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这是韭菜。王看守员很奇怪,问我:“韭菜长在地里你没看见过?”
“你不是说好吃吗?你吃的不是韭菜馅吗?”
我说没有看过。
“韭菜?我不知道。”
“那么,麦苗呢?”
过了不久,这天吃包子,我觉得它特别香,要求多给几个。王看守员问我:“你喜欢韭菜吗?”
“我就看见过玉米。”
“你看这是草吗!”他把我手里的草夺过来,把其中又粗又长的植物一下子挑出一半来,一伸伸到我鼻子尖,“你连草和花都分不出来吗?你啊,你啊,你真是个废物!”
当时我还没听说过“拿着麦苗当韭菜”的笑话。事实上,这个笑话里的知识分子比我强得多,他到底还知道有个韭菜呀!
“我拔的不是草吗!”
我想起了另一个笑话。一位王爷在孙子吃饭的时候要考考孙子的常识,问他知不知道饭是哪里来的,孙子竟回答不上来,他的贝勒父亲觉得丢人,责备他道:“你连饭是米做的都不知道吗?”王爷一听生了气,对贝勒叹气道:“你也别说了,连你也不知道米是太仓里来的!”这个故事有人听了觉得是虚构的,可是对我却是真实的。我自己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们,在伪满垮台以前谁都没进过厨房,连饭菜在做熟以前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见过。
那次拔草,我被分配给一块花台。我觉得这是一件最容易的工作,比我再笨的人也会做,不料我刚拔满了一把草,在我附近砌砖块的蒙古人老正,忽然气急败坏地向我嚷:“老溥,你,你拔的什么?”
在劳动中感到的苦恼,到一九五五年下半年开始种菜以后,渐渐减少了。虽然像扎瓜架子、移苗这类比较细致的活我一干就出岔子,可是锄土掘地抬水之类的活我却出了风头。因为我到底比别人年轻,力气自然也足一些。而且似乎越干力气越足,越能持久。我索性专挑粗活来干。
到我进步到已能糊到十个纸盒的时候,进入了认罪阶段,劳动停止了。认罪之后,第一次劳动是美化园庭,我参加了平整院中土地、拔草的活儿。在拔草的时候,我心中仅有的一点儿信心和希望又受到一次打击。
后来到了每星期抬一次煤的时候,更出乎同犯们意料,也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能力竟和比我年轻的侄子们相近了。过去干细活时的苦恼都被干粗活的成绩冲淡了。这天抬煤,临结束时我和老宪又多抬了三筐,所长到院子里看见了,笑着问我:“你最近饭量怎么样?”
当我终于糊出了大体够格的八个铅笔盒的那天,我的高兴是空前的。我开始看到面前一点儿希望:看来我还能学会干活。那天,所方把我们的糊盒得到的酬劳,买了糖果发给我们,我拿起一块糖果不禁发生了感慨:这块糖不知是怎么做的,大概也不比糊纸盒简单,天底下的东西恐怕没有不费劲就生出来的。过去我从来没想过手边的东西都是怎么形成的,好像我所用的一切东西,最远的起源就是长春伪“宫内府”仓库,如果我还能想得更远一点儿的话,那至多就是想到换来这些东西的钞票了。这时,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叫我到社会上去自食其力,要花费多大力气呢?大约要把糊铅笔盒的纪录从八个提到八十个也还不够。我糊纸盒由七个提到八个,我从这件经历上看到了一点儿希望,可是这希望真是太微弱了。
“每顿三大碗!”
别人的讪笑,倒没引起我什么反响,我心中却在为自己悲哀。我任何财产都没有了,就算把我放在社会上,我连糊个纸盒都学不会,靠什么活呢?我这时已看过了《论人民民主专政》那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说得明白:“对于反动阶级和反动派的人们……让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成为新人。”看我这样,政府认为我还能成为新人吗?
“身体呢?”
这是我和侄子们分开之后,第二次感到孤寂的无依无靠的苦恼。在伪满的时候,我有时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半天,念一下午的经,倒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在鲜明的对比之下,这由于低能而被剔除在生活外的滋味,觉得实在是不好受。假若有一个人给我做伴,另外一起糊糊盒也还好,在和侄子离开之后,我的岳父荣源还给我洗过衣服,可是不久他就老死了。我又不甘心像等着老死的张景惠那样,倚老卖老,什么也不干。我更怕所方误会我躲在流水线外游手好闲。我索性单干起来。不用说,相形之下,我的效率更显得低下,别人每两小时平均可以糊三四十个,我却只能糊六七个,其中还时常出现废品。有一次,我觉得很高兴,两小时糊出了八个,可是一经检查,有一个盒子竟打不开盖子。同屋的老振拿起这个盒子来笑道:“溥先生糊的铅笔盒,是不打算叫人把铅笔装进去的。”
“胃病也不犯了。”
我们这个平均年龄最大的号,也一致赞成参加竞赛。为了提高效率,大家组织了一个流水作业线。使我痛心的是,进行了不久,我就被排除到这条线外,原因是有我在,“水”就流得比单干还慢。
“睡觉呢?”
这一天,担任准备材料、送材料的真瑞到我们的号里说:“几个号都赞成搞竞赛,你们老头参不参加?”
“躺下就睡着了。”
一九五三年,所方和哈尔滨一个铅笔厂联系好,由我们糊一部分纸盒。每天下午三时以后,我们干两个小时的糊纸盒劳动。谁都知道我过去不仅没有糊过铅笔盒,就是使用铅笔也没有自己削过。我想不到铅笔会有这么多的盒子去装,不但要用小盒子还要用大盒子。刚一开始糊盒,我觉得这个活很新鲜、很好玩,可是糊了不大时间,我就给弄得跟糨糊一样的糊里糊涂。别人已经糊了好多个,我一个还没糊好。好容易糊出了一个,又和别人糊得不一样,一时怎么也研究不出究竟区别在哪里,如果别人不指出来,我也许要研究到收工,才能明白是把标签糊倒了。
看守员们、同犯们都呵呵地笑个不停。我觉得非常高兴。后来看见所长询问那些会干细活的人,其中也有李焘,我心中又闪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干不了细活呢?我原来天生是个老粗吗?我怎么就这么笨呢?李焘为什么这么聪明呢?”李焘过去连学也没上过,不过在天津念了几年私塾。现在,在学习会上发言也比我强,看他写的检举材料,比我这念过十三经的还通顺。
我在前面说过,我起初给自己干的活,暴露出来我的愚蠢和低能,当时给我最大的苦恼还不是自尊心的伤害,而是生怕政府把我看成不堪改造的废物。在后来的糊纸盒的生产劳动中,我的苦恼又发展了一步。
在明白这个问题之前,我是苦恼的。我为自己的愚蠢、笨拙苦恼,我为自己无论在生活知识上、学习上、生活检讨会上和劳动上表现的无知低能、看不见进步、总是受到讪笑而苦恼。我处处从所方怎么看我这问题着眼,我摆脱不开这方面的包袱的累赘。
我在这时候的劳动成绩,依然令人气馁。
我不知道这些苦恼,对我正如解病的苦药一样。除了这服苦药之外,还有一服苦药,是生活检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