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生瓜也没关系，我也还是生瓜。
看着他们俩，我决定了，我要给女神打电话。
就让我们一起携手变熟吧。
“你还嫌弃我哪？自己先把口水擦擦。”
从孙大妈家出来后，我顶着烈日一路小跑，手中紧紧攥着纸条。回家，穿过走廊，一鼓作气地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手机。
杨大爷指着大妈胸前的西瓜汁，“吃得到处都是。”
按电话号码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天，也是夏天的中午，我打电话查分。输入准考证号以后，电话那头有短暂几秒的沉默，我的心怦怦乱跳。
拥挤寒酸的客厅里，中午的阳光晒进来了，四周一片暖光。杨大爷歪咧着嘴，孙大妈眼里带笑，两人为一碗没有子儿的西瓜推让着。卧室里，小收音机正荒腔走板地播着评书，单田芳的《水浒传》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絮絮叨叨的背景音里，有一句话我听清楚了：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而此刻，我却比那天查分数时更紧张。当时的我，起码还怀揣着九分的希望，因为我考的那所大专院校，办学目的是为国家减少社会闲散人员，所以门槛非常低。但现在，我心里却只有一分的希望和九分的万一。万一她接了呢？接了就是胜利。
杨大爷缓缓伸开手，手心里是一堆帮孙大妈挑出来的西瓜子儿，“谁都堵不上您的嘴，我是怕您呛着。”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开场白：嗯，你好，我是张光正。早上我们见过面，柳阿姨给了我你的电话。我很想和你交个朋友。
“嘿，还想堵我嘴。”
直接，大气，稳重。Be cool。
“吃瓜吧。”
按下最后一个号码，我拨通了电话。
杨大爷把碗塞给了大妈，奇怪的是，碗里的西瓜一块儿没少。
平静的铃声一直响着。我靠着墙，不停地深呼吸。
我看着对面的杨大爷，仿佛在看着老年版的我。前辈，久仰了。
铃声响了很久，我也缓缓沿着墙滑溜到了地上。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杨守义，别拆我台啊！你当年是不是死追我来着？不认字儿还想写情书，《新华字典》都让你翻烂了，有没有这回事儿？第一次吃饭，你拿筷子直哆嗦，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听说明天有大风。这事儿都是你干的吧？”
“喂？”女神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大爷咧着嘴看着自己气势磅礴的老伴，又看看我，“你，你就当是听相声呢。”
瘫坐在床与墙夹缝里的我，紧张得原地蹿了起来。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老话说得好，‘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你看你阿姨我，我这样的气质，你想象一下我年轻时候的长相，你再看你大爷，你大爷现在嘴歪眼斜，年轻的时候也没端正到哪儿去，可我俩照样处了一辈子。我当初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你大爷脾气好。”
“谁啊？”
“我是想做牛做马呢，可是怕人家看不上我啊。”
“我、我是张光正，那个，早上的男的，柳、柳阿姨，电话，那个……你见过我，跳、跳……”
“既然喜欢人家，想追求人家，就要发挥这个优点。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谈个恋爱跟打架似的，谁都不服软，脾气都那么大，这就不行。两人要想好好处，就得有一个作威作福，有一个做牛做马。”
完全语无伦次了。
“好！这是优点！难得！”孙大妈吃了一大口西瓜。
语言系统崩盘了。
“……好得都有点儿不太要脸了。”
可能是要中风了。
“有多好？”
“哦，我知道，我妈跟我说了。”女神淡淡地说。
我努力想了想，“我脾气挺好的。”
我扶着墙，感觉有些缺氧，努力想恢复镇定。
“小张，阿姨问你，你觉得你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喂，说话啊？”
我认真点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那个……”
“阿姨啊是真想帮你。咱这么说啊，从古到今，再怎么改朝换代，这个男女处对象啊，始终都在坚持一个方针，‘有缘千里来相会’。俩人看对眼儿了，谁都拦不住。没看对眼儿，你非得往一起撮合，那等于你干的是人贩子的工作。你说对不对？”
“你想干吗啊？”女神打断了我。
“您说。”
我紧紧地贴着墙，绷紧小腿，挺直后背，气运丹田，两眼直视前方，血气从腹部直蹿脑门。
孙大妈抬头盯着我，“小张，说说你的事儿。”
“认、认识一下吧。”我偷偷摸摸地说。
孙大妈塞给杨大爷一个碗，碗里是挖好的西瓜，“吃吃吃，吃你的瓜。舌头都捋不直了，还老爱嘚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像高考查分时一样，我恍惚间觉得，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用机器人的声音播放出：张光正，学号12093234，高考总分，三百，三十，九，分……
杨大爷颤颤歪歪地抬手，指着孙大妈，“思想落后。”
“我明天飞美国，这周都挺忙的。你下周六有事儿吗？没事儿我们见一下吧。”
“看到他上幼儿园，我儿子就给接走了，说幼儿园里双语教学，从小就要开始学英语，放我们这儿养，没人陪他说英语了。气得我呀，姆们好好一北京孩子，着急说什么英语啊？又不是着急去美国认爹。”
怎么形容我这一刻的心情呢？
我看着照片上的小屁孩儿，胖得像个包子。
本来只打算考三百分平滑过关，查分时却发现自己成了当年文科状元。
“看我们小孙子，可好玩儿了，一出生就八斤七两。”
本来只打算求女神存个我的电话，但女神直接和我定了约会时间。
孙阿姨抽出茶几下的一个相册，翻开递给我，相册里是一个大胖小子的照片。
多么冷血的母亲，才会把自己平易近人的可爱女儿，说得像易燃易爆物品！柳大妈一定还是觉得我不够帅。
孙阿姨眼神一亮，“有啦！前两年可热闹呢，儿子儿媳忙，没空带，就把小孙子放我们这儿。哎哟，每天把我们老两口忙的嘿。”
“那、那我们下周六见。”我眼含热泪地说。
我看着客厅一角，堆着的儿童玩具，“您也有小孙子了吧？”
“嗯，挂了。到时候发短信吧，我不爱接电话。”
“俩孩子，一姑娘一小子，都结婚了，出去住了。”
“好，听、听你的。”
“孙阿姨，家里就您老两口啊？”
电话挂断了。
孙大妈回厨房，用盆端出了切好的西瓜。果然是好瓜，红汤沙瓤。
我痴痴地拿着手机，手机散发出了浓浓的香气。窗外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温暖，全世界都鸟语花香了。
杨大爷咧着嘴一乐，指指我，“坐。”
我攥着手机开始翻滚，抖动，躁动地抠起了墙皮。
孙大妈看向我，“去年，你杨大爷中风了，身体恢复得还行，脑子不好使了，说是有老年痴呆前兆。医院让在家观察。我觉得他没事儿，这人年轻的时候就爱装傻。”
我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很多浪漫的画面，幸福得无法自拔，直到这美好的一刻被推门进来的陈精典打断。
我看向孙大妈，孙大妈把菜刀往瓜上一插，“那都去年夏天的事儿了，哪儿是前天啊！”
陈精典看着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上的我。
杨大爷点点头，开口说话了，“又买瓜，前天刚买一筐，吃得完吗？”
陈精典说：“我就觉得你一直在偷听我们俩。”
孙大妈用菜刀指指我，“这是小张，我们一块儿跳舞的，今儿我一口气买了五个瓜，便宜呀！幸亏有他，给我扛回来了。”
“滚。”我笑嘻嘻地说。
我赶紧站起来，“杨大爷。”
和女神的约会，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孙大妈拿着菜刀从厨房走出来，“我老头儿，你就叫杨大爷吧。”
我想要开始做准备，但又无处下手。怀揣着激动的心情，上夜班的时候，我向我师傅王牛郎展开了讨教。
卧室里一阵咳嗽声传来，一个老大爷拄着枴杖，穿着秋裤，身体一歪一歪地走了出来，站在客厅门口瞪着我。
我向王牛郎描述了女神的职业、相貌，也说了自己忍辱负重潜伏在大妈中，只为认识她的心路历程。王牛郎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坐在客厅里，打量孙大妈家。格局和我住的房子差不多，但孙大妈住的时间长，已经把家住成了展览馆。房间里堆满了旧物，都不怎么值钱。老木头家具，仿皮沙发，电器也都是很早以前的款式，茶几上摆着药瓶、遥控器和蒙着灰的红枣。
“你知道咱酒店二楼西餐厅，每周六有588元一位的自助餐吧？”
把西瓜安顿好以后，孙大妈不让我走，“来了就别着急，吃口瓜再走。”
“我知道。龙虾随便吃、香槟随便喝那个？”
真是防不胜防，几句话的工夫，我就被骗了，成了孙大妈的人肉小推车，帮她把五个大西瓜，一路抱回了家，她家住六层，老楼没电梯，我上上下下跑了三趟，累得我腿都软了。
“要是突然让你免费上楼吃一次，你打算怎么吃？”
“这不有你呢吗？”她理直气壮地说。
“饿半个月，进去就抓龙虾，把这辈子的量都吃够了。”
不愧是孙大妈，话里有话地向我传授了选瓜秘籍。但我看着手上的一个瓜和脚下她已经选好的四个瓜，心里升起了不祥的感觉，“孙阿姨，您买这么多瓜，怎么往回拿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孙大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瓜往我怀里一塞，“听明白了？照我这么选，就能选着好瓜。你想买的那个瓜，没熟，倒也还没娄，只不过还是生的哪。”
“因为我穷啊。”
大妈一边实战，一边开始讲解，“挑西瓜，一掐二掂三弹四听，听是放最后的。你想买瓜，首先得掐。熟瓜，这皮儿就软，一掐出水，说明芯儿里甜。生瓜，瓜皮就硬，你下手再重都掐不动。掐完了呢，你掂一掂，熟瓜轻，你能掂量得动，生瓜就沉，里面还是硬的呢。但是太轻的，就是娄瓜了，熟过了，瓤都坏了。接着你再一手托瓜，另一只手弹弹瓜皮，哎，如果这手能感觉到瓜里有震动，那就是好瓜，要是你怎么使劲，瓜都没反应，那这瓜就还是青瓜蛋子，没开窍呢。最后你再听，听听声儿，如果是‘嘭嘭’声，就是熟瓜。如果声儿特脆，就是生瓜。要是里面有扑通扑通的声音，那就是瓜娄了，再便宜都不能买。”
“那要是咱楼后头的那家兰州拉面馆，让你免费吃一次，你会往死了吃吗？”
大妈不屑地笑了，“哼，我看你就是个生瓜蛋子。”
“不会啊。那地儿大碗加肉才八块钱，我天天吃也吃得起。”
“敲一敲，听听熟没熟？”我犹豫地说。
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觉得你喜欢的这姑娘，是兰州拉面，还是588元的自助餐？”
“知道瓜该怎么挑吗？”站在抢瓜人潮中，孙大妈突然问我。
我一愣。
“好嘞。”我抬屁股就站了起来。
“鱼找鱼，虾找虾。你想想你自己，就你这条件，放婚姻市场上，也就是鸡蛋灌饼那个档次吧。要这姑娘是个兰州拉面级别的，师傅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但人家是大龙虾啊，你消费得起吗？免费让你试吃一次，你就抓紧机会，抱着平常心，也饿那么多年了，敞开了吃，有这次没下次，千万别想其他的了。”
孙大妈看了看不远处的街道，路边有人开着小卡车在卖西瓜，“我得去买西瓜，再不去好瓜就没了。你要没事儿就一起来，我正好能跟你说道说道。”
我被师傅说得有点儿颓，他说得没错，我是鸡蛋灌饼，女神是澳洲龙虾，本来就不是往一个盘子里放的东西。
孙大妈摆摆手，“这事儿不能莽撞。这样……”
“我想努努力。我真挺喜欢她的。”我挣扎着说了一句。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
“光喜欢有什么用啊。全中国的人都喜欢人民币呢，也没看着人民币普度众生啊。你们俩，两个世界的人，这姐们儿约你图什么？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
我再一次被孙大妈的气势降伏了。
我耷拉着脑袋原地站着，王牛郎拍了拍我。
“嘿，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打听打听去，我孙彩霞，自打住进这小区，屁股没挪过窝，光靠一张嘴，天南海北，我介绍成了多少对儿？数不胜数啊，我告诉你。你这是睁眼瞎，不知道自个儿对面坐着谁呢！”
“听师傅的，没错。我上幼儿园就开始调解我爸妈感情问题了，过来人，有经验。咱们这种人，找媳妇儿还敢看长相哪？性别没错就行了。你约会该去去，多照两张相，多感受一下，在人家不报警的前提下，摸个小手亲个小嘴什么的，以后一辈子，指着这个也能吹二两酒的牛逼。该知足了。”
“孙大妈，您就别逗着我玩儿了。”
第二天，心有不甘的我，又在家咨询了一下陈精典和王爷的看法。
孙大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
读过书且有固定伴侣的陈精典，给出了一些含蓄的看法：“人还是得有梦想，我支持你。就像我当年考研，虽然最后没有考上，但我一点都没后悔。”
“谁，谁啊？”
“你这意思，就是我肯定追不上人家呗？”
“得有过来人帮你。”
“好好享受这个过程，结果并不重要。但有一点要注意，约会的时候留意一下她的小腹，如果微鼓，那这事不能同意。咱大老爷们儿，顶天立地，当爹要当头茬儿爹。”
“啊？”我一愣。
刚刚分手不久，还处在情绪躁动期的王爷，给了我比较暴烈的看法。
“靠你自己肯定没戏。”
“追！有啥追不上的啊？你那么喜欢她，她怎么就不能喜欢你了？长得好看？长得再好看，女的过了25岁就不值钱了，你追她是给她脸。她有钱？有钱怎么来的？肯定别人给的。”
我被她说得更郁闷了。
我隐约感觉，按照王爷的路线去思考，可能要孤独终生，所以迅速把他的发言屏蔽了。
孙大妈点点头，“这姑娘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属于顺着好吃、横着难咽的那种，不是善茬儿。”
打过电话的第二天，下楼跳舞时，柳大妈已经告诉了大家我和女神下周约会。
“不，不敢打。”
和王牛郎他们的消极态度不一样，大妈们喜闻乐见、摩拳擦掌地替我操起了闲心。
孙大妈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纸条，摆出了一副准备操闲心的架势：“怎么不打电话？”
“约在哪儿啊？”
我抬头一看，是本来已经走了的孙大妈。
“仔细想想该聊啥，第一印象很重要。”
思绪正在缠绕时，身边突然挤过来一个屁股。
“好好聊，注意态度，要让女方觉得自己很受尊重。”
手上的一串数字，像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听过柳大妈那一番话以后，我的心乱了，有一种打游戏时，闯关救公主，可攻略突然提示，公主就是隐藏boss的感觉。
大妈们三三两两地给我出着主意，我笑眯眯地选择了自动屏蔽。虽说处男了二十几年，但恋爱经验也不需要从一群大妈身上汲取。大妈们边跳边叽叽喳喳的时候，柳大妈在一旁不动声色，时不时地斜眼看看我。也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柳大妈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那天的跳操结束后，大妈们溜溜达达地走了，剩下我自己，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拿着手上的小纸条，深沉地发呆。
转眼到了和女神约会的时间。2012年8月18日，我的诺曼底登陆日。
“我脾气挺好的。……好得都有点儿不太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