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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周老顺立着不动,赵银花上前拽周老顺,他还是不动。许二窑将木棒指着周老顺:“你走不走?”赵银花立到周老顺的面前,双手护着周老顺说:“二窑,有话好商量,怎么这样呢!”

周老顺说:“这块地我已买下三平方公里,有合同。县里村里都同意了。”许二窑说:“放屁,这一片都是俺们的老祖坟,你还想钻上个大窟窿,滚!”周老顺不动。许二窑高呼:“南蛮子,滚回去!”众人也跟着高呼。

许二窑把木棒顶到赵银花胸上:“你少废话!”麦狗从旁边冲上前:“许二窑,你住手!”许二窑把木棒顶到麦狗胸前:“谁裤裆破了,露出你小子?”

许二窑说:“你钻了一口井,吃着碗里的就不错了,还想伸出爪子来大锅里捞一把!做梦吧你!”

麦狗一把抓住许二窑的木棒,许二窑用力朝回拽,拽不动,他正用力拽,麦狗一松手,他倒在地上。

许二窑横握一根木棒吼:“南蛮子,滚吧!”周老顺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二窑挣扎着爬起来,握着木棒朝麦狗砸,麦狗躲过去,木棒落空。许二窑趔趄一下,重又举起木棒朝麦狗挥来,麦狗顺手夺下木棒,高高举起。周老顺一把抱住麦狗。赵银花大叫:“麦狗,你混啊!”麦狗喊:“许二窑,有种的上来!”

卡车往前开着,人群越来越近了。许二窑喊:“停车!”卡车停下,周老顺跳下车来。许二窑领着人群来到卡车前,一双双眼愤怒地望着周老顺。

许二窑从别人手中接过一把镢头,正要上前,人群后传来一吼:“住手!”牟八爷来到人群前挥挥手。

周老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牟百富会在后面搞鬼。这天,李跃进开着卡车来了,周老顺一家三口坐上车去二号井工地。许二窑看到了,赶紧跑到牟八爷家报告。牟八爷让许二窑集合村上的人去拦车。于是,几十个男女出来了,好多人的手上拿了镢头、木棒等家伙。走在前面的是许二窑,牟八爷走在最后。

许二窑不动了:“八爷,他打人!”麦狗说:“谁打人?这棒子是谁的?”他把手中的木棒扔出了好远,“就你这样的,打你还用棒子?不服你再来试试!”

赵银花说:“应该请人家吃顿饭,到了这里,人家牟书记先是让咱到他家去住,又让咱住了这个老窑,有情有义啊。再说了,上回咱没请人家吃饭,人家倒来请咱,你却去了四眼那儿。”

牟八爷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们给我把家伙都收起来,有理说理,打群架啊!”许二窑和所有的人都本能地后退几步。

第三夜,又有人往屋里扔一块鸡蛋大的石头。赵银花说:“老顺,这一回一回地扔石头,你来这些日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周老顺说:“咱大老远地到这来,凡事都小心三分,哪敢得罪什么人!”“怪了,怎么一回回地和咱过不去?是不是咱住了这窑,没和主人打个知会,人家不高兴了?”“这是牟百富答应的,他说,这旧窑,当初是生产队的羊圈,后来一直空着的。”周老顺疑惑着,“还能是哪尊菩萨没拜到?八成是。扔石头不就是给咱提个醒吗?牟百富和我说过,遇到什么事找他。这回,真得去找他了,吃个饭,聊聊。”

周老顺说:“八爷。”牟八爷问:“你就是那个周老顺吧?”“我是周老顺。”

一个人影跑走了。周老顺喊:“是你爹妈养的,你给我站住!”黑影真站住了。周老顺要去追,被赵银花扯住了。周老顺愤怒地把手上石头扔出去:“有种的,你给我回来!”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块地,是我签了合同的。”

第二夜,又一块石头破窗而入,周老顺一躲,石头落到土炕上。周老顺拿着手上的石头要朝外跑,赵银花一把拉住。周老顺扯开赵银花的手冲出门去,赵银花叫了声“老顺”就从后面跟出来。

牟八爷说:“合同不合同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这地儿的前面,就是我们牟许两家的老茔地,老茔地里埋的谁呢?老祖宗。”周老顺说:“八爷,这里离老茔地,没有一百丈也有八十丈,没什么影响。”

赵银花问:“看到什么了?”周老顺说:“看到了,天上有星星,没有月亮,地上有黄土,没有脚印。”“能是什么人呢?”“不用费心思了,这种事,我小时候也干过。为什么?就为了摔跤没摔过人家,扔块石头,出了气就好了。睡觉。”

牟八爷说:“没影响?你这一开机器就放响屁,弄得三里外都能听到臭动静,还没影响?你来发财,是你有能耐,可是,你不能闹腾老祖宗啊。”周老顺说:“八爷,你听我说。”牟八爷说:“你千说万说,还是说要在这再钻个大窟窿。你钻了头一回,我就和百富说了。百富说他点头了,我也就让了。你呢,得寸了,还想进尺?”周老顺说:“八爷,你这么大岁数了,我是小辈,就算我求你了。”

周老顺和赵银花正睡着,忽然一声响,一个东西落在屋里地上。周老顺从土炕上坐起来,下地点灯,看见窗上一个大窟窿,地上有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周老顺开门出去,在老窑前四顾,见没有人影,就进屋来。

“你不用求我,你能把车从我身上滚过去,你愿钻几个窟窿就钻几个窟窿。”

天上只有星星,没有月亮。远处的野地里,一个黑影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朝老窑走来。那人头上戴着个布制的头罩。蒙面人靠近老窑的窗户偷听。

牟八爷躺到了地上,“来,开车吧。”周老顺一时愣了。

“老顺,你知道就好。咱一家子,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想不给你来着,可又怕你着急上火,给了你,我这心里就空荡荡的……”赵银花呜呜哭起来。周老顺叫:“银花,银花。”赵银花还哭,周老顺也哭了。

许二窑说:“南蛮子,开车啊,不敢开了是不是?”周老顺蹲下身去说:“八爷,你起来吧。”牟八爷说:“你的车不开走,这地方就是我的茔地了。”

赵银花说:“这不是存折。”周老顺伸手去摸赵银花的头:“噢,这不是存折,我周老顺看错了。那你看看,我是谁?我也不是周老顺了吧?”“你是周老顺,可这东西真不是存折,是咱一家这么多年的全部家底。你知道吗?”“我知道。”

周老顺只好说:“李队长,把车开回去吧。”大卡车掉头离去。周老顺说:“八爷,你起来吧,地上凉。”牟八爷说:“凉点好,去火。”

赵银花疲惫地走回家,屋里黑洞洞没一个人,她躺到炕上。周老顺回来点灯,见到赵银花:“你回来了?”赵银花不语。“银花,你怎么了?”赵银花把一个存折举到周老顺眼前。周老顺伸手去取,她又将存折缩了回去:“老顺,这是什么?”周老顺笑了:“这陕北地方的人,都叫我周老板,我周老板还不认识存折?”

一家三口像俘虏一样低头跟在卡车的后边离去。

牟百富说:“八爷,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老。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钻井给闹的。”牟八爷问:“他一个外来的户,给他块地方钻个窟窿就不错了,还闹腾个什么?”“他还想钻一口井啊!”“在哪儿钻?”“就在原先那块地上。”牟八爷说:“他这是得寸进尺!上次,我就说那地方离咱们祖坟太近,你说上头答应,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还想钻一个窟窿?”“八爷,你听我说……”

周老顺垂头丧气地到村部找牟百富,办公室锁着。老会计说牟书记今天没来。周老顺来到牟百富家,牟妻说他上班了。

放下电话,牟百富气呼呼地走出村部,几个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他来到八爷家说:“八爷,我来是想听你聊聊闲嗑儿。”牟八爷说:“聊闲嗑儿?你一进门,不用瞅你那张脸,听你的脚步,我就知道你遇到什么闹心的事了,还能瞒得过我老头子!”

赵银花和麦狗坐在炕上闷闷不乐地议论着今天的窝心事,周老顺一脸颓丧地回来,讲了他到处找牟百富的经过。

“行了,因为你是老干部,我才和你说这些事,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麦狗说:“这事明摆着,他一定是躲开了。”赵银花说:“叫你这么说,许二窑那一大帮人来闹腾,还有牟八爷,他知道?”麦狗说:“我觉得他知道。妈,你想想,开钻的事,那些人怎么就凑到一起的?镢头、锄头、棒子,好多人手上都不空,不早来,不晚来,卡车一到就来了,那么简单啊!”

牟百富说:“没什么问题。他来的时候,我还要腾出一口窑让他住,他说什么不住,住进了老窑。”谷主任说:“一定要注意搞好团结。要知道,在你们村里钻井,一口井可以带动一方的富裕。”“是富裕了,地上钻个大窟窿,还能不富裕?”

赵银花说:“这事和牟书记有关系?老顺,你说能吗?”周老顺说:“我也闹不清。说有关系吧,他闹这事图什么?说没关系吧,发生这么大事,家里村里的,都见不到他的面。怪了!”

牟百富说:“谷主任,你别客气,我有哪些地方没做好的,你只管批评。”谷主任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上次开工典礼的时候,你没去,我就和金县长说了。金县长问起周老顺,他才去找的你。一般来说,当地的企业开工典礼,肯定要有当地的领导参加,所以呢,我就想问一下,有什么问题,你不好说,我可以说,金县长也可以说。”

赵银花说:“我看麦狗说得对。这事怕就是和牟书记有关,晚上再去找找他。”周老顺说:“设备都来了,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钱,趁早,我现在就去县上找金县长。”赵银花说:“县长那么大的官,怕更不好找。”

牟百富接到谷主任的电话:“周老顺要钻第二口井了,给你发请柬了吧?”牟百富愣了:“第二口井?噢噢,听说了。要请还是请你们县领导,我这小卒子顶多去凑个热闹。”谷主任说:“老牟啊,周总能到咱这里投资,对发展县里的经济有很大的推动。全县的油区也不少,为什么专门到你们村了?县里是有考虑的,觉得你是老干部,能很好地配合。可是,总感觉……”谷主任不说了。

周老顺说:“找不到金县长我找谷主任,找不到谷主任,我找关局长。”赵银花说:“要不,你去找找那个关局长吧,他不是四眼的同学吗?先给四眼挂个电话。”周老顺说:“四眼的同学不行,我看他在姓谷的眼里,就是个小媳妇。我就直接去找金县长,找姓谷的。合同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四眼说:“有你老顺哥在前面领跑,我不奋起直追能行吗?再不多开几口井,恐怕陕北地下的油都让你抢走了。我是真为你着想,要想再开新井,光指望打出来的油回收资金没那么快,你早晚得学我,多多引资,快快开钻。”周老顺说:“好事。我跟你嫂子也准备开第二口井呢,到时候资金有缺口可就找你了!今天的酒没白喝,干!”

门卫室值班的在听收音机,周老顺快步走进县政府大院。门卫问:“干什么?”周老顺说:“找金县长。”守卫说:“找谁你也得登个记。再说了,金县长说找就找了?全县几十万人都来找金县长,得有多少个金县长能够用啊!”

四眼说:“老顺哥,今天既是请你喝酒也是给你介绍条路。明说吧,这几位老乡不仅是老乡,也是我的投资人。这几天我就要开新井了,正请他们再给我增加资金,借机会给你介绍下,都认识认识。”周老顺说:“四眼,你的一号井出油量还不大呢,怎么就急着开第二口啊!稳健可是你一向的风格,你变了。”

周老顺赔笑:“师傅,对不起,外来的,不知你这的规矩。”守卫说:“外来的怎么了?外来的也得守规矩!”“你这个师傅怎么这样说话?”“这么说话怎么了?是我请你来啊?不愿听你走!”“走?我今天非进不可。”“你敢!”

周老顺说:“人家不是请我,是请的温州人,这说明咱温州老乡在陕北立起了牌子!”四眼说:“好!就为这个,咱们干一个。老乡见老乡,咱不泪汪汪,咱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众人喝酒。

周老顺说:“我告诉你,我找金县长,是金县长给我批了钻井的地盘,你不让我见?你挂个电话,看看金县长怎么说!你就说,周老顺,温州来的。不信,看看名片。”门卫接过名片:“啊,你就是周老板周总啊,知道知道。不过,金县长真的不在。”周老顺说:“你还撒谎?”

周老顺说:“四眼,大家聚一聚我高兴,喝酒更高兴。可是,你要明天请,我就更高兴了。我那儿的村支书牟百富今天请我喝酒,你要今天不请明天请,我可以连着喝两顿酒。”四眼说:“老顺,你真有福气,我到陕北也常喝酒,可是,都是我请人喝酒,从村长请到乡长,从乡长请到县长。你是村书记就请你喝酒!”

门卫说:“对你这样的大老板,我哪敢撒谎。这两天金县长的车没见过,他肯定不在,可能开会去了。”周老顺说:“那我就找谷主任。”“周老板,你稍等,我马上给挂电话。”守卫挂了电话,客气地说:“周老板,误会了,别见怪。谷主任在,上楼左转,最里面的一个门。”

四眼端起酒杯严肃地说:“现在,我郑重宣布,今天把老顺请来,把诸位老乡请来,要完成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这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周老顺说:“四眼,又把俺们当成小学生了啊?”四眼说:“这个重要的事情,就是请诸位吃饭、喝酒。完了。句号。”一片笑声。

周老顺终于见到谷主任。谷主任说:“周总,你钻井的事,合同签了,典礼也开了,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我说话也白说。”周老顺说:“谷主任,事到如今你不能撒手不管,千万帮个忙。”

周老顺说:“在家归媳妇管,到了你四眼这儿,就归你四眼管了,你愿意怎么糟蹋老实人,就怎么糟蹋吧。”

谷主任说:“村里的事,我真不太好插手,那也是一级组织。”周老顺说:“谷主任,你说什么也得帮忙,钻井设备都租下了,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钱。你帮这个忙,大恩大德,我不会忘了的。”“周总真是痛快人。我帮是可以帮,可是,上次,你不声不响地走了,你知道给我添了多少心理负担吗?”“谷主任,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周小新递给周老顺烟,周老顺说:“谢谢。媳妇管得严,哪敢啊!”四眼笑:“媳妇管得严?糊弄谁啊!就他这人,成亲的大花被,说拆了就拆了,还披着满大街招摇。别说一个媳妇,就是十个媳妇能管得了他?”众人大笑。

谷主任说:“周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你要我说话,你应该明白,这话不能白说了吧?”周老顺愣了一下。谷主任无语地看着他。周老顺忙说:“实在不好意思,走得太急了,兜里没带钱,来日,我一定……”“周总,你是不是白条子打惯了?”“谷主任,我周老顺从来不打白条子。你等我一下。”“那得看你多长时间啦。”“很快。”周老顺立即出门去找四眼。

周小新说:“周总,那次,你披着大花被面卖鞋,鞋被人全包了,我当时就在人堆里看热闹。也就从那一天,我把你当成了老师,就当了销售员。只是,我卖的不是鞋,是瓷器。”周老顺:“这么个老师啊,出洋相了,见笑。”

牟百富背着手在镇街上踱着步子,很悠闲的样子。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上坐着齐老师。齐老师喊:“牟书记。”牟百富站住:“齐老师啊,又来进货了?”

周小新说:“有老顺在,我不敢称总。我是老顺的学生。”周老顺奇怪:“你是四眼的学生还差不多。我是种地的,没学生,高帽戴错了吧?”

齐老师说:“进点货。你什么时候来的?”“开会啊,一大早就来了。”“一大早就来了,这么说,村里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四眼和周老顺一起走进屋里,四五个人从桌旁立起来。四眼说:“诸位,这就是我常说过的朋友,周总周老顺。在座的这几个朋友,都是咱温州老乡,程总程天才,吴总吴大发,何总何卫兵。周总周小新。”

牟百富问:“村里发生事了?什么事?”齐老师说:“事大了啊!听说,周老顺要钻新井,一大帮人都去,打起来了。连牟八爷都去了,躺在地上,硬是没让周老顺的车朝前开。你可得早点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闹起了,弄不好,要出人命。”齐老师的手扶开走了。牟百富望着齐老师的背影偷着乐。

周老顺没蒙牟百富,他的确有个饭局。他到窑洞饭店去见四眼。四眼说:“老顺,真给面子啊,说来就来。”周老顺说:“真的没时间,前两天又和县里谈了块地。你四眼叫来哪敢不来。什么事这么急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周老顺偏偏忘了这句古训。钱花了,可心里不痛快。谷主任得了好,派小车把周老顺送了回来。赵银花立在窑前,见周老顺垂头丧气的样子,忙迎上前问:“老顺,没办成?”周老顺说:“成了,还派小车把我送回来。”“成了你还一副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

牟百富笑了:“禾禾啊,好,你这一趟没白跑腿儿。来,请客不到,咱自己请自己。开饭。”

周老顺气愤道:“他妈的,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谷主任张嘴就要钱,当面锣当面鼓。我寻思,他要钱也会拐个弯抹个角的,可他半个弯不拐,半个角不抹。我兜里没带钱,没办法,只好就近找四眼,他给我两万块钱。我放到桌子上,谷主任立时就给牟百富挂了电话。”

禾禾进来说:“大,周叔说他有事,不能来了。”牟百富睁开眼睛:“有事?他没说什么事?”“说了。他说有一个老乡找他。”“噢。他还说什么了?”“还说谢谢你,等他有工夫,要请你吃饭。”

赵银花劝慰:“钱是人挣的,花钱买个平安也好。他给牟百富挂电话,能好使。”周老顺说:“我得去找牟百富,让他早点说话,别再出什么岔头。”

羊肉还在大锅里冒着热气。牟妻忙着切菜。牟百富还是靠被子坐着,半眯着眼,竖耳朵听着什么。

周老顺提着烧鸡、河鱼、点心、酒四样礼来到牟百富的窑前:“牟书记在家吗?”牟妻推开门:“噢,周老板啊,在家呢。”

禾禾问:“周叔,你真不能去啊?”周老顺说:“真不能去,告诉你大,哪天我请他吃饭。”

周老顺走进窑,牟百富正坐着剔牙。周老顺笑着:“牟书记,你回来了?”牟百富应付着:“回来了。你坐。”

禾禾来到跟前说:“周叔,俺大让俺来,请你到俺家吃饭。俺大说了,叫你现在就过去。”周老顺说:“禾禾,说起来,我真应该请你大吃顿饭,可这些天事太多了。今天我也去不了,一个老乡有点事,车快到了,我得去一趟。”

周老顺把礼品放下:“牟书记别嫌弃,一点小意思。”牟百富说:“周老板啊,到我这串个门,还带着礼,这就不对了。”“早就想来认认门,一直忙,来晚了,请你可别见怪。”“你来了我高兴,可这礼,你怎么拿来的,就怎么拿回去。我大小也是个干部,是党员,就得像个干部的样子,就得像个党员样子。你说不是吗?”

一号井工地上,一辆辆油罐车在排队,周老顺立在车队旁,一脸的笑。

周老顺说:“头一回串门,一点小意思,算尽个礼数吧。我这个井,要不是你的大力支持,哪有今天!”牟百富说:“招商引资,是当干部的职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我这个当书记的要是不尽力,那怎么发展当地经济?说不过去啊!”

牟百富说:“我去请?你觉得他是大老板了是不是?你想想,在咱大窑村,我什么时候亲自上门请谁吃过饭?他周老顺一家三口,六只脚踩在大窑村的地面上。你说,用得着我拖着两只脚去请他?”

周老顺说:“牟书记,今天工地上出了点事,找你没有找到。”牟百富说:“怪就怪镇上开了个会,回来就听说了。县招商办的谷主任给我挂了电话。我向谷主任好一顿检讨,作为基层干部,我的工作没做好。”“这事,还请牟书记多多帮忙。”

牟百富立在窑前喊:“禾禾,你去周老顺家一趟,就说我请他吃饭。”牟妻说:“百富,请人家吃饭,还能叫一个孩子去?还是你去请好。”

牟百富说:“周老板,你这话不对,不是帮忙,这是我应该做的。可是呢,你不知道,这农村的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说钻井惊动了老祖宗。有句话叫人死如灯灭,老祖宗能听到什么?可是呢,农村就有这么些说道,我也真是没办法了。要我说,你还是找县上,他们官大,说话有分量。”周老顺说:“牟书记,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在大窑村,还是你说话好使。”

锅里热气腾腾,大块的羊肉在锅里起伏着。牟百富靠在被子上坐着问:“禾禾不是回来了吗?”牟妻说:“叫她干什么?她放的羊,见不得在锅里炖。”

牟百富说:“不瞒你说,要说早些年,生产队的时候,没包产到户,我说话还真的就好使。可是,现在呢,情况不一样了,地分了,想公家的事的少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有些时候,别说我说话不好使,就是镇上县上说话,也不一定好使。像今天的事,我一回来,就有人找我了,这个说,惊动了祖坟,要精神赔偿;那个说,占了地,赚了大钱,多多少少,也得给老百姓表示表示吧?众口难调啊!我工作可以做,恐怕是做不通啊!所以呢,这礼呢,你千万拿回去。请县里面来做,比我强一百倍。”

牟百富把刀叼在嘴上,将羊用绳子捆起来,羊惊恐地叫着。牟妻从窑里探出头说:“百富,弄远点,听那叫声怪吓人的。”“娘俩一个毛病。”牟百富拖着羊向大门外走去。

周老顺说:“牟书记,你别误会,我去县里,不是不相信你,是没找到你啊!嫂子也知道,我是村里家里都找了。”牟百富说:“周老板,虽然我只是个小卒子,但这点事我还明白,找谁不找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县里说话,比我说话,那真管用。”

牟百富在窑前磨刀,他磨得极认真,磨几下,就举起对着日光看看刀刃,又用指头试试,再磨。牟百富提着磨好的刀来到羊旁边,羊“咩咩”叫着。牟百富把一只手抚到羊背上:“小伙子,别擦眼抹泪了。当了羊,就是羊的命,早晚都要挨一刀,都是锅里的大块肉。早进了锅就早托生。记住,想不挨刀下回别托生羊了,千万别想不开。”

周老顺掏出个纸包放到牟百富面前:“牟书记,你也知道,我这井刚钻了没几天,投资大,手上也没多少钱了,这点钱,你替我安排一下。算我求你了。”

牟妻说:“对,该吃。”牟百富说:“上次他来,我就告诉他了,有什么调皮捣蛋的,要他告诉我,他到现在也没来给我添麻烦,就为这,我也得请他。”

牟百富说:“周老板,你这么办,把我送进去了,好像我牟百富就是因为你没给钱我就不办事,真是我怕办不好耽搁你的大事。真的,我建议,你还是找找县上好,不用说谷主任,就是金县长,对你也很好啊!”

牟妻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是要请那个温州的周老顺吧?”牟百富说:“我自己就不能吃只羊了?”“出油那天,你就说要请,这都过去个把月了还不请,我早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等着人家请你呢!人家没请。你这是做给人家看的。”“人家有本事把咱地里的油钻出来,这只羊就该吃。”

周老顺立起身:“牟书记,你别推辞,我再说一遍,就算兄弟求你了。”牟百富说:“好吧,你周老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工作,我牟百富能做也得做,不能做也得做。”

牟妻正在晒衣服,牟百富牵着一只羊走进院子。牟妻说:“不年不节的,你怎么要杀羊?”牟百富说:“什么叫年什么叫节?那还不都是人定的。什么时候觉得嘴巴馋了,什么时候就是年,就是节。”

周老顺忙说:“那我再一次谢谢牟书记了。”牟百富说:“周老板啊,你别再这么一口一个书记书记的,你就叫我老牟,叫我百富。你这么大的老板,叫我书记,折我的寿啊。”周老顺说:“好,百富,这事交给你了,这行了吧?”

牟百富重新进入羊群,转了一会儿,又把一只羊的耳朵扯住:“禾禾,就这只了啊。”禾禾说:“大,我没看到,我也不知道。”“好,我闺女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牟百富哈哈笑着,把一根绳子拴到羊脖子上扯走了。

牟百富说:“老顺,好,说定了,你明儿个就开工。你开工,我做工作,两不误,看谁能放出什么屁来!”周老顺:“牟书记,你也该休息了,告辞。”“急什么,坐一会儿嘛。”“你这开了一天的会,挺累的,早点休息吧。”牟百富一直把周老顺送到大门外。

牟百富又在羊群中扯住一只羊的耳朵:“那就这只了。”禾禾说:“这只也不给。这只羊听话,从不乱跑。”牟百富又松了手:“禾禾,那只长得好看,你不给我,这只老实,你又不给我。你说,到底给我哪只?”“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好,我可要动手了,抓到哪只算哪只。”禾禾不情愿地转过身去。

牟百富回到窑里说:“禾他妈,你给我炒俩菜,我想喝点小酒。”牟妻说:“这半夜五更的,喝什么酒?”牟百富笑着:“酒这东西,是想喝的时候喝,才有酒味,不想喝的时候喝,再好的酒,也没有酒味。”

牟百富打量着羊群,禾禾背过身去不看。牟百富走进羊群扯住一只羊的耳朵:“就这只了。”禾禾转过头来:“大,不能给你这只。”“这只怎么就不给?”“这只羊长得好看。”“好,好看的给你留着。”

赵银花见周老顺回来,忙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他多聊一会儿?”周老顺说:“耍喷火木偶离不开看火候,送礼也离不开看火候。听他三句话,我明白早就该去。”赵银花说:“叫咱明白了就好,就怕去了一趟还不明白。没和他说扔石头的事?”

牟百富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帮我找只羊。”禾禾问:“卖啊?”“不卖,大馋了。”“大,你馋了,你自己找。”“禾禾啊,你真是个孩子。养羊做什么?就是吃肉的么。一说找个羊,你就舍不得了。好,我自己找。”

周老顺说:“没说,我听他一张嘴,就知道不用说了。”赵银花问:“你是说,他知道?”周老顺说:“我也就是个感觉。咱这钻井的地盘,都在他的手心上。”

禾禾把糖块塞到牟百富的口中。牟百富咂咂嘴巴:“甜,还是我闺女向着我。”禾禾笑着:“出油那天,麦狗满天撒糖,我捡的,一直没舍得吃,我这还有。”

钻井机又一次响起来了。周老顺一家三口立在旁边,周老顺的脸上带笑指了指钻井机:“银花,问你个事,这东西叫什么啊?“赵银花说:“你是高兴得糊涂了,这不就是钻井机吗?”“不是。”“不是,是你周老顺。”“错!不是周老顺,是一个天大的存折!”周老顺哈哈大笑。

禾禾坐在地上。羊群星散在黄土岗梁上。牟百富远远地走过来说:“禾禾,我来看看闺女。”禾禾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个东西说:“大,你闭上眼睛张开嘴。”牟百富闭眼张嘴。禾禾把一块糖剥开:“大,不许偷看。”“禾禾,你比镇长、县长都厉害。”

赵银花说:“你说,这口井,也能像上口井出油那么旺吗?”周老顺说:“那还用说,这两口井,肯定都在一个藏油区,一个妈的孩子,长得能不像吗?我说的一定没错。从现在起,就把你的心好好揣在肚子里,等着数票子吧。”赵银花笑着:“叫你这么一说,我这个心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