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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爷睡得迷迷瞪瞪,“小妹一直在厕所里洗澡,我憋……憋不住了啊。”

“你、你啤酒瓶里,怎么有尿?”

“那你他妈的跟我说一声啊!”

上楼以后,我一脚踹醒了沙发上的王爷。

“谁知道你要干吗啊?我以为你帮我扔垃圾呢。”

她用这句话轻描淡写地结束了战斗。

我去厕所刷了半个小时的牙,然后躺回了床上。

“别拍了,我们不是声控哒。”

我真的不想活了。

健美裤走到我身边,看着正在拍胸脯的我。

豪气万丈地下楼,千疮百孔地回来,被一群大妈用语言轮奸了十分钟,还喝了王爷的尿。

大妈们跟随着讲解踢起了腿,踢得虎虎生风。我无力地捶着胸,嗓子眼里冒着血腥。

东北人的脸,我算是丢尽了。

我胸里一阵憋闷,一口痰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儿,我一边拍胸,一边咳嗽起来。

我颓废了好多天,缩在床上,不愿意再出门。

健美裤白我一眼,转头走向音箱,重新插上了电源。笛子声又响了起来。

每当楼下的音乐响起时,之前我感到愤怒,现在我只有耻辱。

我胃里翻江倒海,嘴里阵阵尿腥,视线一片模糊。我腰发酸,腿发软。

因为我的下楼宣战,敌人已经知道了我的具体坐标,现在她们每天跳完操后,还会聚在我楼下大声聊天,刺耳的笑声时不时地传上来。

健美裤大妈指着我鼻子开骂了,“还带家伙来的?还想泼我们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我们老姐妹玩儿这套的时候,你还是液体哪。都不说你真把我怎么着了,就现在,我往这玻璃碴子上一躺,我就不动了。警察一来,我说我脑出血了,你赔得起吗?你后半辈子交待在这儿了!小伙砸!”

我听着她们的笑声,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心在默默流泪。我努力地安慰自己,人生可能就是这样的,有欢笑有泪水。一部分人负责欢笑,而像我这样的人专门负责泪水。

健美裤大妈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我一紧张,咕咚一声,尿咽下去了。

过了不久,到了我的生日。王爷和陈精典两口子非要给我庆祝。我跟他们说我不想过生日,一年年有什么好庆祝的,无非是离躺坟坑里又近了一小步。陈精典那时察觉到了我的厌世情绪,他从自己的一本名人名言小手册上,找到一句话安慰我。他说:“想死是很正常的。一位伟人说过,‘我从未在生活中碰到过连一次自杀也没想过的人。’”

从王爷身边顺手抄起的啤酒瓶里,装的是尿。

陈精典经常喜欢抄名人名言,也特别喜欢和我们分享。但我们对他这些名言的可信程度,从来都报以怀疑态度。

确切地说,那不是酒,是尿。

“这么二百五的话,谁说的啊?你瞎编的吧?”

我嘴里的酒没有咽下去。

陈精典愣了一下,明显忘了这话的出处,所以他随口说:“莎士比亚啦。”

“真够恶心的哎。”

后来我认真地查了查,说这话的人叫李维乌斯,是一个富二代,古罗马时期的历史学家,花一辈子工夫写了142卷罗马野史。确实是伟人,值得尊敬。

“尿臊!”

生日那天,王爷和王牛郎一起请我吃了顿烤肉,陈精典和小妹给我买了个生日蛋糕。吹灭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后,我二十八岁了。

突然,大妈们集体避开了,一边躲一边捂着鼻子。“什么味儿啊!”

嘴上说已经活够了,但在吹蜡烛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想挣扎一下。我许了个愿,愿望非常简单,就只是:给我点儿活头吧!哪怕在新的一岁里,买彩票能让我中个五块钱,也是老天爷您想留我的暗号,不是吗?

四周安静了一秒。

我没有想到,我这个卑微的祈祷,在一周后,老天爷帮我实现了,而且,并不是让我中了五块钱那么简单。

大妈们不说话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我下了夜班,很困,想睡却不能睡。我靠在飘窗上,麻木地注视着楼下的大妈们。

我举起酒瓶,大喝一口,以此来壮壮士气。喝完,我一个甩手,把酒瓶子摔在了地上。

我已经渐渐把她们的组织分工摸清了。

我伸手掏兜,拎出了我的酒瓶子。

健美裤是老大,花衬衫是副手,其他人都是小弟。她们这个组织非常严密,行动迅速,时间观念极强,说好几点开练就是几点,偶尔有迟到的人,会很不好意思地从远处就开始跳,一路浑水摸鱼地偷偷插进队伍里来。除非是大风大雨,她们会取消活动,一般的阴天雾霾,根本拦不住她们。就算是下小雨,她们只是在音箱上套一个巨大的塑料袋,然后照跳不误。

话已至此,我也就不留后路了。

那天,我正痴痴地看着这个无懈可击的战斗团体,突然不远处的树林里,走出来一个姑娘。

我根本插不上话,怒火仍在胸中燃烧,但那怒火给罩了一个玻璃罩,火苗苟延残喘。

这个姑娘手上拎着一串钥匙,走向花衬衫,然后把钥匙塞到了花衬衫手里。

她们开始组团攻击我,从我的申诉理由到我的合法身份,全被她们推翻了。

花衬衫停止了舞动,把这个姑娘介绍给大家,看样子,两人像是母女。

……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死死地盯着那个姑娘,又拿起望远镜确定了一遍。

“你是小区住户吗?没怎么见过啊,租房的吧?有暂住证吗?”

那个来给花衬衫送钥匙的姑娘,就是我的观音姐姐,我的偷窥对象,我的完美大长腿——我一直在追踪的空姐女神。

“上夜班?看你这样也不像是上正经夜班的。”

女神走出了对面的西德小区,横穿过柏林墙,毫无征兆地,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我眼前,身下,直径五十米的花园里。

“正常人谁不要上班上学啊?这个时间早起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我和陈精典、王牛郎一起吃麻辣烫。在麻辣烫的小摊子上,王牛郎就着啤酒聊起了“该不该信命”这个话题。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儿!”

陈精典说人得信命,也得信缘分。“莎士比亚说过:每一只麻雀的死,都有特殊的天意。”陈精典咬文嚼字地说。

渐渐地,所有的大妈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言了。

王牛郎一边吸溜着宽粉,一边说:“哥哥也送你一句名言:裤裆里拉胡琴儿——别瞎扯淡了。”

“别人都没事儿,全小区的人就你要睡觉啊?”一个烫着方便面头的大妈说。

那一刻,看着近在咫尺的女神,我突然想起了陈精典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又一个血红汗衫大妈加入了战斗,“再说了,扰民你找居委会啊。”

每一只麻雀的死,都有特殊的天意。

“哪个人不讲道理了?我看是你这个小愣头不讲道理哦。我们在公共区域里健身,又没站你家床头跳,凭什么讲我们扰民啊?”

每一位广场舞大妈,都有可能是你未来的丈母娘啊。

花衬衫这时站出来了,接替了健美裤的发言,开口是浓浓的南方口音。

那天之后,我认真地想了很久,甚至第一次计划起了自己的未来,谨慎程度堪比面对高考卷子上的选择题。

“您、您怎么不讲道理……”

楼下的这片小花园,花衬衫和女神的关系,是我接近女神的唯一生机。

大妈伸手指向我的阳台,“住一小破房,还得把这500平方米花园划拉你家去?那你怎么不去买别墅啊?别墅清静着呢。”

我想要拉住女神的手,搂住女神的腰,我想和她翻山跨海,翱翔于祖国大地。我想和她过日子,她做饭,我洗碗,我想让我儿子叫她妈咪。

大妈脸色一变,“扰民?扰了哪儿的民啊?你一个人就能代表人民群众啊?这花园是你家的吗?”

在无法接近女神的日子里,以上,是我豪气万丈的想象。

我被问得一愣。

但现在,莎士比亚告诉了我什么叫作天意,我的想象开始变得实际了。只要女神能知道世界上有我这么个人存在,我就圆满了。

“那您把产权证拿给我们看看,看完我们抬屁股就走。”

我制订了作战方案,方案很简单:下楼——接近花衬衫——讨好花衬衫——跪舔花衬衫——获得花衬衫的引荐——接近女神——讨好女神——跪舔女神——得到女神的爱,得不到我也心甘情愿。

四周开始散发起了不祥的气场。

我人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奋斗”一样的冲动情绪。

“合着这花园是您家哒?”健美裤打断了我。

对于该怎么接近花衬衫,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方式,发现可选项其实只有一个。

“不是对不起的事……”

2012年6月6日,我特意选了这么个吉利的日子。那天我是下午的班,但清晨六点,闹钟还没响,我自己先睁眼了。我穿上了一条特意买的新运动裤,白背心也认真洗过了。刮胡子,洗脸,检查鼻毛有没有长出来,甚至还多余地掏了掏耳朵。

健美裤一脸的云淡风轻,“呦,那还真是对不住您了。”

下楼后,大妈们还没来,我在草丛边的长椅上潜伏着。六点半,大妈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我未来的丈母娘,今天穿了一件鲜艳的红绿撞色长衫,配黄色打底裤,像一盏交通灯一样远远地向我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点儿结巴。

我在草丛里按兵不动,静静看她们排好队形,健美裤大妈按下音箱开关,笛声响起,她们开始做热身运动。

我伸手指向不远处我的阳台,“我、我就住楼上。老、老上夜班,回来想睡觉,你们在这儿跳舞,我睡都睡不着了!忍、忍你们好久了!”

第三节跳跃运动开始了。好!就是现在!

一句话说出来,我确定了大妈的身份:北京人,年轻的时候肯定不是善茬儿,在“倚老卖老”领域应该是专业选手。

我从草丛里蹿了出来。

健美裤大妈站到我对面,单手叉腰,挑眉,脸颊上的肉一紧。她开口说:“小伙砸,找碴儿是不是?”

“抬起左腿,左臂向后伸展,右臂拍打抬起的左腿,跳跃。抬起右腿,右臂向后伸展,左臂拍打右腿,跳跃。此动作轮流交替进行。”

花衬衫一脸怒气地准备开口,但最前方穿健美裤的领舞大妈,一伸手,制止了她。

我高高地抬起大腿,用力伸展着手臂,一路策马扬鞭,向大妈们蹦了过去。原地做着动作的大妈们,全体瞪着朝她们的方向进击的我。

两军终于要正面交锋了。

我舞动着大腿,伸展着双臂,身体僵硬,动作滑稽,但我微笑注视着大家,讨好地看向我的岳母:妈,您看,我的眼神是多么坚毅啊。

大妈们直起身来,胳膊终于不晃了。她们成群结队地逼近我。

我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张扬地跳跃进了队伍里,以奋不顾身的姿态,向所有人宣告了我也要开始舞动人生的决定。

四周终于安静了。

2012年6月6日,这一天的新闻有:重庆上空出现金星凌日奇观,错过这次要再等105年;外交部说,中方没有兴趣公布美国城市空气质量数据;商务部调查发现,上周大蒜价格上涨两成多;北京一高考考生路边摊吃坏肚子,城管对全市违规摊点进行整治;天气状况是华北平原晴热,东北江南多雨。

我跑到音箱旁,迅速扫视,然后一掌关掉了音箱。

而这一天对我来说,不同于往常的任何一天。

我抬脚,拼命闯出胳膊阵,冲到了这个黑洞的外围。

这一天的广场舞,因为我的存在,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们左右晃动间,形成了叠加和重影,像是复制出了无数条胳膊出来,我被困在了移形幻影的阵里面。

大妈们的方队中,强行插入了人高马大的我。我认真地疏通经络,活血化瘀;我左右侧步小跳,双手向内勾拳;我激情拥抱太阳,妖娆转动脚尖。

我方寸大乱,这些胳膊晃得我眼花缭乱。

我,张散光,从这一天,也要开始长命百岁了。

笛声刺耳,嗑药女性还在解说:“想象自己双臂如柳叶,柔软随风晃动。又好似水中摸鱼,顺势而动……”

那天的广场舞跳完,关掉音乐,大家转身防备地看着我。健美裤大妈向我走过来。

四面八方,全部都是舞动着的胳膊。

“你想干吗啊?”

我四周只有胳膊划出的风声,呼呼作响。

我向前一步,真诚地看着她,“阿姨,之前是我错了,是我的生活方式有问题。从今天起,我也想加入你们,开始好好锻炼身体。”

我面前,是几十条左右晃动的胳膊,大妈们全部高耸着肩膀,半弯着腰。她们集体保持着谜一样的沉默,谁都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攻击性。

我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岳母,献给她一个暖心的笑容,用眼神告诉她:这都是为了你。

花衬衫一马当先,站在了我的面前,其他大妈自动地舞成了一个里外三层的圆。她们全体都还随着音乐,保持着这个猴子捞月的姿势,把我像花蕊一样裹在了里面。

健美裤大妈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开口说:“你什么情况?大小伙子不能去跑跑步、游游泳?跟我们养哪门子生啊?”

花衬衫向我跳过来的时候,其他大妈也动起来了。

“我就想从最有用的开始学起。您这套操,我觉得很科学。”

花衬衫收到指示,转身,弯腰垂臂,晃荡着两只胳膊,一路冲着我过来了。

“有毛病吧你。”

我忽略面前这奇怪的一幕,死死地看向最前面领舞的大妈。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管事儿的。大妈也看向我,但表情却很不屑,她转头看着第一排的花衬衫大妈,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健美裤大妈不再说话了,一脸懒得理我的表情,转身去收拾音箱,其他大妈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所有的大妈,都在做着这个动作。半弯着腰,抬头盯着我,两条胳膊左右晃动着。

虽然没有立刻被组织接纳,但没关系。我相信给我一段时间,她们一定会发现我是一个彬彬有礼、细致入微、待人接物极有分寸、如阳光般温暖、如春风般和煦的优秀青年。

音响里,嗑药女性还在解说着:“弯腰低头,双臂垂直,左右摆动……”

我有这个信心。因为,她们面对的,可是一个训练有素,经历过系统礼仪培训,以博人好感来赚取小费的专业门童兼泊车小弟。

但奇怪的是,她们只是看着我,音乐没有停,她们也没有停止自己的舞蹈动作。

在不被大妈们接纳的日子里,不管她们愿不愿意,每天清晨,我都会准时出现在方队里。

大妈们终于正视了我。

我认真地聆听讲解,确保每个动作都规范标准。

我径直走进了舞群,打乱她们的队形,站到了棋盘的正中央,再次大喊一声:“你们这是在扰民啊!”

我跟随着旋律和节拍,感受每一次伸展的力与美。

看来不动真格是不行了。

刚开始跳时,其中有几节,我觉得有一些羞耻。

无视我?

一节是搓脸运动。这一节的主要动作就是双手快速搓脸。上下搓,左右搓,顺时针、逆时针地搓,时长三分钟。每次搓完这三分钟,我都会觉得自己口歪眼斜,皮干肉燥,我已经不是我了。

喊完,我自己都被我自己吓了一跳。可是,前方舞群里,只有最靠近我的一个老太太回头看了看我,白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继续跳起来。

另一节,叫转舌运动。如字面所言,这一节,就是双臂放在大腿两侧,笔直站着不动,闭嘴,紧贴着牙齿转动舌头。这是充满了诡异气息的一节。三十多个老太太,全部笔直站着,紧闭双唇,嘴里缓缓嚅动。这时经过的路人,总会恐慌地看着我们,以为我们受到了什么无声的诅咒。

我大喊了一声:“你们这是在扰民啊!”

但渐渐地,所有小节我都熟能生巧了,并且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完成。

我慢慢走向舞群,站在棋盘的最外沿,气运丹田,两手攥拳,召唤出了我大东北子民的战斗之魂。

与此同时,我开始一步步接近大妈们,通过偷听、搭茬儿、没皮没脸地套话等种种方式,获取我想要的信息。

大妈们没有感受到她们身后的危险,还在美滋滋地跳着。她们组成了一个棋盘一样的正方形,最前面有一个老太太在领操,她身边,放着的就是那个万恶的音箱。

在心与心的接近中,大妈们不像刚开始一样排斥我了,偶尔还会指导一下我的动作。虽然健美裤大妈还是不给我好脸色,我岳母也依旧无视我,但我已经把她们的名字、身份都摸清楚了。

我把酒瓶揣进羽绒服口袋里,踏着音乐声,径直走向舞群。

健美裤大妈姓孙,全名孙彩霞,北京人,56岁,体形敦实,微胖,热爱穿健美裤、白布鞋,搭配朴实麻汗衫,走不修边幅的老年森女风。退休前是王府井妇女百货用品商店尿布销售员,现任朝阳区西坝河贫穷东德小区花园舞蹈团团长。

我站进阳光里,不远处,群魔乱舞的地方,就是我的战场。

我岳母姓柳,全名柳美莉,上海人,54岁,身材修长,保养得体,热爱穿撞色服饰搭配夸张首饰,烟花烫短发,极具时尚名媛气息。职业不详。年轻时曾系统学习过交谊舞,有艺术鉴赏力。现居住于朝阳区西坝河高端西德小区,是贫穷东德小区花园舞蹈团的高级会员。

门外是一片刺眼的阳光。

其余的大妈,按各自住址,分为两拨。有十来个是跟随柳大妈,从西德小区跨街而来的。剩下的人,都住在我们东德小区,和孙彩霞几乎全部认识。

我手里拎着酒瓶子,一步一步下楼,穿过黝黑狭窄的走廊,用力踹开了单元门。

大家的背景摸得七七八八,我准备开始按照计划接近柳大妈。为此,我开始向立志“嫁”给富婆的王牛郎取经,钻研起讨好中老年妇女的秘籍。

每一位广场舞大妈,都有可能是你未来的丈母娘啊。

但就在我摩拳擦掌,准备向梦想发起进攻时,事情又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