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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牟百富摇摇头:“麦狗闹这一遭,我也想明白了,咱都老了,没多少年奔头了。孩子的日子还得让他们自己过,要是他们愿意待在陕北,好,愿意回温州,也好。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踏踏实实在一起过日子,怎么都好。”

周老顺说:“我周老顺这辈子,上对天下对地都问心无愧,就是对不住我这两个孩子,女儿被我逼到国外,十多年没见过面,儿子弄成今天这样,也是被我逼的。我现在想明白了,麦狗能娶禾禾这样善良懂事的孩子,是他的福气,以后就让他跟着你们过,我绝对不会再说一个不字。”

周老顺点头:“是啊,不管了,让他们自己过去吧。”牟百富问:“你有什么打算?也不能守着废井一直过下去啊!”

牟百富和周老顺两亲家喝酒。牟百富倒着酒说:“这么长时间没和你喝点,还怪想的。”周老顺举起酒杯:“老牟,这第一杯是我向你赔罪的。”牟百富大度地说:“过去的事不说了,这不又团聚了嘛!”

周老顺说:“我生生死死好几回,麦狗回来了,我现在没什么害怕的了。我打算先回趟温州,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想翻身。”牟百富笑了:“你啊,天底下头一号,都没个重样。”周老顺说:“活的就是这头一号,是成是败这头一号不能丢了。”牟百富说:“不说了,喝酒。”两个老头继续喝酒。

禾禾哭着一下子扑到麦狗怀里。一家人紧紧相拥,两人都感到这是最幸福的一刻。

几辆大货车在桥头纽扣工厂装纽扣。一辆轿车开进来,丛厂长从车上下来。

禾禾说:“他还没有名字呢,你得赶紧给他取个名字。”禾禾把孩子送到麦狗跟前,麦狗抱过孩子。禾禾说:“咱们一家终于团聚,你可不许再走了。就算要走,我和孩子也跟着,你去哪我们就去哪,咱们一家永远不分开。”麦狗抱着孩子,眼泪流下来:“禾禾,对不起,我哪都不去了,就在这和你好好过一辈子……”

赵银花赶紧迎上去:“丛厂长来了?”丛厂长问:“怎么样?”“挺好的。”“什么叫挺好的,你当这厂长没几天,效益都翻两番了。”

麦狗问:“你不是说你没怀孕吗?”禾禾说:“我那是骗你的,看你过得那么不开心,就撒了个谎。”麦狗愣愣地看着孩子。

赵银花说:“都是这厂子底子好,我干得才顺手。”丛厂长说:“我来不是和你谈工作的,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哪儿?”“到那你就知道了。”

禾禾对麦狗说:“麦狗,看到了吗,这是你儿子,咱们的孩子。”麦狗不相信地看着禾禾问:“我的儿子?”禾禾肯定地答:“对,你的儿子。”

丛厂长带着赵银花来到她以前买的楼房门口。赵银花问:“你带我来这地方干什么?”丛厂长问:“这不是你家吗?”赵银花说:“早让周老顺给卖了。”

禾禾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麦狗没搭腔。禾禾把孩子送到麦狗跟前:“叫爸爸……”孩子调皮,就是不叫。

丛厂长笑了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赵银花愣住了。丛厂长说:“你愣着干吗?进来啊!”赵银花这才迈腿走进去。她打量这个家,和之前几乎一样。

周老顺和禾禾把麦狗放到西窑炕上。麦狗躺在炕上,傻傻地望着屋顶。禾禾接过牟妻怀中的孩子,看到麦狗的样子,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周老顺走出窑洞,牟妻也走了出去。禾禾抱着孩子看着麦狗,麦狗的眼神停在孩子身上。

丛厂长问:“是不是还像原来那样?”赵银花点点头,看着丛厂长问:“你这是……”丛厂长说:“我把这房子买回来了。”

牟百富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又喝了一口汤,打了一个饱嗝,这才站起身来让开道说:“背进去吧。你要给我记住,他已经这样了,你一定得好好待他一辈子。”

赵银花说:“我弄不懂你想干什么?”丛厂长说:“银花,咱俩认识不是十天半月,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说话。我老伴前些年走了,你也知道;你离婚了,我也知道。你要是觉得我老丛是实在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就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行,咱就在这房子里过;不行,这房子也是你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禾禾看了一眼麦狗,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转头对牟百富说:“大,这是俺男人,是娃他大,我要养着他。”牟百富充耳不闻,继续蹲在家门口捧着黑粗瓷大海碗,若无其事地吃面条,不让开路。禾禾带着哭音说了两遍那话。

赵银花有些慌乱地说:“丛厂长,这事太突然,我有点接受不了。”“是的,我不逼你,也不着急,你好好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给个话。我老丛不是纠缠的人,行不行我都尊重你。你好好想,我先走了。”丛厂长说完就离开了。

周老顺从车上下来,禾禾在前面,两人抬着担架上的麦狗。牟百富继续蹲在家门口捧着黑粗瓷大海碗,若无其事地吃面条,挡在大门中间。

赵银花看着这个家,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扑倒在沙发上哇哇大哭。

牟妻朝车里望了一眼,见麦狗躺在车里的担架上,小声问:“你怎么把麦狗接回来了?他大不要他了?”禾禾说:“他大想把他留在身边,是我死活不同意,硬把他接回来的。”牟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这时,周老顺也回到了温州。他来到温州江边,拿出四眼的骨灰盒说:“四眼,我带你回家,这下你该放心了。你活着的时候遭了不少罪,在那边得把这些罪扳回来,无论到哪儿,气不能泄,干劲不能丢。只要有好的商机,还得起来,当大老板,发大财……”

牟百富蹲在家门口捧着黑粗瓷大海碗吃面条。面包车从远处驶来,停在牟百富家门口。牟百富视而不见,继续吃他的面条。牟妻抱着孩子急忙从窑洞里出来,走到面包车前。禾禾先从车上下来。

周老顺来到赵冠球收购废品的旧家,阿琴从屋里出来问:“你找谁?”周老顺说:“赵银花不是在这住吗?”阿琴说:“是,不过这两天没在这儿。”

汽车在黄土高坡上行驶。禾禾抱着麦狗,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麦狗一脸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周老顺老泪纵横地看着麦狗,心如刀绞。

周老顺问:“她去哪儿了?”阿琴说:“去新房了,原来住的地方。听说她又要结婚了。”周老顺一下子呆住。

麦狗一对无神的眼珠木然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天空飘着淡淡的白云。周老顺说:“儿子,爸爸对不住你,爸来带你回家。麦狗,你看看爸爸啊!”

赵银花在原来的新房往桌子上摆菜。丛厂长在一边说:“银花,够吃了,不忙活了。”赵银花说:“还有一个,端过来就行了。”赵银花进厨房不一会儿,又端出来一个菜,然后和丛厂长面对面坐下。

周老顺跑上前俯下身看着担架上的麦狗。麦狗身上多处打着石膏,只有脸露在外面。周老顺抚摸着麦狗的身体喊:“儿子,儿子……”

丛厂长说:“你今天叫我来,肯定有话对我说。”赵银花点点头,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丛厂长说:“有话就直说,我有准备。”

国境线的江面上,中俄双方的军人在做交接,两边各停着一辆面包车。周老顺站在中国一方的后面,关切地看着俄罗斯方面的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包扎很严实的人。双方军官签字换文完毕,一副担架被从俄方抬过中方接收。

赵银花端起酒杯:“来,先干一个。”丛厂长也端起酒杯:“喝酒,总得有个名目。”赵银花说:“这杯酒算是我感谢你的。”“这话我不爱听,要说感谢,是你先帮了我,没有你当年留我,我也没有今天。感谢的话不说了,说点别的。”

周老顺问:“伤得重不重?”禾禾说:“电话里没讲,就是让家里人去接他。”周老顺着急地说:“那是得去接,我去,我这就去。”

赵银花说:“那就说这房子。你知道,我特别在意这房子,这是我在温州真正的家。我知道这房子被周老顺卖了,就觉得我没有家了,也因为这事,才逼得我和他离了婚。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又把这房子买回来。我真的高兴,为这就该喝一杯。”丛厂长说:“喝,干杯。”两个人碰杯,一饮而尽。

周老顺一下子兴奋起来,但禾禾的状态却让他预感到不祥,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他故作镇定地说:“孩子,好事坏事你都得让我知道。”禾禾哭着说:“公安局的人说,麦狗到俄罗斯做边境贸易,闹了些纠纷受伤了,是被俄罗斯遣送回来的。”

赵银花说:“这房子我不能白要,钱现在我没有,先欠着,等我有了钱,就还给你。”丛厂长说:“先不说钱不钱的事,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你的钱。”

周老顺在窝棚里收拾东西,外面突然来了辆车,周老顺看到急忙往外走。他刚走出来,那辆车停下。禾禾从车上下来,跑向周老顺,要哭出来的声儿说:“爸,麦狗有消息了。”

赵银花说:“那不行,你要不同意,吃完这顿饭我就搬走。”丛厂长只好说:“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应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麦狗的车在冰面上打着滑旋转着飞驰。

赵银花又倒酒:“来,再干一杯。”丛厂长说:“这第二杯酒,得说说咱俩的事了吧?”赵银花说:“对,说说咱俩的事……”

麦狗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他笑着唱起禾禾经常给他唱的信天游:“大雁雁回来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想起个人……”

突然有人敲门,把两个人都吓一跳。赵银花起身开门,见周老顺疲惫不堪地站在门口。她急忙问道:“老顺,你怎么来了?”周老顺强作欢颜:“我来温州开个集资采石油的呈会,顺道来看看你。”赵银花站在门口没有让开。

龙哥打开车门跃出车,滚在江面上。麦狗的车向前冲去。对面的警察还在高喊着,向天鸣枪。一阵密集的枪声。

周老顺伸头朝里面看了一眼问:“你家里有客人?”赵银花说:“丛厂长在我这。”周老顺看到了丛厂长,点点头噢了一声。

麦狗问:“你下不下?”龙哥说:“你要干什么?”麦狗换挡,踩油门。

赵银花说:“老顺,你得祝贺我,我又要有家了。”丛厂长说:“哎呀,这不是老顺吗?站在门口挺冷的,快进来坐会儿。”

麦狗说:“我不想蹲监狱。你下去吧。”龙哥说:“你疯了?!往前冲就是死!”

周老顺进也是,走也不是。赵银花说道:“你大老远来了,就进来吧。”周老顺迈步进了屋。赵银花说:“坐下一块儿吃吧。”周老顺摇摇头说:“不了,我刚吃完。”

龙哥冲麦狗说:“下车,俄罗斯监狱我蹲过,还不错,用不了一年就能回家。”

丛厂长冲周老顺笑了笑,周老顺看着丛厂长,丛厂长有些不自在。周老顺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赵银花说:“你怎么刚来就要走?”“我放心不下我陕北的油井。”周老顺说完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他回头说:“有个事,我得和你说一声,麦狗回来了,和禾禾现在过得挺好。禾禾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当奶奶了。小家伙调皮,和麦狗小时候一个样。”说完,周老顺就离开了。这消息让赵银花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车灯旁站着众多持枪的俄罗斯警察,广播声响起:“停车!车里的人都举手出来,接受检查!”龙哥骂了一句:“妈的,这趟完了!”麦狗盯着警察。龙哥摇开窗户喊:“都别乱动,下车接受检查,不会有事的。”

停了一会儿,赵银花从楼上冲下来,看着周老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夜幕降临。几辆没开灯的车陆续开上结了厚冰的江面。麦狗的车是头一辆,后面跟着另外几辆。麦狗开着车在江面上行驶。突然,前面一辆俄罗斯军车的探照灯亮了起来。麦狗一脚踩死刹车,所有的走私车停在江面上。

家没了,老婆没了,周老顺在温州一无所有,他有的只是几口不出油的油井。他得守着最后的一点儿家当,最后一点儿希望。于是,他又回来了,回到靖边那口油井边。他完全像是陕北的农民了,蹲在那儿,捧着一个黑瓷大碗吃面条。远远的有一辆出租车朝这儿开来,出租车停在周老顺面前。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摇下车窗,看着周老顺。周老顺没理她,默默吃着面条。出租车围着周老顺转,扬起一阵黄土。周老顺背过身子,继续吃着面条。出租车停在他面前。

龙哥说:“这是边防哨卡的死角,没人查。晚上上了江面稳稳往前开,过了江这趟活就算完了,你就能大把数钱。”麦狗点了点头说:“我没紧张。”

周老顺有些恼怒地盯着墨镜女人。那女人说:“这人挺面熟啊,不是周老顺吗?”周老顺抬头看着她。女人摘下墨镜,是赵银花。

龙哥说:“别紧张,没多大事,就是从老毛子那买了几辆便宜车,开回去卖了就是钱。”麦狗没接话。

周老顺问:“你怎么来啦?”赵银花说:“来看看光景。”周老顺说:“哦,你要看看我现在这个倒霉样?那我告诉你,风景这边独好啊!”

几辆汽车快速前进,不久来到江边。黄昏中的江边,白茫茫一片。在江边树林的遮掩中,几辆车一字排开。麦狗坐在车里,龙哥坐在旁边。麦狗不看龙哥。

赵银花说:“是啊?可惜满脸苦巴巴的。”周老顺说:“这你就高兴了?笑两声吧。”“昨天就笑过啦。”“是啊?前天我就听到啦。没什么玩意儿啦,早走吧。”“我想下去坐坐。”“这陕北高原盛不下你啊!”

麦狗发动汽车,因为紧张,有些不熟练。龙哥也没说什么,麦狗努力控制着自己。几辆车陆续开出大仓库,来到郊外公路。

赵银花说:“你帮我打开车门,搀着我。”周老顺问:“怎么啦?”“脚崴了。”周老顺站起来,走到车前打开车门:“怎么回事?”赵银花下了车,二人默默对视良久。赵银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抱住周老顺。周老顺说:“别整那些西洋景,司机还没走呢。”赵银花说:“司机,你走吧。”出租车开走了。

麦狗最后上了一辆车,龙哥也上来,就坐在麦狗身边说:“开车。”

赵银花说:“老顺……啊!”她突然惊叫起来,一边跑着一边喊:“停下,停下!”周老顺问:“怎么啦?”赵银花喊着:“快追呀!”两个人跑着,喊着……

几个人各自找了一辆车上车。麦狗愣着。龙哥说:“你愣着干吗?开车去!”

出租车停下,倒着回到他俩面前。赵银花拉开车门,拿出一个旅行袋。出租车开走了。赵银花把包扔到周老顺跟前,周老顺打开,里面全是钱。

麦狗一直紧张地往龙哥那边看。龙哥把手里的包递给对方。俄国人把钱清点了一下,然后双方握手。龙哥来到麦狗几个跟前说:“行了,把车开走吧。”

周老顺一惊:“天哪,你这是干什么?”赵银花说:“你不是要采油吗?采油不需要钱吗?这钱是我借的。我想明白了,把身家性命和你一块儿赌上,开采不出石油绝不回家。”

龙哥会俄语,和其中一个俄国人头目寒暄几句,回头对麦狗他们说:“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然后龙哥带另外一个人跟着俄国人往里走到角落一个桌子旁。

周老顺问:“你说的都是真话?”赵银花说:“你离不开石油,我离不开你,这就是命。”周老顺激动地站起来问:“车开走了吧?”“早就没影了。”周老顺说:“我……我想跟你整个西洋景。”赵银花笑着。周老顺张开臂膀,紧紧抱住赵银花,二人一时间老泪交流……

仓库很大,里面停着几辆捷达、菲亚特等。仓库里还有几个俄国人,在有说有笑。龙哥带着麦狗他们跟着那个俄国人往仓库中间走。那几个俄国人凑了上来。

赵银花走进牟百富家的西窑,看见麦狗和孩子在炕上玩。麦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行动不很方便,但他和孩子玩得很开心,孩子折腾他,他更开心。

龙哥看出来麦狗的恐慌,拉上衣服的拉链,没说什么。他开门下车,众人跟着下车。麦狗下来,跟着往里走,视线就没离开龙哥。

赵银花和麦狗一对视,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赵银花扑到麦狗身上哽咽着说:“儿子,可疼死妈了,妈不在你身边,妈没看好你……”麦狗笑着说:“妈,别哭,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用你看啊?”

一个俄罗斯人打开废弃工厂的大门,中国人的面包车开进院子,停在大仓库门口。龙哥拎起包,回头冲大伙说:“到了,都醒醒。”麦狗就没睡着,不安地看着龙哥敞开的衣襟。

赵银花说:“你就是八十岁,在我眼里也是孩子,这都是你爸造的孽啊……”

前座的龙哥的被车子晃得左右直摆,一个物件在晃动中掉出了龙哥的外套,滑到他脚下,哐当一声。龙哥醒来,迷迷糊糊捡起来,是支手枪。他在身上蹭了蹭灰,重新塞回怀里。后面的麦狗看到那支枪,直盯着龙哥。龙哥感觉到被人看着,转回头来看到麦狗,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龙哥说:“睡会儿吧,夜里还有事呢。”麦狗把眼睛低下,却还是睁着,没有睡意。

麦狗说:“妈,别这么说我爸,不是我爸带我们出来闯,我和阿雨永远也长不大。”

麦狗他们乘坐的面包车离开市区,向着树林中的公路深处开去,远远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是尖顶的建筑,那国境另一边的俄罗斯。车上的人都昏昏沉睡着,只有麦狗睁着眼睛,没有困意。

赵银花问:“不恨你爸了?”麦狗说:“不但不恨,我觉得我现在才认识我爸,我真的有点崇拜他。”赵银花笑了:“儿子,妈听着你这样说高兴,我也是。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你爸的面说,要不他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两人都笑。

龙哥看了看刘小莉,笑笑走出,众人紧跟。麦狗跟着众人出门,旁边的彪形大汉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的脸上却是坦然。

麦狗把孩子抱过来说:“妈,这是你孙子,学学,叫奶奶。”孩子愣愣地看着赵银花没叫。麦狗说:“学学,这是奶奶,快叫奶奶。”孩子喊:“奶奶——”

刘小莉笑了笑,把麦狗拉到一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信不过这些人,现在就可以走,绝对没人拦着。”麦狗看着刘小莉没再说什么,他走到龙哥身边说:“走吧,龙哥。”

赵银花抱起孩子,一脸幸福的表情。麦狗问:“妈,你这次来,还走吗?”

龙哥问:“会开车了吗?”麦狗看了刘小莉一眼说:“会了。”龙哥说:“行,走吧。”麦狗瞥了一眼刘小莉问:“我能跟她再说几句话吗?”龙哥笑:“信不过我们?发财的事我可从来不强求。”

赵银花看着孩子说道:“不走了,咱一家永远在一起,天打雷劈都不分开!”

龙哥笑道:“要不是你小莉的老情人,我能用这南蛮子?”刘小莉说:“麦狗,还不谢谢龙哥!”麦狗平静地说:“谢谢龙哥。”

麦狗说:“对,永远都不分开了!”

龙哥打量着麦狗问:“温州人?”麦狗答:“对。”龙哥说:“温州人厉害,把我们东北的钱都挣了,逼得我们没办法,净干这些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的生意。”刘小莉说:“现在不一样了,这不就有温州人来求着龙哥嘛。”

在信天游的歌声中,靖边工地井架子立起来了,钻机在工人的操纵下轰鸣着。

刘小莉出来对麦狗说:“进来吧。”麦狗紧张地往里走。除了刘小莉和麦狗,屋里还有五六个男人,都是出来混的样儿。刘小莉指着中间一个男人说:“麦狗,这是龙哥。”麦狗冲他点了点头。

夜里,周老顺躺在油井旁窝棚的草垫子上。赵银花坐在草垫子边。

刘小莉往里屋走,门留了条缝,麦狗听到刘小莉和里面的人说话,还有笑声,透过门缝,麦狗看到有个人打开刘小莉递过的包,抽出一沓钱看了看。有个人抬头看了看院里的麦狗,麦狗不自然地把脸扭开。屋里的人把装钱的包收了起来。

“十分钟了,该去看看水里有没有油花。”周老顺说着要起身。赵银花按住周老顺:“你今晚去看几十回了,我替你看。”赵银花起身往外走,周老顺跟了出去。

来到院子里,刘小莉对麦狗说:“你在这等我会儿。”麦狗应声停在院里。

赵银花用手掬着抽水管抽出的水。周老顺伸头仔细看着说:“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我都闻到水里的油味儿了。”

门上拉开一个小洞,露出一双眼睛:“莉姐。”刘小莉问:“龙哥在吧?”“在呢。”小洞关上,门打开,刘小莉和麦狗进去。

周老顺和赵银花两人不停地从窝棚里出来,用手掬着抽水管抽出的水仔细看着。在这个过程中,天渐渐亮了,又渐渐黑了。再渐渐亮了,又渐渐黑了,接着又渐渐亮了。

刘小莉驾车驶入一片棚户区。她拎着包,领着麦狗在棚户区里穿行。像迷宫一样的小巷子绕得麦狗不知道东西南北,迎面而来的都是社会底层的市民。麦狗惴惴不安地跟着。刘小莉在一个不起眼的铁门前停下敲门。

周老顺和赵银花疲惫不堪地并排躺在草垫子上。赵银花说:“你不去看看出没出油花。”周老顺说道:“不去看了,听天由命吧。说实话,我也折腾累了。”赵银花说:“我也累了,能不能采出油没关系,有没有钱也没关系,只是咱们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分开了。”

麦狗点着头:“嗯,我知道。”刘小莉倒笑了,用手点着他的头:“你知道什么啊!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都啥味儿啊!”麦狗不好意思地下了车,刘小莉挥挥手开车走了。

周老顺说:“要是采不出油来,你只能跟我去要饭。”赵银花说:“要饭就要饭吧,我既然来了,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

刘小莉解嘲地笑笑:“喜欢你这么久,这还看不出来?心里头有没有人,眼睛里都写着呢,尤其是你,哪儿藏得住事啊!能让你喜欢的女人,有福。”麦狗默默把手抽开。刘小莉扳过麦狗,捧着脸使劲亲了下嘴,喃喃道:“麦狗,让我再想想,我也不知道这是帮你还是害你。”

周老顺说:“要饭不能在陕北,更不能回温州要,太丢人了。内蒙古也不能去。咱们应该分三步走,先骑驴到靖边县城,然后从那儿坐汽车到西安,再从西安扒火车去东北。那边地广人稀,没人认识咱们。”赵银花说:“我看汽车别坐了,还得花钱,咱们搭个顺路的手扶拖拉机就好,就像当年咱们进城那样,多省钱。咱们是南方人,东北就别去了,那儿太冷,咱们还是去海南岛吧。”

麦狗试探着抓住刘小莉的手,刘小莉没有反对,她悠悠地说着:“挣点钱就回去吧,别让家里的女人担心。”麦狗很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女人了?”

周老顺说:“好吧,就依你的,咱们去海南岛。哎,对了,咱们复婚吧?”赵银花沉默着。周老顺问:“还要再考虑考虑?”赵银花点点头。

麦狗开车拉着刘小莉返回市内,停在宾馆门口。麦狗真诚地说:“谢谢你。”刘小莉说:“别怪我逼你,我也不想看着你这样。你是个聪明人,肯定能想明白。”麦狗说:“没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周老顺说:“也是,稳妥点,咱俩都不年轻了。哎?上回在你家见到的那个丛厂长是怎么回事?”赵银花说:“你说怎么回事?”“我看有点意思。”“什么意思?”“那个意思呗。”“那个什么意思?”

手机响起,刘小莉看了看号码,沉了沉气接起来,换了一副口气:“喂,人找齐了,明天见吧。”远远的,麦狗把车的手刹拉好了,从驾驶室里钻出来,冲着刘小莉傻笑着。

周老顺看一眼赵银花,忽然笑了。赵银花问:“笑什么?”周老顺说:“我笑我愚蠢,咱俩都躺在这了,我还犯什么酸哪!”两个人都乐了。

汽车在两个人身边向下坡溜去。刘小莉发现了,一边呕吐一边挥手示意麦狗去拦车拉手刹。麦狗赶紧跑着去追车,刘小莉无奈地看着这个活宝手忙脚乱的样子,难得笑了起来。

赵银花说:“别乐了,赶紧睡吧。”周老顺说:“睡,一早还得看油呢。”赵银花侧过身,背对着周老顺,像是睡了,迷迷糊糊像呓语:“复婚就复婚吧……不过,你得明媒正娶……”周老顺一愣,直起身子看着赵银花,轻声问:“想怎么办?”赵银花没睁眼:“一家人像模像样吃顿饭,二十多年了,咱一家人天南地北地闯啊,拼啊,全家人没吃过一顿团圆饭……”一滴泪珠滑下她的眼角。周老顺的眼睛湿润了。

麦狗在乡间空旷的公路上学车,车子被开得歪歪扭扭,拱了一下,熄火,拱了一下又打火,又熄火,轰隆隆地响着,慢吞吞地开起来,拱啊拱的。突然车门打开,刘小莉从副驾驶室跑出来,到路边弓着腰哇哇呕吐。麦狗跑下来,帮刘小莉捶背,一脸对不起的神情。

夜里,周老顺和赵银花在熟睡着。抽水管开始有黑糊糊的油一滴一滴地往外冒。然后,油滴越来越多,连成了线,连成了油柱。

刘小莉说:“很简单,这是挡。”刘小莉挂挡,“这是1挡,这是2挡……”

一张报纸的大号标题:温州企业家周老顺靖边打出黄土高原日出油量最大油井。标题的旁边,是周老顺咧着嘴笑的照片,站在周老顺身旁的是赵银花。

刘小莉往靠背上一躺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再考虑几分钟。”麦狗想了一下,推门下车。刘小莉也下车,两个人交换了位置。麦狗问:“这车怎么开?”

2002年,中央下达文件,不再允许个体开采石油,周老顺返回温州。

刘小莉说:“怎么?让一个女人帮,心里有些过不去是吧?觉得特别没脸是吧?你要真这么想,那就算了,你也别再想跟原来那么风光了。就你现在这样,别说我,就是那些打工的女孩怕是都看不到眼里。”麦狗一点点地被激起来了。

两个春秋一晃过去。

麦狗犹豫道:“那……我能再想想吗?”刘小莉很干脆地说:“江湖不一样了,就你现在的状况,手里一点钱都没有,要想翻身根本没有可能。为了过去我们那点感情,这次我愿意帮你,现在也只有我还愿意帮你了。”麦狗还是犹豫着。

别墅里,赵银花指着电视激动地说:“那是阿雨,看到了吗?是我们阿雨!”

刘小莉将车在乡间公路上停下来。麦狗看着荒凉的环境心里有点嘀咕:“来这干吗?”刘小莉熄火说:“下车,你来开。”麦狗摇摇头说:“我不会开车。”刘小莉说:“我教你,想挣钱你必须得学会。”麦狗问:“学会了,我要干什么?”刘小莉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必须学会开车,当然,我包教包会。”

周老顺慌忙去找眼镜盒,他的手颤抖着打开眼镜盒,刚戴上眼镜,电视里是另一条新闻了。周老顺问:“在哪儿?”赵银花说:“都过去了!”“真的是阿雨?”

刘小莉想了想,盯着麦狗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真的,她和意大利总统一块儿到北京访问,中央领导刚才和她握手呢。看晚间新闻吧。”周老顺呆呆地站在电视机前……

麦狗说:“那个挣钱的活,我能去吗?”

阿雨要回来了,别墅餐厅的桌子上摆满菜肴。周老顺不停地端着盘子。赵银花催促着说:“一会儿阿雨和女婿外孙就来了,快点!”周老顺忙得像个陀螺。

刘小莉打开车门问:“咋了?”

门铃响。赵银花朝门口跑去,喊着:“来啦!来啦!”门开了,阿雨、雷蒙和孩子站在门口。赵银花望着,捂着眼睛,泪水滚了下来。阿雨哽咽着一下抱住母亲:“妈,我回家了!”她抬起泪眼问,“我爸呢?”赵银花说:“在屋里。”

车停到宾馆的阶梯前。刘小莉觉得自己无名火冲麦狗发没道理,口气缓和了许多:“在这玩两天,再去俄罗斯逛逛,我都安排好了。回来坐飞机回家去,我给你买机票。”刘小莉说着拍了拍麦狗的手,麦狗默不作声地把手抽了出来。刘小莉笑了笑催着:“去前台报我的名字,都安排好了。去吧。”麦狗下车站着。刘小莉冲他笑笑,发动车开出去。麦狗突然跑到车前,伸出手拦着,车猛地刹住。

但是,屋里空空荡荡。周老顺正在阿雨房间的床头柜上,摆阿雨的照片,小时候的,法国的……阿雨走到门口,看着父亲的背影。她从背后抱住父亲。周老顺转过身笑了笑,他背起手,在屋里转着,打量着阿雨。阿雨笑着看着父亲。

麦狗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看着刘小莉。刘小莉骂了句脏话,恶狠狠地关了手机,瞥了麦狗一眼,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麦狗被抢白得无言以对,扭过头看着窗外。

周老顺说:“回来了?看样子在那边混得还不错!”阿雨说:“爸,二十年没见了……”周老顺说:“那没什么。有名片吗?给我一张,将来我到法国找你,咱俩做点生意,现在什么生意好做啊?”

刘小莉说:“现在做生意,没本钱做大干脆别进来,早不是你那会儿了,揣着五百块钱就敢开店。”刘小莉的手机响起,她掏出手机接听:“货接着了吗?没接着?你打他电话啊……不来了?他敢?不是他输光钱找我要门路的时候了?怕了?怕就等着饿死吧!别让我再看见他!妈的,敢撂我……告诉你,找不到人你就得给我顶上!”

阿雨的声音哽咽了:“爸……”周老顺一拍大腿:“壶开了!”说着朝厨房跑去。阿雨轻轻推开厨房的门,看到父亲正拿着壶,往暖瓶里灌开水。周老顺的肩膀抖着,手也在抖着,壶里的开水没灌到暖瓶里……

刘小莉嘲讽地笑了笑:“还想着你的太阳城呢?”麦狗意识到她的不屑,没有回答,自己揪着不怎么合身的羽绒服。刘小莉说:“甭瞎耽误工夫,现在城里有仨眼镜城,一个比一个大,成天价格火拼,你掺和进来,比半夜在街上挨冻死得还快。”麦狗茫然看着车外街上萧条的景象,对刘小莉的话不置可否。

阿雨、雷蒙和孩子在黄土高原上走着。远远传来一阵孩子的歌声。阿雨、雷蒙和孩子来到学校。一群孩子在歌唱,麦狗拄着拐杖在指挥。阿雨默默地看着麦狗。麦狗回过头来看着阿雨。他很平静地笑了笑,又继续指挥起来。

店铺门开了,刘小莉穿着貂皮大衣,手里面抄着件羽绒服从里面出来,上车后把羽绒服丢给麦狗说:“回这来你不穿件厚的,要是晚上到站,出站门就冻死你。”说着她发动汽车上路:“回来干什么?”麦狗一边套上羽绒服一边闷闷地回答:“不是电话里跟你说了嘛。”“还想开眼镜店?”“嗯。”

歌声渐渐远去,飘过黄土高原,飘过千沟万壑……

中国东北的冬天异常寒冷,街上的店面不少,却没什么人,灰蒙蒙的冬天里仅有的几个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急匆匆在街上走过。一辆小轿车停在店铺门前。副驾驶的玻璃上面糊满了水汽,一只手在里面抹开水汽,透过玻璃向外看着,那是麦狗,胡子拉碴,有点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