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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 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

史胖子又站在屋外往里说:“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觉。”俞秀莲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却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紧,当下把屋门推得闭上。

杨丽芳望着屋里就皱眉,向俞秀莲说:“住这房子还不如在露天地呢!”俞秀莲却向她使了个眼色,即由马上解刀,并把杨丽芳的枪也拿着,她就先进到屋里,杨丽芳只得随之进去。梁二又在屋外说:“要水不要?水可倒是现成,想喝热的,我给拿草烧一烧。”俞秀莲却说:“不用了!”

杨丽芳看见屋门里连个插关都没有,她就要用一条手绢把门系上,俞秀莲却摆手说:“何必!你的一条手绢,就能拴得住门吗?你且看看这边。”说时一指后墙那条透风的大裂缝。杨丽芳恨不得也找个什么东西来,把这缝子堵上才好,俞秀莲就扒在她的耳边说:“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地方那两个人,连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们住在这儿,就为的是……你明白?此地山这么多,地这么旷,上哪儿才能够找着何剑娥跟费伯绅?今夜,要叫他们自投罗网。你自管睡你的,到时有事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惊醒一点就是了。”杨丽芳一听,心头不禁一阵凛然,顿觉皮肤上生了许多寒栗子。就听外面那乡约和那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说话,史胖子对着他们哈哈大笑,仿佛和他们是一见如故了。

梁二临时搬了两块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了屋子,向俞秀莲说:“进去睡吧!别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没有臭虫,你们要到西边镇上花银子去住店,也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说话是一点儿也不和气。

杨丽芳坐在炕板子上,脱去了鞋,她的两只眼睛却不住瞪着那墙上的裂缝,枪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莲解开了鞋,抖一抖又穿上系紧,并且把头上的手帕紧了紧,腰间的绸带也勒了一勒。杨丽芳也赶紧又穿上鞋,俞秀莲却望着她笑了笑。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放到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这时屋外没人说话了,可还有马吃草的声音。史胖子高声唱着山西梆子腔,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已走出这院去了;并且唱了几句就不唱了,更声也听不见了。野外的风吹进墙缝子,一连把门吹开了两三次,俞秀莲就站起来,关了几次门。杨丽芳是不住打哈欠,俞秀莲叫她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却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闭一会儿睁一会儿,总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莲却把双刀的铁鞘当作枕头,才一躺下,便闭上了眼,紧接着就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这样一睡,杨丽芳就更不敢睡了。

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的,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便现出来惊讶之状,乡约说“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呆了半天,才点点头说:“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虽然这时正当夏夜,可是风吹来却很寒冷。室中的蚊虫极多,在人的脸上飞绕着。地下放着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点油,油里浸着个纸捻,突突地发着黯淡的光焰。有无数的绿色飞虫,都围着那点光焰乱绕,有多一半是堕在灯里烧死了。

史胖子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把灯笼交给这乡约,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往西走。

忽听见窗外咚的一声,杨丽芳一惊,赶紧立起身来,手摸着枪杆却听窗外又是咚咚的一连几下,原来是马用蹄子敲地,接着又听见马嘶起来,远处的狗也乱叫。杨丽芳越发不能睡了,只得坐了起来。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她心中很难受,急盼着快些把费伯绅杀死,把仇报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永远是欢喜、高兴的,做个本分的贤良的媳妇,做个温柔的妻子。

小孩子吓得脸黄,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那边住去吧!在我们这村,我敢担保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外面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来了没有?那梁二……难道这家里就是他一个人吗?更鼓也听不见敲了这也很可疑。后墙缝子外风还不住地吹,星光也不住地向屋里眨眼,地下灯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见俞秀莲坐起身来,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俞秀莲却还像是很疲倦,慢慢站起身来,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干吗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着觉!”她睡眼蒙眬的,说话都像是没有力气。

史胖子点头说:“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要翻脸无情!”

杨丽芳答应了一声,下了炕,走过去蹲下身,才要将灯吹灭;蓦然见俞秀莲只用一只手就抄起了自己的那杆花枪,向后墙缝子扎去。扎得真是准确,枪如恶蟒一般钻过墙缝到了外面,就听外面有人号叫:“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杨丽芳疾忙站起身,精神紧张,俞秀莲却急急地吩咐说“快吹灭了灯!”杨丽芳赶紧用脚将灯碗踢翻,将火焰踏灭。俞秀莲就将枪自外抽回,外面咕咚的一声,像是一个人倒下了。

这乡约指着说:“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俞秀莲将枪递给了杨丽芳,她自己锵然抽出了双刀,两个人都在屋中静静地站着。这时就听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里说:“来的人很不少,几十个,都是山上来的,已把村子围上了。快出来骑上马走吧!是那小子给送的信。高大个儿的乡约也是贼党,快快快!”他说话时都有些气喘。

史胖子笑着说:“好孩子,你真会说话!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说“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俞秀莲在前出屋,杨丽芳提枪跟了出来。史胖子很着急地就要开门,要一同骑马杀出村去,俞秀莲却说:“不行!现在骑马闯出去,一定要中他们的计,他们必然埋伏着绊马索!”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犹豫,但那小孩子又说:“别处可没村子啦!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疑惑,我们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说:“那他们扔进火种,把这草垛子烧着了可怎么好?”

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再往下走?”

俞秀莲说:“不要紧!”她令史胖子、杨丽芳仔细防备,独自隐身在柴扉之后。

屋里哼了一声,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出来一人。杨丽芳借着那灯笼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里钻出来,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须发蓬乱的一个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个泥塑金刚。此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并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

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嚓嚓的脚步声和私语声。俞秀莲等到外面的人快到了临近,蓦然将柴扉一推,跳到门外,双刀左右一分,立时就有两人惨叫着倒地;其余四五个人一齐抡刀向她进逼,她的双刀如凤翅疾展,三四下就又伤倒了两人。此时有两个贼人已跳进了短墙里,一个被史胖子一脚踢翻,一个被杨丽芳一枪扎死。杨丽芳这时也精神奋发,她想着费伯绅一定就是在这些贼人之中,她忿不由己,就一手牵马,一手提枪,闯出了柴扉。

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灯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此时贼人进村来的愈多,俞秀莲一人敌住了十几个,那些贼人被她的双刀杀得东歪西倒,狼哭鬼叫。贼人并有举着火把的,都向后退去;火光之中的俞秀莲直似个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后继的一些贼人,只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杨丽芳也挺枪刺倒了两个贼人,忽觉身后一阵风响,她疾忙回身横枪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却是一个女贼,骑在一匹马上,恶狠狠地向她说:“你不是要找费伯绅吗?随我走!”说着点手拨马往村外跑去。杨丽芳说:“谁怕你!”也赶紧上马,一边挥枪扎人开路,一边往村外去赶。俞秀莲跟史胖子每人都敌住了十几个贼人,正在那里酣斗,也顾不得来拦她,杨丽芳就冲马出了村。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的,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响。

不料道旁早藏着贼人,早埋伏着绊马的绳索;她的马一来,绳索忽然抖起,马高跳起来,她的身子便摔了下来,马却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躯伶便,疾忙挺身站起。两边藏着的三个贼人,一齐扑了过来,她一回枪就刺倒了一个人。她疾忙去追马,那两个贼人在她的身后紧追;她跑了十几步又转身抖枪而战,五六个回合,又扎伤了一个贼人。

此时史胖子就说:“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两位官眷到任去。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找房子吧!”孩子说:“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这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两个贼人是一个负伤一个丧胆,就齐都转身而逃。杨丽芳也不去追赶,只管跑着去追她的马。又跑了几十步,听得前面远远之处,顺着风声,又有妇人的尖锐喊声,道:“德家的小娘儿们!你有胆子跟我来!费伯绅诸葛高就在这里了!”接着是骂了一大篇极难听的话,杨丽芳气得又往前去追赶。

史胖子笑着说:“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小孩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史胖子说:“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小孩说:“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又走了不远路,才见刚才惊走了的那匹马,由对面跑回来了,几乎将她撞着,她赶紧一横枪。这匹马平日原是杨健堂骑的,极为矫健驯良,见枪一拦,它当时就站住了;杨丽芳遂认镫上马,控制住了辔头,拨转过来这时又听前面传来那妇人的呼喊之声,仿佛她又回到临近了,依旧是叫着:“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追我来呀?费伯绅在前面等着你呢!”杨丽芳本来是有些犹豫,但是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还是平时居闺房灯畔,她丈夫文雄为她讲的班超的故事里面的两句话。她就振起了勇气又催马紧追。

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时常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乎乎的、短短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猛一看像是个鬼,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小孩!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孩说:“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这匹马逢桥过桥,逢水过水,似乎毫不费她的力;但是前面的那妇人,却永远离她有一箭之远,永远叫她追赶不上。此时已离开那个村子很远了,杨丽芳成了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极为迂回;前面的女魔王何剑娥若不喊出声儿来激她、骂她,她简直不能晓得何剑娥是在哪里,因此不免生了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枪,一手勒缰,缓缓地向前去走。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她前面的杨丽芳说:“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于是又往前走着,狗就扑上来了。史胖子大声斥着狗,为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是他才喊了一声,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史胖子疾忙勒住马。

不觉着天色就渐渐发明了,从浅灰的天色中已看到了两旁的田禾,对面是烟云叆叇的高山,女魔王已然不见了;地下被露水浸湿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迹,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山风迎面吹来,十分寒冷,更看不见有一家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势越高,田禾越稀,飞鸟可极多,杨丽芳就驻了马,掠掠鬓发,喘了口气。此时就听耳边又有人喊叫说:“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的来呀!姓费的就在这儿啦!你不是要报仇吗?”声音极为尖锐,发自于高处,并有山谷的回音。

史胖子在前,他的两只眼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的阴沉,但他却能由雾的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当下他就在前带路,果然他带的路不错,若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杨丽芳顺着声音,向左边的山上抬头定睛去看,只见那一条窄小的山路上站着一个人,模样虽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就是那妇人,大概就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里摇着一条白手巾,正向她招逗。杨丽芳大怒,一催马,蹄声如急雨,少时就来到了山脚之下。她挺枪向上叫道:“你滚下来!”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决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以悲哀的声音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上面的人往下跑了几步,却又止住,傲笑着说:“你来!上山来吧!我不杀你!我给你找一个女婿,准保比德家的那儿子好得多。”杨丽芳啐了一口,催马顺山路走上去,那女魔王却横刀站住不动。杨丽芳来到距她二十步之远,就偏身下马,挺枪上前,女魔王却摇摆着白手巾说:“先别动手!”又笑了笑,说:“干吗那么凶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了。我倒是很爱你的!我知道你是单刀杨小太岁的妹妹,说来你也是江湖人,为什么你愿意在德家当那受气包儿的儿媳妇呢?我看着你太冤!不如咱们俩拜干姐妹,你跟着我走,到处准保有吃有穿有戴的,还有男人……”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萧萧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才说到这里,突然杨丽芳一枪刺来。她疾忙用刀拨开,说:“哎哟!难道这么好的便宜事你还不要吗?”她还一半玩笑地以刀虚为招架了二三下;但杨丽芳的枪却势如毒蛇,直向她来扎。她狠狠地回迎了几下,自觉吃亏兵器太短,几乎被杨丽芳一枪刺中了肋窝。她急了,挥刀骂道:“骚丫头,小贱娘儿们!”

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过了一阵之后,心里却宽展了很多。她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点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杨丽芳虽然生气,但并不还口骂,只沉稳镇定地手腕拧劲儿,使枪杆弹动,枪头点动;这叫作“凤点头”,专取对方的手腕。何剑娥立时眼睛就花了,虚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杨丽芳紧追上去,枪往上挑;何剑娥吓得哎呀一声,疾忙低头翻臂,一镖打来;杨丽芳赶忙缩身,镖从身边飞过去,触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退后一步,暂时停止向前。

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去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她,说:“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于是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随在后面又往西走去。

何剑娥就趁势惊慌着跑上了山,到了山顶上,她却一镖接连着一镖打来。杨丽芳伏踞在一边,枪抖成“梨花摆头”之式,护住了身;上面飞来的五支镖,两镖被枪拨落,三支是全都打空。何剑娥忽然又跑走了,杨丽芳已然看不见她了,就又停了些时。看见山上已没有动静,嫣红的太阳已然冉冉升了起来,杨丽芳又略歇了一会儿,就往下走,牵住了马再往上走,同时仰着头,时时提防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没有,她就牵马上了山。

此时杨丽芳在后车以枪尖点住了贺颂的胸,令他供招当年害死她父母的详细情形,她一边愤愤地追问,一边不住落泪。那贺颂此时伤势极重,呻吟着,战栗着,就说:“冤孽!我一生罪过就是好色,就是贪财。至于杨笑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费伯绅替我办的,我也没有想到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惨。哎呀!饶命吧!”

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广的山岭,树木也很稀。向下看去,下面是一片田禾,被太阳照成金色,如滚动着万顷金波的大海。她迎着阳光骑上马,顺着山岭去走。才走过了一重山岭,迎头又看见了何剑娥,何剑娥见了她回身就跑。杨丽芳赶紧又追,但是她很惊疑,特别的小心;同时见这道山岭又往上去了,路也没有刚才那么宽那么平了。登上了这第二重的山顶,转过去却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鸟全都惊飞起来,杨丽芳就一惊,马骑得更缓了。来到平谷上,见四面无人,何剑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说:“这真不是人!”

正在惊疑,突然听得一声呼哨,杨丽芳疾忙退马,却见何剑娥又在前面高处出现,举臂高摇着白手巾。就见从她脚下一股山夹道里,跑出来十几个人,都是短打扮,有的还光着膀子,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枪,气势汹汹,一齐奔了过来,齐声威吓道:“快下马来!乖乖的,听话吧!”上面的何剑娥在山石上欢跃,说:“小媳妇儿!你还不扔下你的枪吗?”

赶车的说:“那老贼也假装儿求饶,可是女魔王一点也没伤他,就逼着我们的车往回来走;可是我回头瞧了瞧,那费老贼跟女魔王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分明这就是那老贼设下的圈套!骗我们老爷跑出来,还叫我们老爷多带银钱财物;半路上先把我们三姨太太拋开,走到这儿,他再递个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们找个地方一分赃。咳!听说我们老爷跟他还是几十年的交情呢!”

杨丽芳大怒,疾忙下马挺枪向前。迎面就有三个人一齐使枪向她来刺,但他们全都是胡扎乱戳,哪里懂得枪法?杨丽芳虽然力弱,但是步骤不乱,运用她的巧妙的枪法,封扎沉绞,一着紧似一着,不到十合就刺伤了两个人。于是其余的人都慌了,何剑娥便从高处跑了下来,大声叫嚷着,说:“别怕!别怕!你们还他妈的是占山为王的好汉吗?还怕一个娘儿们?”她指挥着,众人又一齐拥上。

俞秀莲问说:“那费伯绅呢?”

但杨丽芳的枪法更加精熟,枪尖乱点,白缨飘舞,映着阳光十分好看。虽然左右全是刀枪乱上,势极危迫,但她的枪抖起来紧护住了身,谁也不能够近前。枪本来是“兵器中之贼”,尤其杨丽芳所使的是真正杨家的正宗梨花枪法,所以钩、拦、绷、绞,抖动如飞。女魔王何剑娥也舞刀上前,但十余个人也都敌不过杨丽芳。

一个赶车的吓得身上打哆嗦,另一个头上流血的倒是愤愤的,说:“我们老爷是自己找死!他做过好几任知府,有万贯的家财,十七八岁的小婆子有好几个。可是他交了个朋友叫诸葛高,又叫费伯绅,那老东西天天吓唬他,说是有什么女侠,要来要他的命!他就吓得糊涂了!请了一个女魔王,是个保镖的娘儿们,保护着,还带着三姨太太,今天就由北京出来,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实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费的又说还得往西走,我们老爷就上了他的当。走到西边山里,那女魔王忽就变了脸,原来她是强盗,把我们老爷砍了一刀,车上的包袱也全都抢去。”

又战了二十余合之后,杨丽芳的力气也就有些接不上了,但仍然紧咬牙关,奋勇挥枪。不料这时那山夹道中又有许多贼人跑来,一个跟着一个,手中全都提着锋利的兵器。何剑娥就又大喊道:“快来吧!快来些帮手,快把这个小泼妇捉住!”杨丽芳未免吃惊,因为对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枪眼看着就要护不住自身了,急得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杨丽芳忿然持枪猛向车内去扎,却被俞秀莲一推她的胳臂,枪尖儿便刺到了车窗上。俞秀莲瞪着杨丽芳说:“住手!把量放宽一点!你要报仇也先得把话问明白了。”遂向赶车的问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被谁伤的?”

可是跑来的这二十多个喽啰,齐都彼此用黑话招呼;他们说的话杨丽芳虽然听不懂,但是却可以看见他们都是满身流汗,气喘吁吁的有的头上流着血,像是被人逼迫得跑来的样子,只听明白他们说了一句“俞秀莲”。

此时杨丽芳已将马靠到后面那辆车旁,她手挺花枪挑起了车帘,一看,车里原来卧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浑身的绸缎衣裳已沾着许多血和泥土,趴在车上不住地呻吟战栗。杨丽芳就怒问道:“这人是贺颂不是?”两个赶车的都点头说:“不错!这是贺老爷……”

何剑娥紫涨了脸,脸上的红痣也突起来,跟被枪扎伤了一个血窟窿似的,嗓子也劈了,扯开了大嚷大骂道:“你们这一群胆怯无能的小子,白占了恶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忘八东西也跑了吗?快来帮忙!连个小娘儿们都捉不住,你们还……”她骂的话极为难听。

对面的车是走得很慢,这里的马却极快,少时就走到碰头。杨丽芳喊了一声:“停住!”其实这两辆车的车夫早已惊慌地把车停住了。两个赶车的人神态极为狼狈,脸上都有鞭痕;一个头被人打破了,且顺着鼻子向下流血,前面这辆车是连车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车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垫褥;后面那辆车帘子放着,里面却传出微微的凄凉的呻吟之声。俞秀莲就问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遇着强盗被人劫了吗?”两个车夫却都呆呆地望着俞秀莲,不敢说话。俞秀莲就说:“你们实说吧!放心,我们不是歹人。”

杨丽芳一听俞秀莲已到山上来了,她就又振起了勇气,力量也仿佛增加了十倍,枪抖得更疾更快;并且除了紧紧护身,还抽空就刺,一杆枪在许多兵刃之中,如银龙与一群小鱼、大鱼争斗,就又扎伤了三个。其余的人都似为俞秀莲之名所震,只管往西边的岭下拼命地去逃,哪里还有心来围战杨丽芳!

再走,却见前面有两辆骡车,杨丽芳就疾忙将马赶向前去。史胖子却说:“少奶奶别急!这两辆骡车是迎着咱们的面往东来的,绝不是,诸葛高不会打回头的路!”他虽然这样的说,可是杨丽芳、俞秀莲双马仍不停的向前赶。

一霎时,贼人就逃了十分之九,这里只剩下三个人与杨丽芳对敌,其中就有何剑娥。何剑娥这时却拼起命来,一刀紧似一刀;杨丽芳挽动了枪花,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在这时,山夹道中就来了一个手持朴刀的赤背大汉,杨丽芳一看是孙正礼,就大声嚷嚷说:“孙大叔!快来帮助我!”见五爪鹰孙正礼舞刀过来,何剑娥就曳刀跑了。孙正礼两三刀就将两个贼人全都砍倒在地,何剑娥却已往山上爬去,杨丽芳就喊说:“孙大叔!别放她逃走了!”孙正礼提刀向上又追。

三人一同上了马,史胖子向他的朋友拱手说了声:“再会!”依然是他在前头领路,离了房山县城又往西走去。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红,远处的山越发紫,树林越发黑;天上的群鸦飞得越多,噪得越乱,路上的行人越少。他们的三匹马仍然很快,又走了多时,红云已变黑,坠向山角,晚风斜吹向面上来;两旁禾黍萧萧,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

这时只见俞秀莲手提双刀已自山头出现。何剑娥已无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声,将身向下一跳,跌倒了,身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俞秀莲持双刀向下去追,只见何剑娥已将刀撒了手,双手抱住头,往下滚得更快。此时山下就有五六匹马,马上都是想要逃命的贼人,就见一匹马迎上了山坡,截住了何剑娥,把她抱上马去,拨马下山,又往西飞驰而去。

杨丽芳却掏出钱来给了饭钱,一声也不语,向外就走,俞秀莲只得追出来。史胖子仍有些犹豫,他那个朋友也摇头低声说:“不妥呀!”但此刻杨丽芳报仇心急,无论是谁也拦不住她。史胖子就也一横心,说:“走吧人家两位堂客都不发怯,难道我倒是个尿泡?”

俞秀莲看见那六个骑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招点,喊道:“快来!看!那就是费伯绅!”口中喊出来,她人已然追了下去。前面的六匹马七个人却不顾背后,只管向西飞跑。此时孙正礼已跑下山坡来了,提刀帮助俞秀莲去追;但他们虽跑得快,却都在步下,如何能追得上前面的马?

史胖子却有点胆小,摇了摇头说:“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这儿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孙大哥他来了没有?咱们聚齐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西边山岭上,既然是有强盗,那说不定女魔王是带着那两个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们人单势孤,天又晚,不必冒这个险!”

山上的杨丽芳已将她那匹马牵来,可是这山坡本来没有人工凿成的道路,显得十分陡,杨丽芳手中又有一杆枪,此时倒成了她的累赘物了。她牵着马往下来,看那样子十分危险,若是一个不谨慎,失了足,连人带马就得滚下山来;纵然不死,也得成个残废。俞秀莲大惊,叫孙正礼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来救杨丽芳,并高声喊道:“牵马站住吧!别往下来啦等我上去接你!”她遂就将双刀放在一块大青石的后面,往上去爬。很快地来到了杨丽芳临近,将马接了过去,嘱咐说:“你慢慢的,小心一些!拿枪杆拄着地慢慢往下走!”

俞秀莲立时站起身来说:“那一定就是何剑娥,往西是什么地方?”这山西人说:“往西过了拒马河,可就是涞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过了西陵就是紫荆关,再往西就是五回岭。那一片地方尽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莲一阵惊愕。

杨丽芳说:“俞姑姑放心!我很谨慎,我不能够跌下去。”俞秀莲说“那么我先骑着马下去了?”杨丽芳说:“俞姑姑骑着马先追费伯绅去吧不用管我啦!”俞秀莲说:“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往远去。我们追上费伯绅,替你将仇报了,我们就回来找你,你可千万不要离开这儿!”杨丽芳点头答应。

待了一会儿,史胖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山西人,是本地一个小钱庄的伙计。这人是此处的地理鬼,他就说:“姓贺的跟什么诸葛高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保镖的,保着两辆车。”

俞秀莲在这山坡上她就跨上了马,挽住了丝缰;马本来很好,她的骑术又精,所以三跳两跳地就下了山坡。她下马拾起刀来,又骑上去,举着一只手又向正往下走的杨丽芳高声嘱咐了一声,见杨丽芳在上面点头俞秀莲就催马向西追去了。

三匹马都极快,由南转西不过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房山县,沿途却没见着费、贺二人所乘坐的骡车。此时天色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俞秀莲跟杨丽芳还连午饭都没吃,进了城,她们就先找了一家饭铺,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饭;三匹马也都叫门前的闲汉给牵到附近的店房去喂。史胖子却连坐也不坐,就往街上访查去了。俞秀莲倒是饥不择食,可是杨丽芳却连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

杨丽芳很艰难地走了下来。她本来不甘心,即使用步走着也要持枪追去,可是气力已然不胜了。她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手拄着枪,看面前无边的田禾,天空阳光云影之下,只有几只老鸦在那里飞翔,四边却看不见人,此地荒凉之极;回首往山上去看,山并不高,但上面却无一人,贼人大概都已逃尽了。

顺着村南小径地上的车辙,斜着去走,不一会儿就认着了大道,只见史胖子催马从北边赶来,高声问说:“要往哪里去呀?”俞秀莲说:“贺颂跟费伯绅早就又逃了!他们逃往房山县去了,他们坐的是车,一定走不快,咱们还能追赶得上!”史胖子大笑说:“好狡猾的费伯绅,我看他许是会土遁吧?真能气死诸葛亮!这老家伙,我倒要会会他。来!姑娘跟少奶奶随着我走,房山县是咱们的熟地方,那儿还有我两个朋友呢!”说着他把马紧催,赶到前面领路,杨丽芳、俞秀莲跟在他后面走去。

她歇了一会儿,又要走,却听山上有人喊叫说:“下面是杨小姑娘吗?”杨丽芳惊了一下,疾忙站起身来,回头向上边一看,见是史胖子骑着一匹马,还拉着两匹马。她就急急地点手说:“史大叔,快下来!快下来!快给我一匹马!费伯绅往西跑下去了,俞姑姑、孙大叔都已追下去了快给我马,我也去追!”

俞秀莲听这妇女说话谅不是假,就向杨丽芳说:“咱们走吧!”杨丽芳还是死心眼,各处又看了看,果然没藏着什么人,她就向张寡妇母女道歉,说:“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放心吧!这事与你们并无相干。”她提着枪依旧愤愤地出了门,上马往南就走。俞秀莲又怕贺颂跟费伯绅是藏在这村里别的人家,就请杨健堂带着猴儿手不必离开这里。她收了双刀,跨上马,跟上杨丽芳走去了。

史胖子就将一匹马撒了手,冲着马屁股上一拳击去,这匹马就连蹿带跳地下了山坡。杨丽芳疾忙向旁一闪,马已到了平地上,被她拦下,揪住;同时山上又拋下一根皮鞭,她也拾起来。她喜欢极了,就赶紧上马,向西飞驰而去。这匹马又是俞秀莲骑的那匹,跑起来也非常之快,霎时间就跑出了很远。

妇人说:“费伯绅说他在房山县有朋友,那儿最稳妥,他们先去,女魔王保着他们,把我的几只包裹也给拐走啦!他们叫我在这儿住几天,说是你们找来了也不要紧。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们老爷,我的包裹里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还都在李大的车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几千呢!我得去找去,歇会儿我也追他们上房山县!”

史胖子骑着一匹,拉着一匹,从身后追了来,一边跟着走,一边说:“昨夜我们在狗儿堡跟贼人打仗,后来就找不着你了,我们真是着急,还以为你是被贼人抢了去了!孙正礼可又找到我们了,他听了气得扔了马,脱了衣裳拿着刀,就爬上山来了。俞姑娘也把马交给我,叫我看着,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让我在那村子里给他们看马,我哪能受得了?

杨丽芳急急地问说:“他们逃往哪儿去了?”

“昨天咱们住的那个地方,原来那梁二就是个贼!那村子里好人很少。那乡约叫傻大个,其实他才不傻,他那个儿子更是个小坏包儿;昨晚上他把咱们带到那梁二的家里去,就叫那小坏包儿到山上勾人,幸亏咱们有防备,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贼人倒不多,连村里的一共才五十多个。为首的叫焦大虎,那家伙跟女魔王许有点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费伯绅跟贺颂带到这儿来。

“我们老爷又心疼钱又害怕,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他年纪太老了腿脚都不便利了,再说又没处去逃;所以吓得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怕你们去割他的脑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费伯绅就到我们家里,惊惊慌慌地逼着我们老爷立时就跟他逃跑,说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德家的媳妇找他报仇去啦!幸亏他防得严,才没叫人抓住。他吓唬我们老爷说,可是这事情还不能算完,今天晚上一定杀你来,官人、保镖的,也都没法保护咱们了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们老爷这才跟着他,带着我,带着包裹行李,跑到这儿来。本打算连费伯绅都在我娘家这儿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车,进来还没喝一碗茶,费伯绅又说这儿不妥,这儿靠着大道容易叫人找着,他就立刻又要走;我们老爷也不敢离开他,就也跟着他又走了。”

“等来到了,大概是费伯绅那小子突然又生了歹心,觉得贺颂是他们的累赘,再说贺颂的身边又有财可图,所以他就翻了几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帮人,把老贺给伤了、劫了。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贺完了,老费可乐啦!幸亏咱们及时就赶来了,不然,要迟半个月再来,这山上真许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来了,焦大虎还不是大王爷?费伯绅还不是军师?女魔王到那时还能了得?”

妇人点头说:“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许多日费伯绅就天天拿话吓唬我们老爷,他说,早先的什么姓杨的女儿现在嫁给德家当儿媳妇了会使刀枪,只要她一知道了咱们的住处,她就许能来要咱们的命!我们老爷就吓得不得了。费伯绅又时常跟我们老爷逼银子,今天说什么请来镖头,用银五十两;明天又说得联络衙门,又得拿出多少钱。他并说俞什么莲哩,玉娇龙哩,都是那德家的亲戚,都打算帮德家的媳妇报仇呢!

杨丽芳一边催马急急地走,一边气喘着说:“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诓到山上来,叫来许多贼人把我围困住;幸亏我这杆枪还敌得过他们,孙大叔、俞姑娘又赶了去帮我,不然……”

俞秀莲说:“我们本来无意杀人,只是得捉住他们审问审问。”

史胖子说:“这全是那费伯绅定下的诡计!咱们这里都有谁,谁的本事怎么样,他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家伙,好难斗!可是又不作脸,山上的这些小毛贼太软蛋包,没有一个强悍有胆量的。所以,刚才我在狗儿堡里待不住,要上山来帮帮忙,可是我上山一看,一个也没有啦!

那贺颂的姨太太喘着气站起身来,说:“我告诉你们他们去的地方你们可只准杀死费伯绅,不准伤我们的老爷!”

“我牵着马走了六七个山头,才在一个山窟窿里找着两个小毛贼。我也没伤他们,就听他们说,俞秀莲上山来了,还有个光脊背的大汉,把人连杀带砍带逃命的都赶光了;那个诸葛高跟女魔王,连寨主焦大虎都一齐跑了。我先是笑这伙人太泄气,我早先占山为王时也没这样泄气过;可是我又想,也许是那诸葛高自知此山难守,故意把咱们诱往别处入他的陷阱?我看咱们追是一定要追了,可是也得小心一点!”

杨丽芳也瞪眼逼吓着说:“快说!”

史胖子一边骑马跑着,一边说话,手里还牵着一匹,不觉间他就落在后边了;报仇心急的杨丽芳早驰马奔往前面去了,而且越离越远。史胖子索性话也不说了,也跟不上了,他只在后大声喊说:“可小心点!”

俞秀莲赶紧把双刀藏在背后,说:“我们与你们并无冤仇,是找你们来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撒泼!只要能把贺颂、费伯绅藏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立时就走!”

杨丽芳不顾一切地驰马向前,马顺着山边的弯曲道路,似飞一般的跑。少时赶上了孙正礼,孙正礼正持刀站在道旁发怔,头上脊背上全是汗水,他就气哼哼地说:“没有马,他娘的追不上!”

张寡妇不知怎么下的骡子,这时又跑进院来,低着头,向着俞秀莲的刀上就去撞,说:“你们不是凶吗?你们就拿刀拿枪把我们娘儿俩杀了吧!”

杨丽芳赶紧说:“史大叔牵着马在后边了,孙大叔快去要来马,再帮我去追!”说时,她的马并不停,就从孙正礼的身旁掠过,依旧往西去走。

杨丽芳抡起枪杆向这妇人就打,吓得旁边的婆子、丫鬟全都乱跑。妇人的身上只挨了一枪杆,就躺在地下撒泼打滚,漂亮的衣服都滚脏了,簪环首饰也都掉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满面是泪,大声哭骂说:“你们找得着我吗?我又没害死过谁的娘?我嫁了贺颂那老头子还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这一个老婆,我跟了他就够倒霉的啦!我凭什么还替他挨杀受打?呜呜呜……”边说边放声大哭。

忽然来到了一个所在,只见这里是一个叉子形的路口,往东南的一条路稍宽,稍为平坦,但禾黍萧萧,路上无人;往北却是一条很窄的路远处有青山,近处且有树木跟庐舍。杨丽芳来此驻了马,就不禁徘徊,心里想:我往哪边走才对呢?只好先到庐舍去打听打听了。于是她催马进了北边的路,走不多时就来到庐舍之前。

妇人撇着嘴说:“他们藏在哪儿啦,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依着我,这回连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德五爷的少奶奶,你们若杀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着凶手!”

这里有十几株高低不齐的槐柳树,里面是小庐五椽,都被绿荫遮覆着。土垣里还有竹篱,竹篱之内种着蔬菜;土垣之外却有自山上泻下来的一股流水,在石头上缓缓地流着,其宽不到二尺,马一跳便跳过去了。水聚到南首林里成了一个池子,芦苇生在池边,柳丝垂到水里;有几只雪白的鸭子在那边游着,呷呷地叫着,树上也是蝉声鸟语。

俞秀莲说:“你别废话!贺颂跟费伯绅藏在哪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能动手就伤人!”

杨丽芳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清静的地方,这竟像是个隐士栖住之所。她下了马,仔细低头去看,见地下有几行蹄迹,是一直往北边的山里去了。走到柴扉前一推,没有推开,她又叫了两声:“有人没有?快来开门我要打听一点事!”里边只有细碎的鸟语,却没有人应声。杨丽芳就登着马镫攀上了短墙头,才要跳进去,就见那三间较大的草庐里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妇人,喊着说:“别上墙呀!墙可禁不住,你是做什么的啊?”

这妇人年纪二十上下,长得不太美,可是极为风骚,红罗衫子绿绸裤,满头的金首饰。胆子倒是很大,见了杨丽芳一点也不害怕,就拿着太太的架子说:“你们可也真能干!我们躲出来这么远,你们到底还追来,究竟你们跟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仇呀?你们要打算怎样呀?难道你们拿着刀枪来,还真是非得把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杀死吗?”

杨丽芳一看,这妇人年纪不过三十岁,黑黑的脸上擦着许多脂粉,重眉毛,梳着光亮的云髻。她穿着绿绸子上身,大红布的裤子,脚极小,手上还有金箍子,看着不像久在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杨丽芳就说:“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刚才你看见有几匹马从这门前走过去了没有?”

这时俞秀莲和杨丽芳已进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莲的言语倒很和蔼,杨丽芳却心急,态度不免暴躁。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间土房。屋中的陈设倒不贫寒,却是一个男子也没有,只有三位亲戚、邻舍的妇人,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此外就是那刚才坐着车来到的张寡妇之女,贺颂的姨太太。

妇人说:“我这半天都没出屋子,哪看见有什么马了?我倒是听见一阵马蹄响,好像是往北去了。”

门前的赶车的跟几个赌博的闲汉,知道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边去了。张寡妇在后边跺着脚追俞秀莲,大声嚷着,却被猴儿手从她后腰一抱,给抱了起来。张寡妇的手脚乱挣扎,猴儿手却把她抱到大门口,放在车前的骡子上;张寡妇下也不敢下,只管大声喊叫道:“来了强盗啦!街坊邻舍快来人吧!”猴儿手反把门挡住,杨健堂却说:“猴儿手!规矩一点!”

杨丽芳问说:“往北是什么地方?”

张寡妇伸着两只胳膊挡着门,嚷嚷着说:“哎哟!你别怔往里闯呀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着枪,我们又不认得你!你闯进来,到底有什么事呀?”俞秀莲揪起来张寡妇的一只胳臂,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找费伯绅、贺颂说几句话,你容我们进去,绝不惊扰你们!”此时杨丽芳已进去了,俞秀莲也随之进内。张寡妇还张着两只手,跳着脚儿嚷着说:“哪儿来的两个贼老婆?这么不讲理,怔闯进人家的家门,快给我滚出去!赶车的快进来!帮助我把这两个贼老婆打出去!”

妇人说:“往北是山。”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露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杨丽芳愤愤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

杨丽芳又问:“那边有住人家的吗?”

杨健堂疾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遂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妇人摇头,笑了笑说:“那我可不知道!你别瞧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没有去过。”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的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顺便看看亲友。共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一起来的有费老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来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丽芳又问说:“那边山上有强盗吗?”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自后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妇人说:“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强盗,我们还能在这儿住?我们也不是俗等人家,这儿是满城县里高老爷的下处。”

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了两辆车了?”

杨丽芳说:“谢谢你啦!”

村里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一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如同赴敌的女将。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没有一匹马。门户本来很小,关闭得又甚紧。门前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下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

她遂就势上了马,拨马依然往北去走。只觉得越走路越狭,地下又坎坷不平,真是一个人也看不见。因为树木不多,所以山鸟也很少,太阳晒得也很热,杨丽芳骑马提枪吃力地走上了山岭。只见峰岭绵延,青石叠积,烟云飘荡,十分空寂;若在此寻找一个人,实如海底寻针。杨丽芳不禁灰了心,叹了口气,心说:这可怎么办?费伯绅他们逃往哪里去了?别是他们逃往另一条路上去了,俞秀莲也往那边追下去了?刚才,是那妇人听错了蹄声的方向吧?我还得回去,找那妇人问问才行。也许因为她在这里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强盗,所以她不敢告诉我费伯绅他们的去处?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从鞍畔摘枪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的急急乱吠,就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

于是杨丽芳只得又退马下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济,力气也像没有了。仔细一想,并不是因为这两夜缺乏睡眠,困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昨天到现在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现在才知道饿的滋味,真是难受。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是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并向这里的一般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转脸。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有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她缓缓地骑着马走,一阵阵的急愤、伤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泪。不觉着又走回那庐舍之前了,这里的杨柳、小溪、鸭群、茅舍,处处显出主人的风雅;同时一阵阵的饭香,自短垣之内散出,真是香极了,惹得杨丽芳不禁流涎。她就下了马,上前推着柴扉,又向里叫着:“大妈!大妈!”叫得她都觉着没有了气力,腹中也咕噜噜的直响。

孙正礼往东指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他大声嚷嚷着,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半天,里面才有那妇人答应,声音却不像刚才那样和气了,说:“是怎么回事呀?又来叫门!”拉开柴扉,一看是杨丽芳,她就问说:“你找着前面的马没有?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哎呀!拿着这杆枪你要干吗呀?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呀?”

杨健堂诧异着问说:“怎么立时就可以下手?那费伯绅、贺颂两个老贼的车辆是往哪边去了?”

杨丽芳叹了口气,说:“大妈你不必问了!我……不瞒你说,从昨天起我就没吃饭,也没睡觉,我是个……唉!我是个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个人,此人是很老了,姓费,他又名诸葛高。”

俞秀莲便奋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立时就可以下手!只是我们得先斟酌斟酌,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妇人的脸色顿变,说:“哎哟!你找诸葛高干吗呀?你怎么认识的他呀?”

杨健堂就微笑着说:“是你走后,我跟啸峰说好,啸峰点头答应叫她随我出来,一出城我们又会着了老史。雷敬春也来了,因为他没有马匹,这时大概才走过卢沟桥。我的主张,这本是杨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丽芳她自己去报仇呢?这些年我传授她枪法为的是什么?所以我跟啸峰、文雄父子都说明了,叫她出来几日不要紧,我担保,如使她有什么舛错,可以割下我的头!”

杨丽芳蓦然又一阵振奋,问说:“你怎么知道诸葛高?他到你们这里来过吗?”

就见北边的三匹马越来越近,杨丽芳一身的青衣裤,花手绢蒙着头,马竟骑得很稳,她跟杨健堂的鞍旁都悬挂着长枪。史胖子是头戴大草帽,敞露着胸怀;他先看见了这边的俞秀莲诸人,就张着嘴大笑。滚滚的烟尘,嘚嘚的蹄响,少时就来到了临近。俞秀莲迎过去两步,问杨健堂说:“怎么叫她也出来了?”

妇人笑着说:“他要到我们这儿来过,我们可就不得了啦!恶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干儿子,那老家伙常到他的山上去住,听说都有六七十岁了,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壮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作老神仙。我们这儿也不敢得罪他们,有时他们山上要来了人啦,说是要两只鸭子,拿去孝顺他们的老爷子,我们也不敢不依。”

俞秀莲悄声说:“那样办,只有打草惊蛇!村里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们随处可藏,你难道去乱杀乱砍?”孙正礼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师妹你就别管啦!”俞秀莲也立了起来,皱着眉。这时猴儿手跳过来,用手向北边指着说:“看!又来了咱们的帮手了!”俞秀莲向北一看,倒不由得一阵愕然,只见北边来了三匹马,最前的一匹黑马上是史胖子,后面是杨健堂跟杨丽芳,俞秀莲着急地说:“她怎么也来了?”猴儿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莲斥住了他。

杨丽芳就说:“我看你们这儿正做着饭,我想在你们这儿吃点。我可不像他们强盗,吃完饭我一定给你们钱的。”

孙正礼摇摇头,说:“师妹你在江南住了几年,别的没跟李慕白学会,怎么倒学会了这些谨慎小心?师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这歇着,不要出头。等我吃完了这口瓜,我就跟猴儿手我们进那村子,抓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去!”

妇人笑着说:“唉!钱不钱倒是不在乎,只是你来的还早了一点;你要是下午来有多好,我刚宰了一只鸭子,还没下水煮呢!因为我男人赶着驴接他的丈母娘去了,下午来我们家里吃饭。”

俞秀莲一听,已大致明白了,就想:那村里一定住着贺颂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费伯绅的妙计,他把贺颂邀来,由何剑娥等人保镖,来到这不为人所知的乡村间避难。她不禁冷笑着,恨不得立时闯入那村里,与何剑娥争斗一场,把何剑娥杀死,再杀死贺颂、费伯绅,以为杨家报仇但是这样一办就无异于盗贼,自己和孙正礼非得远避缉捕不可了,所以她还须审慎着。又觉得在这里易为何剑娥所瞥见,那又足以使他们逃走,因此俞秀莲心中盘算了一番,就过去跟孙正礼商量;打算先到北边的镇上歇一歇,索性先稳住了那些人,到晚间再来下手。

杨丽芳说:“我倒用不着吃什么好的,只要有粗米饭就行,好歹吃完了,我还要到别处办事去呢!”

俞秀莲向她问到东边那个张家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车马。这妇人就很羡慕地说:“俺还有个老姐姐嫁在那村里呢!那村里的张寡妇现在阔啦!她家的丫头,几年前还是两串鼻涕,成年不洗脸,后来她娘带她到北京城里,说是跟做官的结了亲啦;去年回来时就通身绸缎,满头金首饰,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听说她是给人做小,老爷做过知府,胡子都白了,比她爷的年纪还大,可是阔,现在回来也不理老亲友了。这年头,就得有钱,别管忘八鸨子鳖,有钱的就有人恭敬。这回,听说她又回来了,那里的人都又疯了,都又抢着去看她、巴结她,也难怪!这两年她家成了暴发户,她娘,一个寡妇,在北边镇上还出钱开了一个小押……”

妇人遂请杨丽芳牵马进了柴扉。短垣里,地下有两根木头桩子,遗着一堆马的粪尿,杨丽芳看了便不禁有些生疑。妇人却说是她家里养着两头草驴,一头是她丈夫牵了去接她娘家的妈,另一头是她的儿子骑着到城里粜谷子去了,她说:“这是城内做过开封府的高老爷的房子。高老爷喜爱这地方清雅,又因高家祖茔在这山后,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节前后高老爷时常带着太太来,在这里一住总得半个多月。”

猴儿手将马匹跟骡子全都系在树上,去找那算卦的闲谈。孙正礼坐在地下拿衣裳擦汗,大口吃瓜。俞秀莲就走过去跟那奶孩子的妇人说话,她对那妇人很是和气,那妇人也对她很诚恳。原来这妇人就是本地人,是往东边十八里外的娘家去,因为天气热,孩子又饿了,所以在这儿歇一会儿就走。她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生活在此地,此地二十里地内外的村子、镇店、人家,她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杨丽芳听妇人这样说,心中的疑念便已释然,将马系在桩子上。妇人就把她让到那三间大屋子里,屋子虽也是泥草搭盖的,可是一掀竹帘,里面竟是十分的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间挂着名人字画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摆有胆瓶镜架、书卷笔砚,确实称得起是一位官人家的别墅。妇人随着进屋来,就自称她是这里高老爷的亲戚,所以托她们来这里居住,看守着房屋。她请杨丽芳在椅子上落座,就出去,到厨房盛饭盛菜去了。

这树下有卖果子的、卖瓜的,还有个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课”的。七八个过往行路的人,都在这儿乘凉,有的就枕着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还有个妇人坐在树根下奶孩子,旁边就拴着她的驴,她男人坐在地下吃瓜,另外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地下的蚂蚁玩。所以俞秀莲来到这儿,并不怎样招人注意,就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猴儿手的道衣和药匣子,那便是他的隐身草;只有五爪鹰孙正礼,这样高大强壮的汉子,叫人都得仰着脸瞧他。

杨丽芳枪立在屋中的墙角,站起身来,将这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见是一明两暗:北边的里间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份很干净的被褥;南里间却只有一只大木头箱子和一只装米的大缸,还有些锄头、镰刀等等杂乱的什物拋在地下。两个暗间可都悬有门帘,门帘是布的,白色的,但因为不常洗,已然很脏很旧了。看这样子,这个人家在此地是相当有钱,附近的风景又清静、雅致,实在值得羡慕。

猴儿手点头说:“都进了那个村子了!连那头上包着手巾,脸上有块红疙瘩的娘儿们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么情形,不敢进去,我就走到那棵树下歇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那边叫张家村,那里有家姓张的,姑娘嫁给了北京城里做官的,常有阔亲戚坐着车到那儿看他们去。”俞秀莲寻思了一下,就说:“我们且回到那边树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骑,回到那几棵白杨树下。

那妇人已端着菜饭的盘子送来了,饭是白米中杂着黄米,冒着腾腾的热气,扑到鼻里觉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黄瓜,不过都只放了点儿盐,此地是没有酱油和猪油的。放在桌上,妇人就笑着说:“吃吧!可没有什么好的。”

俞秀莲的眼睛就往东边去瞧,只见东边也有一片白杨树,树后隐有一片房舍,是一个村庄。俞秀莲就惊诧着问说:“他们的车是赶往那边去了吗?”

杨丽芳也笑着说:“这就很不错了,我在家里还吃不着这么好的呢!”

猴儿手向东努了努嘴,说:“我骑的是骡,他们坐的是骡车,哪能追不上呀?师姑把我看得也太没用了!他们是……”他的嘴又努着。

妇人就问她家在哪儿,当家的是个做什么的,杨丽芳只说:“家住在北京城外,开设花厂子,丈夫卖花儿,如今……”说到这里,她却想不出来应当怎样编谎才好了;自己骑着马,拿着枪,除了说是保镖的,人家才能相信,但天下统共有几个女保镖的呀?再说,刚才说的是家里开花厂子,如今自己怎么又保起镖来了?当下她不由得脸红了一红,就不再答话,拿起筷子来,夹着菜吃着饭;想快些吃完了饭就走,再去追费伯绅,找俞秀莲去。

俞秀莲说:“你是干什么来了?”猴儿手说:“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给我找的骡子,叫我跟着那几辆车。”俞秀莲问说:“车往哪里去了?你莫非没有跟上吗?”

此时她是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妇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个暗间的门帘就在两人的背后,被风吹得微微的飘荡着。杨丽芳的椅子后边就是那南里间,里间刚才她是查看过了,知道屋里确实没有人,她就安心地吃着。妇人在她对面向她絮絮地问话,她只是一边嚼着饭,一边点首。

猴儿手紧紧催着骡子,他的身后却又有个人张着手追他,说:“道爷!您刚才吃果子还没有给钱呢!”原来那人是在树下卖果子的,猴儿手又停住骡子掏了半天,才由道袍里摸出几个钱来拋给他。俞秀莲喊着说:“快一些!”猴儿手才迟迟地走过来,问说:“师姑要往哪儿去?”

忽然,面前的妇人突然脸色一变;杨丽芳正有些惊疑,却不料两只胳臂已然被人自后面揪住了,她惊喊一声:“哎呀!”筷子和饭碗全都撒手摔在桌上,只觉得两只胳臂被人揪得很紧。她急得身子一挺,扭头向左右去看;却见身后是两个强壮大汉,都光着脊背,每人用双手握住自己的一只胳臂。面前的妇人也站起身来,说:“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自投罗网呢拿着大枪怔进人家的宅里吃饭,给你点罪受也应该!”

俞秀莲也不同他多说话,只是鞭马紧行,孙正礼在后追着走。一个是金钗女侠,一个是铁头铜背的大镖头,这条路又是他们时常走的,很熟很快,不到三点钟便走出数十里,早已过了永定河。这条大道上的行人车马本来不少,二人尤其注意车辆,可是总没看见哪辆车上有两个老头儿一直走到良乡县地面,掠过了道旁的几株有人乘凉的白杨树,忽听马后有人叫道:“俞师姑!俞师姑!”俞秀莲回头一看,原来是猴儿手,他道士打扮,背着药匣,骑着一匹骡子追下来了,俞秀莲疾忙收住马。

杨丽芳急急地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暗算我?”她大声呼叫,揪她左臂的人就把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嘴,右边的人就啪的打了她一个嘴巴。杨丽芳瞪大了眼,极力地挣扎,但挣扎不开,也喊不出来,两个大汉就用粗绳将她的双臂倒剪上。

孙正礼说:“我也干腻了镖头了!京师中什么都有,龙、虎、狐狸猴子,如今又出了一个老狼狈,真叫气人!我倒愿意闯出个祸来到别处混去!”

杨丽芳抬起脚来踹,一下就将椅子踹倒了,那妇人就说:“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这小娘儿们倒还很泼,把她的两条腿也绑上吧!”两个大汉都说:“没有绳子啦!”妇人说:“我给你们找一根。”她往屋里去找也没有找着。杨丽芳就趁此时啐了一口,因为她的牙已被打破了,就吐出许多血星子来。

此时俞秀莲将马按住,缓缓地走,容孙正礼的马赶上,她就说:“追着了那几辆车,师兄千万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昼就贸然杀人!不然师兄的镖头就不能再做了!”

两个大汉又威吓着说:“你要敢喊叫,我们可当时就要了你的命!不喊叫,我们倒许能够饶你。”杨丽芳就哭着说:“你们快放开我吧!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来啦!他们可都是好汉,能够杀死你们!”两个大汉又齐声催着那妇人,说:“快找绳子!”那妇人也惊慌失措的,后来就把她系的一条红布腰带解了下来,拋给大汉,说:“就先用这个把她的两条腿捆上吧!”又低头向杨丽芳狞笑着说:“看你的模样倒还俊,可是两只脚直跟上边不称,瞧你这样儿也绝找不出好婆家!”这妇人揪着裤子还向杨丽芳直撇嘴瞪眼。

俞秀莲向孙正礼说:“我们赶快追去!”又嘱咐德啸峰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杨丽芳,请杨健堂也暂时在这儿不要走。她就叫这里圈上的人给她备马,又到里边悄声叫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儿媳。少时外边马已备好她就急急地走出,骑着马回到蔡湘妹那里,取了双刀,出安定门,顺着护城河向西往南去走。马很快,绕过了半边京城,认准了彰义门外的大道径往西去。才走不远,就见道旁有个小茶馆,孙正礼正在这儿光着脊背喝茶,像是已然来到一会儿了;俞秀莲只向他递了个暗号,并没驻马,就急遽地驰走过去。孙正礼疾忙拋下茶钱,披上小褂抄起单刀,解马骑上向着俞秀莲走过的尘影追去。

杨丽芳此时是脸色惨白,双眼溢泪,气得全身颤抖,她全力挣扎,但挣扎不开。两个大汉的力太大,用裤腰带把她的两条腿也捆得紧紧的然后就连抬带抱,进了南里间。那妇人就把那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原来这只大木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个大汉抬起杨丽芳往箱子里一拋,哗啦的一声,杨丽芳倒不禁惊异;原来这箱子的底儿是活的,箱底儿被她压翻了,她的身子随之堕入了深坑。她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便有一个人上前来,厉声说:“不准嚷!”把刀贴在她的脸上,又用膝盖一磕顶,杨丽芳的身子就滚进了一个地方。

孙正礼一听,立时就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追上他们,杀了!俞秀莲也说:“我去取刀,我也去!”刘泰保说:“史胖子已派猴儿手跟着他们的车走去了,大概不能把他们放走。只是史胖子说那话的时候,是在头午十点来钟,现在都快到两点了!”

这里光线很黑,原来是一座地下室,壁上可挂着油灯。在这神秘、恐怖、黯淡的灯光之下,就看见地下有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很长,都作苍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龄已很老,穿着绸子的衣裳,手摇着一柄折扇。这人就冷笑着,说:“哼!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为呢?”

正在商谈未决之时,忽然刘泰保又匆慌慌地来到,他这一来到,可又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鲁君佩已成中风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许多人晓得了德少奶奶于昨夜大闹费伯绅家;第四是史胖子与猴儿手,这些日他们本都没离开京师,他们在一起是做了一些偷富济贫的勾当。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义门忽然看见有四辆骡车、几匹马出了城,其中就有何剑娥。史胖子认得她,说她今天是头上蒙着手巾,还有一辆车上坐着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费伯绅跟贺颂。

杨丽芳昂起头来,瞪眼怒问:“你是谁?”这老人就说:“你找的是谁,我就是谁!” 杨丽芳一看,原来这人就是费伯绅!她气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她啐了一口,骂着说:“老贼!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们报仇,杀死你!”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挣扎,但手脚都被绑得太紧了,连动转都不能。

待了一会儿,天色就亮了,蔡湘妹捧着个大肚子出去雇来一辆骡车,俞秀莲就带着杨丽芳一同上车,往德家去了。到了德家,俞秀莲跟德大奶奶齐又向杨丽芳劝解,并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俞秀莲就在德大奶奶的房中歇了一个觉,醒来在这里用了午饭。饭后,杨健堂、孙正礼来了,德啸峰便将雷敬春所说的那些话都对他们说了。孙正礼极为愤怒,他愿去杀死贺、费二人,然后他弃了镖头走江湖。德啸峰跟杨健堂又劝他,俞秀莲却在旁沉默不语,面带怒色。

旁边还有个人,正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呵斥说:“你真是想死吗?我们要在这里把你杀死了,凭她俞秀莲的武艺再高,可也不能来这里救你!”何剑娥说话的声音很大,杨丽芳拼出命去,也尖声叫道:“你们杀死我吧!”

俞秀莲说:“恩不恩倒不必说,不过我敢说待你不错!现在你就应当听我的话,报仇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可不许你像今天似的,这样轻举妄动。本来你跟玉娇龙一样,你们都是尊贵的人,江湖上的事儿,报仇寻杀的事儿,都没有你们的份儿,因为你们一人能够连累全家。玉娇龙跟我还没多大关系,但万一就像今天似的几乎被人捉住,倘若叫人把你送到衙门,连累了你公公、你丈夫,我实在对不起德家,因为你的武艺是我给打下的根底。现在就是你千万耐下心,等着,等个十天半月,我无论如何要替你报了大仇;只要仇报了就是,何必非要你亲自动手?”杨丽芳点头,默默地答应着。

这时就听咕咚咕咚几声响,只见刚才捆绑杨丽芳的那两个大汉,又一齐来到这间地窖里。一个过来用双手捂住杨丽芳的嘴,另一个急急地向何剑娥摆手,说:“不要嚷嚷!”更悄声说:“那五爪鹰孙正礼可来了!他看见那匹马跟那杆枪了,就说这妇人是被咱们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辩,说是杨家女子是把枪和马存在这里,上山去找什么人去了。孙正礼却还不信,正在外边吵闹呢!”

俞秀莲说:“你这是什么主意?这几天她母亲病得厉害,她在娘家服侍她的母亲,好容易咱们才得了些安静,你又想招她出来?事情未必办得成,倒许又搅乱了!”又向杨丽芳说:“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杨丽芳揉着眼睛说:“您待我有恩!”

这时何剑娥正按着杨丽芳的身子,杨丽芳心中十分兴奋,就觉得出这女魔王的手有些发抖,只听她说:“他只是一个人不是?咱们出去把他拿住怎么样?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胆子,我虽然腿上有伤,可是我不怕!”

蔡湘妹却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去找玉娇龙,激她,请她,叫她出马!她不像咱们有许多顾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杀完了贺颂再杀费伯绅,她也敢。”

原来这两个大汉其中之一,那脸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这个人身躯很高,地窖又低,他只能蹲着、坐着,却不能直起腰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摇头说:“不行!五爪鹰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敌不过他!再说我虽只听他一个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莲没在门外?”

俞秀莲对目前这些事倒很发愁,因为费伯绅是在京城中,又跟官方有来往,很难下手;而杨丽芳的意思又是认定了死扣儿,非得她亲自下手复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里去了,罗小虎也忽然失踪。而刘泰保、猴儿手、史胖子他们是行踪诡秘,当时有事要找他们一定找不着;可是没有事了,不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许又溜了出来,所以俞秀莲很是烦恼。

此时那费伯绅依然盘着腿坐着,神态十分的从容,摇晃着折扇说:“不要紧!由他们在外面威吓,我相信郭大嫂绝不能将咱们这地方告诉他,你们就放心,他们不能够闯进来。二熊,你去守门!”

少时两人就到了刘泰保家里,刘泰保这两天没在家,前天猴儿手忽然来找他,不知他们到什么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了;只有蔡湘妹在家,这时还没睡觉。她们进了屋,俞秀莲给杨丽芳向蔡湘妹引见。蔡湘妹借着灯光,看了看这位和俞秀莲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妇,遂就燃柴烧水。然后三个人在一块悄悄地谈说,杨丽芳始终是脸上有恨色,有泪痕。

捂着杨丽芳口的这个汉子听了吩咐,就把双手放开,守门去了;可是何剑娥的钢刀仍挨在杨丽芳的胸前,杨丽芳就仍不敢喊叫,只得低声说“你们若能把我放开,我就出去拦住他们,不能伤害你们的性命!”

杨丽芳仿佛有点儿不服气似的,就述说了刚才进那屋里救了雷敬春之事,俞秀莲说:“你看怎么样?我们的事情费伯绅全都知道。他虽无拳无勇,可是他有智谋,有许多人给他保镖,他并不惧怕我们。我看这个人比那些有大力气、有好武艺的人还要难斗。”杨丽芳默默不语,俞秀莲又递给她一件青衣裳,原来正是她刚才挂在树上的那件;杨丽芳不由脸上一阵发热,把衣披上,就于夜色里,紧随俞秀莲走去。

费伯绅却微微一笑,拋过来一条手巾,叫何剑娥把杨丽芳的嘴给堵上。他摇着折扇,花白的长髯飘动着,微扬着脸,闭着眼睛,就用傲慢的声音低声说:“你弄错了!你的父亲杨笑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里去,你的母亲也不回避。我跟你父亲真是莫逆之交,他是服错了药死的,你母亲是殉了节;他们出殡之时我还去送丧,我还为你母亲请了贞节的旌表。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那杨公久,他本来是个盗贼,把你们兄妹自幼抢去,就传授给你们一点武艺,唆使你们寻我跟贺知府报仇。其实复的是什么仇?不过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门被押过,他衔恨我们罢了。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但是非真假,还可以寻得出来见证。

二人踏着住户的屋瓦,走出很远,才跳到平地上。这地方极为僻静原来已到了西北城角,天色已过四更,这里更是寂静无人。二人顺着城墙往东去走,俞秀莲就抱怨杨丽芳说:“今天你真不应当来!那费伯绅是多么狡猾!你又那么缺少经验!你来了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你的身份多么贵重!刚才我都已上了房,叫你赶紧跟我走,你却不听话,非要进到那屋里去干吗?那时官人们都已追到那院里去了,我藏在房上往下看着,干着急!因为那时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伤人,只要误伤了一个官人,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着你就要被人捉获。你太不行!以后千万别再出来了!”又叹息说:“今天我本来都要睡了,但心中总有点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了你家;听你丈夫说你已然走了,我就吓了一大跳我才赶来。你那丈夫也是,他竟拦不住你,真叫人着急!”

“你一个女子,嫁到德家里又很好,不该听信奸人的挑唆,勾结罗小虎、俞秀莲、刘泰保那些大盗、女贼,来同我作对。须知我虽年老,虽不会武艺,但我的干儿义女尚很多,他们全是一时的豪杰,绝不能让你们逞强。现在我把你绑到这里,不过是叫你暂时受一点委屈,绝无恶意。因为我见你长得很像你故去的母亲,看见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来。

何剑娥又急又怒,蓦然抡刀扑过来,向雷敬春就砍。雷敬春向旁闪避,却没有闪开,何剑娥的钢刀就要砍到他的头上了,官人齐都向旁去躲,并厉声呵斥道:“不准!”就在这一剎那之间,不料吧的一声,来了一片瓦,正打在何剑娥的头上;何剑娥一阵昏晕,身子坐在地下了。众人齐声惊叫:“屋上有人!”大家都仰面向上看,灯笼都高举着,向屋上去照,却未看到下面的屋中,杨丽芳已然跑出来,飞身上了房。众人又大声喊道:“跑了!拿!”又一阵乱,雷敬春也趁势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了。杨丽芳才一过了屋脊,俞秀莲已然在那里等着她,拉着她就走,身后还有一片杂乱的吵嚷声。

“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当年贺知府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却没想要占她。唉!二十年前她节烈而死,如今她的儿女反与我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现在,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等我捉获了女盗俞秀莲,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个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且不要难过!”说完话,又微微笑着。杨丽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挣不断手脚上被捆的绳索,不能扑杀眼前这狡猾的老贼,只气得她流泪。

雷敬春将门把得很牢,瞪着眼睛说:“你别发威,也不用进屋去搜,你就是贼!我也是贼!”遂向官人们说:“请你们几位把我跟她,连那姓尤的,一块儿交衙门好了!我们能招出许多案子来。”

此时大概是那前去守门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儿托开了,所以外面嚷嚷的声音,全都能够传入这密室里。只听是孙正礼的大嗓音喊着说“快说!那个妇人往哪儿去了?是被你们害死了不是?你快说出来!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妇人了,一刀就能要你的命!”又听是那姓郭的妇人说:“哎哟!你是强盗你也得讲讲理呀!刚才不错,是有个小娘儿们,在我这儿还吃了一碗饭。后来她说要上山找人去,骑着马太不方便,她就把马跟枪全都存在我这儿啦……”

外面原来有十多个人、五六只灯笼,除了四名官人,其余都是这里的打手。何剑娥和刚才在这儿监守他的那个人,也都在门外提刀站着;一见他忽然脱了绑绳,自己开门出来了,也齐都不禁面现惊讶之色,何剑娥就用刀指着说:“贼一定是在这屋里!德家小娘们儿一定在这屋里!快进去搜!”

费伯绅在这里听着,不禁暗自微笑,很赞赏那妇人会说话。可是不料孙正礼还只管嚷嚷,妇人就急喊着说:“你不信你到山上去找她呀?在这儿你吵什么?你一个大汉子来到我这单身妇人家里胡闹,算怎么回事?哎哟!你没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头发,你是什么东西?哎哟!救人来呀!我可要一头撞死啦!”接着是呜呜的一阵痛哭。

杨丽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瓮中之鳖、袋中之鼠,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全都惊惊慌慌。杨丽芳竟想要迎门拼斗,忽然哗啦一声,门被踹落了一大块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门开开,迎门一站,说:“诸位别打门!是我在这里了!”

这里费伯绅就面色渐变。杨丽芳的胸头愈是紧张,全身更极力挣扎,但也没有一点效果。外面的孙正礼又大声喊骂说:“我看你就不像是个好人!快说出那人的下落来便饶你!”妇人又说:“哎哟!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孙正礼说:“我才从山上来!你别骗我,你快说!”就听钢刀劈在桌子上之声和脚步急响之声,十分杂乱。费伯绅不由得把脸一沉,女魔王愤愤地要挺刀外出,却被焦大虎给拦住。

杨丽芳急站起来,挺刀预备拼命,雷敬春赶紧站起来将她拦住,摆手说:“别……”外面已用刀割破了窗纸,雷敬春疾忙叫杨丽芳蹲下身来,隐在窗下墙旁,他也趴伏在地下。就听屋外的人说:“没藏在这屋里吗?进去搜搜吧!”又听是何剑娥急急地说:“这屋不必搜!这屋没人住!贼哪能那么痴呢?”她仿佛深恐官人进这屋里来搜似的。官人却不住地打门,又说:“既然没人住,为什么从里边关上了?”又有人说:“怪呀?屋里本来没人呀?”咚咚的又有人用脚连踹,门眼看着就要被踹开了。

此时却又听到外边马蹄声乱响,费伯绅仿佛打了一个冷战。外面的声音更加杂乱,那妇人又喊叫,并听有男子的山西口音,还有个女子的声音说:“搜一搜!各处都搜搜!你就不必狡赖了,马跟枪都在你这里,人可不见,这多可疑!”杨丽芳又用力翻了一个身,却被何剑娥给按住,并以刀比着她的脖颈。

忽听屋上的瓦乱响,窗外的人都聚在这里不走了,拿刀敲着地,七言八语地说话,还有人大声骂道:“俞秀莲!德家的小老婆!你们跑到哪儿去啦?有胆子的滚出来呀!”并且村言恶语的大骂。却有官人的声音,拿着势派说:“搜就得啦!你们可骂什么呀?”并有人啪啪地拿木棍敲这屋子的门。

杨丽芳的心中就如燃着一把急火,口被布堵着,她用牙紧咬,用力向外喷气。她想要喊:“俞秀莲已然来了,你们能惹她吗?你们快将我放开!”但这话她却无法呼喊得出。何剑娥又使她仰面躺着,用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胸,她的呼吸都已十分困难,只瞪着两只大眼睛喘着,何剑娥也用两只凶眼瞪着她。

杨丽芳轻轻将门插上,此时她顾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知自己是身处险境,就借着由窗纸的细孔透进来的灯光,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来这里并没有费伯绅,只是地下躺着一个人,周身用绳子绑得很紧。杨丽芳倒不禁往旁边躲了一躲,低头细看,原来这人却是雷敬春,正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看着她,嘴也一张一闭的,仿佛是要说话。杨丽芳疾忙蹲下身,悄声说:“雷大哥!为什么他们把你捆在这里?”同时用刀割断了雷敬春身上的绑绳,雷敬春坐起身来,惊慌慌指指外面,悄声说:“少奶奶您怎么进这屋来了?这……唉!还怎么出去呀?原来今天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就有人跟着我了!我到您那儿去,俞秀莲也到您那儿去,他们全都知道。并且费伯绅他原来早就知道德家的少奶奶,就是杨公久抚养大的,就是杨笑斋的女儿;他也知道我跟杨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了!我一回来,尤勇、何剑娥就跟我翻了脸,把我绑起来放在这儿,还派了个人看着……”

突然,费伯绅自己起来,爬了过去,将壁上的那一盏灯吹灭。那二熊又跑回来,急急地说:“俞秀莲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来了!”费伯绅悄声吁了一声,拦住二熊说话,神情也显得万分紧张起来。室中昏黑,只有三口刀的光芒还一闪一闪的,后墙上仿佛有个地方能透进一线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里。全室中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每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杨丽芳还急骤地喘息着,但发出来的声音可也很小。

这时,前院的许多人都已来到这个院里,灯光把窗纸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声说:“全都跑了吗?都是上房跑的吗?谁上房去查查?可小心点暗器!”又听是那何剑娥的声音,急急地说:“你们放开点胆儿!不要紧!那使双刀的是俞秀莲,拿单刀的就是德啸峰的儿媳妇,只要拿住她们一个娼妇就行!”

外面,因为地窖的门板,即那个大木箱的底儿已关得很严,所以外面一切的足音、叫嚷声及威吓、狡辩声,种种声音全都灌不进来了。可是又听有几下木板撞击的声音,似是俞秀莲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这里的人就更紧急,何剑娥的刀刃已挨着杨丽芳脖颈间的肉皮。杨丽芳闭着眼睛流着泪来,只是在等死。她心中既愤恨,复悲伤,但知道费伯绅这些贼必不能逃脱,又有一些安慰。

此时外院的人已将拥来了,锣声震耳,灯光辉煌。俞秀莲把两个敌手,全都驱往外院,过来帮助杨丽芳一刀将这以身挡住门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这人忍痛爬起来,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众官人已来到这个屏门前,俞秀莲飞身上房,可是杨丽芳反推门进到屋里。她神情紧张,以刀护身,原想这屋中必定藏着那奸狡的老贼费伯绅,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见人;她倒站住了,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着什么埋伏。

在这时,忽然木箱又不响了,外面的声音似一切皆停。这里的几个人又都长出一口气,何剑娥的刀也离开杨丽芳的脖颈了,费伯绅却哼哼冷笑一声。这一场紧张暂时过去了,原来是因为外面的史胖子跟孙正礼,打开木箱看了看,见是空的,他们又给盖上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简陋的草房,地下会有密室。

此时梆锣齐响,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涌进来了,俞秀莲说:“走吧!从后面走!”于是她在前引路,杨丽芳紧紧跟随她。又进了一重院落。才一进屏门,就见有三四个人自屋上跳下,一齐抡刀向她们来砍;俞秀莲双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伤倒地。杨丽芳也敌住了一个人,这人却不敢近前,他只退到一个屋门前,仿佛屋里是藏着什么重要的人,他非得拼死保护住似的。因此杨丽芳就生了疑,以为费伯绅必是在这屋子里了,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极紧,那人勉强招架。

俞秀莲却仍在向那妇人究问。俞秀莲是因为刚才骑着杨丽芳的马追赶费伯绅,追到这个岔路口,人就不见了。她也曾来此向这妇人问过,可是这妇人告诉她说,她就没听见墙外有马蹄响,所以俞秀莲就拨马往东南的那股路上追去了。那股路既宽广,复平坦,而且二里之内若有马走在后面绝不至于望不见,可是竟没瞧见前面有一点马影,地下连新走过去的蹄迹也没有。

俞秀莲说:“你快躲开!”说时抡着双刀来到临近,使双钩的男子赶紧迎去厮杀。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剑娥说了一句黑话,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剑娥就舍了杨丽芳,飞身上屋。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莲一刀砍倒,他就发出一声惨叫,双钩拋在地下,当啷作响。杨丽芳跳到一旁,屋上却有瓦片子飞下来,她疾忙低头避开。

她去问了田中种地的农人,据说:“这条路虽然宽阔,可不是个大道往南走到尽头,那就是山了,那边连山路也没有。北边,过了五回岭,那倒是往紫荆关的道儿。”又说:“我们从太阳一出来就在地里做活,就没有瞧见一匹马从这里走过去!”俞秀莲又自己观察地理形势,知道他们的话并非是假,倒是刚才那清雅的庐舍、未说话先眼珠乱转的妇人,有些可疑,所以俞秀莲又疾忙拨马转回来,又来到这里。

杨丽芳跳到院中,何剑娥也追了出来,寒光对舞,二人就拼杀起来。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见了敌人,斗了几回又败回到院里,此时他手拿双钩,大声惊喊道:“要小心,俞秀莲可来了!”杨丽芳也吃了一惊,更振起勇气,与何剑娥厮杀。只见由前院飞一般地追来一人,手舞两口白刃,杨丽芳就大声说:“俞姑娘!我在这儿啦!”

这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却全都先后来了,他们正在这里向那妇人大闹俞秀莲也看见了桩上系着的马和屋中立着的杨丽芳的枪,并且地上有揪下的几条麻,可见是有人曾在此捆过什么;厨房里也有许多碗筷,且有一只已经宰了还没下锅的鸭子,壁间还挂着一口单刀,因此更为可疑。

杨丽芳此时心中像被烈火焚着一般,心想:与其叫你们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还不如叫你杀死我!于是她把心一横,色一变,勇气一振起,就要拼命。这时忽然听得前院锵锵的一阵刀剑厮杀之声,何剑娥一惊,一转脸,杨丽芳趁势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剑娥右手的刀疾向杨丽芳来砍,杨丽芳却双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将身子向她的背后去躲;何剑娥赶紧翻身,杨丽芳却已将她左手的刀夺抢过来。何剑娥骂道:“小贱人!”又一刀砍下,杨丽芳却用刀迎住,夺门向外就跑。何剑娥又一刀,只听喀嚓一声,正砍在门框上。

孙正礼和史胖子又向那妇人严词逼问,俞秀莲用温语劝说一阵之后,也以双刀威吓,但妇人还是说杨丽芳往山上去了,别的她不知道。俞秀莲又叫史胖子到山上去找,史胖子去了半天,回来也说是:“空山一座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孙正礼又暴跳如雷,说:“把这娘儿们绑在马桩上,拿鞭子抽她一顿,她也就说了!”

这个妇人向杨丽芳笑了笑,说:“你多半还不认识我,我姓何叫剑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来,准是你的老前辈。这里诸葛老爷他早就认识你是谁,只是你不来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们家里去,跟俞秀莲在一块你们商量什么,别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只要你乖乖的不还手,我就不能伤你,只把你送到衙门去过两堂,大概也问不了死罪!”

那妇人却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说:“你们就是剥了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个妇道人家,刚才我不过是管了闲事,叫她把枪跟马存在这儿,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头吗?我可怎能知道你们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儿去啦?哎哟!屈死我啦!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屋里东西你们随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这妇人在地上一哭滚,她那系裤子的一条破布也挣断了;史胖子倒觉得丧气,就走出屋去了。

那脸上有痣的妇人冷笑着说:“我早认得你是谁,早就晓得你要来了!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可惜还缺少点儿阅历。站住了!乖乖的听话,叫我们捆上你,明天叫辆车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家看看,德啸峰有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说时,用双刀夹住了杨丽芳的粉颈,下面的两只护手铜钩方才离开了她的腿。由床下钻出一个人来,是个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汉子,那妇人就向这人努努嘴,说:“快去吧!叫官厅里的人带着锁来!”这拿双钩的人说:“你可看住了她!”妇人说:“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问!”使双钩的人就出屋去了。

孙正礼也有些灰了心,便向俞秀莲悄声说:“师妹,咱们走吧!”俞秀莲却摇头,走出屋去,嘱咐史胖子再沿山访查。同时她又叫孙正礼不要只管嚷嚷,也不要打这妇人,她说:“咱们只要在这里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点破绽,找出杨丽芳的下落,并问出费伯绅众贼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这里没有一点事情,那么明天咱们就向这妇人赔罪,给她银钱赔偿她,然后再走!”史胖子跟孙正礼齐都认为这办法很好,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到厨房里把饭吃了,随后二人就出去到山上去访查。

她将要撤腿走开,不料床下早伸出来一对护手钩,将她的两条腿钩住了。桌帷一撩,又钻出一个人。这人是个妇人,三十来岁,脸上有块红痣,手持双刀逼了过来。杨丽芳扭身抡刀去砍,妇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却怒声喊道:“快拋下刀!不然我的双钩一收,你的两条腿可就都断了!杨丽芳的两条腿跳不开,身躯也不敢动,脸色吓得煞白,她只得把自己手中的刀拋下。

这里俞秀莲双刀时刻不离身畔,时时监守着那妇人。妇人却坐在地下索性不起来,哭了一阵可也没有多少眼泪,又抓自己的脸骂自己,说:“我没有了脸啦!我叫那么大的男人抓住头发拿刀吓着我,我的裤带也被你们扯断了,我真没脸啦!我当家的若回来,我非得吊死不可!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我哪认识什么强盗呀?我是好人家的妇女,受不起你们的冤枉!”

杨丽芳悲愤难忍,本欲一刀将床上的人杀死,却又一仔细想:万一在这儿睡觉的不是费伯绅呢?我也得先问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举起刀来,向前一跳,另一只手按住那床上蒙被睡觉的人。可是她突然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手按之处是空空的,不像有人在睡觉。她用手一掀,原来被里只有两个枕头,枕边是一大团白马尾,明明这是一种埋伏,一个诡计!

俞秀莲只是由她哭闹,并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往北里间查查,又到南里间看看。在南里间内,就蓦然听得呱嗒的一声,仿佛是板子响;俞秀莲就不由得心中一动,手提双刀,呆然站立。忽又听咯吱咯吱的,仿佛是耗子在咬木头,就是自那大箱子中发出来的声音。

她由鬓边摘下一枝金簪去启门,不费力便将门启开了,推开了一道门缝,就进了屋。却见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拋着一双云履,枕畔放着一本书;可见这贼必是看了半天书,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灯。

俞秀莲顿然精神紧张,又微微冷笑,可是心中反倒为了难;因为想到这里如若有地窖,杨丽芳一定是被藏在地窖里了,投鼠忌器,自己实在不敢贸然下手,更不敢向孙正礼去说。她遂就将杨丽芳的那杆枪也拿到这屋里,侧耳静听,只听那箱子底儿时时作出微微响声。

杨丽芳直奔那有灯的屋子,先划破窗纸往里去看,就见屋内灯光黯淡之下,有一张方桌、一张木榻,榻上有被褥。被里似有人卧着,但是蒙着头,只在枕边露出一团白发。杨丽芳心说:这人原来都已这么老了!突然产生了不忍之心,但转又想:当年我父母若不被害死,这时一定还在世;我父亲还是一位老员外,我母亲也不过五十来岁,我们兄妹哪能受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惨遇?由此胸头又涌起了怒火。

她忽然一扭头,见那妇人正扒着帘子往里屋看,面露惊慌之色。俞秀莲就大怒,一个箭步蹿去,把妇人按倒。妇人刚要喊叫,俞秀莲用手指向她的肋间一点,妇人的脸立时变成金黄色,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晕了过去。俞秀莲疾忙将北里间的门帘揪下,哧哧地撕成了许多条,连结在一块,就将妇人的手脚都捆上,并把嘴也堵上,挟着送到了厨房里;然后仍旧回到了这屋里来,蹲在木箱的旁边,侧耳向里边静听。

连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又很静。走到第四重院内,只见两边厢房都很黑暗,可是北房里间窗上却浮着淡淡的灯光。这打更的就打了一个冷战,说:“我们老爷还没睡呢!”杨丽芳把刀一扬,打更的又跪在地下,杨丽芳就悄声威吓说:“你就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你嚷嚷!否则我回来就杀死你!”打更的吓得直点头。

由里面的细微微的声音,她就已然判明了,这箱子底下实在连着暗室。她心中倒好笑,就想早先小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常说,江湖之间有一种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着地道;到客人睡熟了的时候,贼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钻出来害人劫财。如今不料费伯绅竟也弄此伎俩,这伎俩弄得可也太不新鲜啦!不过话虽如此,自己虽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贼人和被难的丽芳,然而竟不敢动一动。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又竭心尽思地想闯进那地窖救出丽芳、捉住贼人之计。

杨丽芳倒不禁吃了一惊,赶紧把这打更的揪起来,又悄声说:“你带着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声,我立时就杀死你!”打更的答应着,杨丽芳在他的身后,揪着他的领子,并在他耳边厉声说:“更你照旧打!把我带到诸葛高住的房子之前,我就能饶你的性命!”打更的很害怕,悄悄答应了一声,就在前面挪着脚步去走;杨丽芳在后面还逼着他敲梆子,为是免得被那费伯绅察觉出更声忽断,起了疑惑。打更人又颤抖着把梆子敲了四下,就不敲了。

直到傍晚之时,孙正礼回来了,一进屋来他就大声喊说:“师妹!我们捉住了一个小贼!”俞秀莲赶紧摆手,令他小声说话。孙正礼反倒一怔,见师妹手握着双刀,神色紧张,蹲在木箱的旁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话反倒说不出来了。

杨丽芳低头悄声问说:“你这里是姓费吗?”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们老爷叫诸葛高!”杨丽芳又问:“他住在哪间屋里?”打更的说:“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杨丽芳又问:“你们这里还有谁?”打更的说:“没有谁!就有尤大爷、尤太太、雷大爷,今晚都有事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俞秀莲站起身来,走到孙正礼的近前,就摆了摆手,又指指那只箱子。孙正礼便瞪起眼来,过去就要掀启箱盖。俞秀莲赶紧把他拦住,悄声说:“杨丽芳现在里面,咱们要闯进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将她杀死吗?”孙正礼还不住地发怔,就指着箱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正在想着,听更声越来越近,原来只是一个举动很迟缓的人,从里院走到外院来,手中的梆子都似敲得没有力气。杨丽芳就如一只鹰似的,嗖的一声由房上跳下,一把手就抓住了这个打更的人。这打更的刚要喊叫,杨丽芳的刀已横在他的咽喉上,并严厉地悄声说:“不准嚷!”打更的便咕咚一声跪下了。

俞秀莲却把他拉到外屋,悄声问道:“你们捉住了什么人?”

杨丽芳抛去了长衣,搭在树干上,走到那门前,亮出刀来;一耸身上了墙头,由墙爬上了房顶。往下一看,见这里是一个外院,下面的两间屋里都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后面却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静寂无人,也没有光亮。此时就听梆梆梆梆更声响了四下,声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发出来的。杨丽芳将身蹲在屋瓦上,心里很疑惑,暗想:莫非是错了?这不是费伯绅的家?若是他的家,他这里又有何剑蛾、尤勇等人,为什么不见得防范很紧呢?

孙正礼说:“在山上捉住了一个小贼,我们打了一顿,他自己招认是山上的喽啰。我们问他诸葛高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们并没有跑远,多半就在这姓郭的妇人家里藏着了;因为他们的几匹马刚才都叫人牵过了山送到什么黄家庄去了,那黄家庄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家。这郭家妇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强盗混;后来归了费伯绅,盖了这房子,费伯绅那小子就常在这儿住。”

杨丽芳一看这情形,不由止了脚步,她想费伯绅既是这样的机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厅的附近,院里还能没有防备吗?因此极力捺住自己的心跳,压制下全身热血的涌流。她伏着身轻轻地走,就跑过了泥土很松软的车辙,来到了那门前。她先隐藏在树后,紧张地查看,黑线似的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也一动不动。她又去看那个门,见门闭得很严,门前倒没有人防守。

俞秀莲说:“像这样的房子恐怕他不只盖了这一处,费伯绅实在称得起老奸巨猾。现在我已查出来了,那只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个地窖,杨丽芳必被他们捉住藏在这里。”

她来到了西直门,顺着城根一直往北,走得更快,心头更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走了不远,便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的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魆魆的大树,看那样子飘飘拂拂的,大概还就是柳树。在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孙正礼着急说:“这可怎么办?”俞秀莲说:“我已将那妇人捆起来了。我已想好了一个主意,师哥你先去把那小贼或是放了,或是暂藏在一个地方,不要伤他;然后同史胖子来,我们再设计诱那些贼出来。”孙正礼点点头,提着刀又走了。

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她才跳了下来。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走了许多时,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

俞秀莲到屋外,把那南里间的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扒着往里去看,并侧耳静听。待了多半天,并不见那箱盖启开,只听得箱底嗒嗒直响。此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然来了,脚步全都轻轻的。俞秀莲看了看,日已平西,她就悄声对孙、史二人说:“我想他们不能永远在地窖里边藏着,到天黑时他们一定要出来,那时我们再下手捉拿。可是现在,我们先得假作已然走了的样子才行,不然他们是绝不敢出来。”孙正礼说:“这容易!”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谨慎!”

史胖子却说:“他们既有地窖,就不能没有透气的地方,不然全都得闷死了,说不定还有后门儿。孙大哥你先在这儿看着,别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们的后门找着。俗语说: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费伯绅他那样奸、猾、坏,他还能不想到这儿?我想他绝不能在一个死地窖里藏着,他必有退路。”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俞秀莲也觉着这话有理,遂就跟随史胖子出了柴扉,按照着庐舍的形势往后面去寻找。夕阳之下,就见小溪潺潺的流泄着,汇聚在墙后边的池子里;池水中有几只鸭子呷呷地叫着,逐水相嬉。水面上漂着很厚的一层浮萍,柳丝蘸着池水,槐叶闪烁着夕阳。池边的芦苇也很茂盛,史胖子与俞秀莲就用刀轻轻拨分着芦苇,走进了里面。

文雄叹息说:“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去!杨丽芳摇头说:“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青衣青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忽然史胖子发现地下埋着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圆中空,倾斜着栽在地里,好像是只烟囱。这竹筒的附近一尺见方之内没长着苇子,地下的泥土也很松,但用旁边的苇叶遮盖着;若不是细心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安设得可称十分精巧。俞秀莲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筒的旁边往里去听;只听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太低,无法听得清楚。她此时心中愤恨极了,若不是知道有杨丽芳被困在内,她真想放一把火投在这竹筒里。她站起身来,就见史胖子微笑了笑,俞秀莲就悄声说:“史大哥,你在这里看守一会儿好了,不要动这竹筒!”史胖子点点头,咧着嘴微笑说:“我知道!”俞秀莲遂就又往那房子去了。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去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要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重进那屋里时,就见孙正礼抡着大刀比着箱盖。箱子里有时微微地响,有时又不响了,里边就好像闹耗子;而孙正礼像就是一只猫似的,并且是一只大黑猫。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又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拋开,不叫她帮一点忙,不听她一点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俞秀莲突然大声说:“孙师哥!咱们走吧!那费伯绅老贼一定不在这里,咱们回恶牛山再找他们去吧!丽芳也许顺着山岭又折回那里去了。她一边嚷着一边使眼色。

杨丽芳垂泪说:“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真的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一点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孙正礼起先还发着怔,后来他忽然明白了,他也大声嚷嚷起来,说“他娘的,费伯绅还敢回恶牛山吗?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放火烧了这屋子!”

杨丽芳打开了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俞秀莲大声说:“你别混闹!快走吧!这与人家有什么相干?那妇人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待会她要是把她丈夫找来,咱们有什么话可答?咱们又不是强盗,咱们侠义之人不能够不讲理,走吧!在此白耽误了时候。快走,先往狗儿堡,再到恶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们秘密的窠穴。此时天还不太晚,咱们赶到那里还能搜得着!”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但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是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本来是非常的恩爱。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他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的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今天在客厅里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他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他认为费伯绅的毒计是比什么刀哩剑哩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就关上了门,坐在床上不住地发呆。

孙正礼也扯开喉咙大喊:“老史!咱们走吧!”一边嚷着,一边还大声骂着,同俞秀莲一起故意放重了脚步,足音杂乱的出了屋。

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直到天晚,俞秀莲见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很难睁开,而且悲痛得她精神十分疲惫,就想她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孙正礼去解马,并故意将马用鞭杆抽了两下,马就嘶叫起来;一匹马叫,四匹马也全都叫。孙正礼腰挂着大刀,一手拿着杨丽芳的枪,一手牵着四匹马,出了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马跟着他跑,一阵蹄声嘚嘚,杂乱异常,真像是许多个人,许多匹马全都走了。其实,孙正礼却是将马牵到了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系在树上。俞秀莲也把那被捆的妇人抱出去,藏在了山坡上。

德啸峰顿足说:“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

这时那短墙里十分地岑寂,俞秀莲就在屋外墙根下蹲伏了半天。眼看群鸦噪过一阵之后,天际的霞光渐渐消散,黄昏暮色渐渐垂了下来;银星也在天空中迸出,山风吹得庐舍后面的槐柳树呼呼地响。俞秀莲又走到那窗前窃听了一会儿,就听得那个大木箱里仿佛声音更加大了起来。她立时飞上房去,在房上趴伏着,双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静伺着。

俞秀莲说:“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是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又待了多时,才见那屋的帘子呱嗒一声响,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是弯着腰,轻轻慢慢地走;手中提着个家伙,映着星光闪烁发亮,一定是刀了。这人在院中东瞧西望,自己吓着自己,就仿佛是个才出洞的耗子似的。然后,他将刀向前护住身,就进了那厨房。进去了一些时,就见厨房里亮起火光,这人拿着一盏油灯又走出来。在各处都照着查看了一下,他就大声喊说:“出来吧!那几个忘八蛋全都走啦!连那个女的也走啦!”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说:“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只是,贺颂费伯绅固然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他这声音一喊出来,屋中那木箱的盖子就不住地的响动,又出来了一个人,这却是何剑娥。她因为今早从山上滚下,身上受了一点伤,所以左腿还有点跛,但是慓悍依然,抡着刀说:“二熊你嚷什么?他们要没走远可怎么好?”

俞秀莲说:“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俞秀莲摆手说:“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二熊说:“早走远了!那群饿鬼,把厨房里的菜饭吃了个精光,他们才走的,他妈的,跑到这儿开斋来啦!郭大娘可是真没有影儿了!别是叫那孙正礼给背走了,上什么地方成亲去了吧?”

杨丽芳却擦着眼睛说:“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

何剑娥骂着说:“妈的!你这时候还说混话?郭大娘叫他们抢走了干咱们什么事?咱们快些走吧!”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儿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了一点,地方再僻静,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一点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情可有点麻烦!”

二熊说:“老猴子怎么办?还招呼他一声吗?”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直叹息,说:“唉!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家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何剑娥说:“招呼他一声!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家那小媳妇给他,叫他们在地洞里过日子去吧!妈的,我不能再在那地洞里憋气了,又渴又饿,我真受不了!快招呼他们,他们不走咱们走!”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个干老头子也够了!妈的!我为我亲老子也没这样过!”

俞秀莲说:“好,你拦住你的媳妇吧!我还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说几句话去。”又向杨丽芳说:“你暂时先忍一忍,你还不信任我吗?我此番到北京来,最主要的还是为办你这件事,你看吧!我一定有办法就是了。”

此时俞秀莲隐藏在房上,极难为房下的人所察觉。何剑娥就把那二熊手中的灯接过来,进了厨房,二熊又进到那屋里去了。就听他们大声地说话,把箱子盖摔得很响。又待了一会儿,可是二熊又独自走出屋来,去到厨房找着何剑娥,他们灭了灯,一同出厨房走了。

正说着,文雄进来,向俞秀莲说:“我父亲已然回来了,现正在跟雷敬春说话,他老人家也说是报仇的事情不能太急!”

俞秀莲在房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就觉得很是可疑。刚要下房去看,却听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就似来自院墙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着刀声锵锵,似有人交战起来。俞秀莲一惊,疾忙顺着房跳到外面,就见孙正礼正与人厮杀。俞秀莲一上前,两三刀就将何剑娥砍倒,剩下的二熊跪在地下乞命。那边槐柳林中却又传出史胖子的呼叫声:“快来呀!快来救救杨小姑娘!”

俞秀莲便把杨丽芳拉在一边,劝她说:“仇是一定要报的,有我,有这些人,你想报仇还能难吗?只是有两点顾忌:第一,京城内不能杀人,玉娇龙她能够不遵王法,但咱们却不能不遵王法,把贺颂、费伯绅诱出再下手倒可以,可得慢慢地办;第二,你是德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么能够亲自出头呢?不瞒你说,这些日,我们早就知道贺颂的住处了,只是想着这件事并不难办,所以并没急急的。”

孙正礼又向那二熊戮了一刀,便与俞秀莲一齐寻声奔往,就见史胖子正与一个贼人厮杀得很紧。贼人的武艺虽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难以立即获胜,孙正礼就说:“老史躲开!你不行,我来!”他挥动大刀直奔这人。

杨丽芳听罢,转身向外就走。俞秀莲疾忙追出,并回身告诉雷敬春暂时别走,她就追着杨丽芳回到了里院。杨丽芳进去见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请求允许叫她去报仇。德大奶奶把儿媳搀扶起来,自己倒怔忡忡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人正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来不及了,只好拼出命去与孙正礼厮杀。史胖子却退了战,向俞秀莲嚷着说:“咱们先追老贼!老贼也是从这地窖里钻出来的,我们只顾了斗那家伙,老贼却趁势跑了!”

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说:“贺颂的家我没有去过,可是知道他住在崇文门外广渠门内,地点极僻。费伯绅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门里北城根,旁边靠着一个官厅,门前有一棵大柳树。”

俞秀莲急问说:“老贼倒不要紧!丽芳呢?她还在洞里了吗?”

此时杨丽芳俊容上现出一种煞气,她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说:“雷大哥!今天多亏您来,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杨豹是已死了,罗小虎虽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们并没在一块长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着他叫给父母报仇。现在只有我了!请雷大哥把费、贺两个贼的详细住处告诉我吧!”

史胖子说:“哎呀!我可看见了那贼是先抱着一个人出的这地洞!俞秀莲急说:“快去找火来!”史胖子说:“我身边有!”他就掏出来火折燃着了,迎风一抖,立时亮起了火光。俞秀莲接过来,把一只刀挟在臂下,一手摇晃着火折子,在林中苇畔去照。突然发现池水中有个东西,她立时将刀和火折全都交给了史胖子拿着,就顾不得衣湿,走进了水池中。

他喘了一口气,又把罗小虎劫持鲁君佩,焚毁了束缚玉娇龙的字据玉娇龙归宁一去不返,鲁君佩忧急成病之事说了,然后又说:“费伯绅现在也觉得周围不好,他叫尤勇、何剑蛾天天保护着他。我本来是给他看守门户的,今天我是偷空儿,提心吊胆地出来的,因为若叫他们晓得了我与你们这边勾通,尤勇虽不至于杀死我,可是何剑蛾必不能叫我活!”

这时那几只鸭子都已不知往哪里睡觉去了,史胖子抖起来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莲就过去,将浸在池水中的人抱了起来,原来是杨丽芳;幸亏水还不深,她的口虽被手巾堵着,腹中没灌进水去。俞秀莲疾忙叫史胖子帮助孙正礼去战焦大虎,她连双刀也顾不得要,就抱着杨丽芳跑回那庐舍里去了。

雷敬春说:“可恨固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连番失着。玉娇龙不但没替他们出力,反倒丢了宝剑负了伤,因此把鲁君佩吓破了胆。他是认为俞姑娘等人都是听邱广超的指使,他就求出这里的五爷给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饭庄给邱广超赔的罪,他以为服了输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罗小虎粗中有细,安排下妙计,并行了个怔办法,竟……”

这里孙正礼虽然刀法精熟,力气猛大,无奈焦大虎只是绕着树跟他斗,眼看着就要逃命了。史胖子掐灭了火折子,抡刀一上前,这焦大虎就成了首尾受敌,想逃跑已然不能够,他就躲在一棵槐树的后面,说:“朋友们!高抬贵手吧!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何必?我帮助诸葛高,也是没有法子,因为他神通广大,我们一半是敬他,一半也是怕他。现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们打散了!我也没有什么能耐啦!只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饶了我这条命,我就从此洗手不干,将来还一定忘不了你二位的好处!”

俞秀莲顿足狠狠地说:“好可恨!”

孙正礼就问说:“饶你也行!但是费伯绅藏在哪里去了?我们捉住了他就能饶你!”

他喘了口气,又说:“你们不知,费伯绅在西直门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剑蛾跟我,我们三个人夜夜保护着他,鲁君佩也天天到那儿去睡觉。其实我恨不得杀死费伯绅,献出来鲁君佩,可是有何剑蛾他们监视着我,我真连撇一撇嘴也不敢。这几天因为鲁家里叫人闹得是太凶了,所以费伯绅又出了毒计,故意派何剑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莲之名,杀伤了玉娇龙的侄女,为是激怒玉娇龙,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剑,把搅闹鲁宅的人全都杀死!”

焦大虎说:“那位大爷知道,刚才前面何剑娥他们说你们几位已经走了,催着我们也快些逃。我们在地洞里也饿了一天了,又憋得难受,就想也出去。依着诸葛高,他可还不愿离开地洞呢!但那时洞里就剩了我跟他,还有那德家的小媳妇,我是决意要逃,他才不敢一个人在地洞里住,逃出来的。他才叫我把那小媳妇也背出来,一齐走。”

雷敬春说:“他可没想到来了罗小虎,他也不知道罗小虎是他的仇家;他更没想到还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这些位英雄,把鲁家闹了个乱七八糟!”

史胖子问说:“那老家伙要把小媳妇背走,他是安着什么心?”焦大虎说:“他说是背出去之后把小媳妇给我,我却不信他的话,他必是把那小媳妇要送给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结陶宏,可是还没有巴结得上。”孙正礼说:“别说废话!你这小子也绝不是好东西,今天绝不能饶你的狗命!”

文雄在旁不禁笑着说:“这人的本事可真好!”

史胖子又喊问说:“费伯绅现在跑到哪儿去啦?”焦大虎急得简直要哭,嚷着说:“我哪里晓得?你们搜啊!他也许藏在苇子里了!”孙正礼猛跃上前,又一刀砍了下去,焦大虎以刀招架;史胖子从后边一刀砍在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声,受伤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说:“孙大哥别要他的命!再问问他。”但孙正礼的刀已然落下来了,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叹息了一声,说:“由他口中逼问出一些事来也好啊!”

“诸葛高费伯绅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买通了红脸魏三,将神出鬼没的盖世女侠玉娇龙拴住,送到鲁宅;又要挟玉家人立下字据,使玉娇龙天大的本领无法施展。并且一揭新房的帐幕,说是少奶奶的病好了,出来见客了,弥缝的掩盖的,真叫作精密、漂亮!”

孙正礼却说:“逼问什么?我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山贼,还不趁早结果了他,还留着做甚?老史!快打起火来!咱们搜搜费伯绅那老贼!”

“可是他从河南来到了此地,碧眼狐狸就已然死了,他就住在贺颂的家中。贺颂的儿子名叫贺小颂,号叫绍绅,在刑部挂着一份差事,整天的花天酒地,也是他最早收的干儿子。费伯绅来到这儿扑了个空,本来无事可干,可是不料那时候又出了鲁宅的新媳妇失踪之事。鲁君佩又气又急并且舍不得那么美貌的媳妇,就想要设计将玉娇龙找回来。恰巧南城御史与他同年,又与玉宅有隙,并且跟贺家有来往;就由贺绍绅拉的纤,把诸葛高给请了去,大概是酬银五百两,叫他把玉娇龙找回来。

当下史胖子又抖起了火折子,孙正礼提着刀瞪着大眼,在林里苇中、池边草底,全部搜查遍了;只见有几只蛤蟆在水里乱跳,鸭子在栏里被惊醒,却没寻着那费伯绅的踪影。孙正礼就说:“奇怪!那老贼往哪儿去了?莫非此地还另外有个地窟窿?”接着又大骂了几声。

当下六只眼睛全都瞪着他,雷敬春却不慌不忙地说:“我怎么今天来到这儿。有点犹疑呢?现在我吃的是他们的饭,诸葛高倒是已然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得他就是费伯绅。费伯绅早就来了,他是闻听京城中闹着碧眼狐狸,想来看看。他与碧眼狐狸原是同乡,大概还有一腿;至于大胆来此会大盗,是怀着什么打算,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总是想要跟碧眼狐狸叙叙旧情,分点赃吧?

史胖子熄灭了火折,揪了揪孙正礼的胳膊,说:“骂也没有用,我想那老贼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先投在水里自尽了。”

雷敬春点头说:“不错!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杀伤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听我细说!”

孙正礼又要叫史胖子点起火来,他自己下水里去摸,摸着费伯绅的尸身他才能甘心,史胖子却主张先到庐舍里去看看杨丽芳怎么样了,孙正礼说:“你去看去吧!我还在这里等候那老贼!”遂就把火折子要过来,他在这里一阵阵的抖动着火光,发着霹雳一般的大骂声,史胖子却往那庐舍中去了。

俞秀莲握拳大怒道:“啊!原来是她?”

史胖子进了柴扉,隔着短篱就见那屋中灯光闪闪;走进了屋,见俞秀莲已将杨丽芳全身的绑绳解开,救治得缓过气儿来了。杨丽芳是平平地躺在北里间那张床上,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去寻找费伯绅;俞秀莲却劝她应当多歇息一会儿,因为她已然昏厥过一次。此时她们二人身上的衣裤都尽是水,并沾满了污泥、萍藻,屋中灯碗中的油也洒了多一半,俞秀莲就请史胖子去到厨房添点油,并叫他把那灶里的火也升上,于是史胖子就出去了。

“他有个干儿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过镖,闯过绿林。不瞒俞姑娘说,我就是跟着尤勇来的;因为杨豹死后,这两年我没办法,家中的买卖早就倒了,我不得不跟着他混饭。他有个婆娘,其实是姘头,跟他姘了才一年多。这婆娘是已故金枪张玉瑾之妻、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

这里,俞秀莲搜找出那郭姓妇人的几件衣裤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与杨丽芳一齐把湿衣裳脱下换了。然后她拿着湿的衣服到厨房里去烤,并叫史胖子出去找孙正礼和那被绑住的两个人,当下史胖子又走了。

雷敬春又说:“原来贺颂不过是侥幸,才至今未死。费伯绅却比他聪明,早就想到了,将来必定有人寻他报仇,所以连姓名都改了,改名为诸葛高,可是究竟还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虽无儿女,可是收了不少干儿义女,都是各路的镖头和强盗;他是想利用那些干儿义女,给他抵挡仇人。他在几个地方都有家、有姘头,他生平所得是一些不义之财,大概也快花尽了。

这里俞秀莲将衣裤鞋袜都搭在灶火的旁边,又拿着灯回到屋里。杨丽芳已坐起身来了,说话也有了气力,她说是现在除了手脚被绳勒之处还有点疼,其余都不觉得有什么了。她又说了白天自己在这里被陷的经过、地窖里的情形,以及那费伯绅如何的奸恶,何剑娥等人对费伯绅如何顺从,他们听见了外面的语声如何的慌张,后来又怎样以为俞秀莲等人都走了,他们才想逃到别处,等等。

杨丽芳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蛾眉倒竖,只有急愤,悲泪全无。俞秀莲疾忙把她拦住,说:“听他说!”

他们是在地窖的后边,通气儿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开了一个窟窿从那里逃走的。那焦大虎先背着杨丽芳出来,费伯绅是随后钻出来的。到了外面,不想正遇着史胖子,史胖子与焦大虎对起刀来,费伯绅却趁势逃走。在他逃走之时,就将杨丽芳推入池中;那时杨丽芳手脚都被捆着,也无力挣扎。俞秀莲听了,又愤恨了一阵儿。

雷敬春说:“原来他在江西卸任之后,就在京师买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几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门外,现在也老了,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轻易不常出门,也没人跟他多来往;他也不知道罗小虎就是杨小虎,连杨豹寻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他更想不到这里的少奶奶就是他仇家之女!还有……”他跳起来,拿手指着说:“不但是贺颂在此,那费伯绅也正在此地!”

少顷,史胖子就将孙正礼找了回来,将那两个人也都提了来,将四匹马和刀枪等物也全都带回来了。史胖子先找了三四只碗,搓了碎布条子做捻子,好在厨房里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全都点上灯。

俞秀莲说:“我们现在也探出来,贺颂住京师,他的儿子是在刑部当差。”

俞秀莲又想,费伯绅是又钻回地窟窿里藏着去了,所以她叫孙正礼托着灯,她拿着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进地窖里去搜查;只见里面阴森黑暗,却无一人。由那后边的窟窿钻了出来,俞秀莲与孙正礼就用刀铲土割草,并搬来石块,将这地窖的后洞填塞住了。然后回来又审问那小贼和郭姓妇人,小贼就说:“诸葛高他年老了,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远他一定是爬过山去,往黄家庄藏躲去了。明天诸位老爷跟奶奶自管过山去寻,如若寻他不着,我情愿送命!”

雷敬春点头说:“我晓得,他这些日闹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领必然不错,可是白闹,正经的仇不去报,我真看不起他。杨豹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个胞兄罗小虎,可是罗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没想到他也学会了武艺,所以杨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我们二人谈话也轻易提不到他。但是,罗小虎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小的时候,他天天在我家铺子门前赌钱,有时我的钱都被他怔抢了去赌,那时他比我的个子小,可是我打不过他;现在我们若见了面,我还许能认得他,只是我没地方去找他又因……”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兴奋地立起身来,向杨丽芳说:“二姑娘不要哭,现在若想报仇,是易如反掌!”

那郭姓妇人被捆着手脚堵着嘴,已然半日了,虽然口中堵塞的两块门帘子布都被揪出来了,可一时还不能够说话。喘了半天气,才哭出来,她就骂费伯绅不来救她。她说:“那个老忘八!我丈夫死了,我本来在山上给那群人缝缝补丁,去年春天这老忘八就去了。他给焦大虎出主意,做了几件好买卖,发了点财,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称呼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主意,说是既干绿林买卖,就应当有个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选了这个地方,盖了这几间破狗窝,地下可掏了个耗子洞。他就叫我在这儿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俞秀莲又问说:“罗小虎现在此地,你晓得吗?”

“老东西在这儿跟我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屋子装饰好啦。他带着我到城里逛了一回,给我买了两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了,一去就不回头。听人说那老东西在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家好几份呢!大概他那些家的屋子,底下也都掏着狗洞。那老不是人的,听说他年轻时倒当过什么书办的差事,发了点财。可是他害的人太多了,老怕有人找他报仇;他就改了行,索性当了强盗了。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他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来了金银财宝,他先分头一份,大家还都得叫他干爸爸!”

“我跟杨豹见面之后天天谈这件事,并一同回汝南,向罗家的亲友去打听,并为此事一同拜访过高茂春。高茂春见了我们却不肯详说,他说只有问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们可往哪里找高朗秋去呢?后来杨豹艺成,盗珠充作路费,直往江西去寻仇人贺颂。不想他叫那几颗珠子给累住了,白杀了些绿林人,结了许多无谓的仇人;正经的冤仇没报成,倒在保定府赔上了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又感叹不止。

那小贼此时已被俞秀莲割断了绑绳放开了,他得了活命,就更有了精神。听妇人说到这里,他就插话道:“我可听说诸葛高年轻的时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鹤老英雄的哑巴师哥全都是死在他的手中;有个著名的女贼碧眼狐狸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现在五回岭北边三清庙里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气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们几位若到黄家庄还寻不着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庙里去了。那里的老道姓徐,却不是个好办的。早先焦大虎他们也得罪过他,曾带着五十多个人去围他的庙;那天我也去了,被那个老道手持一根铁棍,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去年,诸葛高来了,由那老家伙出头,才算给两家和解,可是我们山上的人还都不敢由他那庙门口过。”

“我父亲见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杰师傅之处,学艺三年;后来在师叔陈百超之处,无意中与杨豹相见结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并知道杨公久带着大姑娘、二姑娘隐居在北京开花厂。杨豹跟我说,他现在管杨公久叫爷爷,杨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样英雄了!因为腿伤因为年老,也因为多年的世故,他已变成了一个很不愿惹事的老头子。他只把这些仇人、惨事告诉了杨豹,却又叫他不必报仇,并且不让两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陈百超仗义硬把杨豹带走,杨老头儿还不叫他学武艺呢!

俞秀莲心中也记住了此人,遂又逼问那妇人。姓郭的妇人就说,她实在没帮助费伯绅他们害过人,今天这事是第一回。因为费伯绅他们一逃到这儿来,就钻入地窖里,后来杨丽芳也单身一人来这里打听,他们才起了陷害杨丽芳之意。费伯绅应得,把这步难躲避过去,他把杨丽芳带走之后,那抢来的两包衣物就都送给她作报酬,所以她才那样帮助他们。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泪,又将声音改为低缓,说:“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虽听父母跟邻人们常在背地里谈说这些新闻,自己也感到气愤、不平;有时在街上看见费伯绅迈着方步走过去,就从背后冲着他拋砖头,拋完了就跑。我也跟罗小虎打过架,骂他没爹没娘,他更是糊里糊涂的,可是那时我也不知详细情形。及至后来,罗小虎失踪,听说是被小贼给拐走了,也去当贼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愿做杨公久那样的一个侠客。

在这厨房中审问了半天,俞秀莲就叫孙正礼在这屋里看守这两个人。史胖子打了一会儿盹,又起来防夜。俞秀莲却到那屋里,同杨丽芳睡了一会儿觉,养好了精神。不觉着天已发曙,她们二人又都把昨夜烘干了的衣服各自换上,然后又往各处去搜查。

雷敬春说的这些事是非常详细,说话时还不住地握拳击腿,杨丽芳收住眼泪,转为愤恨。德文雄是点头赞佩,俞秀莲却奋然起来几次,全室弥漫着紧张悲壮的气氛。

这时,那几只鸭子又从芦苇旁的一个用树枝插成的鸭栏里浮出来了,它们遍身的白羽,映着从柳线透过来的渐升的朝阳,光华在它们的身上闪烁着,十分好看。它们照旧呷呷地叫,毫不知昨日这里曾有一场惊人杀斗,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狱似的秘窟。

“那杨大太太本来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个孩子看成眼中钉,简直恨不得孩子们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独承家产,爱嫁谁就去嫁谁;没想到有一天,杨老英雄率领徒众,就夜入杨宅,救走了杨豹、大姑娘跟二姑娘,并卷去了许多财物,从此就全无下落!”

俞秀莲和杨丽芳在这里寻找了半天,只见何剑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尸身横躺在林间路畔,那个叫二熊的贼人还趴在地上呻吟,费伯绅却没留下一点痕迹。俞秀莲虽然心中仍然气愤,可也对费伯绅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他们虽不知忏悔,可也真受了一回惊,因为杨大爷、杨二太太下葬没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侠杨公久就来啦!杨老英雄那时的腿虽然受了伤,可是人还英勇,手下又有几个精壮的伙计。他老人家是与杨大爷同姓,且受过深恩,所以那时他一回到汝南城,汝南城中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都说贺颂、费伯绅快要恶贯满盈了;果然,府衙中就连夜出事,因为防御得严密,才未使侠客得手。

杨丽芳又悲愤得落泪,说:“昨天我本想不能够活了,可是虽然何剑娥把她的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没有改变一点报仇之心。现在我又幸而没死,我还得立时报仇;他饶得了我,我却还是饶不了他!”

说到这里,雷敬春喘了口气,接着他又说贺颂如何是个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几年,所害妇女无数,其中多半是费伯绅给献的计策。费伯绅为人狡猾阴险,口蜜腹剑,面上谈文作诗,暗地却贪赃枉法,结交绿林。他把贺颂巴结得甚好,贺颂府的儿女都是他的儿女;把杨笑斋下狱、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干脆说就是他给害死的!只是杨二太太仰药殉夫,他却没有想到,他白作了恶,可是没给贺知府弄到人。

俞秀莲也说:“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们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间了,不然,他不定更得害多少人了。好了!现在我同你过山往北,咱们到那黄家庄去!”

雷敬春点点头说:“一点不假!现在可以到汝南府去问问,那些老年纪的人还都知道。本来……我大胆了,杨笑斋大爷因为大太太无出,这才娶了罗家酒馆的倩姑娘为妾;可是在没娶到家里时,就早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罗小虎。因为罗家姑娘虽说是给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轿娶的若是连个孩子都抱过去,那太招人笑话啦!因此才寄养在娘家一个嫂子之处,可是后来杨二太太时时回娘家,也总看顾小虎。她若不这么常出门,也招不了杀身大祸;本来知府贺颂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杨家之后,又被贺颂常常看见。贺颂见二太太嫁了人之后越发长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个坏种费伯绅,这才商就了步步的阴谋!”

于是二人又回到那庐舍里,就见史胖子正在指使那个小贼给烧火他自己淘米,要熬稀饭。孙正礼是坐在灶台旁边,靠着墙睡着了;屋里虽然很热,他流了满头的汗,呼噜呼噜打着鼾。那姓郭的妇人脚上绑的东西也被解开了,闭着眼卧在地下睡了,就像是死了。俞秀莲就向史胖子说“我带着杨丽芳要到那黄家庄去。”

杨丽芳收住泪说:“罗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吗?”

旁边烧火的这小贼听了,立时扭着头说:“我带着您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没人领着去,您一定找不着。”

雷敬春也擦擦眼泪,又叹气说:“其实我也很不愿重述旧事,因为杨豹他真如我的亲胞弟一般。我先说早先的事,我小的时候住在汝南府,我家里是开杠房的。有一天我父亲承办了一件丧事,出丧的那家就是本城绅士杨笑斋家。记得那时的景况真惨,是两口棺材同时由门里抬出来,那时杨豹才五六岁,追着棺材痛哭;杨大姑娘不过两三岁,头戴孝箍,叫乳娘抱着,还吃着手指头,不懂得哭;这位少奶奶那时大概还不到一周岁!”他指指杨丽芳。又愤愤地说:“最可恨的是那凶手贺颂,他还送了两对纸扎、一方大匾;帮凶的费伯绅穿着孝,还号啕大哭,他们真装得像!还有呢,罗家的小虎打着仪仗,还欢蹦跃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赌钱打架,他却不知那两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俞秀莲点点头,又向史胖子说:“外面还躺着一个受伤的强盗,何剑娥,刚才我看她是已死了,树林里还有焦大虎的尸身。待一会儿把孙正礼叫醒了,史大哥帮助他,把两具尸身掩埋起来好了。至于那受伤的,可以抬到个幽僻的地方,我们少时就回来。”史胖子点头,俞秀莲遂叫那小贼去备马。

见了雷敬春,杨丽芳蹲下腿行她的旗礼,雷敬春慌忙着打躬;然后由俞秀莲让座,雷敬春跟文雄坐于对面,俞秀莲带着杨丽芳坐在一旁杨丽芳还忍不住的揩拭眼泪。俞秀莲就问说:“杨家的事你总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点头说:“从早先到现在我全都知道,因为我跟杨豹相交七八载,再说,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莲很喜欢地说:“那好极了!你别忙,从头到尾你详细说一番吧!我这侄女家遭几番惨变,伤心极了!可是她家庭中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晓得,我们也无法去访问,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见你!”

此时几匹马也都叫史胖子给喂得草足水够,十分的精神。那小贼将马备了三匹,俞秀莲带着双刀,杨丽芳提着花枪,连那个小贼,就一同出了柴扉,上马往北去走。越走地越不平,少时到了山岭上,火红的朝阳整个罩住了他们。那领路的小贼用鞭子往岭下指着说:“您看!那山背后仿佛有一片乱石头似的,那就是黄家庄。在岭上往下看,若是不细看,绝不能看出那地方是个村庄;可是要由那村里往上看,山上有一只鹿,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莲把手巾包儿放在桌上,又从书房把文雄找来。文雄所受之伤本在左臂,并不要紧,这时除了左臂还不能动转之外,其余都与好人无异。他穿着长衫,他的妻子杨丽芳穿着旗袍,随从着一个仆妇,由俞秀莲带着,他们就到了前院客厅里。

俞秀莲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得赶快到那村里,不然咱们在高处,若被那狡猾的老贼看见,他又逃了!”于是这个领路的小贼,就催马在前带路,俞秀莲和杨丽芳的两匹马紧随。

德大奶奶赶紧叫仆妇说:“把外面那人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好了!”

山岭倾斜,山路迂回,往下看那一堆乱石似的黄家庄虽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里去却须绕过许多山路,而且都是极难行的山路,三个人都须要下马牵着走才行。这一脉树木稀少、怪石崚嶒的山岭,原来就叫作五回岭,其实弯弯曲曲,不止五回;远处的山岭上,还可以看得见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长城,这地方真是险要,而且险恶。

俞秀莲安慰她说:“不要难过,他在门外啦,问问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请进来?”德大奶奶说:“你五哥上邱家去了,还没回来,可以先把他请进来,叫文雄跟丽芳见见他;他跟杨豹既是好朋友,我想丽芳见见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杨丽芳哭着说:“当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给我们家送信,叫我爷爷给骂走了,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一个好人!”

俞秀莲竟有点不愿意再往下走了,因为她想着费伯绅那样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了命,他也不会爬过山来藏到此地,但杨丽芳却绝不死心。那小贼领路在前,杨丽芳紧紧跟着他。俞秀莲随后,且时时嘱咐杨丽芳要小心;但杨丽芳却紧咬着嘴唇,沉着脸儿,一句话也不答。

雷敬春答应了一声,俞秀莲就推门进去了。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见了德大奶奶和杨丽芳,就急急地说:“我在街上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很要紧的,就是……”她拍着杨丽芳的肩膀说:“就是早先你哥哥杨豹常托他给你家捎信的,那个姓雷的,叫雷敬春。”杨丽芳一听这话,立时流泪了。

三个人又费了很多力,方才来到那黄家庄。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这里不过是一堆乱石,原来这里的房屋完全是用石头搭成的,连房顶也铺的是石板。这里的人就住在这石洞里,简直像野兽一样;不过二三十户,听说全姓黄,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猎户。

俞秀莲愤然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啦!你现在就上马到德家门口等着我去吧!我随后就到!”雷敬春答应了一声,遂上马向北走去。俞秀莲也脚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时到了三条胡同,就见雷敬春牵马在这巷中站着,可是离着德家的大门很远。俞秀莲就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对德五爷说明。”

来到了这里,小贼上前一打听,本地的人倒不隐瞒,就说:“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发明时来到的。这道岭上有一股便道,除了本地的人谁也不知道,可是他怎么会晓得了?他就是从那股便道来的,他真不愧是个老神仙。他来了,我们这儿还有几个人等着他看病呢!我有十天没见着野物了,我也要叫他给占个卦,叫他卜卜我的运气,看看我应当往哪一方去求财。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来到,就慌慌张张的,坐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晒太阳,不爱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又牵来了四匹马,说是由恶牛山牵来的,要往岭北去卖。老神仙那家伙刚才也不知看见岭上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看见了鬼了,他立时抓了一匹马就跑啦!”

雷敬春现出有点犹疑的样子,向两边看了看,才说:“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就是想去拜访德五爷,可是没个人引见,我又怕人家不见我。我倒是个正经人,除了前几年随着杨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镖、护院,没做过别的。我的武艺不高,名头又不大,去到德府,准保于德五爷无碍;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结上了德五爷,那倒……倒许有人不能饶我!”

俞秀莲赶紧问说:“他往哪边跑了去了?”

俞秀莲说:“很好!我现在正要找一位与杨家熟识的人,我有许多话要问你。”停了一停,又说:“你能跟我到德五爷的家里去谈谈吗?不过……”她爽直地说:“我很佩服你跟杨豹的交情笃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侠义之人,不过我们都是常走江湖的,在江湖上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却都是本分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里没有什么妨碍吗?”

这庄里的人向西指着说:“往西,就是这一股路!他才走了不大工夫,你们要找他有事,赶紧骑着马去追,还能够追上。可是,你们都是哪儿来的呀?都是恶牛山来的吗?焦大虎那小子怎么这些日也不看他的外婆来啦?他又弄上了个什么老婆,就把外婆给忘了吧?”俞秀莲却不答复他问的这些话,杨丽芳早已一马当先,向西驰去。

这人点头说:“不错!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师陈百超的师侄。杨豹是陈师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与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办!”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种凄惨之色。

这时杨丽芳的心情加倍的紧急,因为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远,她恨不得枪杆变得极长,一下就把那老贼钩着,刺下马来。她一手提缰,一手挥鞭,马极快,不多时就把那领路的小贼和俞秀莲全都落在后面了。

俞秀莲见此人的态度不恶,便回身平和地问说:“你贵姓?我仿佛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笑了笑,说:“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在邯郸县城与您相遇,曾叫过您一回,后来……”他把声音压得极小,走近两步说:“在彭德府郁天杰镖头的家中,我曾受杨豹之托,给您送去过四颗珍珠……”(事见《剑气珠光》)俞秀莲蓦然想起来了,说:“啊!你姓雷?”

那小贼大喊道:“不要忙!那诸葛高跑不了多远,他一定是跑到三清庙去了!”

俞秀莲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就走过去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道:“是俞姑娘吧?”俞秀莲不由得一回头,就见那牵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真不敢认姑娘了!”

俞秀莲也说:“丽芳!你急什么?小心你又出了舛错,等一等我!”但她现在骑的这匹马却没有杨丽芳的马快,她的骑术虽精,也不济事。她真有些生气,暗想:这几年杨丽芳怎么养成这样骄纵的脾气?昨天那场教训她还不怕吗?费伯绅那贼,连别人不知的山上捷径全都晓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从容漏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对他还不得谨慎一些?遂又叫道:“丽芳,你不听我的话了?”

她姗姗地走着,这时才下午三四点钟,天气很热,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将要到了东四牌楼,忽见道旁站着一人,牵着一匹黄颜色的马这人年有三十五六,身躯不大健壮,但两只眼睛很有精神;一身黄色茧绸的裤褂,青的鞋已变成了土黄色。俞秀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惯走江湖的人,并且还有点眼熟。她不由就把脚顿了一顿,只见这人也正直着眼在看她,并且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发出声音来,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贸然招呼。

前面的杨丽芳仍然不回答,其实她现在已是将马放开了,想收也收不住了。她挥鞭的手腕未尝不觉疼,登在铜镫上的双足,仍然有些不利便,但心却如同这马蹄一般突突地跳着,又紧又急地跳着,她只想着快些追上那老贼。

第一日,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车回来,是一无所得。第二日她到了东城,由四牌楼走到崇文门里,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了这一趟。手绢里兜着摊子上买的两个甜瓜和一挂葡萄,她心说:只好拿到德家,送给她们那里的老妈子吃去吧,顺便再打听打听杨健堂,探出来了什么没有?

一瞬之间,她已走出了这股弯曲的山路。眼前是广袤的平原,中间有一条小径;就见眼前半里地之外,有一条黑色的马影,若不是正被阳光照着,简直看不出。杨丽芳愈是心急,愈加紧挥鞭,嘚嘚的蹄声就像落下来一阵骤雨那样响。她紧紧地闭着嘴,好像连气也不喘,箭似的追去。距离前边的马越来越近,前边的人马就渐渐放大了,那马上的人一回首,阳光照着飘洒的苍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杨丽芳一眼就看出是费伯绅,她高声骂道:“费……你这老贼!”费伯绅抹回头去催马就走。

俞秀莲虽然应允了,但仍然心中急躁,还要出头去寻访。她就叫蔡湘妹给她挽了个头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并不戴花,身上仍穿着朴素的青衣裤,时常在街上行走。南城北城她都去过,有时且故意买一些水果、点心之类在手中提着,悠闲地走着,专注意街上往来的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妇女。她的打扮和神态,很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妇,所以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杨丽芳弯腰去摘枪,马鞭落在了地下,她也顾不得去拣,就挺枪紧追。又追下一里多地,就追上了,相距不过丈许,她就以枪向费伯绅的背后刺去,但没有刺着;她再将马催快些,自后又一枪,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没刺着。费伯绅在前边马上发出如同夜猫子叫一般的笑声来,头却不回,只管催马逃命;杨丽芳更加紧去追。眼看着二马相离不过七八尺了,杨丽芳又一枪刺去,枪就如一条毒蛇似的猛钻费伯绅的后心。

这时候,街上也没人再看见罗小虎,刘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将过,狂风已停,倒加倍的显出一种凄清。此时只有俞秀莲的胸头还膨胀着一股怒气,因为她誓要寻找着那个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杀伤幼女的女贼可是德啸峰夫妇又婉劝她,说:“你骑着马带着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还是别自己出头了,叫杨健堂替你访查去好了!”

不料费伯绅往后边拋来一条红绸子,杨丽芳座下的这马突然看见了异样的颜色,就一惊,把前蹄一掀,几乎将她摔下马来。就是这一霎的耽误,费伯绅的马可又跑出去七八丈远。前面是一片树林,林中有红墙掩映,费伯绅就直往那边去了。

鲁君佩的父亲鲁侍郎,本来就是双腿不能行动,于罗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闹之后,他就迁到了一座大禅林中去躲避烦扰。宅中这些日都由鲁太太主持,鲁太太是读过《三国志》的,平日智谋多端、刚愎自用,什么飞贼大盗,她都没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她也消极了,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鲁宅里只留下了光杆的一位大少爷,临时募集的打手、新请的护院把式,都已给资遣散。大门终日紧闭,景况顿然萧条,可倒是从此平静无事了。

这里杨丽芳手按住马头,再往前去追,可是这匹马一差了眼,再也不能耐心向前去跑了,只是不住地跳跃,抬着头长嘶。杨丽芳心中真如燃烧着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费伯绅已然逃远了,他将要走进那有红墙掩映的林中去了。他这时一点也不怕了,在马上回过头来,又向杨丽芳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次日,鲁宅的人齐都无精打彩,鲁太太急得眼睛都红了,又拿出一些银两分赏给下人们,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盖住了。到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就派了一辆骡车,把少奶奶玉娇龙送回娘家去了。同时有萧御史等人又来看鲁君佩,鲁君佩就从此不上衙门,外面传说他是无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来了,恐怕要成中风之症。

却不料他的笑声未止,忽然身子一倾斜竟由马上坠下,马往旁边跳去了,老贼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这边的杨丽芳反倒吓了一跳,觉得奇怪,怕是老贼又施用什么恶计。她就不敢贸然向前,便跳下马来,提枪走过去看,迈步都很谨慎;她唯恐老贼身有暗器,设有陷阱。但来到一丈以内,她就见费伯绅趴在地下,如同一只死狼似的,脑后中了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脑浆,但手脚都在抽搐着,还没有断气。杨丽芳怒火腾起,身子近前,一枪向老贼的身上扎去!她紧紧咬着牙,瞪着眼,及至看见费伯绅确已死了,胸头的怒火才降下,悲痛复起,哭了一声:“爸爸,娘!女儿已替您们报仇了!”

原来自罗小虎当着玉娇龙之面,强迫鲁君佩烧了旧契、重立新契之后,在鲁宅防夜的这些个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不济事,贼是无法御防;即或贼来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结果也是得开了大门给送走,这其中的缘由没有一个人能够摸测得出。可是鲁君佩自一跌之后被人搀送到里院,就再也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