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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众目睽睽之下,我愣住了。

“你住那么近,就楼上楼下的,以后音箱你负责。”

孙大妈看向柳大妈,“小柳啊,你住那么远,愿意跑我们这儿跳操,就是给我面子了。我可不愿意让你再每天拖着车跑来跑去的了。这事你就听老姐姐我的。音箱呢,我交给小张了,他就住这楼上,又年轻,这玩意儿搬上搬下的,他肯定没问题。”

猝不及防地,孙大妈抬手,把装着音箱的推车塞到了我手里。

柳大妈挺起了胸,像是要反抗,“我不嫌……”

我拼命点头,“您说。”

孙大妈大手一挥,打断了她,“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每天麻烦你,我心里真不落忍。小张,你听见我说的了吗?”孙大妈看向我。

“那你帮我个忙。”

“啊?”

“对。”

“以后每天早上六点二十,你替我把音箱搬下来。”

孙大妈抬手指指我住的阳台,“你就住那楼上是吗?”

那一瞬间,柳大妈的篡权起义,得到了孙大妈的强权镇压。

“想。”

之前混战中的广场舞大妈们,清晰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柳大妈的人,一派是孙大妈的兵。

“以后还想接着跳吗?”

而本来只是潜伏其中,为了爱情而闻鸡起舞的平凡的我,却卷入了这场权力的游戏中。

我点点头。

孙大妈直勾勾地盯着我,“听见了吗!”

孙大妈不感兴趣地点点头,“你跟着我们跳,有一个来月了吧?”

柳大妈也瞪着我。

“张光正。您叫我小张就行。”

我很想甩甩手把这辆小推车一扔,干脆地说:“不行,这责任太大了,我怕早上起不来。”

“你叫什么名儿啊?”

但在孙大妈豪气冲天的注视下,就像当初第一次和她交手时一样,我又了。

所有的大妈都还没走,一齐看向我俩。

我点了点头,说:“您、您放心吧。”

我一愣,懵懂地走向她。

孙大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孩子!你过来。”

而我的岳母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那天清晨,孙大妈获得了暂时性的胜利,我们跳了养生回春操。跳完操后,我刚想离开,孙大妈却叫住了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上,握着这把如权杖般的小推车,真想跪地问苍天:“我到底在干吗啊?”

而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两位妇女的政治斗争中,我却被逼上了历史舞台,成了牺牲品。

不是为了讨好柳大妈,才选择了这样一种无视自尊的方式,混进这个队伍里来的吗?

终于有一天,几乎快要被集体叛变的孙大妈,选择了背水一战,正式发表了和柳大妈邦交终止的宣言。

我本将心向岳母。

生命充满了变幻莫测。

无奈彩霞把我收。

每天清晨我们站到广场上,不到最后一刻,根本不知道会跟随着什么旋律起舞。

从那一天起,我正式成了孙大妈的人。

孙大妈对这种资本主义式的物质腐蚀很想反抗,但她贫穷东德小区资深住户的身份,又让她无力还击。柳大妈的进攻节节逼近,孙大妈强撑着不肯低头。气氛剑拔弩张。

日子一天天过着,北京进入了盛夏。我每天没精打采地上班,清晨下楼和大妈们共舞。人生再次抵达进退两难的境地。

香港的药膏,韩国的刷锅布,澳洲的绵羊油,来自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儿,被柳大妈很有针对性地送给了孙大妈队伍里爱占小便宜的几位。

我实在不想再跳下去了。虽然两个月跳下来,我身体状况还真的有所好转。因为睡眠不足,运动过量,我瘦了好几斤,跑起步来,也会不自觉地挺胸收臀了。

有一次甚至还带了一屉包子,“我早上五点开始蒸,里面包了日本大虾仁,我包你好吃得舌头都掉下来。”

但我还是不想跳了。

有时是几块香皂,“竹炭的,不伤手哦。”

我对未来产生了迷茫。

有时是一盒巧克力,“我家小孩儿从瑞士带回来的,甜而不腻哦。没有糖尿病的都来尝一块嘛。”

女神一直没有出现,岳母持续地讨厌着我,也持续地对孙大妈的领舞地位虎视眈眈。而孙大妈得寸进尺,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小弟,每天跳操结束后,总想指使我去替她扛大米或是通水管,但都被我圆滑地拒绝了。

而这时,为了加速夺权进程,柳美莉大妈开始收买人心。每天来的时候,除了音箱,她开始带一些别的东西。

有一天,我妈给我打电话,交谈内容照例是那几样:

从西德小区来的大妈们,当然二话不说地站在了快乐跺脚操一边,但东德小区人多势众,又是自己的小区地盘,孙大妈也不是没有胜算。

吃得好吗?——好极了。

曲风代表了品位,孙大妈坚守的回春派和柳大妈的快乐操,产生了原则上的碰撞。为了让自己的权力得到巩固,两位大妈开始抢人了。

北京热吗?——热死人了。

而其他大妈,对曲风的变化,也有各自的看法。有人觉得跺脚操太躁,容易晕,不是老年人的菜,但也有大妈跳过之后大汗淋漓地表示:过瘾,老过瘾了。

找对象了吗?——找不着啊。

快乐跺脚操充满青春气息,就如柳大妈一样,撞色外衣下包裹着一颗躁动的心,她根本就不服老,何谈回春?

你爹跟我什么时候能抱孙子啊?——嗨,看命吧。

该操节奏明快,动作夸张,电子乐的伴奏里,公鸭嗓儿的男解说员煽动性十足地喊着口号:“跺脚!跺脚!再次用力跺脚!提臀!提臀!充满了精气神!”

临挂电话时,我问我妈:“妈,你跳广场舞吗?”

而柳大妈带来的快乐跺脚操,则是一番与众不同的新面貌。

“我才多大啊?跳那玩意儿。”我妈扯着嗓子说,“再说了,没文化的才跳那个呢!我们智商高的都去打麻将了。”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跟随着孙大妈,在笛子旋律和嗑药女声的伴随下,跳起养生回春操。回春操情绪舒缓,动作简单,以舒筋活络、增强体质为基本目的。简单纯朴,正如孙大妈本身的气质。

我心里一酸,想到自己在舞场上的投入身影,深觉自己在“不孝子”的路上,走得更远了。

用谁的音箱,就代表要接受什么样的曲风。

过了不久,我每天早上的秘密行动,被陈精典发现了。我一直很小心,每次都确定王爷和陈精典都在睡觉,我才会放心下楼。但有一天,陈精典下了夜班,已经回小黑屋里躺下了,却被小妹拽了起来,非要出去吃早点。

而柳大妈也不愿放弃胜利的果实,她也开始提前出现。有时两人一前一后抵达了花园,两台音箱狭路相逢,两人便表面客气地相互退让。“今天用你的吧。”“别呀,你好不容易推来的,用你的吧。”但手,却都放在各自的音箱上面。

结果俩人下楼时,正看到我跟在大妈们身后,做着大鹏展翅的动作。

但现在,孙大妈总是提前很久,就推着小推车出现在了空地上。清晨的小花园,毫无人迹,树影摇摆间,孙大妈独自一人推车伫立着,像是在为所有仍在睡梦中的人站岗。

我当时没发现陈精典,陈精典也没上来笑话我,而是喜闻乐见地把这事儿告诉了王牛郎。第二天清晨,做到“深蹲华尔兹”这一节时,我和我身边的一位大妈互相握着手,面对面,不停旋转自己的臀部。一个转身间,我看到不远处,王牛郎、陈精典正笑眯眯地蹲在路边,冲我招手。王牛郎还拿出手机一直给我拍照。

以前,六点半开始的跳操,她最多提前十分钟来,来了以后,气定神闲地热热身,和其他大妈交流一下早饭的食谱之类的家常话题。

那天晚上上夜班时,王牛郎凑了过来,一脸贱笑:“孙贼,呛行是吧?”

因为一次大意,孙彩霞大妈失去了大局的控制权,还被迫学了柳美莉带来的快乐跺脚操。从那一天起,孙大妈就不敢再轻敌。

“师傅,你误会我了。”

从那一天开始,每一天的广场舞操练,都变得血雨腥风起来。

“没事儿,别紧张。咱俩攻的市场不一样,我的客户比较高端,你呢,走的是浑水摸鱼路线。咱俩不冲突。”

孙彩霞打下的江山,就这么简单地拱手让了出去。

“我真不是冲那个去的。”

柳美莉站到了孙彩霞曾经的位置上,“我会,我来教你。”

“你别不好意思。我告诉你,咱北京城里,藏龙卧虎,破小区里照样住百万富婆。你今天相拥共舞的那位姐,别看穿得破衣烂衫的,没准儿名下有好多套房,每年光收租子十几万。人不可貌相,你得稳扎稳打,一步步地摸透她。师傅我祝福你,加油吧。”

柳美莉二话不说,按下了音箱开关。

“师傅,您真是高看我了。”

孙彩霞要急了,拿着优盘的手开始颤抖,“这哪儿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

“别客气。等傍上了,介绍她的好姐妹给我,就是报答。”

柳美莉伸手一拦,“孙姐,我今天拷了新歌,现在最火的快乐跺脚操。我看别的小区都跳这个,咱们也学学,好吗?”

一进入夏天,值白班的日子就变得难熬了。虽然站在酒店大门下,头上有点儿阴凉,但依然很闷热。一动不动地站着都出汗,稍微跑动起来,后背就湿透了。每天帮客人开车门,手往玻璃上一搭,就是一个湿乎乎的爪子印。客人车里一抬头,都会觉得金光一闪——那是我们油光四射的脸。

北方大姐孙彩霞面容僵硬,决定以退为进,“哎,你这不是瞎花钱?咱的音箱还能凑合用呢。那,买都买了,也别糟蹋了。等等啊,我把优盘给你。”

针对这种情况,鲶鱼精又开始整幺蛾子了。

南方女人柳美莉向北方大姐孙彩霞,发出了看似贴心的邀请。

他向酒店管理层申报了一个礼宾部服务人员自我培训计划,这个计划的名字叫“闪光一刻”。

柳美莉笑了,她手持推车,上前一步,“孙姐,我前几天买的音箱,外国的,音质好,声音也大。咱们试试吧。”

管理层通过了这个计划,管理层当然会通过一切主要目的是折腾我们、而又不需要他们多花钱的计划。

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沉默着,不安着。

鲶鱼精操着他的广东普通话,开始向我们宣讲这个自我训练的内容。

不久,孙彩霞来了,推着小推车。当她看到广场上另外的一台音箱时,愣住了。

“闪光一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们,作为酒店门童,代表了客人对我们酒店的第一印象。好比两个人相亲,客人是女方,你们是男方,那客人一下车,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酒店,是你们。那你们说,这第一眼是不是好重要?这一眼决定了你们来不来电。人和人的相遇,其实好短暂。如何让客人第一眼就爱上你们,爱上我们的酒店,觉得‘哇,这家酒店好decent’;如何让客人和你们相视的那一刻,就觉得‘What a wonderful day!’世界都美好起来了呢。这就是闪光一刻。这就是你们一直该做而没有做到的。”

这个人,就是我岳母柳美莉。

“闪光一刻”的培训内容分成三部分。

她把新音箱在广场上放好,然后静静站着,表情决绝。

第一部分:面部表情调整。当客人抵达时,须迅速调整表情,确认面容清爽,同时在心里默念:闪光一刻,开始。

但有一天,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天她来得很早,也推了一个大妈菜场购物必备的单品——滚轮小推车。车上放着一个全新的音箱。

为客人打开车门的瞬间,眼神不能呆滞,要清澈真诚。笑容不能僵硬,要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温暖。用手为客人挡住车顶,车顶和客人头顶保持一拳距离。客人踏出车门时,用身体语言表示:欢迎您,亲爱的客人。

孙彩霞大妈,是我们舞团的音箱负责人。音箱是她自己的,微波炉大的国产杂牌音箱,她每天用滚轮小车拖来,放好,然后站在音箱一侧,宝相庄严地按下开关,然后站在队伍前方领舞。她的权威,我们从未质疑过。

第二部分:客人表情分析。客人车门未开,与客人隔窗相望的瞬间,通过客人的面部表情,判断客人此时处于什么样的心情之中。如客人表情沮丧,门童需提高音量,露出灿烂笑容,振奋客人心情;如客人表情生气或躁动,门童需放低姿态,动作轻柔,令客人心情得到放松。

其次重要的,就是音箱。小小的手提音箱,只有按响它的那一刻,大妈们的脚步才能有魂。而每天拎着音箱来去,按下音箱开关键的那个人,就是这个舞团的王者,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三部分:英语培训。国外客人抵达时,只有标准的口语问好,才能真正令客人感到宾至如归,仿佛置身于自己家乡,并非万里之外的异国。礼宾部门童一直存在英语口语词汇量少、措辞简单粗暴、口音重等问题,酒店管理层将组织大家进行系统学习。

在所有的广场舞大妈心中,最宝贵的,就是脚下这片地,一旦占领,就要脚下生根,绝不可能拱手让人。

听完鲶鱼精的介绍,王牛郎耷拉着眼皮说:“牛逼,这是正式劝咱们出来卖啊。”

就在我美滋滋地旋转,跳跃,追随大妈们的步伐时,舞团内部产生了分裂。

我们被鲶鱼精的“闪光一刻”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三十分钟的英语培训还可以混过去,客人一来我们就得犯贱也无所谓,但在这么热的夏天,鲶鱼精还要随时来抽查我们面部是否整洁,逼得我们只要一休息,就先冲到厕所里洗脸。后来,陈精典的小妹给他买了包吸油纸。我们堂堂七尺男儿,现在一有空就得抽出吸油纸巾,缩在角落里,拿着纸在脸上摁来摁去。

广场舞也是一个小江湖。

但我没想到,过了几天,我的闪光一刻,出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不可能永远保持平静的,不是瞬间风云变幻,就是平静表面下暗流翻涌。

我的女神降临在了花园里。我,和她正面相遇了。

而本来只是潜伏其中,为了爱情而闻鸡起舞的平凡的我,却卷入了这场权力的游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