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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

这时才听见屋里又是一阵忙乱,少时门开了。蔡湘妹走过来,惊惊慌慌的,借着月光把玉娇龙看了看,就笑着走过来,悄声地说:“玉小姐!您今儿来,可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您快请进屋来吧,外边冷。”刘泰保这时也一边扣着大棉袄上的纽子,一边走出来,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问说“您是才看完了灯吗?后门大街今年的灯可比去年的多,我们是才逛完回来,您没去瞧瞧吗?”

玉娇龙来到窗下,向里边说:“是我,今日白天咱们在庙里见了面,我有几句话在那时没得空跟你们说,现在,你开开门吧!”屋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都惊愕住了。玉娇龙又隔窗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小但很急躁,说:“你开开门吧!我无恶意。”

玉娇龙并不言语,她轻快地走进了屋内,只觉得扑身的一阵暖气,小炉子很旺,蒸发出来一阵尿布的气味。蔡湘妹随着进屋把灯挑了挑,玉娇龙见屋中四壁洁白,粘着各种年画,还有朱红的“抬头见喜”“立春大吉”的春联;桌上有煮元宵的锅,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里边,睡着一个小娃娃。刘泰保是满面红光,蔡湘妹是温和地带着笑,玉娇龙看着人家的这个小家庭,倒觉得很好,亦羡亦妒。

又走了一些时,她就走到了花园大院。这里地旷人稀,天更宽,色更深青,上面嵌着的月轮显得更圆更大。刘泰保住的那所小房子,就像是个小摊似的摆在北首。玉娇龙来到这门前,就将长衣服脱了,搭在肩上,然后一耸身跳过了墙去,故意将声作大了些。北屋中的灯光昏昏,就听刘泰保在屋中发出,问道:“是谁?快说!”

当下刘泰保给倒茶,蔡湘妹拉着玉娇龙的手,请她在椅子上坐。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坐,我也不喝茶!”刘泰保又请安说:“今天在庙里我实在是一时高兴,就忘了形啦!并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来。事后,我见大家竟然给您让出了一条路,我也有点害怕了,我想您一定得恼了我们!”

玉娇龙走到鼓楼前,见那条后门大街的两旁还有点点的灯火、寥寥的游人,有的卖元宵的摊子还在高声吆喝。但走到鼓楼东,进了小巷,却又一切都沉寂了,一些小门破户全都紧紧地关着门。玉娇龙迤逦地行走脚步渐渐地加快了。

玉娇龙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过去,你们太逼迫我了,但我也有许多对不起你们之处,现在全不必提啦!总算我败于你们之手!”

门外树影萧疏,高坡上连一只狗也没有,她就贴着墙根去走。虽然这时天青如洗,月明如镜,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来的人,但都是观完了灯或是饮够了酒的疲倦醺醉的人,所以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蠕蠕的纤秀的影子是男还是女,更没人管她是个干什么的,尤其是没人会想到她即是玉娇龙,如今又飞出了深闺,半夜而出,做她的诡秘难测的事。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吓一跳,赶紧说:“玉小姐的这话我们哪当得起!早先,说实话,我实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风头,露一露脸,好找一碗饭。现在幸蒙铁小贝勒开恩,又叫我回去啦,一节还给我加了几两银子……”

直待到自鸣钟的短针已过了十一点,眼见就要敲打三更了,玉娇龙这才用钥匙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启开箱子翻了半天,才找出一条深蓝色的绸子夹裤和一件绿色绸子的小夹袄,可镶着红边;她的衣服只有这一身还瘦小、利落,并且在月色下还不太显。只是她此刻手中并无寸铁,但又想,没有兵刃自己照样能敌得过人,遂就不在意。她到床里急急忙忙地将衣服换上,外面又罩上一件浅蓝色的不太短的旗袍,换上了平底鞋。又待了一会儿,等着更夫将三更敲过,她就轻轻地开门出屋,脚下一点响声也不出,就偷偷地走到外院;然后趁着无人发觉,飞身上墙,由墙上跳到门外。

玉娇龙就打断了他的话,问说:“李慕白、俞秀莲现都住在哪里?我还想见一见他们,有几句话要说!”

此时虽然周围十分凄清,但她的心中却十分紧急。她将臂伸了伸,将腿踢了踢,觉得自己的身子还能用得。又在室中慢慢地打了一套拳,撩起了衣服,以手作式,又舞了一趟剑;觉着《九华拳剑全书》虽已尽失,可是书上大半的招数,已深深印在自己的脑中,并未忘记,她又不禁傲然自喜。

刘泰保跟蔡湘妹两人彼此望了一眼,全都有些发怔,蔡湘妹就说:“俞秀莲早就走啦,早回巨鹿县去了,难道您还不知道吗?那李慕白是……”

此时虽然壁间的自鸣钟才打了八下,但玉宅里外院全都十分寂静,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棂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外面微风拂动,不知触到什么东西上,刷刷作响。玉娇龙独自站在屋中,遥想着大街上不定是多么的热闹了,灯光不定是多么的繁华了!去年的今夜,是自己与母亲观灯的日子,也是罗小虎见着自己的日子,但现在呢?母亲已在灵柩之内长眠了,罗小虎也不知何往,人事真是变迁得快呀!

玉娇龙说:“你们也不必替李慕白隐瞒,我去找他,只是说几句话,并不想和他再争斗,因为我在他们的手下也早就认输啦!”说着又微微地叹气。

玉娇龙就又说:“把那开箱子的钥匙给我,你快睡去吧!”绣香又一惊,只好由身边把一串钥匙掏出来,放在小姐的手心上。她铺好了被,给铜盆中续了几块炭,将蜡烛剪了剪,又将热茶预备好了。玉娇龙又向她摆手,她只得怀着惊疑,慢慢地启帘退出了屋去,并轻轻地将门带上。

刘泰保又笑着说:“您别说啦!您的武艺堪称今世无敌,李慕白的武艺不过是徒负虚名……”说到这里,他吐了吐舌头,又停住了话,向窗外听了听,然后才说:“李慕白那位爷,完全学的是江南鹤的派头儿;小事儿他不管,闲气他不惹,女人他不斗,富贵荣华他不贪。铁贝勒爷把他供若上宾,最近把书房,就是当年藏青冥剑之屋,收拾得干净极了,让他大爷居住,然而他大爷常常三五日也不归。铁贝勒的意思是留他长住,将来给他谋取功名,也算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但他大爷不肯,住了这么几个月,见京中无事了,他还是要走,铁小贝勒也无法挽留。我们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劝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还是得快点去,不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啦!走后,他大爷闲云野鹤,到处云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这几日每逢晚饭后,绣香必要为小姐研上一小盘朱砂,展开黄纸,为的是小姐抄写金刚经,并且要在几上焚烧檀香一炉。但今日绣香刚要照例去预备,玉娇龙却摆手说:“今儿晚上我不想写了,你不必预备了!你睡觉去吧!”绣香听了,倒不由一阵发怔:这时还没到二更天呢,小姐就催着自己去睡,是什么原因呢?但她绝不敢问,就答应了一声,遂先去扫床铺被。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点了点头说:“好!明天就许找他去谈谈。”刚要转身出屋,却听刘泰保又说:“玉小姐留步!”玉娇龙倒不由得一怔,就见刘泰保去掀开炕布乱找。玉娇龙这时才看见他们的被窝里,原来藏着刀大概刚才自己初来时,他们一定是预备着拼斗,后来自己隔窗表示此来并无恶意,他们便把刀藏在被窝里才开门的。当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但也没有说什么。

此时玉娇龙的脸色依然一阵一阵地发白。刚才在东岳庙中之事,自己并不十分恨刘泰保夫妇,但是太可惊,那些人怎会一听说了自己,就全都惊慌着让路?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声竟闹得如此之大,连妇人孺子全都知晓了?这样,即使我深自韬晦,但万一将来京城中若再出什么大事,譬如像三年前禁宫盗珠之事,那纵不是我做的,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我有口也难分辩;我家中的人想脱祸,届时也恐怕不能够幸免……咳,我真不可再在这儿住着了!想到这里,她只是叹气。绣香在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见她的小姐这时已不甚伤悲,也不像怎样气愤,只是有点坐立不安似的,时时站着,翻着眼睛发呆。

刘泰保在炕席下摸索了半天,蔡湘妹全不知道他摸的是什么,结果见他摸出一张纸来。他就亲自递在玉娇龙的手里,笑嘻嘻地低声说:“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从铁府盗来了青冥剑,后来又派了个小叫花子送去了的那半张信。那时,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里啦,一年以来我把这半张信纸宝贝一样的存着。实说吧!我这小子实在是居心不善,留着这半张笔迹,为的是将来对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还肯光临到我家,可称得是光明磊落、大量宽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么小器啦!将这信奉还您,以表我从今以后再无与您作对之意!”

立时鞭子响了,车轮转动了;四周的人彼此议论,齐都惊惧,又让开了一条大道,看着玉娇龙的骡车向西走去。绣香害怕似的掀着车帘又向里说:“那媳妇不是早先在咱们门前走软绳的吗?”玉娇龙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赶车的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刘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驱车疾走,少时进了城,又一时就回到玉宅的门前。赶车的由车上取下了那个脚凳儿来,绣香就搀扶着小姐下车进内。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说:“你就别说啦!这么絮烦,人家小姐哪耐烦听呢?”

玉娇龙的脸可都气紫了,上了车,蔡湘妹还殷勤地说:“小姐,我一半天望看您去,您不是常在家吗?早先的那些事您可千万都别计较啦!又拉着绣香的手说:“这位大姐有工夫时找我玩去,我们还住在那儿,你问小姐,小姐她知道!”刘泰保又向车里解释,说:“小姐您可别在意,不这么着,您绝挤不出来。过去的事早已烟消雾散,您对待我们俩总是好处多,过错少,以后还得……”玉娇龙不等他说完,就自己放下了车帘,发怒地指挥赶车的快将车赶走。

刘泰保说:“不是!我得把话跟小姐表明啦,因为小姐不能常到咱们这儿来,今天见了面就许不能再见面。小姐的名头高、声气大,以后还难免有些江湖小,要在她老人家的太岁头上动土,到那时别又疑惑是我。我现在幸仗李慕白大爷的面子,贝勒爷又将我召回叫我教拳,从今我决定安分守己;你在家里抱孩子也少出门,这全得跟玉小姐说明了,不然,将来万一,倘或……”

也怪,不知是刘泰保的声音大还是玉娇龙的名声大,这么稠密拥挤的人群,居然让出一条很宽的道;两旁的人莫不仰脸抬头,直眼看着。刘泰保是开路的先锋,蔡湘妹是殿后的女将,就从这股大道上大摇大摆地将玉娇龙主仆送出了庙门。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把刘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笑着,望望玉娇龙,又望望她丈夫,说:“人家还不知道咱们两人统共才会几手儿吗?你放心,以后人家车受惊了,轿被撞了,绝不能找到咱们头上来!”

刘泰保也向玉娇龙递着笑容弯了弯腰,然后回身抡臂大喊一声:“诸位!让点路!识点相,睁点眼,看看这位小姐是谁?这是前任九门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你们敢挤?谁敢挤?快让路!”

玉娇龙听了她后边的那两句话,又不由脸色一变,但她急于要走,不愿多听他们絮烦,就将那半张信纸在灯上烧了,又握了握蔡湘妹的手,带着微笑说了声:“后会有期!”刘泰保赶紧说:“快送小姐!”蔡湘妹也说:“您请再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待会儿才睡觉啦!”这时孩子又在炕上呱呱啼哭,蔡湘妹便赶紧叫刘泰保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了院中,她要去开门,玉娇龙摆手,她只见玉娇龙身躯一拧,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便已跳过院墙走去。

玉娇龙觉出这男女二人的声音颇为厮熟,正在诧异,就见那两口子一边嚷嚷一边把人乱推着,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原来,来者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与他的媳妇蔡湘妹。玉娇龙不由得一下愕然,刘泰保也直了眼,那穿着一身红、拿着一股香的蔡湘妹却在人群里就屈腿儿请安,满脸带笑,像遇见了至亲似的,说:“玉小姐您也来啦?您一向好呀?我也短去望看您!”又皱皱眉说:“您府上太太故去啦,我们也没去行个人情,唉!真对不起!今儿就是您跟着这位大姐来的吗?您瞧有多么挤,有些个坏蛋是成心来这儿起哄!”又向她丈夫说:“你给哄哄闲人,把小姐送出去,小姐人家哪儿经得起这样乱挤呢?”

这时月轮已经转向西方,月光渐渐惨淡,寒风益紧,四下更为岑寂。玉娇龙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时即到了铁贝勒府前。这广大庄严的府门前,此刻也十分寂静,门前的一对玉狮,浴在月光里,远望着如同两堆云似的。玉娇龙就将长衣卷起来,紧系在身上;此时她的精神愈为振奋,行动更是小心,就耸身越进了府墙,然后又蹿上房去。

这时忽听得前面有妇人的尖锐声音,喊说:“哎哟!你们倒留神点儿人家的脚呀?赶鬼门关吗?挤什么呀?把庙都挤破啦!不挤就过不去今天这灯节了吗?”又听是男子的声音,说:“诸位借光!让堂客先过去……”又听别人发了闲话,那妇人却发起怒来了,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的什么话?你敢摸我的手?你没看看老太太我是谁?”又听那男子说:“算了算了!这人绝不是故意的,咱们也没得罪谁,他不能不认得我。朋友!让点路,这不是自己的家里……来!借光借光!大节下的何必惹气?挤死了人又得叫阎王爷费一本账!”

因为是元宵佳节,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聚赌,所以各院中的屋里多半有灯光,但是也没有人再顾到外边了。玉娇龙曾两次盗剑、一次还剑,共曾来此三回,所以这是她的熟地方。她躲避着月光,专寻着房影墙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

绣香搀着她,下了台阶,但一回到人群中,一挤起来,可又谁也不能够搀扶谁了。往外面去挤更不容易,因为对面的人比身后的人力量大,挤得玉娇龙真急躁,她真想一阵乱打,打出庙去。

少时玉娇龙就到了那西廊下,这里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剑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窗里却很昏黑,也许李慕白没在这里,但她却加倍的谨慎,其行轻如鹤鹭,其动敏似猿猴。来到廊下先蹲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站起身来,隔窗向屋里去听,却一点声儿也没有。她倒是很诧异。走到门前拿着拳脚的姿势,一手高举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门上的锁,但见并没有锁着,里边倒是另有一层门,可关闭得很严。

庙里的拥挤不下于庙外,但一上台阶,到了大殿前,这里的人却不太多了。玉娇龙在这香烟罄声之中,就虔诚地将香拈毕,将头叩完。她流着泪默祷,求神佛再给她父亲几年阳寿,并祝她母亲在地府平安,末了还私自忏悔她自学得武艺之后,在新疆沙漠、在土城、在荒山河畔、孤村古庙,所无意或不得已而杀人的罪愆。绣香搀扶她起来,说:“小姐!咱们回去吧!”玉娇龙拿一块青绸揉着眼睛,微点了点头。

她知晓屋中有人在睡觉,就更不敢做出一点响声。然而她是急于要跟李慕白会会,即使再打斗一番她也不怕,于是她用着极细的心,放着极大的胆,就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半截玉半截银的簪子去拨门。自然她做得极为小心,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但是门才拨开,她才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见屋里倒没有人,背后却有个人一拍她的肩,轻声说:“你来有什么事?”

好在这里的人虽彼此拥挤,几乎用不着自己迈腿走路,可是大家都是同一方向、同一目的,要进那庙门,所以挤了一会儿,不觉着就走进庙里来了。只听罄声嗡嗡,只见香烟弥漫,这东岳庙本供的是泰山之神,可是后边又供着十殿阎罗,所以这里的神又像是管辖着世人的生死。到这里来烧香的多一半是为家里的什么人求寿,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孙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还童儿;这只说的是烧香的人、有目的而来的人,至于那些没有目的的也不烧香的人,恐怕还要多两倍。

玉娇龙这一惊非同小可,疾忙闪身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原是手持青冥宝剑的李慕白。她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索性拼出去,抡手跳起来要夺李慕白的剑。李慕白却一脚向她踹来,就听咕咚咚一阵乱响屋里的门也给撞开了,玉娇龙整个被踹到屋里,坐在地下,并且撞翻了一张小桌。

其实玉娇龙是不怕挤的,前边、左边都是妇女,她应当容让;但右边的三个年轻男子,永远向她喷臭葱气,她可真觉得讨厌。她就把右边的胳臂肘儿弯起来,向那边去顶,顶完了一个再顶一个,顶得那三个人全都皱眉咧嘴,其中一个且喊着说:“我的肋骨快要折了!妈哟!”

她几乎叫了起来,赶紧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剑堵着屋门呢,她不敢往外去撞去跑,想要抄起个什么东西先拋出去;但见这时身旁起了一片光,原来李慕白已在自己滚进来时进屋来了,一手持剑,一手将灯点上。玉娇龙疾忙退到了墙角,双手抱起来一只花瓷的绣墩,想要拿这作兵器。

齐化门的关厢也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东岳庙就坐落在这条大街的东端路北。不只因今天是上元节,平日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进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庙门前且有集会,平日就比石桥镇的那个集会热闹得多今天的热闹更加了十几倍。人挤着人,不透风,车更是过不来,任凭赶车的拿着大宅门的势力腔调,大声喊着:“借光喂!让让路吧!哪儿来的这么许多人?喂!喂!”可是前面的人连整步儿都不迈,实在这时真是走不动玉娇龙只好叫车停住,绣香抱着香烛,两人下了车。一下车仿佛就掉在人粥里了,行动都不能由着自己,前后左右都是人头,玉娇龙的高高的两板头都有几次要被人挤掉。除非她这时忽然蹿上这些人的头顶,踏着人头,像在西瓜地里走着似的,跳进东岳门;但这是绝不可能,她只得被人挤着。前边是几个老太太,左边是两个小媳妇;右边是三个年轻的男子,都向着她扭脸,嘴里喷着臭葱气味;身后还不知是什么人,但觉得四周的压力都很大,喧哗之声震耳。绣香都要哭了,叫着:“哎哟!哎哟!挤死啦……小姐您可要留神!哎哟!你们可别挤我们的小姐呀……”可是她嚷嚷的这些话谁听得见呢?

李慕白却昂然站在灯旁,向她说:“玉娇龙你不要动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后,我便不愿使你难堪。青冥剑在我这里,铁贝勒也不愿再留它了,叫我后天带走;《九华拳剑全书》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来了。你我已没有再争斗的理由,今天你来,还有什么事?”

想到这里,一阵心痛如绞,又想,如何可以对得起罗小虎呢?他不能做官不是因他没出息,是因为真难!他早已洗手不干强盗了,但又无人不知半天云罗小虎是大盗。母亲临死之时,且谆谆嘱咐不可再接近他,然而他又多么可怜呢?玉娇龙柔肠迴转,不觉车已走出了齐化门。

玉娇龙放下了绣墩,却哭了,顿着脚,也不顾声音之大小,就急急地说:“我来找你就为的是这两件东西!青冥剑你给不给我,还不要紧;那书,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写的。没有我保存,那原书早就落在恶人的手里了!没我抄写……”又顿脚说:“我抄写那不容易!虽然我多半已经记熟了,可是还是得要回来我的书。今天你不将书还我,我们就再斗吧!我并不怕你!”

其实此际的玉娇龙,却又因为刚才绣香那两句话,心底滋出来悲痛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晚间随母亲在绸缎庄的楼上观灯。那时满街的灯彩,火树银花,并没想到罗小虎就杂在楼下的人群里,所以自己也很快乐。母亲就说到京城热闹,比新疆好得多;但自己却摇头,说是新疆好,很想念新疆。那时自己实在是希望罗小虎能够得个出身,博个功名,自己好与他结为夫妇,并没想到今日……

李慕白却摆手说:“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来了,于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损。你抄写的书当然要给你。连这口宝剑,假使你是个明义气、晓道理,真正的行侠仗义、助弱扶危的人,我还可以送给你。但拿以往的事来说,你实与盗贼无异,我不能给你利器,助你去横行!”

车咕隆隆地走着,因为街上的人太多,车也无法走得快。绣香的话也没引起小姐的喜欢来,她只得把车帘又掩好了,但两旁的繁华景象却令她目无余暇,她也顾不得她的小姐对此良辰美景、绮市华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

玉娇龙流着眼泪,愤愤地想了半天,忽然她叹了一口气,就说:“我知道你厉害,我在你跟前认输就是,以后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横行了但是你要那两部一样的书有什么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还给我吧我就走!”

绣香是在车帘外跨着车辕坐着,忽然她回身撩了撩车帘,向里边笑着说:“小姐!您瞧这街上有多么热闹呀?到底还是北京。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哪儿也没有北京好!”说完了话,抬眼瞧着她的小姐,希望小姐能够笑一笑;但玉娇龙只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虽未发愁,可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李慕白未料到玉娇龙会认起输来了,看她此时颓唐懦弱的态度,与早先那种倔强、骄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誊写的那书,并无奢望,心里便也有些活动。他就放下了宝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昂起头来,说:“以你过去杀人放火的行为,我不信你能够长久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绝住不长,早晚你还是要去为非作歹的!”

这天是个很晴和的日子,街上还留存着残雪,但没有什么风,天气是已有点春意了。繁华的后门大街跟东四牌楼,游人拥挤,市声嘈杂;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来到这里,也得对尘世的名利荣华发生些羡慕。玉娇龙在车上隔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勇力和胆气,还可以找到愉快、安慰,还能够跟别人争一争、比一比,甚至于斗一斗。总之,她突然因此动了尘念,增加了生气,恢复了骄傲,振作起来雄心。

玉娇龙忽然就扬起脸来,忿然地说:“你不信又当怎样?你不是我的师傅,又不是我的亲族,你凭什么要永远管辖着我呢?”

又过了两三日,这天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玉宅里依旧很是凄清;可是外边,大街上却是加倍的热闹。今天玉娇龙要到东岳庙为父亲求寿,所以仆人们已将香烛办好,歇了好多天的赶车的也把车套出去了;青布的车围子,还表示出是穿着孝。玉娇龙虽然梳着两板头,可是满头的白玉首饰,插着两三枝素花,脸上只擦着粉,并未擦胭脂;穿的是一条青绒蓝镶缎边儿的乳羊皮袍,同样颜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镯、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鞋也是纯青色的。这样素净俏丽的一位少妇,简直是罕见。她不叫别人跟随,只带着跟她穿着一样的衣裳但是梳着辫子的绣香出了门,鸦雀无声的,放下了车帘,就往东岳庙去了。

李慕白说:“因为你的武艺全是自书中学来的。书是九华老人所传,我盟伯江南鹤所写,后来被哑侠不慎遗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恶,便如同是我九华山上的人作恶一样,这次我将书收回,也是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艺虽然精熟,但真正的书中奥妙你还并未得到,倘若给了你书,你的恶性仍然不改,再将书中的奥妙得到,就越发难制了!”

玉娇龙,这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视为一个可怕的东西,大家猜疑着她,就像是个迷人的女鬼、美丽的毒蛇。连她的兄嫂,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见了她的面就想立时能够躲开才好。她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自觉得在家里、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往外去,可又往哪边去呀?《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宝剑、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赤手空拳揣着一颗受伤的心,可往哪里去呢?何况父亲又正病着,母亲还没有安葬,她的精神更为颓唐。

玉娇龙说:“你说我恶我就不服,干脆你就说,你是怕我将书中的武艺再学几年,本领将你迈过去罢了!”

她这样一说,理由也是相当地充足,玉宅就以此回复了鲁宅。鲁宅当然也无话可说,但是鲁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残废的鲁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娇龙回去。因为过去的事已使他们胆战心寒,都知道玉娇龙不但自己会武艺,她还有许多朋友都是飞檐走壁、鬼没神出;尤其是罗小虎——她的情人,简直无法对付,所以谁把她娶到家里谁就要倒霉。

李慕白说:“我要将这两部书都送到江南鹤之处,他现在在江南九华山上。如果将来你确已改过,我想他必能将书送还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娇龙只是冷笑不语,李慕白便转过脸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说:“快走吧!”

玉娇龙对于大家劝她回婆家的事并不反对,可是她说:“我在娘家住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是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时就回去。”

玉娇龙咬着牙,发着恨,往门外去走,同时她却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剑。蓦然她就蹿将过去,刚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将剑高举起来;她跳到桌上又用脚去踢,狠狠地说:“还我!”李慕白将剑身平击在她的脚上,她立足不住,摔下桌来。她虽没有倒下,那盏灯烛却掉在地下,火焰突突的腾起。

玉大少爷立时就认为这件事情办不到。鲁家虽然不在乎,休了儿媳妇,免去了若干麻烦,并且鲁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点,他仍然能娶名门之女;可是玉家的脸面太难看,家中有被退之女,于子弟们的前程都有妨碍,所以向来人答应设法劝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鲁家拜托的这个人走后玉宅的大少爷、二少爷就互相商量,当然两位少奶奶也参加讨论,结果就是由两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劝解。

李慕白发怒说:“快走!不然我要用剑伤你了!”玉娇龙却嘿嘿一声冷笑,说:“将来再会面吧!无论你将来到哪里去,无论有多少人锁着我,困着我,我要得不回我的书,取不回这口剑,我誓不为人!”李慕白厉声说:“你若再怙恶不改,我剑下绝不饶你!”玉娇龙又一声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没追她出来。

在凄凉情景之中就把新年过了,玉大人的病势益形危殆。玉娇龙于十五灯节的那一天,要赴东岳庙烧香为父亲求寿。但,才过了初十,鲁宅托来一位亲戚见玉大少爷,话虽未说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来,就是说:“两家的亲戚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鲁家少爷的病是也不见好,这里的姑奶奶又不回那里去了,两下这样分离着也不像话,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许多闲言闲语。假若这里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断了关系;鲁家把嫁妆退回,这里把定礼拿出,那么,也不能算是鲁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后新亲虽断,老亲的关系可还仍在,依旧常来往着。”

铁府中夜深院大,护院的仆人们除了聚在前院赌钱的,就是酒醉了的和回家去了的,连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娇龙踏着房瓦到了府外,竟无人察觉。她向西走去,来的时候是一股勇气,及至败在李慕白的手里她是伤感灰心;后来夺剑,她是又想趁李慕白的一时疏忽,图自己的侥幸但也没有成功。这时候她是伤感、气愤交杂在一起,她恨李慕白是当世的奇侠,但对她竟毫不客气,而且看她不起,这个仇将来非报不可,这口气将来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从学会了武艺,空负一身本领,但所得到是什么?得到的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母死家败、骨肉乖离、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伤悲起来。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并引起她的悲伤和愧恨,她想: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不可叫父亲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医书,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良心的责罚,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只有依赖神明。她开始动起笔墨,每天要写一篇金刚经;并且许下心愿,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顶妙峰山去进香朝顶,舍身跳崖。

在淡淡月色、呼呼寒风之下,她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飘飘荡荡地走回到家里。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坟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没有人察觉。她一头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阵,然后记起来门还没有关,就坐起身来,取火将蜡烛点着,过去关闭了屋门;一回身,对着那后窗户又发了半天怔。她叹息了一声,重进到里屋,拨了拨炭盆,见灰里还埋着两块红炭,她就又续上了两块新炭,屋子又渐渐暖起来。她坐在椅子上,手拿铜筷箸拨着炭灰这时壁上的自鸣钟虽都已交到了三点,她却还不困乏,思前想后,一阵悲一阵气,有时落泪,有时又自发冷笑。过了许多时,她忽然啪的一拍桌子心中决定了主意,这才更换了寝衣去睡。

斯时,父亲玉大人病势又重,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别人他都不骂,他只骂高云雁,仿佛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除了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有点胡子、走路迈方步、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别人全不知道他骂谁啦;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说他娶过一个老婆碧眼狐狸,是个女贼,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是骂上了他啦,一天至少要骂十遍,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仆人们都瞒着他,只说:“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由次日起,玉娇龙的态度又骤变,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绣香之外,谁也看不出来。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忧愁,也不再落泪,但脸儿却永远沉着脸色如冰雪一般,眼神如寒星一样。金刚经她已不再抄写了,她却命人买来了顶上等的白绫,钉了个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写极小的字,画很精细的抡拳舞剑的小人。有时画着画着她忽然停住了笔,仿佛是想不起来了,就立刻离开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袖子,以笔作剑,在屋中舞练一会儿;练完了又呆呆地细细地想,然后才接着再往下去画,有时能画到深夜还不休息。

但一这样想念起来罗小虎,她就会想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仿佛又听到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嘱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那意思就是不叫女儿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而改嫁大盗,更是忤逆、狂谬的幻想。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形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炉灰掩埋不了她的长恨。

她又命绣香出去买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绣香整天的在套间屋里给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全是短的瘦的,而且不用什么漂亮颜色的里子,也不镶花边;鞋也做平底的,而且底儿都要用极软的绒布,做完了一双一件,她就秘密地收起来。有旁人要问绣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么活计,她也不许绣香实说。因此,绣香终日提心吊胆,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事。但是玉娇龙毫无表示,也不像心里存着什么着急的事情似的,并且对于绣香的情谊更好,把她的很新的花缎衣裳、很值钱的首饰全都赏给了绣香。但她却渐渐干涉起家务来了,出入的大宗银钱,时常要由她经手。绣香曾亲眼看见她克扣下许多银钱,全都私藏起来,并且将宅中几件贵重细软的东西,也全都收起。

过了些日,就到了岁暮。去年此时,是她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家门的名誉为重,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可给母亲添病,令父亲着急;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但不料罗小虎又来了!“罗小虎呀……”她一想起来罗小虎,就已不再是气愤,而是一种悲哀。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又不能不忆起草原、沙漠、古庙和他那舍身仗义、持刀焚契、爽快而谈、慷慨而去的往事,并且牵挂他那渺无下落的雄躯和失意飘零的身世。

有一天晚上,玉娇龙又叫绣香早睡觉。这是个沉沉的黑夜,绣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做怪事,所以很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套间里睡不着觉,便乍着胆,于深夜三更以后,到小姐的屋里去偷偷地看了看。原来床上拋着换下的衣服,屋中空洞无人,门也虚掩着,她们的小姐却不知哪里去了;绣香吓得几乎叫了出来,浑身哆嗦,心里极度的忧虑和惊惧。她门也不敢掩,回到套间,更不能睡了,就扒着门缝向外偷听。一夜门也没响,窗也没动,可是第二天早晨,玉娇龙照样由床上懒慵慵娇怯怯地起来,也不知昨夜是往哪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绣香也不敢问,更不敢向别人去说。

可是那刚儿混头混脑的又爬到椅子上站着,大声嚷嚷说:“我要学龙姑姑上房!我也会使飞镖!”绣香赶紧抱他下来,仆妇林妈吓得赶紧抱着蕙子就走了。玉娇龙却直着眼又发了半天怔,然后长叹一声。

就在这天下午,那早先在门前踏软绳,后来嫁了刘泰保的那个小媳妇忽然来了,还送来几包茶叶、点心等等的礼物。门房的仆人惊惊慌慌地来问绣香,说:“怎么办呢?是请进来呢?还是谢绝呢?那媳妇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定刘泰保又憋着什么坏!”

突然蕙子又问说:“龙姑姑,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伤了我的那个女贼,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一阵发紫,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才算把话岔开。

绣香也提心吊胆的,赶紧去向小姐请示,玉娇龙立时就说:“快请进来!”她仿佛很是欢迎的样子,并且精神突然振作起来。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这天仆妇林妈抱着她来了,还有吟絮拉着蕙子的四岁的弟弟刚儿,但吟絮却没敢进屋来,林妈说:“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看姑娘!”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姑姑,你在屋里净干吗?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娇龙惨然一笑,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

蔡湘妹袅袅娜娜、大大方方的走进来,仆人仆妇却都偷眼瞧看,偷着谈论,仿佛宅中来了个怪异的危险的人。绣香将蔡湘妹请到她小姐的房里。隔着门帘,蔡湘妹就笑着说道:“小姐在屋了吗?我来瞧您来啦!”绣香掀开帘子,玉娇龙往外迎了一迎,脸色非常和蔼,问说:“你好啊?”

她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红木的铺着厚棉垫的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着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灰,扇扇火,有时把几块炭搭成了个小房子似的,为叫它燃烧得更旺;有时又拿铜筷箸在灰上画,仿佛写字似的,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有时啪的一声铜筷箸飞了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上画的牡丹花心上,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一阵阵害怕。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但不再讲究。

蔡湘妹请了安,说:“上次在东岳庙遇见您,我没得工夫跟您多说话。今儿我买了一点礼物来瞧瞧您,找您来说会闲话,我知道您在家里也是怪闷得慌的。”玉娇龙笑着说:“谢谢你了,你何必还花钱?”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菊花百余株,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习练了。有一次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一抚它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这时绣香把蔡湘妹送来的那点礼物放在外屋,她叫仆妇拿来了开水,泡了一壶上好的茶,倒在两只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里,用银盘托着送进里间,却听蔡湘妹正对玉娇龙说:“昨天夜里您走后……”突然见绣香送进茶来,她立时把话咽下去,赶紧起身来接茶,又笑着说:“大姐别张罗我!”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充满了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绣香将茶敬完了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后赶紧避到外屋来就听身后蔡湘妹低声说话,又听玉娇龙说:“不要紧,我的事情不瞒她上次就是她随着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又听蔡湘妹说:“李慕白早就走了。”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在车上扒着车窗又向外投了一眼,只见彩云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而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两人又低声谈了半天,可又听玉娇龙叹着气说:“我在这里实在住不住了!我没有朋友,只得请你们夫妇帮我……过去,我伤了你的令尊,我真对不起你!”蔡湘妹却也声音悲惨地说:“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求您帮助的地方还多着呢!”再往下的话却声音极微,不能听得清楚了。绣香在外屋却又忧虑,晓得她的小姐是又要外走,但不知道带不带她,若带着她呢,她却真有些害怕;若不带着她呢,她可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姐。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门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但勃勃的雄心却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算完了吗?

当日蔡湘妹跟玉娇龙秘密地直谈了半日话,玉娇龙留她在这里用的晚饭。天黑了时,玉娇龙才叫人从外面雇来了车,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时候,玉娇龙送她两个大包裹,里边装的仿佛是些衣物,绣香却又惊异。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神龙似的一闪,她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穿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观众们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怕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当日,玉娇龙很早就就寝了,但阖宅的人,只要是知道刘泰保的媳妇、那个骂过这里老大人的女贼来过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入室,两三日内不定又会发生什么麻烦。可是蔡湘妹走后就没有再来,玉娇龙也很安静,十多日后,毫无事故发生。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官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官罩跟玉娇龙乘坐的白车还慢慢地才离开大门不远。

这期间,鲁宅又来接过少奶奶两次,玉娇龙还是说暂不回去,鲁宅的人也不勉强她,只派了两个仆妇来这儿帮助伺候。同时,在新疆的玉娇龙的母舅瑞大人来京,一来是参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礼,二来是送次女玉润小姐来京就亲。瑞二小姐给的是福公爷家的大少爷;至于玉润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已于去年春间,与玉娇龙差不多同时出的阁,给的是新疆巡抚的公子。玉清过门以后很好,听说如今已有喜了,并且带来了致候玉娇龙的信,还说盼玉娇龙将来有机会时,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娇龙看了信却不禁感慨,觉着别人都比自己强!她因为穿着孝,所以表妹的婚礼也没有参加。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来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是开道的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又过了些日子,她母亲玉太太的灵柩就在祖茔安葬。这一天又在广缘寺开吊,玉娇龙又穿上了孝衣。亲友来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带着儿媳也来到了。因为这庙中有个后院子,里边的桃花已开,一些女宾吊祭完了,都走到那园中去观赏桃花,灵旁没有别的人,杨丽芳便找着了玉娇龙。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的气氛;是杠夫进院来了,用红绳子捆上棺材,好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玉娇龙连眼皮全不抬,头也不点。于是绣香便上前来搀扶,慢慢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听门外面又发出一片哭声,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她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悄悄地说:“上一次,我随我俞姑姑出外,遇见我的哥哥罗小虎了,他现住在京西五回岭三清庙中,我见过了他。走的时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诉您,说他将在那里长居。他如今十分颓靡不振,见了人,他连话也不爱说,他只希望将来能够再与您见上一面!”

玉娇龙是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发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样颜色。这些日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点泪水也没有。

玉娇龙听了,眼泪不禁纷纷乱落,虽然极力忍着,想不要在一个晚辈的媳妇面前露出形迹来,然而竟自忍不住心里难过。她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连头也没点;杨丽芳说完了话,也就走开了。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及幼小,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是威严显赫,没有这样过。他顿完了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当日玉太太安葬已毕,又过了几日,玉大人的病也渐愈了,所以玉娇龙在娘家住着仿佛已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了。瑞大人这次来京,带来的差官仆人共有十多个,其中有个差官是个汉人,姓萧,年纪很轻,差事当得很红,人也不错。他要在北京顺便娶一房妻子,就托人说了一个名叫浣春的大丫鬟。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吵嚷声,能够传到最深的院落。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今天他们诵的经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走似的。亲友也来了不少,也都坐立不安似的。

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了,但被玉娇龙听见了,她却说:“先别把浣春打发出去!咱们家里现在还少不了那么一个能管事的跟亲友们都熟的大丫鬟。我倒想把绣香聘出去,绣香跟我多年,这二次回来也是专为服侍我。过几天我要回鲁宅去,她既不能跟了我去,也不便再在这儿;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她也受不了乡间的清苦。既然那个差官的人不错,就由我做媒,把绣香嫁给他,让他把绣香带到新疆去吧!那里的生活绣香也很过得惯!”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并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又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绣香想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竟成了这样,倒不禁有些害怕。她轻轻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姑奶奶说出了这话,玉大少奶奶当然不敢不依,而且绣香也是惟小姐之命是听。不过,从此就要离开了小姐,而且不知小姐将来还要沦落于何等地步,绣香又忍不住伤心落泪。玉娇龙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谈了一夜,次日就决定了。过了两天,那位萧差官就将绣香接出宅去,玉娇龙当然送了很丰厚的妆奁。

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你服侍我睡吧!”

又过了几天,绣香随着她的夫婿来玉宅拜辞,因为日内就要随瑞大人回返新疆去了。奇怪的是玉娇龙与绣香离别之时,只是互相用眼波掠视并没有什么惜别的表现。从此玉娇龙就一个人在屋,有时是本宅里的仆妇伺候她,有时是鲁宅派来的仆妇伺候她,但送完了茶或饭,就得立时走开,她不许任何人在她的屋里多留一会儿。

绣香发着呆,摇头说:“没有啊!”

她的性情似乎是越发流于怪癖了,但是对于两位兄嫂和孩子们却是益加亲善,尤其关怀她父亲的病后之躯。虽然他们父女之间颇有误解,她愧对父亲,不敢和父亲见面,但是一切保养身体的药剂与食品,她全都亲自督促着仆人们去办理,并且时常叫侄女侄男们去到玉大人的屋里,替她给她的父亲承欢、慰病、娱情。

玉娇龙摆手说:“不必细说啦,那点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

这时天气已渐暖,人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单薄,小燕子飞来了,春雨落了几场。后园中的海棠开过了一片白雪和红云,如今也成了满地落英,一树繁叶。天气暖洋洋的使人发倦,蜜蜂儿撞着窗户,嗡嗡的,像唱着催眠的歌。然而玉娇龙的精神却益加兴奋,时时地像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绣香拿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付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这一天,忽然她家门首,那久已断了车踪马迹的高坡上,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穿着长袍坎肩,拿着个三角形的黄绸小旗子,杆子可很长,上绣“朝顶进香”四个黑字。身后有八个穿着黑边粗布大坎肩的人,每个人负着一只缸盖大的铜家伙,像锣又不是锣,像盆又比盆浅;来到玉宅的门前,就用木锤子将这八个铜家伙,铛铛铛铛乱敲一阵。大门前是立时热闹了,拿小旗的人进去领了钱,然后在大门旁贴了一张很长的黄纸布告,就走去了。这张黄纸的布告是刻板印的,上边还印着“金顶妙峰山碧霞元君庙”,画得很粗劣,下面就写着“信士弟子某某,虔诚朝顶进香,特捐香资多少两”等等的话,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举。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说完了恐怕她小姐立时就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她的头上,但玉娇龙只重复地问了一句:“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妙峰山在京西,距城不过数十里,山很高,据说由下面到山顶共合就有四十里;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庙,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为“娘娘”。每年春季,顺天府京师各县的人,齐往朝山进香,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是为父母的病许愿、还愿。庙会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会期。在事前就有人组织什么灯油会、香烛会,都是为届时贡献在庙里。还有集了资,届时在山上搭席棚,施粥舍馒头,并预备宿处,以利朝山众香客的。如今来到玉宅门前募捐的,就是这一种人。往年玉大人做着九门提督,威风赫赫,门禁森严,他们都不敢来;如今可来了,捐了四十两银子走了,并闻说这宅里的姑奶奶届时也要亲自朝山,为老大人还愿。

“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您,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可是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什么怕再出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峰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忧虑。其实妙峰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股香并不至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是要跳崖。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原来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被他取去,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我们怕他有点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

妙峰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女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了神明;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所以两位知府和夫人们便劝阻他们的胞妹,鲁宅听了这信儿也派人来拦阻,但玉娇龙却意已坚决,并说:“只要心诚,必有神灵保佑,不会摔死的,你们就都放心吧!”

绣香又说:“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又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不叫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您,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转眼四月初一到了,一清早,玉娇龙便带着本宅的两个丫鬟、一个男仆和鲁宅的两个仆妇,共乘骡车三辆,前往妙峰山;但临出门上车之时,她不禁落了几点眼泪。她们的车马出了德胜门,就往西北,直奔妙峰山。

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说:“咳!咳!”急叹了几口气。

妙峰山从今天起就热闹起来了,因为那些善男信女都讲究抢先烧香,尤其是传说烧第一股香最好。可是第一股香连庙里的老道都烧不着,那平日久闭的殿门到今天一敞开,香炉里早就有香在焚烧着了。据说,历年来抢这第一股香烧的人,都是那种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他们那种生活尤其要求顺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别人烧的,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

绣香说:“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拳剑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磨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

今年他的兴头比往年都大,因为他现在又是铁贝勒府的教拳老师啦。去年虽然连仆连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头,使他在京城中的“字号”更叫得响了,“人物”更站得起来了,朋友也更结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添了一个小宝宝;在外边呢,他们夫妇又结识了个秘密的朋友,就是昔为冤家今为莫逆的玉小姐。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疾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刘泰保是在上月二十八来到的妙峰山,他是全家来此烧香。他是骑着一匹胭脂色的健马,鞍韂皆新,不知他是怎么发了一笔财,竟能买得起这么一匹上等的马。蔡湘妹是坐着骡车,在车里抱着孩子,另外还有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鲨鱼皮鞘上嵌着崭新的铜活、剑柄上有青丝穗子的宝剑。他们来到这里之时,还没有开山哩,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无人对他加以注意。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您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刘泰保就带着妻子到了山后一个村落里,这村落在一个三岔口的中间,位在山中,而交通却极便利,地名叫作“三瞪眼”。这里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秃头鹰的丈母娘。他们来到这里,马就喂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着,仿佛等待着什么事情似的,刘泰保却上山去了。他有几个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馒头,棚里有十几个人尽义务做招待,供着佛,还在棚前贴着捐钱的“信士弟子”的名单,第一名便是他他在半夜里,到山顶庙中施展早先在玉宅、鲁宅使用的本领,烧了头一股香,跑出来一声也不语,穿着青洋绉的长衫在山底下转。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它啦!就是首饰匣,难道现在你没带回吗?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朝阳渐起,香客渐多,大家见面无论认识不认识,都拱手说:“虔诚!”“您虔诚!”没有一个瞪眼吵架的。这时大家都是善人,地上掉了一块金子也绝没有人肯拾。茶棚里的人也都高声吆喝:“喂!歇歇来!”无论是谁,进去可以尽量大吃大喝,临完了道声“虔诚”就走。

绣香却现出来一种惊慌的神色,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嚅嚅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赶紧回来告诉小姐;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您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山下有本地的农妇、村女、小孩售卖桃木拐杖,麦梗儿染了颜色编制的扇子、帽子、篮子和种种玩意儿。有坐在路旁专管缝衣裳钉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了,随处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了不必给钱,只道声“虔诚”完事,因为这些人也都是出于“愿心”。还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身穿红色罪衣,披枷带锁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个头,直叩到山顶,这也如同跳涧一样的是为还愿。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就翻过来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四下看了看,蓦然坐起身来,低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我就是走了,你也应当在那儿住着;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又瞪着眼悄声问:“我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没有?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不到晌午,香会就来了。先来的是“秧歌”,十几个人都踏着高跷,赶情真好。刘泰保直伸大拇指头,并向一个高跷上的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拿着一块花手绢直扭的人,喊了声:“好啊!就是他好啊!”这人黑脸上擦着粉,秃头上戴首饰,原来正是秃头鹰,刘泰保一叫好儿,他在高跷上更是扭得厉害了;只瞧后影,别瞧前面,他倒真像个风骚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儿。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比柳河村祝家小屋里的那盏油灯还要昏暗,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是归西去啦,可是您还年轻,以后您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您出外,您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接着又来了两档子“开路”,是七八个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样,勾着花脸,耍的是哗啦啦在光脊梁上乱滚,飞起来又接住的钢叉;有锣鼓助威,十分的热闹。这耍叉的人里就有花牛儿李成,刘泰保也喊着说:“不错呀!留神叉着了脖子!”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说:“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没有那些事!”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她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插关,然后慢慢回到了里屋。

又待了会儿,耍“钟幡”的来了,这个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系着铃铛无数,但耍的人讲究扔起幡来拿脑袋接住,并且不准用手扶。歪头彭九就是这个会上的,他的头歪,可是顶着幡却最准最周正,刘泰保又捧了一会儿场。再接着是“花坛”,就是拿脑袋顶绍兴酒坛;“双石头”,就是练石锁;还有舞“仙人担”,拿大磨盘压人,人上还站着人。更有“旱船”“小车会”“跨鼓”“莲花落”和专耍贫嘴的“杠箱官”。这些也多半是由各乡农民、五城弟子、街头流氓所组合而成,几乎没有人不认得刘泰保。刘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几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诚”也不计其数。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钱妈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是绣香,她就叹着气,说:“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唉,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又待了一会儿,“五虎棍”来了,这是扮成赵匡胤棍棒斗五虎的故事,在锣鼓声中,大家拿着棍子乱打,刘泰保也在里头认识不少的熟人。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向姑奶奶说了已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往耳里去听过,随便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的悲痛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又过了些时,忽然大家喊着:“少林棍来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枪、钩镖剑棍、流星锤等等家伙,练的人都是南城的镖头,当然刘泰保在这里的朋友更多了。大家道个“虔诚”之后,就有人来请他练一手儿。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伺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姑奶奶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而这时她哭得更厉害。钱妈在旁忍不住地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姑奶奶您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您要是好好的,往开了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够瞑目,魂灵也得永远念记着家里。您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您还不晓得这点道理吗?”

刘泰保本来看着技痒,于是就脱去了青洋绉的大褂、青洋绉的短衫,光着健壮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一朵莲花,只穿着青洋绉肥腿的裤子,系着青洋绉的汗巾、青洋绉的腿带,下面可蹬着一双白缎子帮儿的“抓地虎”靴子。在锵锵的刀枪声中,咚咚铛铛的锣鼓急奏中,他一手拿流星锤,一手拿单刀,练了一通三义刀夹流星单锤赶月、快刀刮风、水里摸鱼、天空捉雁,外带就地十八滚,四面的彩声如雷声一般喝了起来。

夜深,玉娇龙仍在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有着活板,早先在其中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拳剑全书》的木榻,叫她看了,都一阵阵的刺心。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意即是“忆”,“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静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躺在床上,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刘泰保是出尽了风头,东边练练,西边走走,北边道声“虔诚”,南边又找人开开玩笑,他像是千万香客之中最忙的一个人。但到了下午,他突然看见由东边来了三辆骡车,他的脸色就立刻一变,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又过些时,许多熟人找他,却不知道刘泰保混到哪儿去了,他已然没有了踪影。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直到晚间“送圣”,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如德大奶奶、杨丽芳和邱少奶奶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半句话也不出口。

这时三辆车已来到山下,离着山口还很远就停住了,因为山口这边的人太拥挤,车过不来。头一辆车有个跨车辕的男仆,下来在前面开道,口里和气地嚷嚷着说:“诸位虔诚!借借光!让我们过去!”随后车里又下来两个仆妇。后面的车上是下来两个丫鬟,全都是二十上下,穿的衣裳虽然素,可是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闲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热闹的种种香会,而来看她们了。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有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就见这两个丫鬟打开中间那辆车的纱帘,由里面搀着一位旗装的少妇下来。这位少妇不过十八九岁,身材细高而窈窕,如临风杨柳,傍水翠竹,是那么婷婷可爱。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绸子袷袍,镶着彩绣的宽边,如绛树,如绮云;下穿薄底的雪青缎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帮上用金丝缀成的“凤穿牡丹”,闪烁地发着光亮。头上并没戴着两板头,只挽着旗髻,乌云高堆,上戴着珍珠宝玉的首饰。鬓边斜插着一只雪青色的绒凤,凤翅和凤口里衔着的垂穗,全是用许多极细小的珠子所串成,头一动就闪闪发光。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城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会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不敢再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样走的,她一句话也不肯对人说。

这位少妇的瓜子脸儿有点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显俊俏。高鼻梁,显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入于偏狭;两条柳叶形的细眉,是告诉人们她天资聪明。两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凝滞着不爱流动,且时时用细长的睫毛遮覆着,这是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娴雅,而又似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忧郁。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少奶奶说好了,玉大少奶奶允许她回来,她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是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都晓得了。

下了车来,仆妇丫鬟搀着她慢慢地走着,还有仆妇在后面提着包袱里边装的是顶上的香烛。这时两旁锣鼓喧阗,人声嘈杂,香会一班跟着一班的过去了。踏高跷的“丑锣”“俊锣”“老坐子”“渔婆”和莲花落会上的“老妈上京”,那几个莽汉子所扮成的“小娘儿们”正在卖俏,然而谁爱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枪也没有人理啦!无数人的目光齐集于一处有的说:“啊!这是哪个府里的?真赛过天仙呀!”有的人在东岳庙里听刘泰保介绍过,就说:“妈呀!这是大名赫赫的玉娇龙呀!”

邱少奶奶低声告诉丽芳,说:“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可是绣香在祝家等她小姐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找到祝家去了,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才知道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这是前天的事情。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有人道出玉娇龙的名字后,于是万头攒动,接踵摩肩,有许多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也全都争着看,就仿佛看见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那么新奇,且含着些惊讶。鲁宅随来的那两个仆妇都被人看得有点害怕了,但玉娇龙却连眼皮儿也不抬,慢慢地上了山。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又回身,杨丽芳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吗?”

山上怪石嶙峋,树木繁茂,虽然香客众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见的鸟儿早已逃逸无踪。但黄莺和麻雀犹在树荫深处婉转地歌唱,嘀溜溜地密语;燕子还超出人群,在如洗一般的晴空中飞翔。山道旁生着密密的青草,开着惹人怜爱的娇艳野花。清风吹来阵阵的草香,好像到了边塞草原的地带。而石头缝儿里涓涓流下来的泉水,像眼泪似的,流下来就随着石隙汇成了一道小河,碧清如玉,滚动着,发出潺潺的声音,泻于深涧之下。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脸一红,点点头说:“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儿说:“我是昨天才回来的。”邱少奶奶又问:“俞秀莲也回来了吗?”杨丽芳说:“没有!俞姑姑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上面茶棚里也敲着磬,有人高唱着说道:“进来歇歇吧!您虔诚哩……”但一瞧见玉娇龙由下面来了,也都喝声中止,把眼直了。许多山轿过来争着让座,玉娇龙也都一概拒绝,她是为父还愿而来的,所以不能乘轿朝顶。步行她不怕艰难,因为她不是没有行过山路。

忽然,邱少奶奶来到了,在灵前行过了礼,也去见了玉娇龙。然后又来到女客的屋里,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鲁宅跟来的两个仆妇全都是小脚,每人虽都买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上走着还都觉非常吃力;她们越走越喘,又因身后跟着许多人,都像舍不得离开她们似的,所以她们是气恼极了。可是因为是随着少奶奶出来的,少奶奶又是这么一位可怕的少奶奶,她们便不敢发半句怨言,何况上头还有“娘娘”呢!来这儿朝山,要因为走不动了就抱怨,岂不是要被“娘娘”降灾吗?现在她们就是走得动也得走,走不动也得走。只是她们向下看着山涧有点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愿,不避艰险,往下一跳;纵使“娘娘”能够保佑,摔不死,可是她们也没法给拉上来了,那才坑了她们呢!两个玉宅的丫鬟跟那男仆都是大脚,人家倒都不觉得累。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点歪斜,行动更是艰难,简直没人搀架着他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悄悄地谈论,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不过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要不是她,两家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玉小姐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叫她伤心所致吗?”

往上走了多时,过了一岭又是一岭。山风渐冷,夕阳在山后如同一只血红的大火球,群鸦惊飞,红霞纷落,各茶棚里已点上了灯了。虔诚的香客都讲究连夜朝顶,平常这座山,即使白昼也是没有什么人行,可是现在竟如不夜城,是个通宵的山市。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乐器也开始响了,还有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再次则换了一番高昂激楚之声。杨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窗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又回到那支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眼看天快黑了,那男仆征得姑奶奶的同意,这才找地方去投宿,预备天明时再朝顶上香,好在离着山顶也没多远了。这个男仆对于妙峰山的路径当然很熟,在许多茶棚里也有熟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远,就来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棚里悬着十多只宫灯,设备得极为款式;在这里做招待的人也都是长袍青坎肩,是很规矩的人;当中供着佛桌,两旁插着黄旗子,都写着是“铁贝勒府”。

绣香常伴着她,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亲友中的女眷纷纷地出入杨丽芳在这里又是个小辈数,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能够说出,心里头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就被仆妇请到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多半是梳着素头,穿着孝衣,喝着茶抽着烟,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了一些寒暄的话,杨丽芳是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是铁府特设的,派一个侍卫和几个仆人在这里经管,专为接待本府眷属朝山在此休息。但本府中的眷属得过两天才能来呢,这又是善事到此讲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来这儿道声“虔诚”,也得照样竭诚招待。不过有“铁府”的贵族气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贪便宜的来这儿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饭,吃两个飞箩白面的馒头,拱拱手就走,不敢多留。可是这里棚中还设着暖棚,暖棚又分出来男女座位,里边物器俱全,山风儿一点儿也吹不到,已有几位官眷早就来到这里歇息了。

德大奶奶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玉宅这仆人上前一道“虔诚”,随着就把姑奶奶往里请。棚里的人一看见来了官眷,本来就更得恭敬,及至一听说来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鲁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们府里两次盗剑之人,谁不惊讶呢?一齐说:“请请!请到堂上棚里!”但不禁声音全有点发颤,眼睛都不敢顺着灯光去瞧那姗姗走来的一条儿雪青颜色,可是眼珠儿都发了直啦。

这玉娇龙,芳颜苍白、瘦削,可倒显出出眼睛是更大了;她一手放在红木的炕桌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绸子擦眼睛。德大奶奶同杨丽芳跟跪在褥垫上的两位奶奶,说了半天话,安慰了半天,玉娇龙依然不站起来,依然连眼皮都不抬。倒是绣香过去,低声说:“德宅太太、奶奶来啦,您见见吧!”玉娇龙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

玉娇龙一看见这是铁府所设的茶棚,她就有点心里不痛快。一进了堂客的暖棚,却又见这里有三四位贵族的太太正在闲谈,旁边还全有仆妇丫鬟在伺候;并且有位四十多岁的身穿紫色绸袍、托着水烟袋的太太惊讶地向她笑着说:“啊!鲁少奶奶!您怎么也来啦?”接着又问候了一大遍府里的这个好,那个好。玉娇龙不得不依照辈数的尊卑来上前行礼并且赔笑答话。

她们婆媳随同绣香进到白布幔帐里,这是三间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边的里间是孝子宝恩、宝泽和孙男等在那里跪灵;右边里间却是女眷,有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孙女们,那受伤的蕙子却因伤转病,情形危殆,没在这屋里。在炕头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人见了人来也不知道起立。她是梳着少妇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头上戴的是白银簪子、白银耳坠,并戴着一个孝箍儿;按照她穿的孝来看,就知道是亡人的亲女,本宅的姑奶奶了。

原来这位是展公爷的太太,跟玉娇龙的娘家没有多大来往,但却是她婆家鲁太太的好朋友,玉娇龙叫她展三婶儿。这位太太向来是信佛的当下见了玉娇龙也来此烧香,她是特别地喜欢;及至听说玉娇龙要为父还愿,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赞成。她就说:“跳吧!只要到时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灵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轻时就跳过,是真的,那时她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就觉着身子被云托着,忽忽悠悠的把她送走了。她睁眼一看,原来回到家里啦,连皮肉儿也没伤着。从那回,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辈子没灾没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时候真跟个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啦!”

杨丽芳随同婆母在灵前奠过了酒,行过了礼,就有穿着孝衣的女仆来搀扶她们。搀杨丽芳的是一个丫鬟,倒把杨丽芳吓了一跳!因为这丫鬟她认得,这正是所传随同玉娇龙外出,假作玉娇龙的太太的那个绣香。她不由得心说:她怎么回来啦?绣香却带点笑说:“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您请到屋里歇着吧!”德大奶奶瞧见她,神色也有些惊疑。

她又说:“顶上的娘娘可真灵!比方这座山,平日有的是豺狼虎豹,现在一个也没有啦!因为开庙的几天前,娘娘就派了灵官把那些东西全都赶走了,所以咱们在这儿处处有神灵保护,何况你又是个孝女呢?”

当下,苍凉的鼓声、哀婉的乐器声把她们送进了里院。里院搭着过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悬着蓝绒的幛子和白纸的挽联;这全是各位显官要员送来的,都用着“驾返瑶池”“福寿全归”等等的辞句。正中是灵台,有白布幔帐掩着,楠木棺椁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银五供等等。素烛高烧,香烟缭绕,白布幔帐里却传出一阵阵震人心弦的哭声。

玉娇龙一听,对这件事居然有了同情的人,而且是位贵族的太太,婆家的亲友;她非常喜欢,就也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了。两个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是没有她们插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是展太太知道而且主张的。

到了玉宅大门前,就见高坡上搭有牌坊,飘着素白的绸子;门前停着素车白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里面咚咚打着鼓,悲哀地奏着管乐,显出来一种惨黯凄凉,与两三月前这里小姐出嫁时的景况完全不同了。杨丽芳被仆妇搀着下了车,随着婆母往门里走,对此情景,心里也不禁感到难过,并想:回头我应当怎样对玉娇龙说出我哥哥罗小虎所嘱托之事呢?

旁边几位太太也全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羡她的雍容曼美;听说了她要跳崖,可都又惊异,有的还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才知道她就是玉娇龙。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不必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谣言与事实谁不知道?所以又都暗中对她生出来鄙视,揣着疑心。展太太介绍之后,几位不得不点头,但谁也不跟她说话了。

次日午饭之后,她就跟着她婆母按照与玉宅老亲戚的关系,都穿着细布的孝衣;两把头虽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脸上只擦粉未染胭脂,就坐着家中的车,往玉宅去了。此时天气虽仍然很热,但一阵一阵的风儿吹来,已有点儿秋意了。

茶棚内有预备的很好的稀饭、馒头,还有展太太自己带来的素菜,请她在一起吃了。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在山石上的响声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高处的磬声散下却更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奋发。

德大奶奶又说:“今儿你在家里好好歇一天,明儿我带你到玉家去吊祭,叫亲友们也都见见你,你出外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弥过去了。”杨丽芳答应着,但是也并不休息,她换了衣服和佩饰,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当晚闺房灯畔,她又把在外报仇的详细情形,低声向她夫婿述说了一遍,文雄也颇喜他妻子的英勇。

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燃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叫仆妇丫鬟全都醒来,催着说:“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揉着困倦的眼睛,都说:“天还早吧?”可是棚外却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就说:“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德大奶奶却说:“幸亏你今天回来!不然明天就许叫人疑惑你这些日子是没在家。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家里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后天就发引,预定在德胜门外广缘寺停灵。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为你没跟着我,就有许多人向我问你。我说你病啦,在家里不能出来,别人还以为你有了喜。”杨丽芳的脸又一红。

展太太打了个哈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要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的,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可都慌了,一齐说:“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

杨丽芳在正定府她的姐姐家中住着,把小外甥抱着玩了几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说了,她便随着杨健堂又北返。路上几日,这日来到了彰仪门关厢,杨健堂先找了一家店房,叫丽芳进去歇着,他就骑马进城。过了些时,由镖店里雇来了车,把杨丽芳接进城去,送回到德家杨丽芳离家约半个月,如今一回来,是满身的风尘,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却很愉快;早先她时常凝结的两道纤秀的眉毛,此时也展开了。见了公婆,她便流下来感激的泪,说了说路上的事,但没把事情说得过于紧张、过于凄惨。偷眼又瞧瞧她的丈夫,露出来一点嫣然的笑容。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又叫茶棚的人端来热气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用了些,身上都又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拿起她的那枣木棍子。别了那几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的太太们,她们就还带着点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史胖子是手里永远有钱,可永远没有准定的归宿。猴儿手本来也是应当回北京,可是他又怕见李慕白,倒跟史胖子要好,于是他就决定跟着史胖子走。所以孙正礼、雷敬春往北;俞秀莲、杨健堂、杨丽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儿手反倒往西,因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许是带着猴儿手到他的老家去住了。如今,算是刀兵具息,仇恨全消,人轻马缓。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乱迸,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往顶上去走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的往前走。可是玉娇龙却也不用拄棍,她走得非常轻快,但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

现在只是雷敬春一人无处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没有着落,杨健堂就说:“我可以请你在全兴镖店做个镖头,孙兄弟先同他回京去吧!下月初旬我们必可在京会面。”于是大家在这客店里宿了一夜,次日就分别起身。

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两下会着了面,便找了一家客店歇下;俞秀莲述说了这两日在恶牛山、五回岭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后便决定今后各人的行止。俞秀莲是不想再回北京去了,想从此就南下回返巨鹿,杨丽芳却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莲就说:“如今你们父母的大仇已报,又认了一个哥哥,也应当去告诉你姐姐一声。那么请杨老师带着你,再往河南走一走。到了正定,咱们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杨老师带着你回京。”杨健堂也点头。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灵官殿,后即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香火之火光,钟磬之声,拥挤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是纷乱极了。好不容易她们才挤进了庙门但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只得在许多人的后头。玉娇龙跪倒叩了头。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没有地方插,随手就扔在大香炉里。

少时,众人用完了饭,俞秀莲还发给那小贼和妇人一些银钱,劝他们以后不要作恶,遂就一同乘马走去。他们到了房山县内,见一家店房里停着一只灵柩,原来那贺颂已因伤身死,灵停此处,赶车的往良乡报丧去了。他们又往东去,在路上便遇见了杨健堂、猴儿手和雷敬春,他们是由雷敬春带领着要往恶牛山去。

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香烟弥漫着比云还厚,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起来,丫鬟却觉得小姐的冷泪滴在了她们的手上。一时又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还咕噜咕噜的念经,她们只好等着。

史胖子说:“这你可泄了气啦!怎么念记上人家的鸭子了呢?大概也是跟你们老爷在道士庙里住了这些日,把你给馋的?得啦,你就抱走一只开开斋去吧!”花脸獾就很高兴地抱着一只鸭子走了。

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手里还拿着香,把她自己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幸亏鲁宅的两个仆妇上前用手去扑救,才只烧了一片皮毛,并未延及全身。香拋在地下,散了,倒有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展太太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花脸獾拿手摸摸他脸上的刀疤,就笑着说:“史老爷别开玩笑,正经我要问您的,那水池里的几只鸭子,有主人没有?”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宣起一片紫色的曙光。她们愈往下走天愈明,紫色的曙光也愈宣愈大,连东方的一片云都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但晨风却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去坠,更显得稠密。

史胖子笑着说:“你在这儿住好不好?这儿还有现成的媳妇!”说着一指那妇人,又指着花脸獾向妇人说:“他可真有钱!你别瞧他这样儿。”妇人也抬起头来,瞪了花脸獾一下。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齐都十分紧张,都用眼看着玉娇龙,都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脸色如雾一般的颜色、双眉愁锁的玉娇龙,却走到了一座悬崖之上面。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她以纤手弹泪,站立在那里回首说:“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哀惨而坚决,说完了话就再不回头。

花脸獾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没有办法!”他又到那三间屋里去看了看,出屋来笑着说:“不错呀!以后这屋子谁住呀?”

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声音颤抖着说:“少奶奶!别……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里不住地动。男仆却过来躬身哀求说:“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史胖子推了花脸獾一下,说:“你们那位老爷到现今还是不死心呀?”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低着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齐都惊得举起臂来,高喊着:“呀……”男仆要向前去揪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落在石上,她的雪青衣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俞秀莲在窗里说:“好吧!我们回到北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玉娇龙!”

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急得也要跳下去,说:“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嘱咐咱们,到时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花脸獾遂站在院中大声说:“我们老爷来托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见着玉娇龙,就把我们老爷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说一说;如果她能来,请她千万来一趟,再与我们老爷见上一面。反正我们老爷也说了,他将要在此住一辈子啦,永远也不想往别处去啦!就是过个十年八年,玉娇龙再来,我们老爷也一定还在这儿等着她。干脆的一句话吧!叫她别忘了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了!”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她仿佛倒不害怕了,打着闻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灵验都没有,哪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俞秀莲在厨房里说:“你就在窗外说吧!”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跟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这座山崖虽是最高的山崖,涧虽是最深的涧,现在涧里是云雾,但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涧水也不算多。向来没人到那里去,可是那里假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至摔死。

花脸獾摇头说:“不是!我们老爷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点事情托付。”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男仆却愁眉苦脸,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说:“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鲁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心里却不住地打鼓。

正说着,忽听短墙外一阵马蹄急响,孙正礼立时又瞪起了大眼,拋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拦住他说:“喂!喂!可别冒失!”蹄声停住了,由外面进来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脸獾。史胖子就笑着说:“你怎么又来啦?莫非你是想跟我们回北京去吗?”

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都争传此事。展太太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去了。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下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就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向玉、鲁两宅去报信,然后就找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找。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意儿更多,人更热闹了,但都没有这件事能够惹人听闻。

那个小贼自以为刚才他领路过山有功,早知道这几个人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大口地扒饭吃,并说:“以后我要再跟强盗混,就叫我脑门子上长疔!”史胖子说:“我们走后,这房子也空着,你就跟这老婆在这儿过日子好啦!”小贼说:“哎哟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岁,我不愿意再认个妈!再说这房子,谁爱来住谁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个大窟窿!”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的本身或尸体都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有的人就说:“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俞秀莲却说:“本来我们没有杀你的心,只要你以后别再跟那些盗贼在一块混就得了,老妈子我们也用不着!”说着,望着杨丽芳笑了一笑就一同进到厨房里去吃饭。

有个从妙峰山才回来的,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给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的呢!又有人说:“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

俞秀莲、杨丽芳、史胖子三人一同上了马,齐向罗小虎拱手,便一同挥鞭走去。他们过了山岭,回到那庐舍中,见孙正礼正跟那个被放了的小贼和那姓郭的妇人都在院中吃饭。那妇人也不像昨日那么泼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莲饶命,并说:“我愿意跟您去做个老妈子,只求您别杀我!”

刘泰保夫妇在妙峰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

俞秀莲见罗小虎的神态太是抑郁,史胖子这样跟他玩笑,恐怕他急躁起来;又兼杨丽芳见她的哥哥已成了这样,她也很是伤心,俞秀莲遂就说:“咱们走吧!现在的事情都已办完了,我们回到那里用一点饭,还得赶紧走呢。丽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诸多不好!”又向罗小虎说:“再会吧!以后你如有什么困难的事,可以到巨鹿县雄远镖店去找我,我必能够帮你的忙。”杨丽芳又向他行礼辞别。史胖子拉拉他的胳臂,笑着说声:“再见!”罗小虎遂就把俞秀莲等三个人送出庙门。火热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但罗小虎的脸色依然是十分阴冷愁黯。

蔡湘妹也是向街坊邻居们叹息,拿手背拍着手心,说:“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史胖子又说:“干脆!你老哥不如就在这儿出家吧,过些日我再叫猴儿手给你来做伴儿。好在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必念经,刀还可以藏在袍袖里。”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是特别的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啦。他的朋友秃头鹰可不知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峰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大家已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就算是没有结果而结束。

杨丽芳跟俞秀莲在此歇了一会儿,史胖子就赶来了,说是请她们回到那庐舍去吃饭。他见了罗小虎,拍拍肩膀叫了声“虎爷”,说:“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当年李慕白犯过你这样的毛病,可是现在他已然好了。”俞秀莲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点儿红。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柳条一天比一天长了,草已由青而变绿,花已由零落而变结实。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更高。山下那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池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鸭子,掠水游戏;山坡上放牧着四十多只绵羊,在那儿吃青草。那绵羊跟鸭子都像雪一样的白,遥遥对照,相与争辉。

俞秀莲又问了罗小虎许多话,罗小虎却答得不多,只是提到了玉娇龙的时候,他就发出长声的叹息。杨丽芳跟他虽是亲兄妹,他见了丽芳,却极为拘束,低着脸,总觉无颜面对他的胞妹。丽芳倒是说:“哥哥,你把姓改回来,名字也换上一个,将来再谋一个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爷家全可为你出力。不然,你可以到我干爹的镖店里去做个镖头?”罗小虎却摇头,不说话。杨丽芳又拭着泪,谈到嫁在正定姜三员外家为妾的姐姐丽英,他也不注意听似的,杨丽芳竟觉得她这个哥哥好像是个傻子。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跟个老鼠似的人,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慓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像当过几天喽啰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好像坟窟窿里住的獾。

今天的事原是凑巧,他清晨起来出了庙,正在林中徘徊,拿弩箭射树上的喜鹊,以排遣心中的愁闷。不料就见林外有一匹马跑来,马上的那个老头子,他原来不认识,可是后面追的那个拿枪直向前面扎刺的马上的少妇,他却认出来是他的胞妹杨丽芳。在一阵惊愕之下,罗小虎就猜出这老头子必就是费伯绅,必是被杨丽芳追赶得无路可奔,才想投到这里,来求慎修道人相助。他就突发冷箭将费伯绅射下马去,然后才出了树林,兄妹相见。迨俞秀莲赶到,他又将这两位女客让进了观中的偏殿。那花脸獾在外面掩埋了费伯绅的尸身,就来给他们烧水献茶。

但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他们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主人却什么事也不干,每天只是愁眉不展。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上山坡去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仿佛他心中永远是焦急暴躁,在盼望着什么人来。但一阵春风过去,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罗小虎在这里住着,没有人来扰他,他倒很是乐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却不愿意干,因为他知道他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炼丹等等的事儿,他绝干不下去。在他脑中时时浮现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与玉娇龙的一夜温柔;前些日,隐仙观那一夜潇潇的风雨,在鲁宅临别时玉娇龙那种愁黯感泣的情景,他也一点不能忘记。所以他现在时常瞪着大眼睛发怔,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宝刀、弩箭永远不离开身,这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知道这地方附近的强人多,他又多财,有宝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备。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在山坡上互相追逐,鸭子都两两相并着游水,月儿也圆了。就是这一天,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这个地方,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也无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去安眠,只有那两个仆人坐在山坡上,像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一点也没注意这月亮,只是彼此闻着鼻烟,两人在闲扯。

沙漠鼠走了,罗小虎依然意志颓唐,有时独自唱唱那首“天地冥冥降闵凶”的歌,就不住地欷歔感慨,且复自恨。因为他深深地明白,为什么自己偌大的汉子,一身的好武艺,唱了十几年的歌,却不能去报仇?他知道全是儿女私情累他成了这样!不是为玉娇龙的事,他就连刀都懒得摸;离开了玉娇龙,他的心神都不定。现在他已把玉娇龙的事情办完了,倒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全都断绝了似的,他整天觉得昏沉疲倦。

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来了,声音并不急促,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于是那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扎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

于是罗小虎就赶紧派沙漠鼠重返京师,嘱他即速探明,帮助鲁君佩的那个诸葛高是否姓费;如果是姓费,那就叫他速去报告德少奶奶,以便报仇。

两人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借着月光向北方看。北方是一重一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这月夜,是什么人呢?有多少人呢?可是由蹄声听得出来,来者只是单人匹马。蹄声嘚嘚,不多时候马已渐渐来近,这边脸有刀伤的小子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罗小虎因日与慎修闲谈,就提到了费伯绅,他就不禁愤恨起来,向慎修说:“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来不甚知晓。二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我家仇人的姓名据说是姓贺。但后来,去年腊月我从新疆回来,路过山西漪氏县,在客店中遇着一伙河南客人,其中有两个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们询问杨家的仇人之事。他们说杨家仇人非只一个,除了姓贺的知府之外,还有个费什么绅。当时我没听清楚,再向他们问时,他们却用笑话岔开了。他们对这过去的一件惨事似是不愿多谈,且还有些顾忌,大概就是畏惧费某与绿林多有相识之故。如今道爷你所说的这老贼,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听说此人现在京都了,可惜现在我已懒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的两只红眼已看出来,月光之下,来到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有长长的像是一口宝剑,剑的铜护手、丝绦穗跟鞍韂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都映着月光闪闪发亮。马上的人是高身细腰,一身青色的紧紧的短衣裤,但头上却蒙罩着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来者却是个女子。

罗小虎此时本是心灰意懒,慎修道士让给他两间偏殿,令他三个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脸獾知道这附近有强盗,虽然若说起来,也是他们的同行,但却不是一条路上的,连黑话都不一样。他们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单势弱,惹出麻烦来挡不住,所以都不敢出这庙门,天天只跟着他们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那个老鼠似的人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而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等了快有半年啦!”

隐仙观的老道士既知费伯绅与恶牛山的盗贼相结识,又想要像度化徐继侠似的,把罗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断柔情放下宝刀,来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发了来。此庙距恶牛山很近,罗小虎若能在此长住,必有与费伯绅相见的机会。老道人之意虽愿罗小虎清修,但并不拦阻他报仇且有意叫他快将此事结束,并借以剪除人间一个巨憝大恶。

马上的女子发出清细而急快的声音,说:“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我去找了,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

费伯绅走后月余,隐仙观的老道人又来到,师兄弟二人偶然就谈起了“诸葛高”之名,隐仙观老道士听了却不禁微笑。原来这位老道人久游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无不知晓,那个以书吏出身、结交盗匪、惯用阴谋的费伯绅,更是瞒不了他。费伯绅的历史他全知晓,遂就告诉了师弟嘱此后不可再与该人接近,但费伯绅也就没有再来。

花脸獾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着在庙里会您,有点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间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小姐!”女子不做什么表示,款款走了几步,她见庐舍里已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

可是在去岁,费伯绅在恶牛山之时,曾闻慎修道人的大名前来拜访,在庙中布施了一些香资,并在此下榻约半个月,与慎修道人联络得甚好。费伯绅为人斯文儒雅,善谈吐,会应酬,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因此慎修对他也相当敬佩。

庐中的主人,一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闻了信就疾忙走出。于是女子也赶紧下了马,嘱咐牵马的人说:“马上的东西别动!”她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的,如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走了过去,跟那男子见了面,两人的手就紧拉在一起了。

这五回岭本是个强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先这座庙简直就是一个贼巢,无论多么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从隐仙观那位老道人来,强盗们知晓老道人会武艺,他们才不敢来搅;其后,这位慎修道人来此住持,他的铁棍打伤过几个贼人,就更把贼人吓破了胆,这座庙周围一里地内从那时就绝无贼踪。

那男子微叹了一声,先低下头来看着她,又扬起来脸;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可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帘栊,而到里屋去了。

这个徐继侠幼秉家传,学得武当剑术,并会使一根铁棍。因为他们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轻时又犷悍无知,在家乡得罪了官绅;并因与人争夺一个女人,杀伤了人命,所以他才逃走于外,漂泊南北十余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时为最多,与杨豹也有过些交谊。只因为他练的是力功,不是练飞檐走壁,所以没出过什么惊震遐迩之事;且又生性冷僻,因此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他流浪得倦懒了,又忏悔少年之时所做的错事,因此才被那隐仙观的老道人度入道门,在此修真。

屋里有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的灯光发出娇艳的颜色。男子雄健的身影和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换着姿势。外面的这两个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棂彼此笑着,挤鼻子弄眼做手势,他们可都不敢近前去偷着听。

这座三清庙,即是北京西城隐仙观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当山修炼过的老道士募资重修的。现在这庙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师弟,此人道号慎修,俗名徐继侠,四川阆中县人,原是当年川北著名的侠客“阆中侠”徐麟的裔孙。他的父亲名徐雁云,已故去了,在世时却是老侠江南鹤的好友。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散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只一闪一闪的断续无定。但是过了许多时,忽然女子发出一阵笑声咯咯的,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她的柔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也哈哈大笑起来。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悄声说:“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突然,室中的笑声中止,灯光忽灭。

当下因为俞秀莲问到罗小虎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罗小虎就不住地叹息。他请俞秀莲和杨丽芳进内去休息一会儿,便把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庙中的情形,自己这些日来的抱负、意志,全都感慨地说出。

这时明月走到天心,地下越显得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一个拉着一个说:“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就进厨房去睡觉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下眨眼微笑……

罗小虎将费伯绅的尸身拉进林中,又向着红墙吹了一声呼哨,就见由那庙中跑出来了花脸獾。罗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锄头刨坑,将费伯绅的尸身掩埋,又将马牵到了庙里。好在这地方极为空旷荒凉,又远离着大道,所以他们在此办什么事,竟没有一个人瞥见。

一夜过去了,次晨,天微明,朝雾弥漫在岭上和林间。屋里的人,连羊和鸭子,还都没有睡醒;桩子上的马,身上还备着鞍韂,挂着两只大包裹跟宝剑,嘴唇跟鼻孔噗噜噜的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成为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要唤醒鸟儿。

当下俞秀莲一来到,见费伯绅已死,她就叫罗小虎暂把费伯绅的尸身藏匿起来。她又劝慰杨丽芳说:“得啦!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你们兄妹又见着面了!你们虽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确实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时,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件事。那件事也过去了,你们都不要再记着了。丽芳你不是常说你孤苦吗?现在你可又有了一位亲胞兄!”杨丽芳听了俞秀莲这样的话,愈是哭得厉害,一边流泪,一边向罗小虎行了个礼,罗小虎却更惭愧。

此时,那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出来了;虽然压着脚步并无声音,但她走得很快,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那蓬松的云鬓。走到了桩子旁,她解下马来,牵出了短墙,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上马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也乱叫,绵羊也齐鸣。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骏马是早已无踪无影。

此时俞秀莲已然骑着马赶来了,但只是她一人;那个领路的小贼,却因眼见前面就是三清庙,他怕这里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来,俞秀莲就打发他回到岭南去帮助史胖子和孙正礼去了。

东方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之状,云雾也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色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呆了半天,他明白,他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但他又叹气、惋惜,就一步一步懒懒地走回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却还不知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罗小虎却面有愧色,向前走了几步,恭敬地说:“现在仇已报了,请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并请上复德五爷、德少爷,就说罗小虎在京之时多蒙包涵、照应。尤其是德少爷,前次我一时鲁莽,将他杀伤,蒙他不究,但我也实在羞愧。告诉他们,我日后遇着机缘,必要舍了性命图报!”至此时,杨丽芳就忍不住顿脚哭叫道:“哥哥呀!”罗小虎也低着头黯然落泪。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该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住在这里,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她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妻子的。所以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

突然,见林中走出来一个身躯彪大的青年男子,她又不禁吃了一惊疾忙抬起泪眼来看。自林中走出来的这个魁梧男子,身穿青褂短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绸带,上插一口带有铜环的宝刀,手持着一个不到一尺长的弩弓。杨丽芳看了,先是一惊,因见这人有些眼熟,继而细一辨识,才知道这是罗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说甚样的话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