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组照例有两个最年轻的当学习组长和生活组长,分别负责召开学习会和生活检讨会,向所方汇报学习和生活情况。我们这组的学习组长这时是普明,他是汪伪的驻外官员,三十多岁。生活组长就是李焘。这个曾被我看做一家人中最卑下的,到了监狱还忠顺地为我打掩护的青年,现在成了对我生活最严厉的“上司”。在苏联时,连打洗脸水都轮不上他,而今天,当我刷牙时把牙粉水滴了一点在地上,便会受到他严厉的责备:“就因为你的牙粉点,上次卫生竞赛又被别的组扣了分数,你还不吸取教训!你对于集体荣誉太不关心了!”
民国初年在日本人支持下,率领蒙古土匪实行武装叛乱,图谋恢复清朝的巴布扎布,便是老正的父亲。巴布扎布死后,老正兄弟俩被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一起收了去,培养训练到长大(一起的还有肃亲王善耆的儿女,金璧辉就是一个)。他说的从前全家崇拜我的话,我相信都是真的,他说看穿了皇帝是什么“玩意儿”,我也不怀疑。在监狱里的这几年,我在生活中露出来的“玩意儿”,已经够他们欣赏的了,何况后来同屋里又添上了对我过去底细摸得透熟的李焘!
假如这不是李焘,我也许说一声:“哎哟,我怎么又忘了擦了!”事情就过去了。可是在李焘面前说这句话,就等于自找麻烦。
不擅长口才的老正,有一次对我说出了有一定代表性的感想:“我现在算是知道了皇帝是个什么玩意儿了。从前,我全家大小崇拜你,我从小发下过誓愿,为复辟我送掉性命都干,谁知你是个又自私又虚伪的废物!我真遗憾,不能把这些告诉我母亲,她简直把你看成活菩萨似的崇拜。真可惜,她早死了!”
“什么忘不忘!你这是叫人伺候惯了的毛病,也是只顾自己不顾任何人的自私天性,你从前还不是一向把自己当做国家?为什么别人开了水龙头不会忘了关,别人开了门不忘关门,单单你容易忘?这不是记性问题,全是你叫人伺候惯了,改不掉的皇帝派头。”
在前一个时期里,我们这里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形。在我真正感觉出检讨会对我的改造所起的积极作用之前,我真像害怕火烧似的怕它。我信奉“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和“无多言,多言多败”的教训,我不批评人,也怕人批评。检讨会上,轮到非叫我发言不可,我就还是学习会上的那套:“我同意××的意见。”还好,在认罪以前,大家对我还有些客气,老振不大给我“吃药”,老正的直率对我也使用不多,至于浑身是刺的“大下巴”,因为不同屋,我也没挨过他的刺。但是经过了那一场撕破了情面,全所气象起了很大变化。变化之一,是过去曾经对我有过的那种客气,再也不存在了,我竟经常成了检讨会里的众矢之的了。
所以,我最好是顺从地弯下腰把牙粉点擦掉,比别人过去伺候我还要恭顺。
“我坐牢,真是陪你们的冤枉!我本来是一潭静水,都是叫你们这些外来因素搅乱了!”
严肃而认真的(对别人也是一样)李焘,并不只是在生活上对我严厉。有一次,所长到我们号里来看我们,他说起了日本战犯一个家属和战犯会见后来信的事,内容我现在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个家属把她看到的她丈夫受到的人道主义待遇,回去告诉了她婆婆,婆婆感动得流了泪。我听了所长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什么,也流出了眼泪。所长走后,李焘愤愤地说:“溥仪,你流的是什么泪呢?”
听了这话,他不说话了。可是一回到号里,又向同组的咆哮。
“政府的人道主义待遇,太叫我感动了。”
看守员报告了管学习的李科员。李科员把他叫去,对他说:“假如一个人一点儿不知自爱,能改造好吗?”
“怎么康庆和你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不流泪呢?”
“学习,我正是学习,闭眼可以记得清楚。”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又愤愤地说:“虚伪!真虚伪!真不知道你多咱才不虚伪!你好像很笨,可是比谁装得都像!”
“这不是休息时间,是学习时间!”
我承认有虚伪的地方,但是认为这次很冤枉。我说:“我的感情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有时就这样……”
“闭眼是休息啊!”
“好像你很富于感情似的。你对苍蝇也表示慈悲,可是对百万个千万个人残忍。”
“你不是闭着眼吗?”
这样的批评,简直是火烧。记得烧得我最厉害的一次,是从批评我的学习态度引起来的。那次有人在检讨会上对我提意见说:“别人学习文件,是用心地读,你为什么老是抄呢?连手纸都给抄没有了!”
几十名全体伪满战犯中,最令所方头痛的,还数“大下巴”。在别人中间发生了无原则纠纷,管教干部一出面或者看守员说几句,至少暂时可以解决。在“大下巴”那里就不行了。如果谁批评了他,就等于点着了火药桶,他会大肆咆哮,还会坐在地上耍死狗。他引起公愤的事情也实在太多,比如借口痔疮非要在室内大便不可,看戏时非坐前面不可,发现前面只有矮凳,没有椅子舒服又非要换回后边不可。有一回他看见病号张景惠吃软糕,他也装病,一看非病号吃肉包子他又要吃普通灶。此外,什么用肥皂垫桌子腿,学习时打盹儿,等等,要写起来足可比我这本书还厚。有一次,别人批评他吃饭总是把饭粒掉一片,是糟蹋粮食,他反而见怪道:“吃饭哪有不掉饭粒的?”有一次别人批评他学习时打盹儿,他咆哮了一阵儿,说:“你们这是叫自己活,不叫别人活的个人主义!”别人没法,报告了看守员,看守员到了号里,叫醒了他,问他为什么坐着睡觉。他说:“坐着还能睡觉?”
我说:“我笔记记不好,文件又只有一份。”
老邦吃了这服药,于是又翻了一阵儿眼珠。如果老正是这服中药里的君药,老振正好是一味臣药。
“宪法草案报告是一人一份,你为什么还要抄?”又有人问。
“对啦!”老正的舌头立刻灵活起来,“我本来就不爱说话。”
“各人有各人的学习方法,我的理解力差,这个方法还适合于我。”
老正拙嘴笨舌没答上来,正在舌头打结,和老正私交很好的老振在旁开口了:“住在一个屋子里哪有那么多的话?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奇怪,老正本来就不善辞令,不爱说话。”
“不见得是学习方法问题,”老振说,“你抄,如果是为了阅读,还有话可说,可是你只抄不看,那是为什么呢?”
老振在伪满时就以机灵见称。他原是沈阳的一个医生,“九一八”事变后官瘾大发,借着一个日本人的关系做上了“满洲国”的官,什么协和会的部长,国都建设局长,驻日大使,文教部大臣,经济部大臣,外交部大臣,等等;一切培养资历的,有油水的,在日本人手里得宠的,各种差事他都干过。他被公认为心眼多得使不了的人。如果他后来把多余的心眼都用在帮助别人和改造自己思想上,当然就更好了。可是在起初那个阶段里,他并不比别人出色,就以开生活检讨会来说,我记得在另一次和一格药水故事类似的事件上,他又有了不同的态度。这次受到报复的,正好是上次报复别人的老邦。老邦有一次批评了蒙古族的老正,说他借口养猪躲避学习。这老正和我年岁差不多,比起那些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就算年轻人,他的秉性比他的年龄就更像年轻人,他比较容易暴露自己的思想,对别人表示意见也比较直率,有时候容易激动、赌气。他受了老邦批评之后,憋了一肚子火,好几天不理睬老邦。老邦在检讨会上向他明知故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总不理我?”
“给所方看的!”老正插嘴说。我生怕这句话写进记录里,连忙道:“你们不要太主观,你们的知识都比我多,用不着抄就懂,我就不像你们,我懂得太少……”
老邦也得意地笑了,可是随后尝出这服药味,直翻眼珠,不笑了。
谁知这样的话,又触燃了李焘的火性。
“我当过西医,可是就不如你了。哈哈!”
“你现在常说你知识少了,这是进步,可是这话也要看是怎么说。你没劳动过,连韭菜也不知道,这个我相信。要说你什么也不懂,也不见得。我看你从封建书和西太后那里一定学了不少东西。不然的话,从前你统治家里的佣人,怎么有那么多的办法呢?你叫人把孤儿打个半死,又叫我去送牛奶,可见你这种知识倒不少。现在做个人,一定要老实才是!你从前在北京、天津、长春看封建书不用抄就会,你现在学习总是抄,到底是干什么?”
“不错,我还懂得点医药。不瞒你说,我还学过两天中医呢。”
要命的是,李焘的这种批评,常常是作为多数人,甚至是全组人一致的意见而载入记录的。于是在我心里就往往出现了这样的悲哀: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十分谨慎地时时记住遵守了监规,认真地写了学习笔记,一点也不马虎地进行了劳动,仔细地不让牙粉点落在地皮上……可是一到了星期六的生活检讨会上,我就觉得整整一星期的成绩,全被那记录毁灭了。
检讨会结束之后,老振跟老邦聊天:“你很细心,眼力也比我强,一眼就看出了剩下几格药水,可是药水如果变了质,你也能看出来?”
检讨会的记录中,这些记载是常有的:
听他说得这么具体,老光涨红了脸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老邦出去上厕所,心眼多得用不了的老振就说:“这个人真阴险!老光在壁报上批评他学习不好,他就天天注意人家的一举一动,这一天吃了几格药水他都记下来,作为报复之用!”
——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这八个字真可以送给你。你这回又把扫帚丢在院子里不管,和上回一模一样,这是虚心接受吗?——我看这还是溥仪的皇帝派头,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思想表现!他用东西向来是随手一丢,自来水龙头向来是开了不关。不管出来进去,向来只开门不关门,这是叫别人伺候惯了的派头!——他开门连门环都不愿意拿手碰,不是用脚踢,就是推门板,有一回我看见他还用报纸垫着去抓门环……不用辩啦,我早知道,这是你嫌别人脏,怕门环上有毒,这是在长春生的毛病,到现在还不改。在长春看报纸还要喷酒精消毒哩!溥仪就怕死!——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把发下来的苹果推到窗户外去呢!那苹果上有个黑点,是不是?——我看溥仪的解释还是虚伪,你说无意中碰下去的,可是你的动作装得太不像啦……
“我亲眼看见的,星期二你还有四格,星期三还有一格,你没吃就倒了。你要很好地考虑考虑。”
——今天消灭苍蝇,别人都很努力,可是我对溥仪很有意见,你究竟是打苍蝇还是赶苍蝇……那为什么你的苍蝇拍打下的地方,总离苍蝇有一巴掌远呢?——你又是看不清楚,可是你把苍蝇赶出了窗户就住手了,你可是看得见苍蝇飞出去啦!你这不是搞卫生运动,这是破坏卫生运动。——溥仪是唯心主义原封未动,他这“不杀生”的思想还没交代出来……在长春有一次,猫捉了老鼠,他还下命令叫全体出动,一定要从猫嘴里救出老鼠来……
“我为什么不吃完呢?”老光还是摸不着头脑。
——溥仪今天拔完了草洗手,为什么不和别人在一个盆里洗?你的皇帝派头又来了。——洗澡的时候你抢先下去,别人一下去你已跑出来,这不是唯我独尊思想是什么?
“我说的就是上星期三,你没吃完就倒了。”
老溥总是不接受教训,吃六个别人已经够了,你非吃八个九个不可,结果又去麻烦伙夫。你当过皇帝什么好的没吃过?现在包子就这样了不起?——这也是太自私太贪婪的关系。他侄子从前待他那样好,他连一根烟都不舍得给侄子吸。
“我上个星期三就吃完了,还有什么药水?”
溥仪的个人主义不是一般的个人主义……
“你吃的药水,你自己都忘啦?”
溥仪……
“什么药水啊?”老光摸不着头脑。
这样的记载,还可以抄出一大堆来。
“我认为老光很不爱惜国家财物,比如药水不吃完就倒掉了,这是值得检讨的。”
一九五五年四月,伪满战犯成立了“学习委员会”。这是仿照日本战犯那边的办法组织的,在所方的指导下,由犯人们自己具体安排和管理自己的日常学习、生活、劳动。凡是生活检讨会的情况,学习中发生的问题,等等,都经学委会先集中起来,向所方反映,同时也提出学委会的看法和意见。学委会有五个委员,除了主任委员以外,其他四个委员分工负责学习、生活、运动、文娱等活动的召集安排。我们这个学委会第一届委员是由所方指定的,主任委员是康庆,生活委员是我的侄子真瑞,学习委员是我们组里的老楚。这个学委会的成立,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对前途命运增加了信心,对改造政策是更加信赖了。在宣布成立学委会的时候,我也是和别人一样兴奋。但是一听了委员们的名单,又给我增加了一份担心:对我那么不留情面的康庆和真瑞,他们将怎样向所里反映我的情况?
有一次,在伪满时当过驻外大使和邮政局长的老邦,在检讨会上向老光提了一条意见:
在刚成立学委会不久的一天,因为要进行院内的轻微劳动,由生活委员真瑞在院中集合队伍。不记得是由于什么琐碎事,我照例迟到了一步,刚跑进队伍,还没站好,真瑞便对我叫起来:“溥仪!”
我们这间屋子里的情况又另是一样。如果在开检讨会时有人走出上厕所,随后就听见屋里嗓门突然放大,这多半是对刚出去的这位同伴的议论,当面不说背后乱说,曾经是这个组里多数人的作风。也并非个个如此,另外,一些人也可以为了一个钉子或者一片阿司匹林互不相让,能在几个星期的检讨会上争个不休。当然,真正的问题并不在钉子或者药片上。
“到!到!”
和“大下巴”、老肖完全相反的,大概就是我的杰二弟了。如果在星期六你听见×号房里出现了他的不够流畅的甚至还有点羞涩的声音,你不要认为他是和人家谈家常,这大半是他在检讨会上发言,如果他总提到他自己,这也不一定是自我批评,因为他的批评别人和批评自己本来就难分清。一般地说,他倒是宁愿把意见写在纸条上,如果叫他面对面向别人提意见,就很叫他为难。
“又是你迟到!看你服装七扭八歪的,扣子也扣错了!”
如果星期六你走进我们的甬道里,听到左边的屋子里“大下巴”的哑嗓门在喊:“你们批评算什么!我走群众路线,不走你们汉奸路线!”或者“匹夫不可夺志!我凭什么听你的!”这就说明这个屋里正在开检讨会,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又碰在花岗石的脑袋上了。不过,还有比“大下巴”更要命的,是当过军管区司令的老肖。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在哈尔滨时因为真瑞经常批评他不守监规,向看守员耍死狗,有一次在检讨会上居然端起了炕桌就打,幸亏李焘手疾眼快把他按住,才没有出大事故。所方因他行凶,转送到单人监房押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才变得比较老实一些。
我顺从地重新扣好衣扣,一边心里想:就看这件事,可知学委会里向所长反映我的情况就好不了。小组批评我的记录到他们手里,他不但完全同意,说不定还要加上什么旁证材料呢!
我们一共有四个监房——“号”,每号住着十人左右,各为一个学习组,生活检讨会就按学习组为单位,每星期六举行一次。自从一九五一年建立了这个制度以来,所方就不断地向我们讲解:要与人为善、互相帮助,要以对事不对人的态度,运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达到互相提高、认识真理的目的。可是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内,不管你讲多少遍,这个会一开起来,还是对人不对事,被批评者不相信别人对他“为善”,批评人的人也不像是懂得“为善最乐”,倒有点“攻击便佳”的劲头。特别是刚刚由一团和气、彼此恭维转为真刀真枪的那个阶段,简直是乌烟瘴气一大团。
根据我对民主的理解,我认为共产党无论什么事是只相信多数的,既然多数人都说我一点进步没有,说我虚伪、自私和皇帝思想原封未动,我还有什么资格改造?政府凭什么还能宽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