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温州一家人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阿雨说:“哥,等你下次来,我一定好好地陪陪你。”麦狗说:“等我下次来,我就站在巴黎街头,大喊一声,我要找阿雨!看看法国人给我领道不?”阿雨笑了,麦狗也笑了。

阿雨、雷蒙一起到戴高乐机场送麦狗。阿雨说:“哥,想开点儿,这事儿不丢人!”麦狗说:“没错,开眼了!巴黎的好地方我全去了,等回去我得和他们好好吹吹。”

阿雨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麦狗说:“哥,你拿着。”麦狗打开一看是钱,赶紧还给阿雨:“我不要你的辛苦钱,你带回去。”

一阵沉默。麦狗缓缓开口:“回中国的飞机是几点?”雷蒙一脸惊讶,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人。阿雨失望的表情之后是赞许。

阿雨说:“没多少,你带回去开创新事业。再说,爸妈在陕北开采石油也需要钱。”麦狗眼泪止不住要流出来,他连忙低下头,装着系鞋带。

麦狗义正词严地说:“那么这个事实,就是隐瞒了事实真相的所谓事实。”雷蒙也掷地有声:“我要的是对你有利的事实。”

移民官员拿着登机牌走到雷蒙身边,示意该登机了。雷蒙点着头。

麦狗冒火了:“这不是事实。大火是我父亲不慎引发的,财产是因为我并没有投保,债务也是我个人欠下的,与政府没关系。”雷蒙也有点急了:“这些你可以不说,我们只说发生的事实。”

麦狗拍着阿雨的后背:“好妹妹,保重身体,丢掉一切烦恼和痛苦,你比哥强,你会成功的,哥相信你!”阿雨哽咽着说:“哥,照顾好妈妈和爸爸,告诉他们,我想念他们……”

雷蒙说:“这不是捏造。据我所知,几年前,你的工厂、商店被大火烧了,你作为一个合法的纳税人,却没有得到政府的帮助,政府不给你发放财产保险金、生活救济费,让你独自承担沉重的债务,这就是你受害的事实啊!”

麦狗松开阿雨的手,轻轻擦去阿雨的眼泪:“不哭了,放心吧,回国后我就去陕北,陪着爸疯一回。好了,哥要登机了。”麦狗走到雷蒙身边说:“雷蒙,谢谢你,我郑重地邀请你有空到中国来。”雷蒙说:“我一定来中国。”麦狗与雷蒙拥抱后,转身跟着移民官员向入口处走去。

麦狗说:“凭空捏造?”阿雨看到麦狗的脸色很难看,赶紧提醒道:“哥,你别急,慢慢说。”

阿雨喊:“哥,一路平安。”麦狗转身,向阿雨、雷蒙挥手。

麦狗严肃地说:“你说的这一切,在我的身上都没有发生过。”雷蒙说:“我讲的是比如,你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你反对政府的许多错误行为,因此你活得很压抑、很不自由、丧失了人权,所以你要求到法国避难。”

大窑村党支书牟百富戴着一顶旧军帽,穿着破旧的中山装,很有气派地立在大门口。老会计问:“牟书记,县领导什么时候来呀?”牟百富说:“十点来钟。你去告诉做饭的,肉不要烀得太烂,太烂味道就差了。”

雷蒙轻松地笑道:“很简单,既然申请的是难民居留,那么你就有义务说清楚,你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逼得你逃离中国,用非法的手段进入法国。比如,有没有因为参加反政府的集会、游行,受到了当局的人身限制,或是发表什么对当局不利的言论,而遭遇不公平的待遇,还有诸如人权、自由、财产被无理剥夺等等,都是你申请的理由。”

许二窑牵着一只羊急匆匆走来问:“牟书记,你看这只行吧?头大膘肥。几十只的羊堆里,我一眼就看上这只了。可不好抓,费了好大的劲才抓到。”牟百富瞅着羊说:“你说你托生一只羊就托生一只羊呗,非要长得这么大、这么肥,大了肥了就得先挨刀。”他蹲下身拍拍羊头,“羊啊羊啊你别怪,本是桌上一道菜,没有客来你吃草,有了客来挨刀宰。去吧,别怪我,谁叫你长得又大又肥呢,你说,是不是?”羊“咩咩”地叫着。

麦狗看完申请表,皱着眉头问道:“雷蒙先生,我不明白申请理由提示中所说的,持不同政见、受当局迫害、遭遇不公平待遇、人权受到侵犯等等,是什么用意?”

许二窑朝羊踢了一脚:“牟书记问你呢,说呀!”牟百富说:“早点收拾,县上的领导快到了。”许二窑牵着羊进了村部院里。

阿雨、雷蒙和麦狗分坐在移民局办公室长条桌两侧。雷蒙拿出一叠申请表,递到麦狗面前:“巴黎移民局同意向你发放难民居留申请表,这是你的难民居留申请表。这一份中文表格请你认真阅读,一会儿我帮你填写。”

轿车在村部门口停下,牟百富迎上前来:“谷主任,欢迎啊。”谷主任说:“给你牟书记送财神来了。介绍一下,这就是电话里和你说的周总。这一位是小周总。”

雷蒙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没有固定收入、固定住所,又没有自己的公司,没条件申请哥哥移民法国。即便这一切都有,你哥哥是非法入境,必须先遣送回中国,然后再根据移民条例,按法律程序重新提出申请。”“这是唯一的途径?”“是的,先试试看吧。”

周老顺说:“牟书记,到你地盘了,请多关照。”牟百富说:“谷主任这么大的领导,都给你鞍前马后地跑着,我这支部书记,也就是个小卒子,别的事干不了,也就张罗着杀只羊。一个麻雀四两力,做好做不好,多担待。”

雷蒙说:“因为移民局已经查获了你哥哥非法入境的事实,并且登记在案,如果你们不提出申请,他们将很快把你哥哥遣送回中国。”阿雨说:“我是他妹妹,我有法国的居留。”

谷主任说:“老牟啊,周总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金县长的朋友,在你的地盘上钻井,可得配合好。”牟百富说:“领导动动嘴,小卒跑跑腿,应该的。咱别在这大门外了,到屋吧。”

因为这事,阿雨向雷蒙求助。雷蒙说:“我查阅了适合你哥目前处境的所有关于移民的法律条文,只有申请难民居留才能达到留在法国的目的。”阿雨问:“为什么是申请难民居留?”

周老顺说:“牟书记,能不能先看看打井的地方?”牟百富说:“你是县领导的朋友,我听呵。”谷主任说:“周老板事业心特强,下车伊始,就要去看钻井的地方,恭敬不如从命,就去吧。”

麦狗说:“都精神着呢,尤其是咱爸,那精神头儿,一顿能吃好几个大饼子,吃完打个嗝,拍拍肚子,还说没吃饱。”阿雨笑着:“那就好!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留在法国。”

大伙来到一号井址,周老顺说:“好,这地方真宽敞啊!”谷主任说:“周总,这块地方不敢说是陕北的油眼,但至少是我们县的油眼,你把这地方签下了,就等着发大财吧。”

阿雨笑了:“哥,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老爸了。”麦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相信地说:“不会吧!我像他?我可是最讨厌他的腔调了。”阿雨说:“真的像!对了,爸妈还好吧?”

牟百富说:“从古以来,这地方就是风水宝地。你看,那面是老坟茔,我们大窑村牟、许两大姓的老祖先,都埋在那里了,一东一西,青龙、白虎。听说,当初从西安请的风水先生看的。这面呢,早先是个龙王庙,闹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才扒了。”

阿雨说:“可是……哥,他们说要遣送你回国。”麦狗笑着:“好,听说遣送不用自己花钱,能白坐飞机,飞机上一天三顿西餐,红酒咖啡可劲喝。妹子,放心吧,哥没事儿。”

谷主任说:“老牟,这么好的祖坟地你都舍得,我得给你请功啊!”牟百富说:“大海航行靠什么?靠舵手啊!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上头把稳舵,当小卒子的听呵就是了。”

阿雨有些难过:“哥……你来了……”麦狗倒是笑了:“你哥我厉害吧?拉了几车皮罐头,就把生意做到了俄罗斯,在俄罗斯把东西一卖完,就稀里糊涂去了一趟匈牙利,没人查没人问,一路就到了波兰、德国,最后终于到了法国。法国太好了,比我书上读到的、电视里看到的还要美丽。”

牟百富领着一伙人进了屋子。谷主任说:“老牟,没等进大门就闻到味。你这羊可不一般。”牟百富说:“本村的羊,不喂饲料,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是绿色食品。你们多吃点。”

阿雨来到移民局,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她有些不相信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就是自己的亲哥哥麦狗。这是兄妹俩分别十多年后首次重逢,当年的孩童已长大成人,他俩显得既陌生又熟悉,局促还有些尴尬。

谷主任说:“周总啊,老牟这回可是下血本啦,大窑村我没少来过,哪一次的羊也没这一次的好。我是跟你沾光了。”牟百富说:“谷主任这话,不知是批评还是表扬,不管咋的,领导知道大窑村还有个牟百富,咱就知足了。”

雷蒙眼睛一亮:“周阿雨?我知道,可以帮你联系。”

牟百富欲给谷主任倒酒。谷主任说:“咱自己家的,给周老总和小周倒,他们爷俩是客人。”“领导开明。”牟百富说着给周老顺、麦狗倒酒。

麦狗沮丧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妹妹,让我们见上一面,然后再将我遣送回中国,我也就不虚此行了。”雷蒙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通过警察局试试找找。”麦狗喜出望外:“那就太谢谢你了!我妹妹姓周,叫周阿雨。”

几只杯子举起来。牟百富说:“今天,县领导带贵客来,我是豁出老命,宁愿喝倒,也要陪着喝好。”说罢一饮而尽。周老顺说:“牟书记好酒量!”

雷蒙问:“你妹妹有居留吗?”麦狗说:“当然有啦!”雷蒙说:“周先生,你妹妹有居留,你完全可以合法到法国。可是,你非法进入法国,必须被遣返。”“我说过,我找不到她,如果能找到我妹妹,我也不愿意非法入境。”“这个理由不可以,找不到也不可以非法。”

牟百富说:“我这人,除了会喝酒,也就不会干别的了。今天晚上,你们和谷主任都别走,咱们接着喝。”周老顺说:“来日吧,今天我还得赶回去,约好了打井队。”牟百富说:“那这中午就更得多喝一点了。”

二人落座,移民官员做笔录,雷蒙拿着麦狗的护照说:“周先生,我是雷蒙律师,专门负责中国人的移民案件。你的护照,到俄罗斯合法,到法国是非法入境,你没权利居留法国,我们必须把你遣送回中国。”麦狗说:“我妹妹在法国巴黎,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周老顺、麦狗、谷主任走了。退休的齐老师问:“牟书记,什么时候钻井啊?”牟百富说:“也就三两天吧。”齐老师说:“牟书记,你真行,全县这么大,有多少乡多少镇,哪一个乡镇没有一大把的村,你就能把大老板引来,这一出了油,咱村可就富了。”

麦狗坐在移民局办公室桌旁。雷蒙在移民局官员引领下走进办公室。移民局官员说:“雷蒙律师,您瞧,就是他,到移民局还向我们推销商品。”

牟百富说:“没办法,谁叫我有个小名叫书记呢?这有了这么个小名,总不能白吃饭吧,多多少少的,总得干点事。”

警察朝麦狗比划着护照的形状,麦狗装看不懂。两个警察拽着麦狗,麦狗撕扯着:“我凭本事赚钱,抓我干什么!”他还是被两个警察拽进车里。

早晨,牟百富坐在炕沿上剔牙,剔得很仔细。女儿禾禾说:“大,你不去看钻井啊?”牟百富问:“钻什么井?”“不是说今天那个温州老板到咱这钻井吗?”“你听谁说的?”“村里人都说,大,你还不知道啊?”

麦狗继续在街头向行人兜售大衣内衬里的各种小商品。两个法国警察悄悄靠近麦狗。麦狗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逃跑,他干脆向警察兜售商品。

牟百富笑了:“你这闺女,消息还挺灵通的。”禾禾说:“我把羊群赶过去,听说,可热闹了。”牟百富说:“你去看吧,让咱家的羊也开开眼界。”

经过的游客有的很礼貌地摇手,径直走去;有的停下来非常好奇地盯着麦狗的商品看了半天,笑着走人;有的从中挑出自己中意的商品,付了钱离开。

禾禾吆着羊群出了大门。牟妻推开门:“禾禾,早点回来。”“妈,羊一出大门,就这句话,你就不能说点别的!”“看看你这闺女,就你这脾气,真不知谁家敢娶你。”“没人娶才好呢,我就放一辈子羊。”

麦狗穿着一件显得过于臃肿的外衣,在巴黎某旅游景区注视着过往的游客。游客从麦狗面前经过时,他就用双手将外衣敞开,衣服里面像一个小商铺,眼镜、钥匙扣、风光明信片、羽毛笔、拿破仑像章、维纳斯头像、裁纸刀、艾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等小摆设,或挂或插,琳琅满目。

禾禾喝起了信天游:

阿雨扯动嘴角:“你以为我要自杀?我才不会呢!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那么多亲人等着我,我怎么会自杀呢?”雷蒙笑嘻嘻地看着阿雨。阿雨低头看看脚下的石头,又抬头看着大海说:“雷蒙,拿破仑和哥伦布,真的站过这块石头?”雷蒙说:“我坚信这一点。阿雨,奥黛特给你介绍了一份工作,是在巴黎著名的卡都尔时装公司。你有兴趣吗?”阿雨继续眺望大海。

“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

雷蒙说:“好吧,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关系,只要相信伟人看见的就可以了。伟人们说,那边有新大陆,那边有法兰西,那是梦想。阿雨,凡是在这块石头上站过的人,都不会往海里跳,他们会走回家,收拾行装,然后出海远行,追求梦想。”

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阿雨站在海岸边的白色悬崖峭壁上,出神地看着大海。在另一个峭壁上,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阿雨看见了对方,对方正在凝视自己。阿雨揉揉眼睛仔细看,还是看不清那人是谁。那人朝阿雨招手,阿雨没有回应,继续看大海。那人朝阿雨走过来,走近了,阿雨看清是雷蒙。阿雨的眼睛潮湿起来,她尽力克制着没有哭。雷蒙说:“科西嘉岛出过两个著名的男人,一个是哥伦布,他发现了新大陆。还有一个更有名,是拿破仑,他缔造了法兰西。”阿雨没有说话。雷蒙说:“他们当年都踩在这块石头上,目光穿越了地中海,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阿雨,你看到什么了?”阿雨还是没有回答。

牟百富还在悠闲地剔牙。牟妻把一套夹克衫递他:“禾她大,换上。”“干什么换?”“不是你说的,今儿个要去参加钻井的什么典嘛,不是说连县长都要来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还能穿这一身的邋遢就去啊?”“邋遢怎么了?庄户人,邋遢是本分。再说,我说去来吗?”“你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没完没了地剔牙,还不就是等着人家来叫一声请!”

阿雨,你看到那片四叶草了吗?传说那是夏娃从伊甸园带来的,一片代表祈求,一片代表希望,一片代表爱情,最后一片代表幸福。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阿雨,我走了。谢谢你再一次找到我,容忍我,但我不能再继续拖累你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当丈夫的责任,毁了你的生活,害了我们的孩子,我心里永远怀揣着对你的愧疚。阿雨,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牟百富说:“叫你这么说,他不该来请我?”牟妻说:“人家不是来电话了吗?你就是摆谱摆惯了。”“要不,我是书记,你呢,也就能在家里守着锅灶做个饭!”“你呀你,什么事到你这里,就那么云山雾罩的。”“他不请,我是这一身,他来请,我也是这一身,我穿衣裳,不是穿给谁看的。”

太阳冲出海面,金光照亮整个科西嘉岛和粼粼的大海。晨光照进来,小小的房间一片安宁。阿雨还在沉睡着。黄志雄已经不见人影。阿雨的枕边放着两张纸,纸上压着一片四叶草。第一张纸上写着《离婚协议书》。另一张纸是写给阿雨的信:

牟妻说:“哎呀,你这个人啊!不管怎么说,你先换上衣服,人家来请你了,现换好看啊?”牟百富说:“他也就是靠上县里的大领导了呗,县官不如现管,我要让他知道,大窑村这块地方,是我说了算。我不去,就是要试试他的眼光。他要连这点事都不明白,那他早晚都得滚蛋。”

阿雨睡去,双眼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黄志雄坐在桌边写着,一边写一边留恋地看着阿雨的睡颜。

高耸的井架上,飘着红旗,彩色的标语从井架上垂下,一条横幅写着:热烈庆祝一号井开钻!腰鼓声疯狂地响起,黄尘飞扬,鼓声震天。鼓声中,赵银花下了出租车,司机帮她把后备箱里的大包拿下来。

黄志雄浑身大震,不敢相信地看着阿雨,目光从阿雨的脸上下移到了肚子。他颤抖着问:“我们……曾有过孩子?”阿雨放声大哭,断断续续道:“他一生下来就死了……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他……这些日子里,我一闭上眼,就是他没有声息的模样……我好想他啊,志雄……”黄志雄不忍卒听,神情痛苦到极点。

在腰鼓队的后面,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周老顺也模仿腰鼓队在扭着,他扭得怪模怪样。电台记者扛着机器录像。周老顺对着镜头做滑稽相,惹得记者笑,赵银花忍不住也笑了。

这时阿雨却抽噎起来,黄志雄一开始没留意,还在动作,未料阿雨越哭越厉害,到最后几乎哭得喘不过气,她哽咽着说:“志雄,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麦狗跑过来,激动地说:“妈你来了!”赵银花摸着麦狗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子,你长大了,长高了,长成大小伙子了。听说你来了,妈能不来吗?”说着眼圈红了。麦狗哽咽道:“妈,今天是开钻的大喜日子,咱们不能哭,哭不吉利。”

阿雨醒来,看到自己躺在黄志雄怀里,舒了口气,喃喃道:“志雄,其实我知道你没有输,你是故意让着我的,你不想让酒精伤害我,你还是心疼我的……”黄志雄低头吻阿雨,阿雨回应。黄志雄的目光渐渐变得热烈,一只手开始在阿雨身上探索。

赵银花赶紧用手背擦去眼角的眼花:“哎,你爸那个死东西,你说他跑到哪儿不好,跑到你那儿,把你的店给败置……”麦狗打断说:“妈,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扫兴的话。我爸是铁了心要采石油,人家四眼从同学那儿借到钱,自己干了。我不帮他谁帮他?我把最后的钱都投在这口井里,我也想通过帮我爸,重整我的山河。”

阿雨躺在旅馆床上呼呼大睡。黄志雄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阿雨的脸,抚摸着阿雨的脸和头发。他的周身颤抖起来,他走到一个堆满酒瓶的柜子旁,挨个拿起酒瓶,终于摸到了酒,急不可耐地打开,待送到嘴边时,却停下来。他转头看了看床上的阿雨,极力控制了一会儿,终于放下酒瓶,坐到床前,将阿雨抱到怀里睡着。

周老顺扭着,看到妻和儿子了,愣了一下,仍旧怪模怪样地扭着来到两人面前,打个立正,举手对着赵银花行了个礼,着急地小声问:“钱带来了吧?”赵银花说:“我拿厂子当抵押,借了一百二十万,全在这大包里。”“谢天谢地。麦狗那点钱,加上我借的,刚够开钻。这钻井队一进来,多少张嘴,人吃马喂的,没钱一分钟也玩不转!我正为这事儿担心,现在终于能续上了。”周老顺狂舞起来。

阿雨想站起来,结果一头栽在地上,昏迷不醒。黄志雄却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一哈腰抱起阿雨走出酒吧。

一辆轿车来到跟前,四眼下车,前来祝贺。周老顺迎上前:“哎呀,四眼,你厉害,不仅打井赶到我前面,还混上车了。”四眼说:“回去后,正好我同学看我,我把咱来考察的事一说,他们也特别感兴趣,然后又联合另外几个老板,就一起过来了。”“我知道你比别人多两只眼睛,没想到,还长了四只耳朵啊!我这钻头刚钻进去,你就知道了!”“你老顺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全陕北都知道,我四眼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啊!”

阿雨放下酒瓶,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黄志雄跟前,哭着紧紧抱住他:“我赢了,志雄,跟我回家吧。我们既然都没醉死,那就一块儿活下来。”

麦狗在一旁悄悄问:“妈,你真把厂子抵押给人家了?”赵银花小声说:“我哪能那么傻,诓你爸的。厂子真要抵押给别人,这儿万一采不出油,钱全打水漂了呢?到时候咱连个吃饭的碗都没有。”

黄志雄落后了,他盯着阿雨半晌,突然伸手拿起第三瓶酒,用牙齿咬开瓶塞猛灌。他一口气喝完瓶中酒,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然后猛地朝后倒去。

这时,金县长、谷主任也从车上走下。周老顺上前握手:“金县长,谷主任,你们那么忙还都来,叫我说什么呢?两个字,感谢,四个字,十分感谢。金县长,请上主席台。”金县长说:“周总啊,坐在主席台上的,应该是你的温州老乡。我们这些人,也就是服务员,上不上都可以。”

黄志雄皱皱眉头,眼睛比先前明亮一些。他边喝酒边注视着阿雨。阿雨旁若无人地喝完了第二瓶。阿雨痛苦地双手支撑在桌上,大口喘息着,然后伸手去拿第三瓶,还没拿稳,她就一侧身子,朝预先准备好的桶里呕吐起来。阿雨痛苦地呕吐着,吐了半天,看得黄志雄直皱眉头。阿雨吐完了,擦擦嘴,拿过第三瓶,仰头就喝。

周老顺说:“金县长,你太客气了。你们县上的领导要上,我的温州老乡也要上。”金县长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好吧。”众人上了主席台。

阿雨不理睬他,重新把嘴凑在酒瓶上,开始灌酒。她闭着眼睛喝酒,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喝酒,终于喝完一瓶。她又去拿邻桌上的另一瓶酒。老板早就将酒瓶打开,递给阿雨。阿雨接过来往嘴里灌。

谷主任问:“周老板,怎么没见牟百富啊?”周老顺一愣:“我提前都说好了,他马上就到。”他走到麦克前说:“为欢迎各位领导的光临,奏乐!”锣鼓响起来。

黄志雄无奈,拿起酒瓶仰头就灌。阿雨也不示弱,效仿黄志雄的样子喝酒。阿雨的酒喝到一半,她放下酒瓶,痛苦地皱着眉头,打着酒嗝,重重地喘着。黄志雄放下酒瓶:“阿雨,回去吧,别这样。”

周老顺走到四眼跟前扯扯,四眼跟着他来到旁边。周老顺说:“出个车。”四眼问:“人家县领导都来了,你还上哪儿?”周老顺说:“地头蛇到现在都没来,我得去请。头一回见面,是我来看地的时候,听他说话,你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我得格外小心。”

黄志雄无奈:“规则是什么?”阿雨说:“一个小时之内,谁喝得多,谁撑到最后没有倒下,谁就赢了。”“如果一个小时没分胜负呢?”“那就接着喝!就算喝到明天,也得分出胜负来!”

车到牟家石窑,周老顺一问,牟妻说:“他走了,说是上班了。”周老顺赶快去村部找,戴着老花镜的会计说:“牟书记不在,来了,又走了。”

酒吧里,两张桌子挨得很近,并排放置。一张桌上摆满了酒瓶,另一张桌旁,阿雨和黄志雄对坐,一人面前一瓶满满的红酒。黄志雄仿佛清醒了一些:“阿雨,我不想跟你比什么喝酒。”“可是你已经答应了,不能食言!”

周老顺出了村部院子喊:“牟书记,牟书记!”牟百富正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从齐老师小店走出来。周老顺赶忙上前:“牟书记,忙啊!”

阿雨说:“我们比比看,谁先把谁灌醉。如果我赢了,你跟我回去,不管我走到哪里,你都要跟着我。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如果你还念在我对你这么痴情的分上,你答应我!”黄志雄慢慢点头:“好吧,如果我赢了呢?”阿雨说:“那我就离开你!好好开始我自己的日子,再也不惦记你,不想着你是冷是暖,再也不用管你的死活……”

牟百富说:“周总啊,忙点小事。”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涂得花花绿绿的羊头骨,“这不,上次谷主任来的时候,政府办的那个小张不知怎么就看好这个羊头骨了。收拾干净我一看,白茬茬的,我让齐老师给上了颜色。”

阿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要喝酒是吧?我陪你喝!你喝一瓶,我陪一瓶,你喝两瓶,我陪两瓶,你要醉,我陪你醉,你要死,我陪你死!”黄志雄怔怔地看着阿雨。

周老顺说:“牟书记,今天开钻典礼,你得去啊。正好,小张也来了,你带着。”牟百富说:“县上的领导去了开脸,我这样的小卒子,去是半斤,不去也八两。”“牟书记,实在对不起,没想到县乡领导来得那么早,这一忙,就来接你晚了,请你谅解。你千万得去,给我这外乡人捧个场。”“周总,叫我说,我这小鱼,还是别往大串上串,不去了。”

阿雨的神情越来越激动:“要是钱花光了,买不起酒,你还没死,怎么办?怎么办!”黄志雄不说话,还是喝酒。

周老顺说:“牟书记,刚才去你家,嫂子说你上班了,我才到村部来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千万赏个脸。”牟百富说:“你能大老远到我们这投资,我感谢不尽呐。开钻比办喜事还忙,你还来接我,叫我说什么呢?”“牟书记,你什么也别说,算我求你了。”“周总,你这说哪去了?你到大窑村,也就是大窑村的人,大窑村的人叫我去,我去就是了。”周老顺拉开车门:“牟书记,请!”

阿雨提高音量:“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自杀的地方,那么多自杀的办法,你干吗找一个最贵的法子呢?你一天要喝多少酒?你总共要喝多少酒才能死掉?”黄志雄仰脸喝酒,红色的酒汁顺着脖子流淌。

周老顺和牟百富上了主席台。金县长说:“老牟,你书记当的牌挺大啊,本乡本土的,还要周总亲自去请。”牟百富说:“你县长大人在上,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哪敢啊!”周老顺说:“这事都怨我,给牟书记的信儿晚了。”

黄志雄拿起酒杯,哆嗦着倒酒,手抖得太凶,不少酒洒在桌子上。

牟百富说:“晚倒没晚,我在村里给县政府打工呢。”他把塑料袋递给小张,“任务完成了啊!”小张从塑料袋里取出羊头骨一看急了:“老牟,你怎么给我上颜色了?我要的就是那个古拙味,叫你这么一上颜色,白白糟蹋一个好羊头了。”金县长大笑:“老牟啊老牟,你说你这个人,出力不讨好。”

阿雨继续说:“我爸爸在中国的陕北到处找油井,我在欧洲到处找人,我们父女俩都不肯认输。我爸爸是为了挣钱,我是为了什么呢?这个人身上又没有油井,我在他身上究竟要找什么呢……”

典礼该开始了。周老顺说:“请金县长宣布。”金县长说:“我是凑热闹的,要说得老牟说,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了。”牟百富说:“金县长,别拿我老牟当猴耍,羊头都没弄好,你让我宣布,不知宣布成什么样子了。”

阿雨盯着黄志雄的脸,试探着说:“从温州到意大利,从意大利到法国,又从法国穿过欧洲和地中海,去沙特阿拉伯,我好像一直都在找一个人,为了找他,我又到了科西嘉岛……”黄志雄看着阿雨,呆滞的眼神有些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呆板,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金县长站起来到台前:“我宣布,大窑村一号井工程,现在开始!”

第二天早晨,阿雨醒来不见了黄志雄,她急忙冲出房间,来到小酒吧,喘着粗气站在黄志雄面前。黄志雄正在喝酒,神智比昨天清醒一些。

鞭炮响起来了,钻井面响起来了。腰鼓扭起来了。

黄志雄清醒一点儿,跌跌撞撞在前面走,阿雨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小旅馆。

钻井机的轰鸣响彻黄土高原。周老顺抬头仰望高高的井架,一脸喜气。牟百富说:“周老板,这井也开钻了,你呢,也得有个窝,到我那去住吧。你也看到了,我的窑,不是土窑,是石窑。”周老顺说:“牟书记,有你这话,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麻烦你呢!”牟百富说:“周老板,说麻烦就见外了。你大老远的,从温州跑到我们陕北来投资,是我们村的福气。你是客人,我们陕北穷是穷了点,但不能怠慢客人。”

阿雨温柔地叫道:“志雄。”黄志雄不再抖,但依然没反应。服务生说:“他醉成这样,连爹妈都不会认得,你不如明天一早过来,他那个时候会清醒点儿,或许能认出你。”阿雨说:“麻烦你了,你去忙吧,我在这儿陪他。”

周老顺说:“谢谢牟书记,我有住的地方了。这陕北老黄土的人,知道我要来,早早就给我准备了一孔窑。”牟百富奇怪:“还有人给你挖了窑?我怎么不知道?”周老顺笑着:“那窑还真的早就挖出来了,我领你看看。”

男人嘶哑的声音:“你想干什么?”阿雨试探着:“志雄?”听到自己的名字,黄志雄本能地抬头,但是双眼却没有焦距,随即又把头垂下去。阿雨的眼泪流下来,她走到黄志雄身边,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黄志雄瑟缩了一下,身子有些抖。

离井架几十步的一处陡坡下,有一孔破旧窑洞。窗户是残破的,几根粗粗的木杆做的半截门。牟百富笑了:“周老板,你说的就这个窑?”周老顺说:“这不挺好嘛!到这里来的头一眼,我就瞅见这窑了,我和这窑有缘。”

阿雨已经听不见服务生说什么,她走过去,站在那个男人对面。对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阿雨轻轻咳嗽一声坐下,对方没有反应。阿雨伸手去拿对方的酒瓶,对方突然伸手,抓住阿雨的手腕。阿雨仔细看,对方还是没有抬头,依然无法分辨。

牟百富说:“老顺,你知道这窑是干什么的吗?这口窑,虽说早先是住人的,还有生产队的时候,就当羊圈了。”周老顺说:“窑这东西,羊住了,是羊的家,人住了,不就是人的家了嘛!”

服务生领阿雨来到酒吧一角。一个男人懒散地坐靠在椅子背上,桌上有一瓶酒,一个酒杯。那男人低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服务生问阿雨:“是不是他?我们这个酒吧里,每天都有人喝得酩酊大醉,但再沉迷于酒精的人也有事情要做,只有他,好像生命中除了酒再没有其他……”

牟百富说:“老顺啊,咱有现成的窑,还是石窑。你从温州大老远地来了,哪能让你住在羊圈里!”周老顺说:“牟书记,你家的石窑虽好,离这地方远,我这孔窑,抬腿就到,住在这里方便。”牟百富说:“你既然这么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得先过去看看,到底能不能住人。”

阿雨问:“他叫什么?”“不知道。”“是温州人吗?”“他每次都醉醺醺的,想交流也没有机会,只知道是中国人。”

牟百富和周老顺一家来到那孔破窑前。牟百富说:“看看,这地方哪能住人?连个门都没有。还是走吧,到我家去。”周老顺说:“门好办。不是说了么,到这里的头一眼,我就看好这窑了,住土窑好,接地气。”

阿雨来到小酒吧,向一位服务生模样的中国人打听。服务生说:“我来科西嘉岛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早晨起来就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中间也没见他吃什么东西,然后就睡觉,醒了又喝酒,反正不管我一天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在喝。简直是自杀。可能这小子身体太好,到现在居然还活着。”

进了窑,满屋灰尘,满地羊粪。麦狗捂着鼻子:“爸,什么味儿!”周老顺抽抽鼻子:“什么味?石油味!”

老头惊讶:“他一定是个不知珍惜的家伙。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阿雨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中国男人,经常喝得很醉。”“醉鬼?前面有个酒吧,你可以去那儿找他。”“实在太感激您了!”“愿主降福于你,夫人。”

牟百富哈哈大笑:“小周总啊,你爸这个人,我算是服了,羊粪球子味儿,到他的嘴巴上,就成石油味了。”周老顺说:“羊粪味儿好啊。我这周记石油公司总部,是什么?是棵庄稼苗,闻着羊粪味儿一准长疯了。”牟百富说:“好啊,长疯了好,我等着呢。”

一艘客轮靠岸,面容憔悴的阿雨下船,神情茫然。阿雨坐在海滩一棵树下休息,手边放着一只不大的旅行箱。一个老人跟她打招呼:“美丽的小姐,你是来找四叶草的吗?”阿雨疲倦地笑道:“我的丈夫不见了,听说他在这个岛上,我来碰碰运气。”

赵银花在墙角找了把破笤帚扫炕上的草。牟百富也插手帮着收拾。周老顺不让:“你在这地方是书记,跺跺脚,黄土坡都乱颤,那敢劳动你啊!”牟百富高兴:“周老板,你这个人,我服了,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科西嘉岛港口,深绿色的高大柏树,热那亚人留下的褐色城楼,红色的岩石,清澈见底的海滩,天然的小小的海湾,组成了一幅天然的风景画。

牟百富走,周老顺送了几步说:“好,我这地盘,现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等我收拾好了,请你做客。”牟百富说:“周总,在我这地盘上,有什么事,开个口。现在,不像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分到户了,刺头多了,遇到调皮捣蛋的,告诉我一声,有我一句话,你什么事都放心好啦。”周老顺说:“牟书记,有你这句话就中,陕北的人实惠,没有谁来捣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