所有的气一下子吐了出来。随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久久瞅着这个蜘蛛般的格雷诺耶,思索着。他想,其实这是无所谓的,因为反正明天一切都结束。我虽然知道他并不会他所说的本事,而且根本不可能会,那样他就比伟大的弗朗吉帕尼更伟大了。但是为什么我不能让他在我面前证明一下我所知道的本事呢?否则将来在墨西拿总有一天会想到——一个人到了耄耋之年有时会变得古怪,坚持发疯的想法——我对上帝赐予我这样一个嗅觉天才,一个神童,竟没有识别出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按照理智告诉我的一切,这是绝不可能的——但是奇迹是有的,这是否认不了的!总有一天我会在墨西拿死去,在弥留之际我会想到:当时在巴黎,在那天晚上,你竟闭眼不看奇迹……?这总是不太令人愉快的,巴尔迪尼!就让这傻瓜浪费几滴玫瑰油和麝香酊吧!你自己对佩利西埃的香水还确实感兴趣时,不是也浪费过吗?这几滴——即使很贵,非常非常昂贵!——与知识的可靠性和晚年的安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从西部,从河流经过城市而切断的这条唯一的林间通道,吹来了一阵风,它把种种气味从陆地,从纳伊(4)附近的草地,从圣日耳曼和凡尔赛之间的森林,从遥远的城市,例如从鲁昂或卡昂,有时甚至从大海吹了过来。海像一只胀得鼓鼓的帆船散发出气味,帆船里装着水、盐和冰冷的阳光。海的气味普普通通,但同时又是伟大的、独特的,所以把它的气味分解成鱼、盐、水、海藻、清新等等气味,格雷诺耶总是迟疑不决。他宁愿让海的气味合在一起,把它完整地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整个地加以享受。他对海的气味如此喜欢,以致他盼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它那纯洁和毫不掺杂的气味,并且是大量的气味,使他可以狂饮一番。后来,他从小说里得知了海有多大,人在海上乘船航行,一连数日望不见陆地,这时再也没有什么比想象更使他痴心的了。他想象,自己坐在一条船上,高高地坐在最前面桅杆上的篮子里,穿过海的无尽气味飞去。这气味根本不是什么气味,而是一次呼吸,一次呼气,是所有气味的终结,而由于兴奋,自己就融化在这次呼吸里。但是这情况永远也不会发生,因为格雷诺耶站在岸边的沙滩广场上,多次吸入和呼出他鼻子所得到的一小股海风,一辈子也别想见到海,真正的海,见到位于西边的大洋,永远也不会同它的气味混合。

“注意!”他用生硬的嗓音说,“注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或者他到母亲被砍头的地方去,到沙滩广场,它像只大舌头伸进河里。这儿停着被拖到岸边或系在木柱上的船只,它们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格雷诺耶,”格雷诺耶说,“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

每逢嗅饱了巷子里像粥一样浓的气味,他就跑到气味较稀薄、较通风的地方,把自己同风混合起来,使自己舒展开来,其情形几乎像香水那样挥发:好比到了阿朗广场,那里白天仍继续活跃着晚上的气味,当然看不见,但是却非常清楚,仿佛在那里还有商贩在忙忙碌碌,仿佛那里还放着白天出卖的一篮篮蔬菜和鸡蛋,一桶桶葡萄酒和醋,一袋袋香料、土豆和面粉,一箱箱钉子和螺钉,一张张摆肉的案子,堆着布料、餐具、鞋底和其他百货的一张张桌子……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直至最细小的情况仍留在空气中。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格雷诺耶是通过嗅来观看这整个市场的。他嗅市场比一些人看市场还要清楚,因为他是在事后观察它,因此也是更高级的观察:他把它看成是精髓,看成是以前的一些事物的精神,这种精神不受现代习以为常的象征所干扰;他觉得在那里的是嘈杂声、刺耳的声音和有血有肉的人令人作呕地挤在一起。

“啊哈,”巴尔迪尼说道,“你听着,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我考虑过了。我同意给你个机会,现在马上就证明你说的话。这同时也是你通过明显的失败来学习谦虚美德的一个机会——很遗憾,像你这么小的年纪这样的美德或许尚未发展起来——是对你作为行会和阶层的一员,作为丈夫、臣民、人和善良的基督教徒今后继续发展的一个绝对必要的先决条件。我准备花我的钱让你接受这个教训,因为由于某些原因,我今天打算慷慨一下,谁知道呢,或许将来有一天回忆起这一情景时会给我带来点欢乐。但是你别以为你可以愚弄我!吉赛佩·巴尔迪尼的鼻子老了,但它是灵敏的,灵敏得足以立即断定你的配制物与这儿的产品之间的最细微的区别。”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洒过“阿摩耳与普绪喀”的小手帕,把它拿到格雷诺耶的鼻子前摆动着。“走近点,巴黎最好的鼻子!到这工作台前来,拿出你的本事!但是你得当心,别给我撞翻和打坏什么!别给我惹事!首先我得把灯点亮。我们要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做这个小试验,对吗?”

然后他止住脚步,靠在房子的一堵墙上,或是挤进阴暗的角落里,闭着双眼,嘴半张着,鼻孔鼓起,像一条昏暗的、缓缓流动着的大河中的一条凶猛的鱼。倘若终于有一丝微风把一根细线的线头吹给他,那么他会紧紧抓住,一点也不放松,然后就会全神贯注地嗅着这种气味,不停地吸,把它吸进去,任何时候都把它保存在自己肚子里。这可能是一种早已熟悉的气味或是该气味的变种,但也可能是一种全新的气味,一种与他迄今闻过、更不必说见过的一切东西几乎或者根本没有相似之处的气味:比方说烫过的绸子的气味,百里香茶的气味,一段绣上银丝的云锦的气味,一瓶名贵葡萄酒上软木塞的气味,玳瑁梳子的气味。格雷诺耶跟在这些他还不认识的气味后面,以一位钓鱼者的热情和耐性追猎它们,把它们收集起来。

于是他从那张栎木制的大桌子边上又拿了两个烛台,把它们点燃。他把这三个烛台并排地放在桌子后部的长边上,把皮革推到旁边,把桌子的中间部分腾出来。随后他用稳健而又迅速的动作从一个小架子上取下做试验需要的仪器:大腹配制瓶、玻璃漏斗、滴管、大小量杯,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栎木板上。

这个气味狩猎区像是在安乐园里。光是布歇里的圣雅克和圣欧斯达希附近的地区就是一个安乐园。在圣德尼大街和圣马丁大街旁边的巷子里,人口稠密,五六层高的楼房鳞次栉比,所以人们望不见天,地面上的空气犹如潮湿水沟里的空气,弥漫着臭味。这里,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鲜面包、放在醋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擦得光亮的黄铜、鼠尾草、啤酒、眼泪、油脂和干湿稻草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成千上万种气味形成一种无形的粥,这种粥灌满了各条小巷的沟壑,很少散发到屋顶上,而且在地面上从来不会散失。住在那里的人,从这粥里嗅不出什么特殊气味;因为这种粥就是从他们身上产生的,然后又浸透他们,它就是他们呼吸并赖以生存的空气,它像一件穿得很久的暖和的衣服,这件衣服人们嗅不出气味,皮肤也感觉不到。但是这一切,格雷诺耶都嗅到了,就像第一次嗅到一样。他不仅嗅到这混合气味的整体,而且把它分解成最细小和最遥远的部分与分子。他的敏锐的鼻子能够把气味和臭气组成的紊乱线团理成一根根基本气味的细线,这些细线再也无法分割。把这些线拆开,使他感到无比喜悦。

格雷诺耶此刻已经把身子从门框松开。正当巴尔迪尼高谈阔论时,他已经摆脱了僵硬和蜷缩等待的姿势。他怀着一个儿童的内心喜悦只听到“同意”和“赞成”,这儿童依靠自己的顽强而获得了别人的让步,对于与此相联系的限制、条件和警告却毫不在乎。他放松地站着,头一次像个人而不是像只动物,听巴尔迪尼把他滔滔不绝的话讲完,他知道自己已经战胜了这个人,迫使他对自己作出让步。

7

当巴尔迪尼还在忙着桌上的烛台时,格雷诺耶已经悄悄地溜到工场一侧的黑暗处,那里的货架上放着价格昂贵的香精、油类和酊剂,他依照自己鼻子的可靠嗅觉,从架子上取下需要的小瓶子。一共九只小瓶子,计有橙花香精、甜柠檬油、丁香油、玫瑰油、茉莉花精、香柠檬精、麝香酊、迷迭香精和苏合香香脂。他迅速把它们取下来,摆好在桌子边上。最后他把一只大腹瓶百分之百酒精拖过来。然后他站到巴尔迪尼的身后,而这个巴尔迪尼,总是以学究式的方式来布置自己的调制容器,把这只玻璃杯向这边移动一点,又把那只玻璃杯朝那边移动一点,以便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蜡烛光又能照得到。格雷诺耶颤抖着,不耐烦地等着老头走开,给他腾出位置。

他十二岁时,格里马在星期天给他半天时间自由支配,十三岁时,每个工作日晚上下班后有一小时可以外出或做他爱做的事。他胜利了,因为他活着,他有了一份自由,这份自由足以使他生存下去。越冬的季节已经过去。格雷诺耶这只扁虱又活动起来。他嗅着清晨的空气。他执著地狩猎气味。世界最大的气味狩猎区——巴黎城——在为他敞开着。

“就这样吧!”巴尔迪尼终于说道,并退到一旁,“你的——且让我们友好地称之为‘试验’所需要的一切已经摆好在这儿了。别弄破我的什么东西,别滴掉什么!注意:你现在只许花五分钟时间进行试验的液体,价值连城,堪称稀有宝物,你今后一辈子再也拿不到如此浓缩的香精的!”

这种生活与其说是人的生活,不如说是牲畜的生活。一年后他得了炭疽病,制革工人的一种可怕的职业病,它通常是致命的。格里马已经不再指望他,他在寻找替代的人——顺便说一句,他并非不感到遗憾,因为比这个格雷诺耶更加知足、工效更高的工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然而出乎意料,格雷诺耶竟战胜了疾病。这场病只在他两耳后面,脖子上和两边脸颊上留下大块黑痈的疤痕,这些疤痕使他变了形,变得比以前更丑。另外还留给他对炭疽病的抵抗力——无法估量的好处!——从此他即使手破了、淌血,照样可以刮最腐烂兽皮上的肉,不致有重新传染上疾病的危险。因此他不仅区别于学徒和伙计,而且与今后可能接替自己的人也有区别。由于他如今不像从前那么轻易地为别人所替代,因而他的劳动价值,也就是他的生命价值提高了。突然间,他用不着再睡在光溜溜的地上,而是可以在棚屋里用木板搭个铺位,上面铺着禾草,还有一床自己的被子。他睡觉时别人不再把他关起来。饭菜比以前好了。格里马不再把他当作随便一种动物,而是把他当作有用的家畜。

“我要给您做多少,师傅?”格雷诺耶问。

如果他不弄兽皮,他就挑水。一连数月,他从河里把水挑上来,每次两桶,一天数百桶,因为这行业需要大量的水用于洗、浸、煮和染。一连几个月天天挑水,所以他的身上没有哪个部位是干的。每天晚上,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他的皮肤冰冷、松软,泡得肿胀,像泡在水里的皮革。

“做什么……?”巴尔迪尼说道,他的话还没有结束。

格雷诺耶从他对格里马投去的头一瞥——不,是从他吸入格里马气味的头一次呼吸中即知道,他只要稍有反抗情绪,这个人完全会置他于死地。他的生命的价值只不过等于他所能做的劳动,这条命的存在,取决于格里马对它的利用。因此格雷诺耶凡事顺从,从不做出反抗的尝试。日复一日,他把自己顽强和执拗的全部能量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仅把它们用于按照扁虱那样的态度来战胜面临的冰冻期:他坚韧不拔地、知足地、不引人注目地在最小的、但又是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生命希望之光。他如今是个顺从、无所需求和只有工作愿望的样板,听话,任何饭菜都能将就。每逢晚上,他总是勇敢地把自己关进工场一侧的一个棚屋里,棚屋里存放着工具,挂着腌过的生兽皮。在这儿,他睡在踩得发亮的地上。他整天劳动,只要天亮就干活,冬天干八小时,夏天干十四、十五、十六个小时:他刮去散发出恶臭的兽皮上的肉,把兽皮用水浸透,刮毛,用石灰浆喷洒、腐蚀、揉透、抹上鞣料浆,劈木头,剥梨树和紫杉皮,下到呛人的烟雾弥漫的鞣料坑里,按伙计的吩咐把兽皮和树皮一张张叠起来,撒上压碎的五倍子,用紫杉树枝和泥土把可怕的兽皮和树皮盖上。几年后他再把坑挖开,以便从坑里把已经制成的皮革取出。

“做多少这种香水?”格雷诺耶说,“您想要多少?要不要我把这瓶装得满满的?”他指着一只配制用瓶,它足足可以容纳三升。

6

“不,你不要这样!”巴尔迪尼大吃一惊地喊道,这喊声仿佛喊出了他对于浪费自己财产的根深蒂固和本能的恐惧。似乎他也觉得这一出洋相的喊声有失体面,便立即又接着吼道:“你也别打断我的话!”接着他用心平气和的、带着嘲弄的语气继续说,“咱们要三升咱们俩都鉴赏不了的香水干吗?其实装满半量杯就足够了。可是由于这么小的量很难配制得精确。我允许你调制这配制瓶的三分之一。”

这一年是公元一七九九年。上帝保佑,她在一七四七年回家并告别格雷诺耶这男孩和我们的故事这一天,丝毫也没有预料到她后来这种厄运。她或许已经丧失了对正义的信念,并因此也丧失了她唯一能够理解的生活的意义。

“好的,”格雷诺耶说,“我就把‘阿摩耳与普绪喀’装到这瓶子的三分之一。但是,巴尔迪尼师傅,我是按自己的方式来配制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行会的方式,因为我不了解行会的方式,但我要按我的方式做。”

两年后,养老金还不够她买一盒火柴。加拉尔夫人被迫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房价低得可怜,因为在当时,除了她以外,突然有成千上万的人同样必须变卖他们的房子。她拿到的又是毫无意义的纸币,而两年后这些纸币又分文不值。一七九七年她即将九十岁时,她已经失去了用自己辛辛苦苦、异乎寻常的劳动积攒起来的全部财产,住在珊瑚大街的一间摆有家具的斗室里。到了此时,晚了十或二十年,死神才走了过来,慢性肿瘤病扼住加拉尔夫人的喉咙,先是夺去她的食欲,后来夺去她的嗓音,因而当她被送进主宫医院的时候,她竟不能说句话表示抗议。在那里,人家把她安排在她丈夫以前在那儿死去的、住满数百垂危病人的大厅里,让她同另外五个完全陌生的老年妇女同睡一张床——她们身体紧挨着身体躺着——并把她放在那里三个星期,让她在公众面前死去。随后她被人装进一个口袋,袋口缝了起来,清晨四点同其他五十具尸体一道被扔上一辆运尸车。车子——一只小铃不停地发出微弱的响声——驶到城门外一里地新开辟的克拉马公墓处。人们把尸体扔进万人墓穴里,再盖上一层厚厚的生石灰。

“请吧!”巴尔迪尼说道。他知道,配制这种香水没有你的或我的方式,而只有一种,一种唯一可行和正确的方式。这个方式在于,在知道分子式和相应换算成最终要得到的量的情况下,用各种不同的香精制作出一种极为精确的浓缩物,接着这种浓缩物又按非常精确的比例关系与酒精拌和成最终的香水,这比例大多在一比十和一比二十之间。他知道别种方式是没有的。因此,他在一边旁观最初抱着嘲弄态度,继而觉得困惑不解,最后感到无可奈何的惊讶,他所观察到的做法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奇迹。这幕情景铭刻在他的记忆里,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始终没有忘怀。

由于我们叙述加拉尔夫人的身世到此就要结束,而且后面也不再提到她,因此我们想用几个句子叙述一下她的晚年。加拉尔夫人尽管在童年时心灵上已经死亡,却很不幸地活到很老。公元一七八二年,即在她年近七十的时候,她放弃了自己的行当,按计划花钱买了份养老金,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死。但是死神姗姗来迟。世上人们估计不到的、国内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到来了,这就是革命,也就是一切社会、道德和超越一切范畴的关系的一次急剧的变革。起初这场革命对加拉尔夫人个人的遭遇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后来——她那时近八十岁——据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的养老金发放人被迫流亡,财产被没收,他的产业拍卖给了一个裤子工厂的厂主。这一变化暂时还看不出对加拉尔夫人有什么灾难性的影响,因为裤子工厂的厂主仍继续按时付给养老金。但是后来苦日子终于来了,她再也拿不到硬币,而是得到小张纸头印制的钞票,这是她艰苦生活的开端。

15

加拉尔夫人认识住在离河不远的莫特勒里大街的一个制革匠,此人名叫格里马,他迫切需要年轻的劳动力——不是需要正规的学徒或伙计,而是需要廉价的苦力。这行业有些工作——刮去腐烂兽皮上的肉,混合有毒的鞣剂和染浆,提炼腐蚀性强的植物鞣料——对人体有生命危险,因此一个有责任感的师傅尽可能不叫他的满师的助手干这种活,而是利用失业的瘪三、游民或没有人监护的儿童,这些人一旦出了问题没人过问。加拉尔夫人当然知道,格雷诺耶呆在格里马的制革工场里,按照一般人的估计肯定是九死一生。但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负责照料的关系已经终止。这小孩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与她无关。倘若他死里逃生,这当然好,倘若他死了,那也是好的——关键是,一切都合情合理。她叫格里马先生写了个认领这男孩的证明,自己则开了个拿到十五法郎手续费的收据,又动身返回夏鲁纳大街家里。她一点儿也觉察不到自己的良心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认为自己不仅做得合情合理,而且做得大仁大义,因为把一个没有人肯给抚养费的小孩留下来,无可避免地会成为其他孩子的负担,甚至成为她自己的负担,这很可能危及其他孩子的将来,甚至危及自己的将来,也就是自己有保障的单独的死,而这样的死,是她今生仍然希望的唯一一件事。

格雷诺耶这小人儿首先拔去装酒精的大肚玻璃瓶上的塞子。他吃力地把这只笨重的玻璃瓶举起来。他必须举到几乎与头部一样高,因为配制瓶放得太高,上面还放了个漏斗,他不用量杯就直接把酒精从大肚玻璃瓶倒进漏斗。巴尔迪尼对这么多的无能做法感到毛骨悚然:这家伙没拿要溶解的浓缩物就先弄溶剂,把制作香水的程序完全颠倒过来了,不仅如此,他在体力上几乎也不能胜任!他费劲地颤抖着,而巴尔迪尼每时每刻都以为这只笨重的大肚玻璃瓶会掉下来裂开,桌子上的一切都要弄得粉碎。蜡烛,他想,上帝保佑蜡烛啊!马上就会发生爆炸,他要把我的房子烧掉……!他真想冲过去,从这小疯子手中夺过大肚玻璃瓶,而这时格雷诺耶自己却已把它放下来,平安无事地放到地上,把瓶塞塞上。又轻又透明的液体在配制瓶里晃动着——每一滴都发挥其作用。格雷诺耶歇了一会儿,脸部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仿佛他已经渡过了试验的最困难一关。事实上试验在继续进行,其速度之快是巴尔迪尼的眼睛跟不上的,更谈不上看出试验的顺序或是某种有规律的过程了。

相反,加拉尔夫人则注意到他有一定的才能和特点,这些才能和特点即使不说是超自然的,也是很不平常的,例如:他从不像小孩那样害怕黑暗和夜,任何时候,人家都可以叫他到地下室去拿点什么东西,而其他小孩即使拿了一盏灯也不大敢下去;或者,人家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叫他到仓库去拿木头,他从来不掌灯,但又能认清道路,立即拿来所需要的东西,从不拿错,从不跌跤或撞翻什么东西。当然更加奇特的是,他能透过纸张、布料、木头,甚至透过砌得牢牢的墙壁和关闭着的门看过去的本领,这一点已经由加拉尔夫人证实过。他脚不进卧室,就知道室内有多少小孩,并且是哪些小孩。花椰菜尚未切开,他已经知道菜里藏着一条毛虫。有一次,加拉尔夫人把钱藏好(她换了个地方),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格雷诺耶还没找上一秒钟,即指着壁炉横梁后面的一个位置,一瞧,果然钱在那儿!他甚至能望到将来:能够在一个人来访前很久就预告此人的来访,或是在天空里尚无一丝云彩时即能准确地预告雷阵雨的来临。所有这一切,他当然不是看出来,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他嗅觉越来越灵敏和精确的鼻子嗅出来的:花椰菜里的毛虫,横梁后的钱,隔几道墙和几条街的人——这些对于加拉尔夫人来说,即使她父亲那次用火通条打她时没有损伤她的嗅觉器官,她也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她深信这男孩——虽然智力差——一定有第二套视觉器官。由于她知道,有两套视觉器官的人会招来灾祸和死亡,因而她觉得他极为可怕。当她想到自己同某人住在同一栋房子里,此人具有一种天赋,能透过墙壁和横梁看清藏匿得非常隐蔽的钱,这时她觉得更加可怕,难以忍受。在她发现格雷诺耶具有这种可怕的本领后,她就想办法要把他打发走。后来时机终于到了,大约在格雷诺耶满八岁时,圣梅里修道院未说明任何理由,停止付给抚养格雷诺耶的费用。加拉尔夫人也不去索取。出于礼貌,她又等了一个星期,然而这笔钱还是没有送来,她就牵着这男孩的手,带他进城去。

表面上看来,格雷诺耶是在毫无选择地搬弄这一排装着香精的瓶子,把玻璃瓶的塞子拔出,拿到鼻子下闻一秒钟,然后从这瓶子里倒出,从另一个瓶子里滴一些,再从第三个小瓶子里倒出少许到漏斗里,如此等等。滴管、试管、量杯、小匙和搅棒——所有这些仪器,香水专家在进行复杂的配制过程时都用得着,可格雷诺耶却一次也没有动过,仿佛他只是在玩耍,像个小孩一样敲敲拍拍,掺水,把水、草和垃圾煮成恶臭的污水,随后又坚持说这是一锅汤。是的,像个小孩,巴尔迪尼心里想。突然间,他看上去也像个小孩,虽然他的双手粗笨,他的脸上有疤痕,他的鼻子像老年人成了块状。巴尔迪尼总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要老,如今却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觉得他只有三四岁,觉得他像那些难以接近的、不可理解的、固执的小猿人。这些猿人据说是清白无辜的,他们只想到自己,想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若是人们听任他们狂妄自大,而不通过最严格的教育措施使他们逐渐遵守纪律,引导他们像完美的人那样控制自己,他们也确实会那么做。这个青年人还是个狂热的小孩,他的一对眼睛像火一样红,站立在桌子旁,完全把周围的一切忘了,简直不知道在工场里除了他和这些瓶子外,还有别的什么。他用灵巧的动作把这些瓶子拿到漏斗旁,以便配制他的荒唐的混合物,而过后他准会坚持说——而且也确实这么以为——这就是上等的香水“阿摩耳与普绪喀”。当在闪烁的烛光中观看这个如此与众不同、如此自信地操作的人时,巴尔迪尼感到毛骨悚然:像他这样的人——他这么想,顷刻间又像下午那么悲哀、痛苦和愤懑,当时他眺望着被晚霞映得火红的城市——像他这样的人过去没有过;这是一个完全新型的标本,只能产生于这个萎靡不振的、道德堕落的时代……但是他应该接受教训,这个傲慢的小家伙!在这场滑稽戏演完的时候,他将把他数落一番,叫他灰溜溜地离去,就像来时是蜷缩着身子的废物一样。坏家伙!当今简直不能再与任何人交往,因为世上到处都是坏家伙!

从外表看来,他的性格总是内向的。他最喜欢独自一人漫步穿过圣安托万北郊,穿过菜园和葡萄园,穿过草地。有时他晚上不回家,一连数日失踪。到了用棍棒惩罚他时,他总是忍受着,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关禁闭,不给吃饭,惩罚性劳动,都不能改变他的行为。他断断续续地上了一年半邦索库圣母院的神学校,但是没有明显的效果。他学了点拼写,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收获。他的老师认为他是弱智儿。

巴尔迪尼沉浸在内心的愤怒和对时间的厌恶中,以致当格雷诺耶突然把所有瓶子塞了起来,从配制瓶里抽出漏斗,用一只手抓住瓶颈,用左手掌封住瓶口并猛烈摇动时,他竟然没有理解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瓶子多次在空中打转,里面装着的昂贵东西像果汁汽水一样从瓶肚冲到瓶颈然后又退回去,巴尔迪尼才发出愤怒和恐怖的叫喊。“住手!”他尖叫着,“够了!马上停!结束!马上把这瓶子放到桌上,别再摇了,你明白吗?别摇了!我要是听你瞎说,我一定会发疯的。你做事的方式方法、你的粗鲁行为,你的愚昧无知告诉我,你是个半吊子,一个野蛮的半吊子,又是一个极端放肆的小坏蛋。你不配当个汽水配制工,没有本事当最普通的甘草水商人,更谈不上当香水专家了!你的师傅若是让你继续处理皮革污水,你应该高兴,应该感激涕零,应该满意!但是你别再来,你听见我说没有?你别再次把脚跨过一个香水专家的门槛!”

格雷诺耶六岁时通过嗅觉已经完全掌握了他周围的一切。在加拉尔夫人家里没有哪样东西,在北面的夏鲁纳大街没有哪个地方,没有哪个人,没有哪块石头、哪棵树、哪株灌木或哪个木栅,没有哪个小地段,他通过嗅觉不认得、不能重新认出来以及不是嗅过一次就牢牢记住的。他已经收集了一万种、十万种特殊的气味,并能清清楚楚地加以区别,随意加以支配。他重新闻到这些气味时,不仅回忆得起来,而且当忆起这些气味时,他事实上又闻到了这些气味。不仅如此,他甚至能通过自己的想象掌握气味间的重新组合技术,自己创造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气味。他仿佛通过自学掌握了气味的庞大词汇表,这些词汇使他可以随意造出大量的新的气味句子来——而他能做到这点,恰恰是其他孩子使用人家辛辛苦苦灌输给他们的词汇,初次结结巴巴地说出描写世界的非常不完善的传统句子时那样的年纪。他的天才或许可以和一个有音乐才能的神童相比拟,这神童从旋律与和声中听到一个个音的字母后,就自己谱写了全新的旋律与和音——当然有所不同,气味的字母比音的字母要大得多,并且很不相同;还有另一个区别是,神童格雷诺耶的创造性活动只是在他内心里进行的,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也察觉不到。

巴尔迪尼这么说着。他还要说,这时他周围的空气已经弥漫着“阿摩耳与普绪喀”的香气。这香气的说服力比起语言、亲眼目睹感觉和愿望要强有力得多。这香气的说服力是无法抗拒的,它像呼吸的空气一直进到我们的肺里,它往我们体内倾注,把我们装得满满的,没有办法抵御。

另一方面,格雷诺耶心里收集了许多嗅觉方面的概念,不久,利用通行的语言来表示这些事物,便已经显得不足。没多久,他不光是嗅木头的气味,而且能嗅出各种木头,即槭木、橡木、松木、榆木、梨木、旧木头、新木头、烂木头、发霉的木头、长满苔藓的木头,甚至个别木块、木片、木屑的气味——这些木头,别人用眼睛都难以区别,而他用嗅觉却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对于其他东西,情况也类似。加拉尔夫人每天早晨给她代养的幼儿喝的那种白色饮料,人家都统称为牛奶,然而按照格雷诺耶的感觉,每天的气味各不相同,而是按照其温度,是哪头母牛的奶,这头母牛吃了什么饲料,人家留了多少乳脂在牛奶里等等情况而异的……是由上百种个别气味组成的、五光十色的、每分钟甚至每秒钟都在变化并形成新的混合的气味单位,例如“火的烟”,它同样只有那个名称“烟”……土地、地方、空气,每一步、每一口气都增添了别的气味并因此具有另一种特征,然而它们仍只是用那三个简单的字来表达——世界上气味的丰富和语言的贫乏之间所有这些荒诞的不协调,使格雷诺耶对语言的含义产生了怀疑;而他只是在迫不得已与别人交往时,才勉强使用语言。

格雷诺耶已经把瓶子放下来,把沾湿香水的手从瓶颈部位拿开,在衣边上擦干。他向后退一两步,在巴尔迪尼严厉训斥下他把身体向左侧并拢,啪嗒啪嗒的撞击在空气中掀起气浪,足够把新取得的芳香传播到四周。再多了也没必要。巴尔迪尼虽然还在狂怒、叫喊和谩骂,但他每吸一口气,外表上表现出来的愤怒在内心得到的支持就越少。他预感到自己已被驳倒,因此他的话到末了只不过是空洞的慷慨激昂。等他沉默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已经根本用不着再去听格雷诺耶的话:“做好了!”他反正已经知道了。

他就是这样学习说话的。对于那些表示无气味体的词,即那些抽象的概念,首先是伦理道德方面的概念,他学起来最困难。他记不住这些词,常常混淆起来,直到成年了仍不喜欢运用这些词,并经常用错:正义,良心,上帝,欢乐,责任,恭顺,感谢等等——它们究竟表达了什么,他不明白,永远捉摸不透。

尽管如此,尽管这时他已被四面八方的“阿摩耳与普绪喀”的浓重气味所包围,他还是走到那张旧栎木桌前检验。他从外衣的左侧口袋里抽出雪白的新手帕,把它展开,用他那长滴管从配制瓶里吸出几滴香水滴在上面。他把小手帕放在伸出的手臂上摆动,以便使香味通通空气,然后用熟练优美的动作把它在鼻子下掠过,同时把香气吸进去。他让香气一阵阵地流了出来,自己坐到一张凳子上。先前他还由于发怒而满脸涨成猪肝色,这时突然变得脸色苍白。“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低声地喃喃自语,“老天爷作证,叫人难以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凑到小手帕上嗅嗅,摇摇头,喃喃地说,“叫人难以相信!”这的确是“阿摩耳与普绪喀”,毫无疑问是“阿摩耳与普绪喀”,令人可恨的绝妙的香味混合物,仿制得这样精确,就连佩利西埃本人也不可能把它同自己的产品加以区别。“真叫人难以相信……”

格雷诺耶坐在木柴堆上,两条腿伸出来,背靠在仓库墙上,他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他什么也不看,不听,什么也没发觉。他只嗅着木头的香味,像被一顶帽子罩住了。他喝这香气,淹没在香气里,身上最后一个细孔都浸透了这香气,自己成了木头,像个木偶。他像皮诺曹(3)躺在木堆上,像死了一样,过了相当久,或许过了半小时,他才勉强挤出“木头”这个词。仿佛他把木头堆放到他的两耳上,仿佛木头已经塞到他的脖子上,仿佛他的肚子,咽喉和鼻子都填满了木头,因此他这个词是呕吐出来的。这使他恢复了知觉,救了他的命,在此以前不久,这堆木头及其香味还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他艰难地动了动,从木头堆上滑下来,迈着麻木的双腿,蹒跚地走开。几天以后,他仍忘不了这次强烈的嗅觉经历,每当他猛然间忆起此事时,他就像念咒语一样自言自语地说出“木头,木头”。

伟大的巴尔迪尼坐在凳子上,缩得小小的,脸无血色,手里拿着他的小手帕,外表滑稽可笑,像个患了伤风的少女拿着手帕揩鼻子一样。此时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不再说“令人难以置信”,而是不停地微微点着头,凝视着配制瓶里的香水,只发出单调的“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过了一会儿,格雷诺耶走过来,悄没声地像个影子走到桌子旁。

在三月的阳光下,他坐在一堆山毛榉木柴上,木柴受热发出劈啪声。这时,他第一次说出了“木头”这个词。在此之前,他看见过木头不下一百次,也上百次听到过这个词。他也了解它的词义,本人在冬天也经常被喊到外面拿木头。可是木头这东西并未引起他足够的兴趣,促使他花点力气说出它的名称。在三月的那天,他坐在柴堆上才说了出来。当时那堆木柴堆放在加拉尔夫人仓库南侧一个伸出的屋顶下,堆得像条板凳。最上面的木柴散发出烧焦的甜味,木柴堆深处散发出苔藓的气味,而仓库的云杉木板墙遇热则散发出树脂碎屑的香味。

“这不是好香水,”他说道,“它配制得非常糟糕,这种香水。”

客观地看,其实他连一点令人害怕的因素也没有。他长大起来,长得并不特别高,并不壮,虽然丑,但并非丑得别人见了就吓坏。他不好斗,不左,不阴险,不对别人挑衅。他遇事愿袖手旁观。就连他的智力似乎也不可怕。他三岁时两腿才开始站立,四岁时才说出第一个词,就是“鱼”这个词,它是在突然激动的一瞬间说出来的,犹如一个鱼贩来到夏鲁纳大街叫卖他的货品从远处吆喝的回声。接着他说出的词汇是“天竺葵”、“山羊圈”、“皱叶甘蓝”和“雅克洛尔”,后者是附近一所修道院的一个园丁助手的名字,他有时在加拉尔夫人处干重活和粗活,他的出众之处就是这辈子尚未洗过脸。至于动词、形容词和虚词,格雷诺耶难得用。除了“是”和“不”——他第一次说出来已经很晚了——他尽说些名词,而且只是具体东西、植物、动物和人的专有名词,并且是在他突然嗅到这些东西、植物、动物或人的气味的时候。

“嗯,嗯,嗯,”巴尔迪尼说道。格雷诺耶接着说:“如果您允许的话,师傅,我想再改进一下。请您给我一分钟,我用它作出一种像样的香水给您!”

5

“嗯,嗯,嗯,”巴尔迪尼说着,点点头。这并不是因为他表示赞成,而是因为他此时无精打采,无能为力,对什么都只能说“嗯,嗯,嗯”和点头了。他继续点着头,喃喃地说“嗯,嗯,嗯”,当格雷诺耶第二次开始配制,第二次把酒精从大肚玻璃瓶里倒进配制瓶,加到已在瓶子里的香水中去,第二次似乎是不管先后顺序、不论分量地把小瓶里的香精倒入漏斗时,他并不准备进行干预。直至这配制程序接近尾声——格雷诺耶这次不振摇瓶子,而是像摆动法国白兰地那样轻轻摆动着瓶子,或许他考虑到巴尔迪尼敏感的感情,或许因为他认为这次的香水更加昂贵——到这时,当香水配好了在瓶子里旋动时,巴尔迪尼才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他站起来,自然仍一直用小手帕捂着鼻子,仿佛要做好准备抵抗对他内心的新进攻似的。

他长大一些了,他们放弃了谋杀计划。他们大概已经认识到,他是消灭不了的。他们避开他,从他身旁跑开,在任何情况下都避免跟他接触。他们并不恨他。他们对他也不妒忌,不羡慕。在家里,加拉尔夫人一点也没感觉到。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们觉得他在这儿妨碍他们。他们嗅不出他的气味。他们怕他。

“做好了,师傅,”格雷诺耶说道,“现在这是一种相当好的香水。”

与此相反,其他小孩都立即觉察到格雷诺耶非同一般。从第一天起,他们都觉得这个新来者叫人害怕。他们尽可能躲开他睡的铺位,大家睡觉时靠得紧紧的,仿佛房间里变冷了。年纪小的有时在夜里哭喊起来;他们觉得卧室里刮起了一阵风。其他人梦见格雷诺耶夺去一些他们呼吸的空气。有一次,年纪较大的小孩联合起来想闷死他。他们把破烂衣服、被子和禾草堆在他脸上,上面再压上砖瓦。第二天清晨,加拉尔夫人把他拖出来时,他已经被压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是没有死。他们后来又搞了几次,但都没有得逞,至于用自己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使他窒息死去,或是把他的嘴巴或鼻子塞住,这自然是置他于死地的较可靠的方法,可他们又没这胆量。他们不想碰他。他们厌恶他,犹如厌恶一只大蜘蛛,对于这只蜘蛛,人们不想亲自动手把它弄死。

“是的,是的。挺好,挺好。”巴尔迪尼回答,摆动他空着的手以示拒绝。

格雷诺耶就是这样一只扁虱。他沉默地活着,等待着美好的时光。他交给这世界的无非是他的粪便;没有微笑,没有哭声,眼睛没有光辉,身上没有自己的香味。其他任何妇女都会把这畸形的小孩赶出家门。只有加拉尔夫人不这么做。她嗅不出这孩子没有气味,她并不指望从他那里获得灵魂上的鼓舞,因为她自己的灵魂已经枯死。

“您想检验一下吗?”格雷诺耶继续咕咕哝哝地问道,“您不想检验吗,师傅?”

或是像树上的那只扁虱,生活为它提供的无非是接连不断的越冬。丑陋的小扁虱把自己铅灰色的身体弄成球体,以便对外界造成尽可能小的面积;它把皮肤弄得光溜溜和结结实实的,其目的是为了不致从自己身上流出什么,分泌出什么。扁虱把自己造得特别小和一副寒酸相,目的是不让人看见和踩死。这孤独的扁虱聚精会神地蹲在自己的树上,它眼瞎、耳聋,又是哑巴,唯有嗅,年复一年地嗅,在数里之外就嗅到过往动物的血,它靠自己的力量永远也到不了那些动物那里。扁虱可以让自己的身子跌到树林的地面上,用它的六条小腿向这儿或那儿爬行几毫米,躺在树叶下死去,上帝不知道,并不值得为它感到惋惜。但是扁虱倔强,执拗,令人讨厌,它一直蹲着,活着,等待着。它等待着,直至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一只动物送到树下让它吸吮。于是它失去了克制,让自己跌落下来,紧紧抓住这只动物的肉,刺进去,咬进去……

“等一会儿,”巴尔迪尼说,“我现在不想检验……我脑子里在想别的事。你现在走吧!跟我来!”

他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做出抉择,这是理所当然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需要丰富的理智和经验,以便能够在各种选择中做出抉择。但是他的选择具有植物生长的性质,正如一粒扔掉的豆子进行选择,要么发芽,要么仍旧是粒豆子。

他拿起一个烛台,朝门口走过去,走进了店堂。格雷诺耶跟在他身后。他们来到通往佣人入口处的狭窄走廊。老头踢踢嗒嗒地朝小门走去,把门闩拉开,打开门。他往旁边跨一步,让这少年出去。

他生下来后的哭声,在宰鱼台下发出的哭声——随着这哭声,他把自己带进回忆里,把自己的母亲送上断头台——并不是企求同情和爱的本能哭喊。这是经过良好考虑的、几乎可以说是深思熟虑的一声哭喊。新生儿通过这声哭喊,决定自己放弃爱,但是却要生存。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者犹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这小孩要求两者兼得,那么他无疑很快就会痛苦地毁灭。当然,这小孩当时满可以选择为他敞开的第二种可能,可以默不作声,可以不经过这条弯路直接选择从生至死的道路,他因此可以给世界和他本人省掉许多不幸。而为了如此简单地离去,需要有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然而格雷诺耶恰恰没有。他一开始就是个可憎的家伙。他出于纯粹的反抗和纯粹的恶毒而选择了生。

“现在允许我在您这儿工作吧,师傅,允许我吗?”格雷诺耶问道,他已经站在门槛上,又把身子蜷缩着,露出期待的目光。

加拉尔夫人办的育婴所对于小格雷诺耶真是天赐之福。他若是在别处,或许活不下来。但是在这个没有感情的女人这里,他却茁壮地成长。他有坚强的体质。像他这样的人既然能在垃圾堆里安然活下来,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世界淘汰。他可以连续数日喝稀汤,他喝最稀的牛奶就能度日,消化得了烂菜和腐烂变质的肉。在童年时期,他出过麻疹,害过痢疾,出过水痘,得过霍乱,曾落到六米深的井里,胸部曾遭开水烫过,但他活了下来。虽然这些给他留下伤疤、皴裂和疮痂,使他的一只脚有点畸形,使他走起路来拖拖沓沓,可是他活着。他像有抵抗力的细菌那样顽强,像只扁虱那样易于满足,它安静地停在树上,靠着它在几年前获得的一小滴血维持生活。他的身体需要的营养和衣着,在量的方面甚少。他的灵魂不需要任何东西。受人庇护、关照和抚爱——或者说一个小孩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对于童年的格雷诺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更确切地说,我们觉得,他之所以一开始就养成不需要这些东西,其目的是为了生存下去。

“我不知道,”巴尔迪尼说,“我还要仔细考虑一下。你走吧!”

另一方面……或者也许正是由于她完全失去感情冲动的缘故,加拉尔夫人具有一种毫不留情的纪律观念和正义思想。她不偏爱委托她抚养的小孩,也不亏待任何一个小孩。她每天只给小孩安排三餐,绝不多给一小口饭吃。她给幼婴每天换三次尿布,直到他们满一周岁。满一周岁后哪个还尿裤子,他并不挨骂,而是挨一记耳光,被罚少吃一顿饭。伙食费的一半她用于寄养的小孩,另一半归她自己,分毫不差。在东西便宜的时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在困难时期,她也从不多掏一个苏,即使关系到生死存亡,一个子儿也不加。因为那样做,她觉得生意划不来。她需要钱。她对钱计算得特别精确。她老了要买一份养老金,要积攒许多钱,以便她可以死在家里,而不像她丈夫死在主宫医院。她对丈夫的死本身无动于衷。但是她对他同成千上万个陌生人一起集体死亡感到毛骨悚然。她期望自己能单独死去,为此她需要伙食费的全部赚头。在冬天,寄养在她那里的二十多个小孩会有三四人死亡,但是她的情况总还是比其他大多数私人育婴户好得多,并远远超过大型的国立育婴堂或教会育婴堂,那儿的婴儿死亡率往往高达十分之九。当然,自会有很多来补充。巴黎每年产生一万多新的弃儿、私生子和孤儿。因此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随后,格雷诺耶突然走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黑暗吞没了似的。巴尔迪尼伫立着,直愣愣地望着夜空,他右手端着烛台,左手拿着小手帕,像个鼻子出血的人,内心充满恐惧。他急急忙忙把门闩上。然后他把保护性的手帕从脸上拿下来,塞进口袋里,穿过店堂走回工场里。

加拉尔夫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已经饱经沧桑。她的外表看上去与她的实际年龄非常不相称,相当于实际年龄的两倍、三倍甚至一百倍,极像具少女的木乃伊;在内心世界方面,她早已死亡。她还在儿童时,她父亲有一次用火通条打在她额头上,即紧靠鼻根的上方。打那以后,她就失去了嗅觉,丧失了人的冷热感觉乃至任何激情。随着这一击,温存和憎恶、欢乐和绝望,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陌生。后来一个男人同她睡觉,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她生孩子时同样是感觉麻木。她对死去的孩子毫不悲伤,对活下来的孩子也不高兴。她丈夫用鞭子打她时,她一动也不动,而当丈夫在主宫医院死于霍乱时,她也不觉得轻松。她唯有两种感觉,就是:每月偏头痛到来时,她的心情稍许变得阴沉,而当偏头痛逐渐消失时,她的心情则变得稍许开朗。此外,这个像死去一样的女人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这香味美妙极了,以致巴尔迪尼眼睛里一下子饱含了泪水。他无需检验,只管站在工作台边,在配制瓶前嗅吸。这香水真美。它与“阿摩耳与普绪喀”比较,宛如一部交响曲同一把小提琴孤独地乱奏一通的对比。不仅如此。巴尔迪尼闭起眼睛,看见最细致入微的回忆在心里苏醒。他看到自己还是个青年人时傍晚在那不勒斯公园里漫游;他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有黑色鬈发的妇女怀里,看到窗台上玫瑰花丛的侧影,一阵夜风正吹过窗台;他听到被驱散的鸟儿唱歌,听到远处码头上一家小酒馆传来的音乐;他听到紧贴着耳朵的窃窃私语,他听到“我爱你”,发觉自己由于幸福而毛发直竖,就在现在,在现在这一时刻!他睁开眼睛,高兴得叹了口气。这种香水不像人们迄今为止所见到的香水。这不是驱除臭味的香水,不是盥洗室用品!这是一种完全新型的东西,它可以创造出整整一个世界,一个魔术般的富裕的世界,人们顷刻间就忘却周围令人厌恶的事物,觉得自己多么富有,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美满……

4

巴尔迪尼手臂上那竖起的汗毛软了下来,迷人的心灵平静占据了他。他取过放在桌子边沿的皮子,即山羊皮,拿了一把刀把皮子切开。他把切开的一块块皮子放入玻璃盆里,浇上新的香水。他在盆上盖了一块玻璃板,把剩余的香水抽出装进两个小瓶,给瓶子贴上标签,上面写了名称:“那不勒斯之夜”。然后他把灯熄灭离去。

他撩起教士的长袍,提着发出号叫声的篮子跑动起来,他穿过街头巷尾嘈杂的人群,奔向圣安托万市郊大街,顺着塞纳河向东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鲁纳大街,来到街的尽头,在这儿的玛德莱娜·德·特雷纳尔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个叫加拉尔夫人的地址。只要给钱,加拉尔夫人对任何年龄和任何人种的小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闹的小孩交给她,预付了一年抚养费,然后逃回城里。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脱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脏东西一样,然后从头洗到脚,跑回卧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划了许多十字,祷告了良久,最后才轻松地沉入梦乡。

在楼上夫人那里吃饭时,他什么也没说。他对下午才作出的神圣决定只字不提。他夫人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发觉他很高兴,这样她就满意了。他也没有再去圣母院,去感谢上帝使他的性格坚强起来。的确,他这天甚至第一次忘记了夜间的祷告。

滚吧!泰里埃想,马上滚,这……他想说出“这魔鬼”,但尽力控制自己,尽量忍住……滚吧,这魔鬼,这叫人难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滚到哪里去?在这个地区他认识的乳母和孤儿院足有一打,但是离他太近,他觉得这像是紧贴着他的皮肤,这东西必须滚得远些,滚得远远的,让人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人家不会隔一小时又把他送回来,他必须尽可能送到别的教区,送到河对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墙外,送到市郊圣安托万,就是这样!这哭叫着的小孩必须到那里去,往东边去,远远的,在巴士底狱的那一边,那里的城门在夜里是锁闭的。

16

这时小孩开始叫起来。他眯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红的咽喉,发出刺耳的令人讨厌的尖叫,以致泰里埃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摇篮子,喊着“杜齐杜齐”,目的是要这婴儿安静,可是婴儿叫得更响,脸色发青,看上去仿佛他由于号叫而要爆开似的。

翌日上午,巴尔迪尼径直来到格里马处,首先他付了山羊皮的钱,而且是不折不扣地付清,不唠叨,不讨价还价。随后他邀请格里马去“银塔”酒店喝一瓶白葡萄酒,并从他那里把格雷诺耶赎过来。当然,他并没有透露他为什么赎他,为什么需要他。他扯谎说自己接受了一大宗香皮的订货,因而需要一个尚未满师的帮手,需要一个知足的小伙子给他干最普通的活,切切皮革等等。他又要了一瓶葡萄酒,开口出了二十利佛尔的价,作为格里马少了格雷诺耶造成不便的补偿费。二十利佛尔可是一大笔钱啊!格里马立即同意。于是两人一同到了制革工场。真奇怪,格雷诺耶已经捆好行李在等候。巴尔迪尼付了二十利佛尔,怀着这辈子做了一笔最好交易的自鸣得意的心情,立即把他带走了。

泰里埃猛一用劲站了起来,把提篮放在桌上。他想把这东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格里马这方面也深信做了一笔有生以来最好的生意,他回到“银塔”酒店又喝了两瓶葡萄酒。后来将近中午时分,他又换到河对岸的“金狮”酒店去,在那儿喝得酩酊大醉,后来晚上他又想换回到“银塔”酒店去,却把热奥弗鲁瓦·拉尼埃大街和诺奈迪埃尔大街搞混了,因而没有能如愿直接来到玛丽桥上,而是非常不幸地到了奥尔姆码头,从那儿他头朝前纵身啪的一声跳进水里,仿佛跳到一张柔软的床铺上一样。他当即便淹死了。浅浅的河水把他冲走,经过系泊的小货船旁,带到水流较急的河心,过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次日清晨,制革匠格里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湿淋淋的尸体,才向西漂流而下。

这时小孩醒来了。首先是鼻子开始醒的。一点点大的鼻子动了起来,它向上抬起嗅嗅。它把空气吸进去,然后一阵阵喷出来,有点像打喷嚏似的。随后鼻子撅了起来,孩子睁开眼睛。眼睛的颜色尚未稳定,介于牡蛎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间,仿佛由一层黏稠的面纱蒙着,显然还不太适于观看。泰里埃觉得,这对眼睛根本没有发现他。而鼻子则不同。小孩的无神的双眼总是斜着看,很难说在看什么,而他的鼻子则固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泰里埃有个非常特别的感觉,仿佛这目标就是他,就是泰里埃本人。小孩脸部中央两个小鼻孔周围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小小的鼻翼宛如种植在国王植物园里那些肉食小植物的壳斗。像那些壳斗一样,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发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气流。泰里埃觉得,仿佛这小孩是用鼻孔来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锐利而又审视的目光瞧着他,比别人用眼睛看得还要透彻,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从他泰里埃发出的、而他又无法掩盖和无法收回的某种东西……没有气味的小孩不知羞耻地嗅他,情况就是如此!他要彻底地嗅他!泰里埃倏地觉得自己散发出臭气,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干净的衣服有臭味。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样子很丑,觉得有个人好奇地盯着他看,而此人对自己的一切是从不放弃的。小孩似乎在透过泰里埃的皮肤嗅着,一直嗅到他的内心深处!最柔情脉脉的感情和最肮脏的念头在这个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无遗。其实,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只能算是隆起的小东西,一个经常撅起、鼓胀着和颤动着的有孔的小器官。泰里埃浑身毛骨悚然。他感到恶心。他扭歪了鼻子,仿佛闻到了根本不想闻的恶臭味。亲切的念头已经过去,如今是与自身的血肉相关。父亲、儿子和散发香气的母亲的多愁善感的和谐情景已经消失。他为孩子和自己设计得很好的、舒适地围裹着的思想帷幕已经撕了下来:一条陌生的、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一只怀着敌意的动物,假如他不是一个审慎而虔敬的、明智的人,那么他在刚产生厌恶感时就把这小孩抛出去了,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丢出去一样。

当他无声地经过交易桥时没有撞上桥墩,格雷诺耶在他的上方二十米处正好上床。他在巴尔迪尼工场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搭了张木板床,这张床归他所有,而这时他从前的主人正摊开四肢沿塞纳河漂下去。格雷诺耶惬意地蜷缩起来,缩得像只扁虱。他开始安睡,越来越深地沉入到自我中去,胜利地进入他内心的堡垒中,在这堡垒里他梦见自己参加了气味上的祝捷盛会,一次为表彰他自己而举行的香烟和没药气体缭绕的盛大狂欢会。

一位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膝盖上,像荡秋千一样摇动,杜齐杜齐,这是一幅像世界一样古老的图画,而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它总是一幅新的美的图画,啊,就是这样!泰里埃的心里感到温暖,但在心情上却是感伤的。

17

他又把篮子放到膝盖上,轻轻地像荡秋千那样摇动起来。婴儿仍睡得沉沉的。他的右拳从被子下伸了出来,小小的,红润润的,偶尔碰到脸颊。泰里埃微笑着,突然觉得自己心旷神怡。刹那间,他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就是这孩子的父亲,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僧侣,而是一个正常的公民,也许是个守本分的手工业者,娶了个老婆,一个善良热情的、散发出羊毛和奶的香味的女人,并同她生下一个儿子,此时他正把儿子放在膝盖上摇着,这是他自己的孩子,杜齐杜齐……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愉快。这种想法是如此合情合理。

随着格雷诺耶参加工作,吉赛佩·巴尔迪尼的商店开始上升为具有民族乃至欧洲声望的商店。波斯的钟乐不再沉寂无声,鹭鸶在交易桥上的商店里又开始吐出香水。

他迟疑了片刻,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接着他把提篮举起,把他的大鼻子伸进去,伸到婴儿稀薄的红头发恰好可以给他的鼻孔抓痒,就在婴儿的头上嗅了起来,他希望能嗅到一种气味。他不大知道婴儿的头部应该有什么气味。当然不会有焦糖味,这一点他确认无疑,因为焦糖就是糖浆,而一个生下来到现在只吃奶的婴儿,怎么会有糖浆味呢?他本可以有奶的味儿,有乳母的奶味。但是他却没有奶的气味。他可能有皮肤和头发的味儿,或许还有点小孩的汗味。泰里埃嗅呀嗅呀,期待着嗅出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嗅出一点儿汗味。但是他什么也没嗅到。无论如何也嗅不到什么气味。他想,婴儿或许是没有气味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婴儿只要保持清洁,是不会有气味的,正如他不会说话、跑步和写字一样。这些技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的。严格地说,人是到了青春期才散发出香味的。事情就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少年追求异性,少女像一朵洁白的水仙花开放,散发出芳香……”贺拉斯(2)不是这样写过吗?而古罗马人对此也有所了解!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体的香味——即一种罪恶的香味。一个婴儿做梦也从来不会见到肉欲的罪孽,怎么会有气味呢?他应该有什么气味?杜齐杜齐?根本没有!

头一天晚上,格雷诺耶就又调制了一个大肚玻璃瓶的“那不勒斯之夜”,翌日装在小香水瓶里卖出八十多瓶。这香水的信誉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谢尼埃数钱,数得目光都变得呆滞了,由于不得不老是九十度鞠躬而腰酸背疼,因为来这儿的都是高贵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或至少是高贵女士和先生们的仆人。有一次,门甚至飞开了,发出嗒嗒的响声,进来的是阿尔让松伯爵的男仆,他像其他男仆一样叫喊他需要五瓶新的香水,谢尼埃事后还害怕得颤抖了一刻钟之久,因为这个阿尔让松伯爵是皇帝陛下的高级官员和国防部长,巴黎的铁腕人物。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头抽回来,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可是除了闻到他中午吃下去的酸菜的味道外,什么气味也没有。

当谢尼埃一个人在店堂里应付蜂拥而来的顾客时,巴尔迪尼和他的新学徒则关在工场里。他对谢尼埃总是用所谓“工作分工和合理化”作借口来对这种情况进行辩护。他解释道,多年来他耐着性子目睹佩利西埃之流敌视行会的家伙从他这里把顾客诱走,使生意变得不景气。现在他再也不能容忍了。如今他接受挑战,对这些狂妄的暴发户进行还击,而且是用这些人自己的手段进行还击:在每个旅游旺季,每个月,若有必要则是每周,抛出新的香水和别的玩意儿!这就要他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创造性才能。因此他认为自己必须——仅仅靠没有满师的助手支持——进行香水的生产,而谢尼埃则专门负责售货。用这个现代化的方法可以为化妆品商店史翻开新的一章,把竞争者扫除干净,成为百万富翁——他之所以有意识地强调“人们”,因为他想,对于这百万巨富,他的老伙计也有一定的贡献。

他把篮子放在两个膝盖上轻轻地摇动,用手指抚摸婴儿的头部,不时地说着“杜齐杜齐”,他认为这是安慰和抚爱儿童的一种表达方式。“人家说你有焦糖味,真是荒谬,杜齐杜齐!”

几天以前,巴尔迪尼师傅若是讲这种话,谢尼埃准会把这看成是开始发疯的征兆。“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了,”他或许会这样想,“直到他最终放下手中的槌子,时间不会长了。”但他现在不再想了。他简直没有时间去想,他实在太忙了。他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以致每天晚上都由于精疲力竭而无力把钱箱里的钱出清,把自己的一份留下来。他做梦也不会怀疑,巴尔迪尼几乎每天都有一种新的香水从工场里配制出来,这一点并不奇怪。

“啊,可怜的婴儿!清白无辜的小生命!你躺在提篮里睡觉,对于别人厌恶你却一无所知。那个无耻的女人竟敢武断地说你没有孩子们应该有的气味。是的,我们对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杜齐杜齐!”

它们都是什么样的香水和化妆品啊!不仅有最高级的香水,而且有润肤膏、扑粉、肥皂、洗发剂、化妆水、油脂……一切应该散发香味的东西,如今都散发出全新的香味,与过去不同,比过去美妙。对于一切东西,确确实实是一切东西,甚至对于巴尔迪尼有一天由于高昂的情绪而生产出来的香水发带,顾客都像着了魔似的争先恐后购买,根本不问价钱如何。巴尔迪尼所生产的一切,都成了畅销货品。这种成就产生了巨大作用,以致谢尼埃把它当作一个自然而然的事件,不再探求它的产生根源。比方说新来的学徒,那个笨拙的侏儒,像条狗一样住在工场里,有时师傅出来,人们可以看见他站在后面的次要地位上,擦玻璃杯和清洗臼钵——若是人家告诉谢尼埃,说生意如此传奇般的兴隆是同这个家伙有关系,那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泰里埃长老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不仅研究过神学,而且也读过哲学作品,同时还从事植物学和化学的研究。他颇为注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诚然,他并未像某些人走得那么远,对圣经的奇迹和预言或圣经本文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即使严格地说,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释它们的,甚至它们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触的。他情愿不接触这些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令人不快,只会把他推到尴尬不安和危险的境况中,而在这种境况中,正是为了利用其理智,人们才需要安全和宁静。但是他最坚决反对的,则是普通人的迷信行为:巫术,算命,佩带护身符,邪魔的目光,召唤或驱除鬼神,满月时的符咒骗术等等——在基督教巩固自己的地位一千多年之后,这些异教的风俗习惯远没有彻底根除,这确实令人悲哀!所谓的着魔和与恶魔订约,如若仔细地进行观察,绝大多数情况也是迷信的说法。虽然恶魔本身的存在是必须否定的,恶魔的威力是值得怀疑的,但泰里埃不会走得这么远,这些问题触动了神学的基础,对于这些问题作出结论,那是其他主管部门的责任,而不是一个普通僧侣的事。另一方面,事情非常明显,即使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例如那个乳母,坚持说她发现有魔鬼骚扰,魔鬼也是决不会插手的!她自以为发现了魔鬼,这恰恰清楚不过地证明,这儿是找不到魔鬼踪迹的,因为魔鬼做事不会笨到如此地步,竟让乳母让娜·比西埃发现它的马脚,况且还是用鼻子!用原始的嗅觉器官,五官中最低级的器官!仿佛地狱就散发出硫磺味,而天堂却是香味和没药味扑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蛮的史前时代,当时的人还像野兽那样生活,他们还没有锐利的眼睛,不能识别颜色,却自以为可以闻出血腥味,他们认为,从敌人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从吃人的巨人、狼形人妖和复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他们把发臭的、正在冒烟的火烤供品带给他们残暴的神。太可怕了!“傻瓜用鼻子看”胜过用眼睛。在原始信仰的最后残余被消灭之前,或许上帝赐予的理智之光还得继续照射千年之久。

当然,这侏儒同这一切都有关。巴尔迪尼送到店堂里交给谢尼埃出售的化妆品,只是格雷诺耶关起门来配制的东西的一部分。巴尔迪尼靠嗅觉已经来不及嗅了。有时他得在格雷诺耶配制的美妙香水中进行选择,这确实伤透了脑筋。这个变魔法的学徒满可以为法国所有的香水专家提供配方,而且从不重复,都是优质的、并非低劣或一般化的产品——这意思是说,他并不能给他们提供配方——即分子式,因为格雷诺耶配制他的香水仍然采用那种混乱的、完全不符合专业要求的方法,巴尔迪尼已经看出来,他似乎是乱七八糟地随手把各种成分配在一起。对这种不合规范的操作即使不能检查,至少也要能有所理解,因此有一天巴尔迪尼要求格雷诺耶,他在配制混合物时必须使用天平、量杯和滴管,哪怕他认为不必要;还要求他养成习惯,不把酒精当香料,而是看成溶剂,必须放到后面才掺入;最后要求他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真正像个工艺人一样地进行操作。

3

格雷诺耶照办了。巴尔迪尼第一次能够观察到这位魔术师的一个个操作过程,并把它们记录下来。他带着蘸水笔和纸坐在格雷诺耶身旁记笔记,反复提醒他放慢速度,弄清这东西多少克、那东西多少刻度、第三种配料多少滴,再放进配制瓶里。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即通过用同样方法在事后对一个过程进行分析的方式,巴尔迪尼终于掌握了合成的规程,而在过去不使用这种方法时,这种过程根本不可能发生。格雷诺耶没有合成的规程怎么竟能配制出香水来,这对巴尔迪尼固然仍是个谜,更确切地说是个奇迹,但他如今至少已经把这个奇迹写成了分子式,而因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渴望规则的心是个安慰,并使他对香水的认识免于彻底崩溃。

他拎起提篮,再次吸一口风吹过来的热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

巴尔迪尼逐渐使格雷诺耶把至今所发明的全部香水的配方都说出来,最后甚至于禁止他在巴尔迪尼未带蘸水笔和纸、用百眼巨人的眼睛细心观察和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记录的情况下配制新的香水。他把自己的笔记——很快就有了数十个分子式——极其细心地用写得像刻出来的字体抄在两个不同的小本子上,他把一个本子锁进耐火的钱柜,另一本他始终带在身上,夜里睡觉时也带着它。如今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亲自领略格雷诺耶的奇迹,他第一次经历这些奇迹时,心情激动极了。他相信现在用他记录的分子式本子,可以祛除从他的学徒内心产生的可怕的创造性的混乱。就连他不再是笨手笨脚地在一边惊讶,而是细致观察和记录,参与创造性活动这一事实,对巴尔迪尼也产生了安慰的作用,增强了他的信心。过了一阵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些极精致的香水的成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既然他已把这些香水记入他的小本本,并把它们保存在钱柜里和自己的胸前,他反正不再怀疑,它们完全是属于自己的。

“好了,够了,”泰里埃说着,把手指从鼻子底下拿开,“你别说了!在这样的水平上继续和你交谈,对我来说尤其费劲。我现在可以肯定,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你都拒绝继续喂养托给你的婴儿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并把他送还给他的临时监护者圣梅里修道院。我觉得难过,但是我大概无法改变。你被解雇了。”

但是,格雷诺耶也从巴尔迪尼迫使他采取的有条不紊的工作方法中获得了好处。他自己虽然并不依靠这种工作方法,为了在数周和数月后复制一种香水,他从不查阅一个旧的分子式,因为他从不会忘记气味。可是他在被迫使用量杯和天平时,学会了化妆品商店的语言,而且他本能地觉得,这种语言的知识对他是有用的。短短几星期后,他不仅掌握了巴尔迪尼工场里的所有香料的名称,而且也能自己把香水的分子式,或者相反,把别人的分子式和说明转变成香水和别的香料制品写下来。不仅如此!他学过用克和滴来表达自己制作香水的设想后,就不再需要试验的中间步骤了。若是巴尔迪尼交代他制作一种新香水,无论是用于手帕、香囊或脂粉的香水,格雷诺耶都不再去拿小香水瓶和香粉,而是干脆坐到桌旁,把分子式记下来。他学会了围绕列出分子式扩展从心里对香味的想象到制成香水的方法。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条弯路。在世人的眼中,也就是在巴尔迪尼的眼中,这是个进步。格雷诺耶的奇迹仍然没有变化。但是现在他知道了配制香水的配方,没有理由再害怕了,这是有利因素。格雷诺耶对于工艺要领和工作方法掌握得越熟,他用化妆品商店的习用语言来表达得越正常,巴尔迪尼对他的恐惧和疑心就越小。不久,巴尔迪尼固然仍认为他是个非凡的天才的气味专家,但已不再把他视为第二个弗朗吉帕尼或是一个可怕的玩弄魔术的人,格雷诺耶对此很满意。他利用工艺准则作为受人欢迎的伪装。在称配料时,在振动配制瓶和轻轻涂抹试验的白手帕时,他就是拿自己的样板方法来哄巴尔迪尼。他几乎能像师傅一样优美地抖动手帕,灵巧地使手帕从鼻子旁飞过。偶或在用心算出剂量的间歇中,他故意出错,以使巴尔迪尼觉察到:他忘记了过滤,天平未校准,龙涎香酊的剂量高得惊人……让巴尔迪尼指出错误,以便随后自己再改正。这样他成功地使巴尔迪尼沉迷在幻想中:最后一切事情都是这样进行的。他确实不想吓唬巴尔迪尼。他的确是要向他学习。不是学配制香水,不是学一种香水的正确组分,当然不是在这一方面,世上没有哪个人可以对他进行什么教导,而巴尔迪尼商店里现有的配料也远远不够让他实现一种真正伟大的香水的设想。他帮助巴尔迪尼在气味方面所实现的事情,同他自己所设想的、总有一天他会实现的气味加以比较只不过是儿戏。但他知道,为此他需要两个不可缺少的先决条件:其一是公民身份的外衣,至少得是个伙计,他依靠这身份的保护可以沉溺于自己本来的激情,不受干扰地实现自己本来的目标。另一个就是对那些工艺方法,即人们制作、隔离、浓缩、保存香水并使之具有更高用途的工作方法的知识。因为格雷诺耶虽然事实上有个世界上最好的鼻子,在分析和预知方面均如此,但是他还没有能力像占有物品一样占有气味。

“没有直接尝过,”乳母说道,“但是我有一次到过圣奥诺雷大街的一家大饭店,我看到人家是怎样把融化的糖和乳脂制成焦糖的。它的味道非常好闻,我始终忘不了。”

18

“像焦糖……?”他问道,并试图恢复他那严厉的音调,“……焦糖!你知道焦糖吗?你已经吃过了?”

因此,他乐于让人给自己传授这些技术:用猪油煮成肥皂,用可洗涤的皮革缝制手套,用大麦粉、杏仁粉和紫罗兰根磨成的粉配制成扑粉,用木炭、硝酸钾和檀香木屑卷成香烛,用没药、安息香和琥珀粉压制成东方的丸剂,把香、虫胶和桂皮捏成香丸,用碾碎的玫瑰叶、薰衣草花和加斯加利剌(8)皮筛出和制成“皇帝的粉末”,搅拌白色和像血管一样蓝的粉末,制作口红,掺水制作最精细的指甲粉和薄荷味牙粉,配制假发药水、鸡眼药水、皮肤雀斑增白药、眼用颠茄精、男士斑蝥发泡软膏以及女士卫生醋……生产一切护肤液、粉剂、卫生用品和美容药品,但也制作茶和香料混合粉、利口酒、腌泡汁等,总之,巴尔迪尼教给他这些包罗万象的祖传知识,格雷诺耶虽然并不抱着特殊的兴趣去学,但也毫无怨言,学得非常出色。

泰里埃长老缓缓地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只手指捋几下光秃的头,仿佛他要理一理头发,像是偶然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若有所思地闻闻。

与此相反,巴尔迪尼在教他制作酊剂、浸汁和香精时,他却怀着特殊的热情。他可以不辞辛苦地用螺旋压榨机压碎苦杏仁核,捣碎麝香颗粒,用菜刀劈开龙涎香块茎,用礤床儿把紫罗兰根擦成屑,然后用最优质的酒精浸渍碎屑。他学会使用分离漏斗,用这漏斗可以把柠檬壳榨出的纯正油从混浊的浆粉中分离出来。他学习在格栅上阴干药草和花,把窸窣作响的叶子保存在罐子和箱子里,用蜡封口。他学会了分离润发油和制造、过滤、浓缩、提纯与精馏搽剂的技术。

“好吧,”乳母开始说道,“这不是那么好说的,因为……因为虽然他们的气味到处都好闻,可是他们并不到处都是一个味儿。长老,您可明白,就以他们的脚作例子,它们的气味就像一块光溜溜的暖和的石头——不,更确切地说是像奶酪……或者像黄油,像新鲜的黄油,是的,千真万确,他们的气味像新鲜的黄油。他们的躯干的气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层饼;而在头部,即在头顶上和头的后部,那儿头发卷了起来,长老,您瞧,就在这儿,在您已经不再长头发的这个部位……”她轻轻地拍拍泰里埃的秃头,他对这滔滔不绝的蠢话一时竟无言以对,顺从地把头低下来。“……在这儿,确确实实在这儿,他们散发的气味最好闻。这儿散发出焦糖味,这气味那么甜,那么奇妙,长老。您想象不到!假如人家闻到他们的气味,那么一定会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孩子。婴儿的气味必定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气味,他们的头顶上根本没有气味,例如这个杂种,他的气味比冷空气还不如,那么……您想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好了,长老,可是我,”她铁下心来,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对在她脚前的提篮投以厌恶的目光,仿佛篮子里装着癞蛤蟆似的,“我让娜·比西埃决不再把这个带回家!”

当然,巴尔迪尼的工场还不适于大批量生产花油和草油。在巴黎也的确没有足够数量的新鲜植物。有时市场可以廉价购到新鲜迷迭香、鼠尾草、薄荷或大茴香子,或是来了一大宗鸢尾球茎、缬草根、和兰芹、肉豆蔻或干丁香花,巴尔迪尼的化学家血管即沸腾起来,他拿出他那铜制的大蒸馏锅,锅上面装有冷凝器——正如他自豪地说的,这是一个所谓的摩尔人头状蒸馏器——四十年前,他曾经用这个锅在利古里亚山(9)南坡和卢贝隆高地(10)上的野外蒸馏过薰衣草。当格雷诺耶切碎须蒸馏的花草时,巴尔迪尼非常迅速地——因为迅速加工是干这种活计的关键——在砌起的灶里生火,铜锅就放在灶上,锅里放了足够的水。他把切细的植物扔进锅里,把双层壁的摩尔人头状蒸馏器装到套管上,连接进水和排水的两条软管。这套提纯冷却水的装置,他说,是他后来自己装设的,因为当时在野外人们自然只是用扇子扇风进行冷却。然后他把火吹旺。

“说呀!”泰里埃吼叫着,不耐烦地弹着自己的手指甲。

锅里开始沸腾。过了一会儿,馏出液先是慢慢地一滴滴淌,然后就像细线一样从摩尔人头状蒸馏器的第三根管子里涓涓流入巴尔迪尼接好的佛罗伦萨壶里。起初这蒸馏液并不好看,像稀薄而又混浊的汤。但是渐渐地,主要是在给注满的瓶子换上新瓶并放到一旁之后,蒸馏液分离出两种不同的液体:下面是花或草的水,上面浮着一厚层油。若是人们小心地把散发出柔和香味的花液从佛罗伦萨壶的壶口滗出来,那么留下来的就是纯正的油,即植物的精华,气味很浓的香精。

乳母犹豫不决。她当然知道婴儿有什么气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喂过、抚养过和吻过数十个婴儿,摇着他们入睡……她在夜里用鼻子就能找到他们,甚至现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带有婴儿们的气味。但是她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

格雷诺耶被这过程吸引住了。如果说他这一生中有过什么事在他心中激起热情的话——当然不是表现得很明显,而是隐而不露,如同在冷冷的火焰中燃烧的激情——那就是用火、水、蒸汽和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器械提取种种东西的芳香灵魂的方法。这种芳香灵魂,即芳香油,是这些东西的精华,是唯一使他感兴趣的事物。而其余的东西:花、叶、壳、果实、颜色、美、活力以及隐藏在它们之中的多余物质,他却毫不关心。这只是外壳和累赘。这是要扔掉的。

“什么叫做‘好闻’?”泰里埃对着她吼叫,“许多东西的气味都好闻。一束薰衣草的气味好闻。肉汤的味儿好闻。阿拉伯人的花园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我想知道,一个婴儿该散发出什么气味?”

有时候,当馏出液呈现水一样的晶莹后,他们就把蒸馏锅从火上端下来,揭开后倒出煮烂的东西。这些东西看上去软绵绵的,像泡软的禾草一样灰白,像小鸟的白骨,像煮得太久的蔬菜,混浊,散成细丝,烂成泥状,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形状;像尸体发臭那样令人作呕,完全失去本身的气味。他们把这些烂东西从窗子倒进河里。然后他们又装入新鲜的植物,注入水,又把蒸馏锅放到炉灶上。锅子又开始沸腾,植物的液汁又流入佛罗伦萨壶。往往就是这样通宵达旦地工作。巴尔迪尼照看炉子,格雷诺耶注视着佛罗伦萨壶,在变换操作之间的时间里没有更多的事可做。

“这气味应该好闻。”乳母说道。

他们围着火坐在凳子上,两个人都被粗笨的圆木桶吸引住了,两个人都迷住了,尽管是由于不相同的原因。巴尔迪尼欣赏炽热的火、火焰和铜的闪烁的红光,他喜欢燃烧着的木柴劈啪作响,喜欢蒸馏锅的水流声,因为这和从前一样。这时人们可以高兴一番!他从店堂里拿来一瓶葡萄酒,因为炎热使他口渴,于是他喝着葡萄酒,这也和从前一样。然后他开始讲当年的故事,讲个没完没了。他讲到西班牙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战争,他曾在这场战争中站在反对奥地利一边作战,起了决定性作用。他讲到加米萨德人,他曾同他们一道搅得塞文山脉不得安宁,讲到在埃斯特雷尔的一名胡格诺教徒的女儿,她被薰衣草香麻醉后委身于他;讲到他差点引起一场森林火灾,这场大火若烧起来会使几乎整个普罗旺斯陷入一片火海,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那时正好刮起一阵强劲的西北风。他还讲到蒸馏的事,而且总是再三讲到夜间在野外,在月光下喝着葡萄酒,听着蝉的鸣声。他讲到他生产的一种薰衣草油非常精美,使人强健,以致有人愿意用银子来购买;讲到他在热那亚的学习时光,讲到漫游年代和格拉斯城,在这个城市香水专家像其他地方的鞋匠那么多,其中有些人非常富,生活得像诸侯一样,他们住在豪华的房屋里,房屋四周有绿树成荫的花园,还有屋顶平台,有装有护墙板的餐室,他们在餐室里用配有金制餐具的瓷盆进餐,等等……

“啊哈!”泰里埃满意地说,又让手臂像钟摆一样摆回原来的位置,“那么我们就不谈同魔鬼有关的事吧。好的。但是请你告诉我:按照你的想法,如果一个婴儿有了他应该有的气味,这气味究竟是怎样的呢?你说呀!”

老巴尔迪尼讲着这些故事,喝着葡萄酒,他的脸颊由于喝酒,由于炽热的火光,由于对自己的故事津津乐道而变得通红。但是格雷诺耶却多半坐在阴影里,根本心不在焉。他对古老的故事不感兴趣,使他发生兴趣的唯有眼前的新过程。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蒸馏锅顶上的小管子,蒸馏液正像一条细细的光线从管子里流出。他凝视着,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蒸馏锅,正像眼前的锅里一样在沸腾,锅里流出一种类似这儿的蒸馏液,只不过更美、更新、更不平常,是他自己栽种在心里的精美植物的蒸馏液,这些植物在那儿开花,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嗅不出,它们以其独特的香味可以使世界变成一个散发芳香的伊甸园,他觉得园中的生活对他的嗅觉来说是可以忍受的。使自己成为一个可以用自己生产的蒸馏液来淹没所有人的大蒸馏锅,这就是格雷诺耶所抱的梦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乳母支吾地回答,“至于这事情和魔鬼有无关系,泰里埃长老,您自己来判断吧,这事情不属于我管。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怕这婴儿,因为他没有小孩应该有的气味。”

但是正当巴尔迪尼乘着酒兴,讲着关于往昔的越来越离题的故事,越来越狂放不羁地陷入自己的幻想时,格雷诺耶却很快就放弃了他那古怪的幻想。他首先把对于大蒸馏锅的想象从脑子里驱逐出去,思考着如何把刚学到的知识用于更容易理解的目的。

他把放在背后的左手伸出来,把食指弯曲得像个问号,威胁地举到她的面前。乳母在思索着。她觉得谈话一下子转变为神学上的质问,很不对劲,她在这种质问中必定会输给他。

19

“此外你还坚持认为,假如小孩没有你所认为应该有的那种气味,那么他就是魔鬼的孩子?你啊,你这个圣德尼大街的乳母让娜·比西埃!”

没过多久,他就成了蒸馏方面的专家。他发现——他的鼻子比巴尔迪尼的规则更管用——火的热度对于蒸馏液的质量具有决定性影响。每一种植物、每一朵花、每一块木头和每一种油料作物都要求特殊的程序。有时要求特别强的蒸汽,有时需要适当煮沸,而有些花朵,只有用文火蒸馏,才能收到最佳的效果。

“是的。”乳母说。

加工方法也同样重要。薄荷和薰衣草可以整把蒸馏。其他的在放进铜锅前,必须细心挑拣、剥碎、剁碎、擦成屑、捣碎或甚至拌成糊状。但有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蒸馏,这使格雷诺耶伤透了脑筋。

“你是不是坚持认为,一个普通的小孩,而且他毕竟是个上帝的孩子——我得提醒你注意,他已经受过洗礼——必须有气味?”

巴尔迪尼看出格雷诺耶已经可靠地掌握了整套装置,就放手让他操作蒸馏锅。格雷诺耶充分利用给他的自由。他白天配制香水,制作其他芳香产品和香料产品,夜里则独自潜心钻研蒸馏技术。他的计划是生产全新的香料,以便至少能用这些香料制作出几种他心里设想过的香水。起初他也小有收获。他成功地生产了一种荨麻花油和独行菜籽油,用接骨木刚削下的皮和紫杉枝条生产一种溶液,其蒸馏液固然在香味上还像原始材料,但是依然足以使他有兴趣去对它们继续加工。当然也有些材料应用这种工作方法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比方说格雷诺耶试图蒸馏玻璃的气味,即光滑的玻璃像黏土一样凉爽的气味,这气味普通人是觉察不到的。他弄来了窗玻璃和瓶玻璃,把它们加工成大块、碎片、碎屑和粉状——但是毫无结果。他蒸馏了黄铜、瓷器、皮革、谷物和砾石。他蒸馏了纯净的土、血、木材、新鲜的鱼、他自己的头发。最后,他甚至蒸馏水,塞纳河的水,他觉得这河水的独特气味值得保存。他相信,借助蒸馏锅可以像从百里香、薰衣草与和兰芹籽中提取香味那样,从这些材料中提取独特的香味。他根本不知道,蒸馏无非是把混合起来的物质分离成容易挥发和不易挥发的成分,而对于化妆品行业,只能是把某些植物易于挥发的芳香油同无香味和没多少香味的剩余物分离开来。对于那些已经丧失芳香油的物质,蒸馏的方法当然毫无意义。我们今天的人学过物理,人家一提我们就明白。可是对于格雷诺耶来说,这种认识却是经历了一连串令人失望的试验辛苦得来的结果。他一连数月熬夜坐在蒸馏锅旁,想方设法尝试用蒸馏法生产人世间尚无浓缩状态的新的香水。除了馏出了一点令人可笑的植物油以外,什么收获也没有。他的想象尽管像井那么深,那么不可估量,但是他却无法从中汲出一滴在他脑海里经常浮现的那种具体的香精,搞不出一个原子来。

泰里埃小心翼翼地把提篮放回到地上,因为他觉得,对乳母执拗不从的愤怒已经使他胸中升腾起激昂的情绪。在接下去的争论中,他免不了要动用两只臂膀来作出更自由的姿势,他不想因此而使婴儿受到伤害。当然他首先把两手拢在背后,冲乳母挺出他的尖肚皮,厉声地问道:

当他明白失败后,他就停止了试验,生了一场大病。

“不,”乳母说道,“我的孩子散发出人间儿童应该有的气味。”

20

“因为他身体健康,”泰里埃叫道,“因为他身体健康,所以他没有气味!只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气味,这是尽人皆知的。众所周知,一个出天花的小孩有马粪臭,一个患猩红热的小孩有烂苹果味,而一个得了肺结核病的小孩则有洋葱味。他这些气味都没有,他的身体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散发出臭气了?”

他发高烧,最初几天还伴随着出汗,后来出了无数脓疱,仿佛皮肤上的毛孔都不够用似的。格雷诺耶的身体布满了这些红色的小水疱,其中许多破裂了,流出水状的脓,然后又重新胀满,其他的则发展成疖子,肿胀得大大的,呈红色,像火山口一样裂开,喷出黏稠的脓和带有黄色黏液的血来。过了一阵,格雷诺耶看上去活像个从里边被用石头砸死的殉难者,身上有一百处伤口在流脓。

“我指的不是这个,”乳母没好气地说,一边把篮子推开,“我不是说尿布里的气味。他的大小便的气味都正常。我是说他本人,这个小杂种本人没有什么气味。”

巴尔迪尼当然感到忧虑。正当他准备把自己的生意扩展到首都以外,甚至全国以外的时候,偏偏失去了自己宝贵的学徒,这无疑使他非常不快。因为事实上,对于这些使巴黎倾倒的新型香水,不仅来自省里,而且来自外国宫廷的订货也越来越多。为了满足市场的需要,巴尔迪尼已经设想在圣安托万市郊开个分店,一个真正的手工工场,那里将大批配制最时兴的香水,并成批装入令人可爱的小香水瓶里,再由可爱的小姑娘包装,发往荷兰、英国和德意志帝国。对于一位定居在巴黎的工匠师傅来说,这样的冒险举动并非合法,但是他最近获得了上层社会的保护,他提炼的香水给他创造了这种保护,不仅高级官员,而且重要人物,例如巴黎的关税承包人先生、王家财政部要员、繁荣经济事业的促进者费多·德·布鲁先生都可以成为他的保护人。德·布鲁先生甚至可望得到王室的特权,即人们所能期望的最佳情况,这个特权就是不受一切国家和阶层管束的一种通行证,是摆脱一切做生意方面的困扰和获得稳固的、毫无疑义的富裕的一种永恒的保证。

“我没闻到什么怪味,”他嗅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没有什么怪味。不过我觉得,尿布里似乎有股味。”他把篮子朝她举过去,好让她来证明他的印象。

后来,巴尔迪尼脑子里又酝酿了另一个计划,即一个可爱的计划,一个与圣安托万手工工场相反的规划,按照这规划,工场不是大批量地进行生产,而是生产供给个人的产品:他想为一小批上流社会的顾客设计个人用的香水,更确切地说,是要像裁剪适合一个人穿的衣服一样设计只供一个人用的香水,这香水采用高贵的名称。他设想一种“德·拉塞尔内侯爵夫人香水”、一种“德·拉维拉尔元帅香水”、一种“达阿基荣公爵香水”等等。他梦想一种“蓬皮杜侯爵夫人(11)香水”,甚至一种“国王陛下香水”,这些香水装在磨得非常精致的玛瑙制的香水瓶里,瓶子有雕花的金边,在瓶脚内侧不显眼处镌刻“吉赛佩·巴尔迪尼,香水专家”的字样。国王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同时在一件东西上!巴尔迪尼竟敢想象得如此美妙!但如今格雷诺耶生病了!当年格里马——愿上帝保佑他进天堂!——曾经发过誓,能顶住一切的人永远不损失什么,他甚至可以把瘟疫弄到别处!而他如今竟要在我这儿病死!万一他死了呢?多可怕呀!那么,手工工场、可爱的小姑娘、特权和国王香水的宏伟计划也完蛋了!

为了安慰乳母,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泰里埃把提篮举了起来,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

于是巴尔迪尼决定,千方百计地挽救他学徒的宝贵生命。他安排人把格雷诺耶从工场的木板床搬到楼房里的一张洁净的床上。他叫人给这张床铺上绸被。他亲自协助把病人抬上楼梯,尽管他对脓疱和化脓的疖子感到难以形容的厌恶。他吩咐妻子煮葡萄酒鸡汤。他派人去请本地区一个名叫普罗科帕的最著名的医生,预先付给他二十法郎作车马费。

“果不其然!这是个明显的特征。假如他着了魔,那么他必定会散发出臭气的。”

大夫来了,用指尖挑开床单,朝着看上去像被百粒子弹射穿的格雷诺耶的身体只瞥了一眼,连皮包也不打开就离开房间,他的皮包一直由跟在后面的助手拿着。这病情,他开始对巴尔迪尼说,非常清楚。这是一种梅毒性疱疮变异症,并且并发了晚期化脓性麻疹。大夫认为,病人没有必要治疗,因为他的身体正在腐烂,像一具尸体,不像活着的机体,因此根本不可能在这身体上按照要求地装好放血的器械。他说,尽管现在还闻不到这种病症典型的瘟疫般的恶臭——这当然令人感到惊奇,从严格的科学观点来看确实是件小小的怪事——但病人在四十八小时内必死无疑。这就如他叫普罗科帕大夫一样确实。他又要求为他这次出诊和作出预后诊断付出二十法郎——其中有回扣五法郎,用作别人把这典型症状的病人托他诊断的用途——然后告辞。

“他根本没有气味。”乳母说道。

巴尔迪尼气得要命。他悲叹着,绝望地叫着。他为自己的命运愤愤不平,咬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宏伟计划在接近目的时又一次成了泡影。当初,佩利西埃和他的伙计一个发明接着一个发明。如今这个少年在新的气味方面已拥有取之不尽的知识,这个用金子根本买不到的肮脏小鬼,偏偏现在,在事业正向上的时候,害了梅毒性疱疮和晚期化脓性麻疹,偏偏现在!为什么不在两年后?为什么不在一年后?到那时我早就像掠夺一座银矿和一只金驴子一样把他的油水榨光了。一年以后他满可以放心地死去。但是现在,在四十八小时内,他可不能死,仁慈的上帝啊!

“不可能!一个婴儿着了魔,这绝对不可能。婴儿还不是个人,而是个猿人,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形成。魔鬼对他不感兴趣。是不是他已经会说话了?是不是他身上在抽搐?他动过房间里的东西吗?他身上散发出恶臭吗?”

有一瞬间,巴尔迪尼曾想到去圣母院那里进香,点上一支蜡烛,祈求圣母让格雷诺耶恢复健康。但随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时间太紧迫了。他跑出去拿了墨水和纸,把妻子从病人的房间里赶走。他要独自在此守候。然后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把记笔记的纸放在膝盖上,手里拿着蘸水笔,等待格雷诺耶作香水方面的忏悔时做笔记。愿上帝保佑他不至于悄悄地把他生命中所拥有的宝贝带走!但愿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能够把遗嘱留给可靠的人,以便后世可以了解各个时代最美的香水!他,巴尔迪尼,将忠实地掌握这份遗嘱,一切最香的香水的分子式,并使之发扬光大。他将把这不朽的荣誉归于格雷诺耶名下,的确,他将——在此他向所有神明发誓!——把这些香水中最好的香水装在一个玛瑙制的香水瓶里献给国王,瓶上雕着金花和刻着题词:“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巴黎香水专家奉献”。巴尔迪尼这么说着,或者更确切地说,巴尔迪尼对着格雷诺耶的耳朵发誓地、恳求地、恭维地、不停地悄声细语着。

泰里埃迅速把自己的手指从篮子里抽出来。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格雷诺耶只是一个劲儿淌着水状的分泌物和脓血。他默不作声地躺在绸被里,尽管流出这令人作呕的液体,并没有留下他的宝贝,说出他的知识,连一个香水分子式也没说出来。若是事情成功有望……若是与他的基督教博爱的观点不那么明显地相抵触的话,巴尔迪尼真想把他扼死,真想把他打死,或从他那垂死的身体内把那些宝贵的秘密打出来!

“他着了魔。”

他继续用甜蜜的语调对病人低声细语,抚摩着他,用凉凉的手帕——即使这要他克服恐惧的心理——轻轻地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湿和伤口流的脓血,用汤匙把葡萄酒送进他嘴里,以期使他说话,整夜都这么做着,但是毫无效果。拂晓时他终于罢手了。他疲惫不堪地坐到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两眼发直,不再愤怒只是听天由命地凝视着对面床上格雷诺耶那瘦小的濒于死亡的身体,既无力挽救他,也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犹如一个船长看着一艘船连同船上的一切财物往深海里沉没。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亲爱的太太?”泰里埃说,又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摸摸。“这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他脸色红润润的,他不哭闹,乖乖地睡着,而且他已经受过洗礼。”

突然,这垂死的病人张开嘴唇,用异常清楚和坚定、丝毫没有预感到自己面临死亡的嗓音说:“请您告诉我,师傅,为了取得一个物体的香味,除了压榨和蒸馏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压根儿不要钱,”乳母说,“我要把这杂种从家里弄走。”

巴尔迪尼以为这声音来自他的幻觉或是天国,便机械地回答:“是的,有办法。”

“你究竟要多少钱?”泰里埃冲着她高声喊道,“五法郎对于喂养一个婴儿这样次要的工作已经够多了!”

“哪种办法?”床上发出声音问道,巴尔迪尼睁开疲倦的眼睛,格雷诺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是尸体在说话吗?

“不行。”

“哪种办法?”又一个声音问道,这次巴尔迪尼认出格雷诺耶的嘴唇在动。“现在完了。”他想,“现在他完了,这是高烧性谵妄或回光返照。”他站起身子,走到床边,俯下身看着病人。病人睁开双眼,以同样奇特的期望的目光瞧着巴尔迪尼,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用这种目光来看巴尔迪尼的。

“那么一言为定:五法郎!”

“哪种办法?”他问道。

“不。”乳母说。

这时巴尔迪尼终于下定决心——他不想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最后一个要求——答道:“我的孩子,有三种办法:热提取法、冷提取法、油提取法。它们在许多方面都胜过蒸馏法,人们使用这些方法可以得到一切芳香中最美的芳香:茉莉花、玫瑰花和橙花的芳香。”

“现在你把这小孩抱回家去!这件事我再跟修道院院长商量一下。我将向他提个建议,以后每星期给你四个法郎。”

“在哪里?”格雷诺耶问。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乳母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味。随后,他发现他的话对她毫无影响,就说:

“在南方,”巴尔迪尼回答,“主要在格拉斯市。”

“……另一方面,把小孩转来转去也不好。谁知道他吃别人的奶会不会像吃你的奶一样长得这么好。你得知道,他已经习惯了你的乳香味和你的心脏的搏动。”

“好的。”格雷诺耶说。

“那就把他交给她们当中的一个去吧!”

他说着闭起眼睛。巴尔迪尼缓缓地站起来。他垂头丧气。他把记笔记用的纸集中到一起,这些纸没有哪一张写上了一行字。他吹灭蜡烛。外面已经天亮。他累极了。必须叫人去找一个教士,他想。他随手用右手草草地划了个十字,走了出去。

“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不是这个教区里唯一的乳母。这儿有数百个第一流的乳母或保姆,她们为了每周能拿到三个法郎,正争先恐后地要用自己的奶水来喂养这个讨人喜欢的婴儿,或者是用粥、果汁或其他营养品来喂他……”

格雷诺耶并没有死。他仅仅是睡得非常熟,梦得很沉;他的血液又回到了身上。他皮肤上的疱疹已经枯萎,脓口开始收干,他的伤口开始愈合。不到一个星期,他的病体就完全康复了。

“包围您的人当中不会有我。”乳母说。

21

“是的!这总是钱的问题。如果有人敲这扇门,总是和钱有关。我曾经希望,我开了门,站在那里的人是为别的什么事来的。例如有人为送点小礼物而来。比方说送些水果或硬壳果。现在正是秋天,可以送的东西不是很多嘛!也许是送花。也许有个人跑来,友好地说:‘上帝保佑,泰里埃长老,我祝您日子过得好!’可是我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来者若不是乞丐,就是个小商贩;如果不是小商贩,那么就是个手工业者。如果他不要求施舍,那么他就是来要求付款的。如今我根本不能上街。若是我上街,才走三步就会被要钱的人包围起来!”

格雷诺耶真想立即离开这儿,到南方去,在那儿他可以学习老头儿对他说的新技术。但是这谈何容易呀!他无非是个学徒,而学徒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严格地说,巴尔迪尼对他说——他是在自己对格雷诺耶恢复健康最初感到的高兴过去以后说的——严格地说他比微不足道的人还要微不足道,因为一个正派的学徒的出身必须是无可指摘的,即必须是婚生后代,有合乎身份的亲戚关系,有艺徒学习合同,而这一切他都不具备。若是他,巴尔迪尼,有一天要成全他,给他一张满师证书,那无非是考虑到他还有些才能,考虑到他今后的行为会规规矩矩,同时也是因为他——巴尔迪尼——心地无限善良的缘故,即使这样的好心常常给他带来损失,他也从来不会违背的。

“不是。”乳母说。

当然,这种好心的诺言拖了好长时间,即将近三年后才兑现。在这期间,巴尔迪尼依靠格雷诺耶的帮助,实现了他的雄心勃勃的梦想。他在圣安托万市郊建起了手工工场,在宫廷打开了高级香水的销路,获得了王室的特权。他的精致香料产品远销彼得堡、巴勒莫、哥本哈根。含有麝香的化妆品甚至在君士坦丁堡也很受欢迎,谁都知道,那里盛产自己的香料。在伦敦城的账房间里,在帕尔马的宫廷里,在华沙的宫殿里以及利珀—德特莫尔德的伯爵宫殿里,都散发出巴尔迪尼的香水气味。巴尔迪尼在已经心甘情愿地准备去墨西拿穷困潦倒地度过晚年之后,如今却以七十高龄成了欧洲最大的香水专家和巴黎最富有的市民之一。

“原来如此,我懂了,”泰里埃几乎轻松地说道,“我全明白了:这又是钱的缘故。”

一七五六年初——在此期间,他已经在交易桥上原来的房屋旁又造了一幢房子专供居住,因为老房子直到屋顶都堆满了香料制品和香料——他坦率地对格雷诺耶说,他如今准备给予他自由,当然附有三个条件:第一,在巴尔迪尼这里生产的一切香水,不许他自己制造,也不许把它们的分子式传给第三者;第二,他必须离开巴黎,在巴尔迪尼有生之年不得再来;第三,他必须对前两个条件绝对保密。这一切他必须向所有圣者、向他母亲的在天之灵并以自己的荣誉发誓。

“对他当然没有什么,”乳母嘎嘎地回话说,“但是对我却有害。我已经瘦了十磅,而我却吃了三个人吃的东西。为了什么?就为每周拿三个法郎吗?”

格雷诺耶既不相信荣誉和圣者,也不相信他母亲可怜的灵魂,他宣了誓。他对这一切都宣誓。他接受巴尔迪尼的每个条件,因为他想要这张可笑的满师证书,这张证书将使他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生活,不受阻碍地旅行和寻找工作。他觉得其他事都无所谓。这些究竟是什么条件呀!不得再来巴黎?他为什么要来巴黎!他对巴黎很熟悉,就连发出臭气的角落都熟悉,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它带在身边,多年来他拥有巴黎。不生产巴尔迪尼的名牌香水,不把分子式传给别人?就仿佛他发明不了一千种别的同样优良和质量更佳的香水似的,只要他愿意!但是他根本不想这么做。他根本不想同巴尔迪尼或随便哪个市民香水专家竞争。他根本不想靠自己的手艺来发财,若是有别的方式可以生活的话,他甚至不想靠它来生活。他想转让他的内心,这不是别的,而是他认为比外部世界所提供的一切更为美妙的内心。因此,格雷诺耶觉得巴尔迪尼的条件不是什么条件。

“我不明白你要什么。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何在。我只能想到,若是这婴儿继续吃你的奶,再吃一段时间,这对婴儿是绝对无害的。”

春天里,五月的一天清晨,他出发了。他从巴尔迪尼那里拿到一只旅行背包,另加一件衬衣、两双袜子、一大条香肠、一条粗羊毛毯和二十五法郎。巴尔迪尼说,这比他应该给的要多得多,尤其是格雷诺耶对于自己所接受的渊博教育,并没有付过一个苏的学费。他认为自己只需给二法郎路费,别的就不是他的责任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能违背自己多年来在心中积累的对善良的让-巴蒂斯特的深切同情。他祝他旅途幸福,再次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于是他把他带到佣人入口处门内——他从前就是在这儿接待他的——打发他离去。

泰里埃长老是个和气的人。他负责管理修道院的慈善基金,负责把钱分发给穷人和急需的人。他期望着人家向他道谢,在别的方面不来打搅他。他对技术上的细小事情非常反感,因为小事就意味着困难,而困难就意味着扰乱他的平静心情,这一点他绝对不能忍受。他就连自己开门也感到恼火。他希望来人把篮子拿回家去,别再用这婴儿的事情打搅他。他慢腾腾地站直身子,一口气把这乳母散发出来的奶味和像乳酪一样白的羊毛气味吸入。这是人们喜欢闻的一种香味。

巴尔迪尼没有跟他握手,他的同情并没有到这种程度。他从来就不跟他握手。他出于一种无恶意的厌恶,一向避免触摸他,仿佛自己有被传染和弄脏的危险。他只干巴巴地说了声“再见”。格雷诺耶点点头,身子蜷缩着离开了。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他把我的奶水全吸光了。因为他像个抽水机把我抽干了,只留下一把骨头。但是现在可以结束了。你们自己继续喂养吧,用山羊奶,用粥,用萝卜汁。这杂种什么都吃。”

22

“他的脸色真好看。红润润的,养得好极了!”

巴尔迪尼目送着他,望着他拖拖沓沓地从桥上过去,朝着岛那里过去,身体矮矮的,弯着腰,背包放在背上,像是驼着背似的,从后面看他活像个老头。在国会大厦那边,小巷拐了个弯,巴尔迪尼目送到看不见他了,心情感到特别轻松。

长老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捣捣,使正在睡觉的婴儿的脸露出来。

此时他终于可以承认了,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小家伙。他安顿他同自己住在一幢房屋里,从他身上把香水分子式挤出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并不觉得好过。他的心绪不佳,如同一个品行端庄的人第一次做了违禁的事,用不许可的手段玩了个把戏一样。当然,人们识破他的诡计的危险并不大,而成功的前景却是巨大的,但是精神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责也同样巨大。事实上在过去这些年里,没有哪一天他是在摆脱不愉快的想象中度过的,他想象自己与这个人交往,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为代价。他再三忧心忡忡地祷告,但愿事情顺利!但愿我成功地获得这种冒险的果实,无须支付什么代价!但愿我取得成功!诚然,我这么做并不合适,但是上帝会睁一眼闭一眼的,他一定会这样!他在我的一生中无缘无故地多次惩罚我,把我整得够呛,若是他这次能够友好相待,这也是在理的。如果我有过失的话,那么过失究竟在哪里?充其量无非是,我在行会规定之外稍有活动,我利用了一个未受过专门训练的人的奇异天才,并把他的才能冒充为自己的。充其量无非是,我稍稍偏离了手工业者职业道德这一传统道路。充其量无非是,我今天做出了我在昨天还诅咒过的事。这是一种罪过吗?别人一辈子都在行骗。我只不过是这几年有点不老实。何况在这方面我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也纯属偶然。或许这根本不是偶然,或许是上帝亲自把这位魔法师送到我家,以便补偿我被佩利西埃及其同伙侮辱的那段时间。或许上帝的安排压根儿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佩利西埃的!这是非常可能的!若是上帝想惩罚佩利西埃,不通过抬高我,又有什么别的方法?因此我的幸福就是上帝的正义的手段,我不仅可以而且必须接受下来,受之无愧,丝毫用不着懊悔……

“铁器大街杀婴女人的私生子!”

巴尔迪尼在过去几年里经常这么想。上午,每逢他下楼梯到店堂里时,晚上,每逢他带着钱箱上楼,数着沉重的金币和银币放进自己的钱柜里时,夜里,每逢他躺在发出鼾声的妻子身旁,由于害怕自己的幸福而不能成眠时,他都这么想。

“这是什么?”泰里埃问道,把身子弯向篮子上方,用鼻子嗅嗅,因为他猜想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但是现在,这些闷闷不乐的思想终于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可怕的客人走了,永远不再回来。可是财富却留了下来,未来有了保障。巴尔迪尼把一只手放在胸脯上,透过外衣的料子感觉到放在心口上的小本本。本子上记录了六百个分子式,几代香水专家将把它们付诸实施。即使他现在失去一切,那么光靠这个奇妙的小本本,他在一年之内又可以成为一个富翁。确实如此,他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几星期后,乳母让娜·比西埃手里提了个篮子站在圣梅里修道院的门口,对给她开门的长老泰里埃——一个约莫五十岁、身上有点醋味的秃头僧侣——说了声“瞧这个!”,然后便把篮子放在了门槛上。

早晨的阳光落在对面房子的山墙上,把墙上染黄,同时又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脸上。巴尔迪尼仍一直望着南方朝国会大厦方向去的马路——再也看不见格雷诺耶,太令人高兴了!——并且决定,出于感激的激动之情今天过河到圣母院去朝拜圣母,往捐献箱里丢一个金币,点燃三支蜡烛,跪着感谢天主给他这么多的幸福并保护他免于遭人报复。

2

但是这时他遇上了一件令人恼火的事。下午,当他正想动身去教堂时,谣言传开了,说什么英国人已经对法国宣战。这本来就是件令人不安的事。因为巴尔迪尼恰好在这几天想发一批香水到伦敦去,他就把到圣母院朝拜圣母的事推迟了,而是到城里去打听消息,接着到圣安托万市郊他的手工工场去,第一件事就是撤回发往伦敦的货。夜里他躺在床上,在入睡前不久,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考虑到面临着争夺新大陆殖民地的战争,他想生产一种香水投放市场,这香水取名为“魁北克的魔术”,是一种含树脂的英雄香水,它的成功——这是确定无疑的——将补偿英国这笔生意的损失,而且绰绰有余!他把头轻松地枕在枕头上,感到枕头下压着的分子式小本本,心里乐滋滋的。巴尔迪尼师傅就在他的糊涂而年老的脑袋里装着这甜蜜的念头,渐渐沉入了梦乡,而且再也没有醒来。

这婴儿在这期间已经换了三个乳母。没有哪个愿意长期收养他。据说这是因为他吃得太多,一人吸吮两个人的奶水,把供其他婴儿的奶都吸光,因而就剥夺了乳母维持生活的手段,因为乳母光是喂养一个婴儿无利可图。主管的警官,一个叫拉富斯的男子,对这事情感到厌烦,打算让人把这小孩送到圣安托万大街的弃婴和孤儿收容所;从那儿出发,每天都有一批小孩转送到鲁昂的国立大育婴堂。但是当时运送都是靠脚夫使用韧皮编的背篓进行的,为了提高效率,每只背篓一次装进多达四个婴儿;因此在运送途中死亡率特别高。由于这个缘故,背篓的搬运者被通知只能运送受过洗礼的婴儿,而且这些婴儿必须有在鲁昂盖章的正规运送证。由于格雷诺耶这婴儿既未受洗礼,又没有一个名字可以正正规规地填在运送证上;再说,警察局不允许把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弃置于收容所的门口——若是这么做,就会使完成其他手续都变得多余了,也就是说,由于运送小孩可能产生的一系列行政技术方面的困难,同时也由于时间紧迫,警官拉富斯只好放弃了他原来的打算,把这男婴交给一个教会机构,换取了一张收条,这样,人家可以在那里为这小孩洗礼,并对他以后的命运做出安排。于是人家把他交给圣马丁大街的圣梅里修道院。他在那儿受洗礼,被取名让-巴蒂斯特。因为修道院院长这一天情绪特佳,而且他的慈善基金尚未用完,所以这小孩就没有送到鲁昂,而是由修道院出钱请人喂养。于是他被交给住在圣德尼大街的一个名叫让娜·比西埃的乳母,为此她每周获得三个法郎的报酬。

这天夜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灾难,这灾难导致了国王在适当的拖延后发布命令:巴黎所有桥上的所有房屋都必须逐步拆除。事情就是在交易桥的西侧,第三和第四桥墩之间原因不明地坍塌了。两幢房子坍入河里,整个房子陷下去,而且那么突然,所以屋里的人没有哪个得救。幸好屋里只有两个人,即吉赛佩·巴尔迪尼和他的妻子泰蕾萨。佣人们有的得到允许,有的没有得到允许,都离开了房子。谢尼埃在次日清晨才喝得微醺地回店——更确切地说是想回店,因为房子已经不在那儿——精神上彻底崩溃了。他三十年来一直抱有希望,这个没有子嗣和亲戚的巴尔迪尼将在遗嘱里立他为继承人,如今全部遗产、房屋、商店、原料、工场、巴尔迪尼本人,甚至对手工工场的财产或许还有指望的遗嘱,这一切一下子都完了!

就在这时,宰鱼台下那才生下来的东西出乎意料地哭了起来。大家朝台子下看去,发现新生儿就在鱼肚肠和砍下的鱼头中间,上面停了一堆苍蝇,于是便把他拖了出来。人们照章办事,把婴儿托付给一个乳母,而母亲则被捕了。由于她供认不讳,而且是毫无顾虑地承认,她确实是想像前四次那样做法,把生下来的东西撂在宰鱼台下任其死去,于是人们就对她起诉,她因为多次杀婴罪而被判处死刑。几星期后,她在沙滩广场上被斩首。

什么也没有找到,两具尸体、钱柜、记录六百个分子式的小本本都没有找到。这个欧洲最大的香水专家吉赛佩·巴尔迪尼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麝香、桂皮、醋、薰衣草和一千种别的香料的混合香味,这香味在从巴黎到勒哈弗尔(12)的塞纳河河道上空又飘了数星期之久。

她站起来,把刀子扔掉,走开去洗身子。

(1) 法国各城市中的主要医院。

“宰鱼沾上的。”

(2) 古罗马诗人。

“你裙子上的血哪儿来的?”

(3) 《木偶奇遇记》的主人公。

“不干什么。”

(4) 巴黎高级住宅区。

“你拿刀干什么?”

(5) 人们把太阳比作光明、幸福和王室权威;当时在位的路易十四又名太阳王。

“没事。”

(6) 阿摩耳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厄洛斯),普绪喀在希腊神话中是人类精灵的化身。两者是一对恋人。

“你出了什么事?”

(7) 即哈雷彗星。

人们呼喊着,奔跑着,围观的人站成圈子,有人把警察叫来了。格雷诺耶的母亲依然躺在路上,手里握着那把刀。后来她慢慢地苏醒过来。

(8) 加斯加利剌为大戟科植物,产于西印度,其皮用作健胃剂,亦用作薰剂。

在这儿,就在这整个王国最臭的地方,一七三八年七月十七日,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一天是这一年最热的日子之一。炎热像铅块一样压在公墓上,腐臭的蒸汽笼罩在邻近的街巷里,蒸汽散发出烂瓜果和烧焦的兽角混合在一道的气味。格雷诺耶的母亲在临产阵痛开始时,正站立在铁器大街的一个鱼摊旁,为早些时候掏去内脏的鲤鱼刮鱼鳞。这些鱼据说是早晨才从塞纳河拖来的,可是此时已经散发出阵阵恶臭,它们的臭味已经把尸体的臭味淹没了。格雷诺耶的母亲既没有注意到鱼的臭味,也没有注意到尸体的臭味,因为她的鼻子已经迟钝到麻木的程度,何况她的身子正疼,而疼痛使她的感官接受外界刺激的能力完全丧失了。她一心一意指望疼痛能够停止,指望令人讨厌的分娩能尽快结束。这是她生的第五胎。前四胎她都是在这儿鱼摊旁完成的,生的都是死胎或半死胎,因为在这儿生下来的血淋淋的肉,同撂在那里的鱼肚肠没有多大区别,而且也没活多久,到了晚上,不管是鱼肚肠,还是生下来的肉,或是其他的东西,都被统统铲走,装在手推车上运往公墓或是倒进河里。今天这一次看来又是如此。格雷诺耶的母亲还是个青年妇女,二十五岁,还相当漂亮,嘴里牙齿差不多都在,头上还有些头发,除了痛风、梅毒和轻度肺结核外,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她希望能够长寿,或许再活上五年或十年,或许甚至能够结一次婚,做个手工业者的受人尊敬的填房,或是……格雷诺耶的母亲希望一切很快过去。当分娩阵痛开始时,她蹲到宰鱼台下,在那儿像前四次那样生产,用宰鱼刀割去刚生下来的东西的脐带。但是随后因为炎热和臭气——她并没有闻到臭气的臭,而是闻到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麻醉人的气味;她觉得,就像一块田里的百合花,或是像一间狭小的房间养了太多的水仙花产生的气味——她晕了过去,向一边跌倒,从宰鱼台下跌到路中央,并在那里躺着,手里握着宰鱼刀。

(9) 位于意大利北部热那亚海湾处。

当然,巴黎最臭,因为巴黎是法国最大的城市。而在巴黎市内,又有一个地方,即在铁器大街和铁厂大街之间,也就是圣婴公墓,那里奇臭无比,简直像地狱一样臭。八百年间,人们把主宫医院(1)和附近各教区的死者往这里送;八百年间,每天都有数十具尸体装在手推车上运来,倒在长长的坑里;八百年间,在墓穴和尸骨存放所里,尸骨堆积得一层又一层。直至后来,在法国革命前夕,几个埋尸坑危险地塌陷以后,从公墓里溢出的臭气不仅引起附近居民的抗议,而且导致他们真正起来暴动,这时这地方才被封锁起来,被废弃了,千百万块尸骨和头盖骨才被铲出,运到蒙马特尔的地下墓地,人们在这地方建起了一个食品交易市场。

(10) 位于法国东南部,四周是国家公园。

在我们所说的那个时代,各个城市里始终弥漫着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臭气。街道散发出粪便的臭气,屋子后院散发着尿臭,楼梯间散发出腐朽的木材和老鼠的臭气,厨房弥漫着烂菜和羊油的臭味;不通风的房间散发着霉臭的尘土气味,卧室发出沾满油脂的床单、潮湿的羽绒被的臭味和夜壶的刺鼻的甜滋滋的似香非臭的气味。壁炉里散发出硫磺的臭气,制革厂里散发出苛性碱的气味,屠宰场里飘出血腥臭味。人散发出汗酸臭气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他们的嘴里呵出腐臭的牙齿的气味,他们的胃里嗝出洋葱汁的臭味;倘若这些人已不年轻,那么他们的身上就散发出陈年干酪、酸牛奶和肿瘤病的臭味。河水、广场和教堂臭气熏天,桥下和宫殿里臭不可闻。农民臭味像教士,手工作坊伙计臭味像师傅的老婆,整个贵族阶级都臭,甚至国王也散发出臭气,他臭得像猛兽,而王后臭得像一只老母山羊,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因为在十八世纪,细菌的破坏性活动尚未受到限制,人的任何活动,无论是破坏性的还是建设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现,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

(11) 路易十五的情妇,其爵位是国王特颁的;她在文教方面颇有贡献,曾大力促成法国第一本百科的出版。

十八世纪,在法国曾出现过一个人。那时代人才辈出,也不乏天才和残暴的人物。此人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残暴的人物之一。这儿要讲的就是这个人的故事。他名叫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与其他天才怪杰,例如德·萨德、圣鞠斯特、富歇、波拿巴的名字相反,他的名字今天已被人遗忘,这肯定不是因为格雷诺耶在自高自大、蔑视人类和残忍方面,简而言之,在不信神方面比这些更有名气的阴险人物略逊一筹,而是因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仅仅局限在历史上没有留下痕迹的领域:气味的短暂的王国。

(12) 法国第二大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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