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驳回。那就请他上来吧!这只狗!请他上来!”
法官用力合上大书。
法庭里挤了数百人,我坐在证人席上,绑着史蒂芬·霍金的语音合成器。法官叫我宣誓。
“有了这个设备,狗也可以开口说话。”劳伦斯先生说。
“你愿意对神起誓你完全讲真话,只说真话吗?”
“够了!我听到‘史蒂芬·霍金’就听不下去了!”
“我愿意。”我的声音沙哑又有金属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希望自己讲话更威严、稳重,有演员詹姆斯·厄尔·琼斯的风范。
“我们借来的这个特殊的语音合成器,是为史蒂芬·霍金研发的,”劳伦斯先生继续说,“它借着读出脑内的电子脉冲……”
“劳伦斯先生,”法官大人惊讶地说,“你的证人……”
“抗议不成立。”法官说,“请向我解释一下这个设备,劳伦斯先生。”
“恩佐,”劳伦斯先生问,“你也在事发现场吗?”
“抗议!”检察官高声大叫。
“是的。”我说。
“只要有语音合成器就可以,”劳伦斯先生说,“是的,这只狗会说话。”
旁听席突然安静下来,没人敢说话、偷笑,甚至是呼吸。我在讲话,他们在听我讲话。
“这只狗会说话吗?”法官问劳伦斯先生,他的头还是埋在书中。
“请告诉我们,那晚你在史威夫特先生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他从自己桌下搬出一本大书仔细翻阅,查了许多章节。
“我会说,”我说,“不过首先,请允许我讲些话。”
“抗议成立,”法官说,“暂时成立。”
“请。”法官说。
“抗议!”检察官大叫。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真相,”我开始说,“绝对的真相。不过有时真相会隐藏在镜厅里——有时我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事物,但其实它只是一个副本、一个扭曲的事物。当我旁听这场审判时,我想到了詹姆斯·邦德的电影《金枪人》里的高潮戏。詹姆斯·邦德打破玻璃,摧毁幻象,逃出了困住他的镜厅,此时真正的坏人就站在他面前。我们也必须打破镜子,审视自己,根除扭曲的心态,我们心底的一切才会纯粹而真实地呈现在面前。唯有如此,正义才能彰显。”
“是的,凡·泰翰法官。”劳伦斯先生大胆走向前,“整起事件的目击证人正是被告的狗。传唤恩佐到证人席!”
我看着法庭上众人的表情,人人都在思索我的话,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一只狗?”法官不可置信地问。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终于说出口,“什么事情都没有。”
“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先生,”劳伦斯先生站在陪审席前说,“请注意,由检方起诉的这起案件纯属臆测,没有所谓性侵的证据。那晚的真相只有两个人知道——两个人,还有一只狗。”
“可是我们听到了这么多指控。”劳伦斯先生说。
我的腿好沉重,再也站不住了。我躺在湿湿的水泥地上,不安稳地睡去,还做了很多怪梦……
“法庭上,”我提高了音量,“陪审团的各位女士先生,我向你们保证,我的主人丹尼·史威夫特,绝没有对这位年轻小姐安妮卡做出不当的行为。我看得很清楚,她爱他胜过一切,她要主动献身,被他拒绝。丹尼载我们越过难走的山路后,精疲力竭,他用尽所有体力,只为把我们平安送回家。他唯一的罪过就是睡着了。安妮卡,这个女孩,这个女子,也许真的不知道她的行为会引发何种后果,就攻击了我的丹尼。”
真的不能吗?我很怀疑,即使一点点也不行吗?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力来完成不可能的事吗?我们不能运用自己的生命力来改变一些东西——某件小事、某个不重要的时刻、某次呼吸、某个姿势吗?面对周边的事物,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吗?
旁听席上开始窃窃私语。
“已经结束了。”东尼说,“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决定的事。”
“安妮卡小姐,这是真的吗?”法官问道。
东尼和我在雨棚下避雨,我们紧张地站着。有事情发生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参与整个司法过程,偷偷潜入法庭,跳上桌子,让大家听到我的发言。不过我的参与并不在计划当中。
“是的。”安妮卡回答。
她为何这么难过?我不知道,这却让我非常紧张。在那栋建筑的司法暗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进一步牵连到丹尼,要毁掉他一生?我祈祷着能有某种力量介入,比如演员格里高利·派克、詹姆斯·斯图尔特或是洛尔·朱利亚的灵魂降临在广场上,带领我们看到真相;不然保罗·纽曼或是丹泽尔·华盛顿也可以从路过的巴士上走下来,发表一场让一切回归正义的动人演说。
“所以你否认先前的指控了?”凡·泰翰问。
迈克尔与丹尼不在那里。只有一小撮人聚在广场角落,他们讨论得很热烈,手势也很激动。我们朝他们走去,也许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时,天空开始下雨。那群人很快作鸟兽散。我看到安妮卡也在人群里,她的脸色憔悴而苍白,她在哭。她一看到我就退缩了,很快转过身去,消失在建筑物里。
“是的,”她哭出来,“我很抱歉害你们受了这么多苦。我撤回控诉!”
东尼收起电脑和包。我们在松木街上赶路,跨越天桥。他走路速度很快,我跟在后面非常吃力。觉得狗链被拉紧时,他回头看我,慢下脚步。“如果想赶上他们,我们就得快一点。”他说。我也想赶上啊,可是我的髋部好痛。我们匆匆走过派拉蒙戏院,走上第五大道,迅速朝南走,在红绿灯之间呈Ζ字形前进,终于到达第三大道法院前的广场。
“这真是惊人的真相大白!”凡·泰翰宣布,“恩佐这只狗说话了!真相大白了!此案撤销。史威夫特先生已是自由身,他获得女儿的监护权。”
我叫了两声。我们该走了。
我从证人席上跳起来,拥抱丹尼与卓伊。终于,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结束了。”
他停下来等我的反应。我没开口。
是我主人的声音。
“是迈克尔打来的。法庭要求暂时休庭,有事情发生了。”
我睁开眼睛。丹尼撑起一把大雨伞,迈克尔与劳伦斯先生站在他两侧。中间经过了多久,我不清楚。不过东尼和我都被雨淋得一身湿。
我抬起头。东尼把手机收进口袋。
“休庭时刻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四十五分钟。”丹尼说。
“恩佐……”
我在等丹尼的答案。
当天是星期三。那天中午过后,天气闷热恼人。云层很厚,却不肯下雨。东尼带我去保赫斯买咖啡。我们坐在店外面看着松木街上车来人往,直到我停下思绪、失去时间感为止。
“她撤销了,”他说,“他们撤回控诉。”
我真想问到底是什么折磨她,是她的天真,还是她的罪行?但是我不在场,无法提问。等安妮卡说完直接证词,庭内没有一个人相信丹尼没有在那一周内吃她豆腐,除了丹尼之外。就连丹尼对自己的信心也开始动摇。
他赢了,我知道,可是他忍不住哽咽。
安妮卡穿着乖乖女才会穿的裙子和高领上衣,头发绑在后面,目光低垂,她一一细数每一次和丹尼的四目相视、眼神交会,还有贴近时他的气息,包括每一次不小心的碰触,还有差一点就碰触到彼此的情况。她承认自己是自愿——甚至可以说是积极——的共犯,却坚持说自己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会陷入什么境地。她显然很难过,也道出整起事件后来带给她多大的折磨。
“他们撤回控诉,我自由了。”
法庭开始传唤相关证人,都是那一周跟我们一起待在温斯罗普度假的人。证人们对丹尼不当的调情一一指证,还形容他对安妮卡虎视眈眈的模样。是的,他们都同意她是主动跟他玩调情的游戏,可是她只是个孩子!“就像洛丽塔一样!”演员史宾塞·屈塞可能会这样大喊。证人们都说,丹尼是个聪明、强壮又好看的男人,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证人一个接一个把丹尼形容成行事狡猾的人,说他千方百计想接近安妮卡,像是轻轻碰触她或偷偷握她的手。证人的话一个比一个有说服力,直到最后,那位所谓的“受害人”被传唤上台。
丹尼要是只和我在一起的话,也许可以忍住呜咽,不过现在迈克尔紧紧抱住他,丹尼多年来的泪水也溃堤而出。以往,他的泪水库因他的决心而不曾溃堤,就算有漏水的地方,也总是能找到一根手指堵住,但现在他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后来才知道,劳伦斯先生显然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开场白。他同意检方所说的“性骚扰是关于权力的”,不过也强调对方毫无根据的指控是一种毁灭性的武器。他保证会在这场审判中证明丹尼的清白。
“谢谢你,劳伦斯先生,”东尼边说边握劳伦斯先生的手,“你做得真好。”
第三天早上,东尼和迈克尔来的时候,气氛开始有了变化。大家变得比较紧张,没有无聊的打诨,也没有心情开玩笑。那天是真正开庭的日子,我们都惶恐不安。丹尼的未来吉凶未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劳伦斯先生露出微笑,也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笑。
东尼跟我在一起时,我们也没做什么,不是坐着看报、出去走走,就是去保赫斯咖啡店,在那儿他可以无线上网查看电子邮件。我喜欢东尼,虽然他几年前洗过我的小狗。可能就是因为被他洗过,结果那只小狗,可怜的小东西,最后与众生的命运一样,成了一堆线团,被扔进了垃圾桶,没有葬礼,也没有颂辞。我眼睁睁看着丹尼把他丢入垃圾桶,盖上垃圾盖,就这样永别了。
“他们没有确切证据,”他说,“他们只有安妮卡的证词。我看得出来检方问她时,她犹豫不决。她没有完全照实说。所以交叉质询时,我追问下去,她就崩溃了。她说到现在为止,她告诉别人的都只是她‘希望’发生过的事情。今天她终于承认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她的证词,检察官要是还想对这个案子采取进一步行动,就显得很愚蠢。”
审判第一天处理的是审判前的申请,第二天是挑选陪审团。丹尼与迈克尔对这些没有多说,所以我猜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两天,东尼与迈克尔一大早就出现在我们的公寓里。迈克尔陪丹尼去了法院,东尼留下来照顾我。
那是她作证的内容吗?我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在想些什么。我张望广场四周,发现她正要与家人离开法院,看起来似乎很脆弱。
审判开始了,至少在我心中是如此。我无法告诉你所有的细节,因为我不知道:我是狗,不得入内。我对审判的唯一印象,是我在梦里编出来的奇妙景象与场景。我唯一知道的事实来自丹尼事后的复述。我对法庭的唯一印象,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是从最喜爱的电影与电视节目中得知的。我把那些出庭的日子拼凑出来,一如设法拼一个才完成一部分的拼图游戏——拼图的框已完成,四个角已经填入,可是中间还有很大一部分不见踪影。
她向前眺望,看到了我们。那时我才知道,她并不是坏人。一个赛车手不能因为车道上的意外就对另一位车手发脾气。你只能气自己在不当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当的地方。
“请坐。”他下令,“我们开始吧。”
她本来是对着丹尼飞快地挥手致意,不过我是唯一看到的人,因为只有我在看,所以我叫出声来,好让她知道。
一个披着黑袍的年长男子大步走入庭内。他又矮又胖,灰白鬈发拨到头的两侧,又黑又浓的眉毛像长毛的毛毛虫一样,挂在小眼睛上方。他讲话带有爱尔兰腔。
“你有个很好的主人。”东尼对我说,他的注意力还局限在我们这个小圈圈里。
“法官凡·泰翰。”
他说得对。我的主人最棒了。
“全体起立!”法警大声喊,在这么现代的环境中,居然有这么老派的仪式。新的西雅图法院,有着玻璃墙和从各个角度伸出来的金属梁柱,还有水泥地板和铺有塑料踏板的楼梯,某种奇怪的蓝光照亮这里的一切。
我看着丹尼抱住迈克尔,来回轻轻摇晃身体,感受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知道原来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让他走得更轻松,不过走那条路的结果,不可能比现在更让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