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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另一间屋子里,躺在炕上的孙云香也睡不着,她恨自己,让那么好的一个男人,从身边溜走了。

起风了,院里的几棵老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刚才那些聒噪着的小虫,又爬到了王大花的心坎上,不停歇地咬着。

王大花关上房门,压抑的哭声在黑夜里如水般弥漫开来。

夏家河和江桂芬的婚礼如期举行了。对于这场婚宴,青木正二严阵以待,只要他们露出一点破绽,就把他们抓起来,请到警察部的大牢里入洞房。

孙云香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夏家河的不是,王大花坐在一旁,默默地缝着衣服。嘚吧累了的孙云香总算走了,夜也跟着静下来,只剩下一些晚秋的小虫儿还在不厌其烦地聒噪着死亡。

鱼锅饼子店外,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站立两旁。店内已经挤满了被青木正二叫来贺喜的街坊邻居,与其说青木是叫他们是来贺喜,不如说是来看戏。既然是看戏,就得有个看戏的样子,没有观众不行。焦作愚、孙世奇、阿金、李巡捕、麻姑、吉水能活坐在桌前,悄声说着闲话。在青木正二的操纵下,他们正在等着这场好戏的开始。

夜里,王大花回到家,孙云香正在屋里等她回来。夏家河要跟江桂芬结婚的事,她下午就听说了。对于孙云香来说,王大花被夏家河放了鸽子,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她既有同情,也有些幸灾乐祸。起初王大花还声称,夏家河是她的表哥,俩人诚心糊弄自己,心里却打着小九九,做着被人家娶过门的黄粱大梦。只可惜现在鸡飞蛋打,人家心里根本没有她王大花。夏家河要是看不是自己,也不能看上王大花呀。她孙云香一个黄花大闺女,论身条有身条,论模样有模样,还识文断字,既能操持买卖,还能给孩子当先生,咋就还不如一个带孩子的寡妇了?原来,穷折腾了半天,人家根本没那意思,是她王大花自作多情。

店外的街上,青木正二和松本看看该来的人都来了,这才朝店里走来。江桂芬给众人倒茶,夏家河落寞地站在一旁。麻姑看了看外面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有些不满地说:“今天这婚宴吃得,就差叫人拿枪顶在脑袋上了……”

韩山东不再说话。

“你小点声呀麻姑,不要命啦!”阿金小声说。

王大花吼道:“让他们滚蛋不行,笑脸相迎还不行,你到底想叫我咋办?”

青木正二站到中间,提高了声音,说:“诸位,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的好朋友夏家河先生、江桂芬小姐,就要结成夫妻了。我能为这对珠联璧合、佳偶天成的新人证婚,是我的荣幸!”

“那倒不必,你要是一点不生气,也不对,青木也得怀疑……”

孙世奇带头鼓起掌,李巡捕也跟着鼓掌,可是掌声稀落。孙世奇忙低声鼓动众人鼓掌,迎合者却寥寥无几。

“行,我上的菜一准满碟子满碗,撑死他们!”

“王大花也不出来露个头,给捧捧场。”阿金看热闹不嫌事情大。

韩山东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我的令,这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在你这里办。青木他……他还要当证婚人哪。”

后厨间,田有望往菜里连加了两大勺咸盐,骂骂咧咧地说要齁死他们。王大花端起菜朝外走,田有望跟在后面。

“他们爱上哪办上哪办,这个店不是组织给我掏钱开的,我不用听你的令!”

今天的婚宴,王大花特地准备了几个大菜,菜上桌,她报上了菜名:“油炸贵妃鱼——”

韩山东终于说出了他的请求。王大花一听,难以置信地盯着韩山东。这对无耻的狗男女,居然还要在她的鱼锅饼子店里办婚宴。王大花眼里泛着仇恨的泪光,他们这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王大花扯开嗓子骂了起来。

众人看了眼江桂芬,江贵妃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个菜名真好。

“我……我还有个事儿……”韩山东支吾着。

王大花瞅了眼江桂芬,对大家说:“这道菜火候大了点,外焦里嫩,吃起来费牙口。”

韩山东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王大花白了韩山东一眼,说:“你咋还不走?”

王大花回身又放上另一盘菜,“清蒸虾爬子。”

“我不想面对,我这人小心眼。明天我就关张,我不干了!”王大花说完,起身收拾打包行李。

众人又看夏家河,夏家河对青木正二苦笑了下。

王大花正在气头上,韩山东只好顺着她说话:“跟你一样,我也生他的气,申请结婚的报告都是我打给大姑娘的,放心吧,我让组织上处理他……大花,事儿已经出了,还是得正确面对。”

“虾爬子本来上不了席,今天菜不够,大家伙将就着啃吧。”

王大花听出来了,韩山东也拿这个事没有办法,王大花有些绝望,她现在就想当个泼妇,恨不得去挠他俩的脸。王大花越想越气,夏家河要是心里有了江桂芬,就别来撩拨她这个小寡妇。现在把她撩拨起来了,他又抽冷子撤了火,他这是要干啥,这是得跟她有多大的仇,才费这么大心思?王大花恨恨地想,自己要不是组织里的人,非拿刀把他剁成虾皮儿不可。

王大花又从田有望手里接过一个瓦罐,说:“这是王八汤,今天早上在老鳖湾里现抓的王八,做菜的时候,差点叫它咬了一口,真不叫个玩意儿!”

韩山东满脸歉意,说:“我再骂骂他,给你出出气……”

“王掌柜实在是幽默,菜好,典故也好。”青木正二拍手道。

韩山东刚听到这个消息,也一下子像被点燃了的炮杖,就差朝夏家河挥拳头了,可听完了来龙去脉,他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去见王大花,他更是硬着头皮来了。王大花正愁有苦没处说,一见韩山东,眼泪就不争气地跑出来了。她不明白的是,夏家河怎么就突然变卦了,不要她了?结婚不都是要向组织打过报告吗?他甩了她去娶别人,组织能让吗?就看着他当陈世美?还让陈世美当党员,还不把他给开除了?无数的问号在她心里,她等着韩山东来把这些问号拉直了。

田有望又端上一个菜,王大花接过来放在桌上,说:“虾扯蛋!”

夏家河知道,青木正二把婚宴安排在王大花的店里,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现在的办法只能是先安抚王大花。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面对大花了。夏家河想到了一个人:韩山东。这个时候,让他去劝说王大花,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哈哈大笑。

“王掌柜也入席吧。”青木正二笑着说。

王大花好像突然间失了魂一样,昏昏沉沉。她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从牙善诊所走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店里。她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了一般,像一具行尸走肉。世界对于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她感觉天塌了,地陷了,所有的一切突然间黯然失色。巨大的悲痛就像一块千钧的巨石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还有个菜没做完,你们先吃。”王大花说。

王大花走后,夏家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他突然抓起身旁的一把医用钳子,狠狠砸向镜子里的自己……

青木正二打量着桌上的菜,说:“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王大花愤怒地抽出手来,她的心犹如刀割,她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夏家河不动,王大花再一记耳光打去,夏家河还不动,王大花又一记耳光,夏家河依然不动……

“还有菜。”

夏家河要过来拉王大花的手,已经满脸是泪,他哽咽着说,“大花,你记住了,不管做什么,不管我和谁结婚,我心里面只有你,我永远爱的是你!”

“不是缺菜,是缺酒。”青木正二说。

王大花哈哈大笑了几声音,突然又收住笑,“虾爬子,你当我是彪子,你喜欢我却要娶别的女人,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

王大花一惊,夏家河和江桂芬也都有些紧张。

夏家河点了点头,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中国人常说,无酒不成席,无汤不成宴,”青木正二指了下桌上的汤,说,“王掌柜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王八汤,那就更不应该没有酒了。”

王大花满脸惊异,干笑了两声:“呵呵,你喜欢我,还要跟她结婚?”

王大花想了想,说:“我这是小店,不卖酒。这样吧,我做一锅鱼汤,就当酒喝了。”

“我喜欢你。”

“鱼汤当酒,也好。”一旁的李巡捕说。

王大花眼里泛着泪,问:“你喜欢贵妃不喜欢我?”

“结婚哪有不喝酒的,谁想喝鱼汤回头自己来喝。”阿金说。

“实话就是得跟小江结婚,不结不行。”夏家河别过脸去,强忍着心里的痛。

“我去做。”王大花转身要走。

王大花急了,说:“你说话呀,说实话!”

“慢着!”青木正二喊住王大花,眼睛里闪着阴鸷的光,说,“这酒,一定要喝。王掌柜店里没有酒,不代表这么热闹的青泥洼街上没有酒,松本君,你去买!”

王大花听到这话,首先想到的是夏家河跟自己开玩笑。他两个多钟头前还好好的,还说下午要去饼子店里看自己置办的结婚东西,这才多大一会,出去一趟回来就变了?他跟江桂芬结婚,会不会是有任务呢?那就等任务一完,再一拍两散嘛。她问夏家河是不是这么回事,夏家河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王大花回到厨房间,正做着菜,感觉身后有什么异常,一回头,看到青木正二站在身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要结婚的人……是小江。”夏家河嗫嚅半晌,终于说了出来。

“我想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王大花吃惊地问:“咋回事?组织上又不让了?”

“有啥好说的。”王大花苦着脸。

“大花,我不能娶你了。”

“知道今天把婚宴摆在你这里是谁的主意吗?”

夏家河抬起头时,眼里已经泛出泪光。

“不会是你吧?”

“你好好跟人家说说,劝她想开点,就是人家打你几巴掌,骂你一顿,你也得受着。”王大花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但他对夏家河拉着的脸表示不满,“咱俩马上就要办事了,这要是叫别人瞅见,知道的是你难过江桂芬,不知道的还当是你吃着碗里瞅着盆里望着锅里,有多不情愿娶我哪!来,笑一个,给你老婆笑一个……”

“是我。”青木正二冷冷地笑着,“你和夏先生的旧情,我是早就知道的。以我对夏先生不多的了解,他爱你应该远比爱江小姐多一些。夏先生既然更爱你一些,他却娶了江小姐,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王大花这几天沉浸在结婚的喜悦中。结婚的东西她已经置办得差不多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举行婚礼了。当然,王大花此时看到江桂芬摔门,首先想到的是江桂芬得知她跟夏家河结婚的事情后不乐意了。这也想得到,将心比心,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伺候了夏家河好几年,一下子说拉倒就拉倒,眼瞅着自己喜欢的男人跟别的女人结婚,这事换谁谁也受不了。王大花对此表示非常理解。

王大花冷笑一声,说:“公平顶个屁用,赶不上年轻漂亮好使。”

两人正在争执,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夏家河从屋里出来,见王大花趴在前厅的窗户上,正在朝里张望。门刚打开,王大花就挤进身子,问大白天的咋还就把门关上了。江桂芬从里屋出来,王大花刚要打招呼,江桂芬却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回手重重地摔上了门。

“王掌柜好像很想得开……”

“你这是假公济私!”夏家河吼道,“你今天做的事,更像是处心积虑的安排!”

“我想不开能咋着?能一头撞死?还是跳海淹死?我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孩子想。”王大花眼里泛着泪光。

“我信不过她!”

“看来王掌柜很识时务。”青木正二冷冷地笑笑,走了出去。

夏家河大声道:“她不会!”

桌上,已经放了十多瓶酒,孙世奇在给大家倒酒。青木正二拿着一瓶酒在给夏家河倒上,夏家河推辞,但终究拗不过青木的执着和众人的起哄。夏家河见推辞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一杯。

“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我暴露了身份谁来负责?”

王大花还在后厨间忙活,田有望匆匆跑进来,嘟囔着这青木确实没憋着好屁,满桌子人,转眼都给青木赶走了,只留下夏家河和江桂芬还在喝。

“那不行,我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王大花会怎么想?”

王大花一愣,心想坏了,虾爬子不能喝酒,他要显了形那可咋办。王大花匆忙往外跑。

“不需要说。”

看到王大花来了,青木正二笑道:“王掌柜来得正好。我刚想起来,中国人结婚,有一个习俗是一定不能缺少的,那就是交杯酒。”

“可我突然和你结婚,王大花那里我怎么说?”

“不……不能喝了……”夏家河摆着手,大着舌头说。

“我的身份,你可以告诉给韩山东,但只能到他那里为止。”

王大花一把夺过杯子放在桌上,说:“青木太君,这人都没了,让他们滚蛋吧,我看着闹心!”

夏家河叹了口气,说:“可是现在青木要大张旗鼓地给我们办婚礼,韩山东那里我必须有个交代!”

“不喝交杯酒,那他们这个婚结的,莫非有假?”青木正二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看王大花,又看看夏家河、江桂芬。

从今天开始,江桂芬成为夏家河和苏共方面交换情报的唯一联络人。而江桂芬的身份,只有远东情报局和中共中央社会部的重要领导人掌握。为了保护这个的身份,伊莲娜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一旦江桂芬的身份暴露,将意味着整个远东情报线的彻底沦陷。

“喝……一定要喝……”江桂芬拿起杯子,递给夏家河,“来,交……交杯酒。”

回到牙善诊所里,夏家河非常恼怒。江桂芬苏共党员的身份,一直瞒着他。而现在他总算清楚了,江桂芬的上级是远东情报局。原来,早在几年前,夏家河离开海参崴情报中心训练基地半年后,江桂芬就成了那里的学员,他们是同一个老师,伊里特·马特维奇中尉。

青木正二笑眯眯看着两人,从夏家河的目光里,青木发现些许异常。他回头看去,王大花伫立在那儿,转身要走。

“王掌柜!”青木正二喊道,“王掌柜别走啊!夏先生、夏太太要喝交杯酒了,你我正好给他们夫妻做个见证。”

“鱼锅饼子店。”青木正二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王大花深吸一口气,看着青木正二,冷笑着走了过来,看着江桂芬和夏家河喝下了交杯酒,王大花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哪里?”夏家河问。

“中国人讲究好事成双,再喝一杯,才能凑成双。来吧,夏先生、夏太太。”青木正二倒上酒。

“这不好,场地我给你们选吧。”

夏家河和江桂芬又喝了一杯。

“办什么婚宴,就在诊所吃顿便饭就可以了。”夏家河说。

“我敬王掌柜一杯,也算是谢意。”青木正二端着杯子,迎向王大花。

“二位的婚宴在哪里办?”

王大花看了眼青木端的杯子,说:“这杯子太小,诚意不足。”王大花回身,取过四个大碗,往桌上一墩,“咱四个人,轮着喝!”

“明天。”

青木正二看了看碗,犹豫着说:“这……这太过分了吧?”

“不知二位想要什么时候举办婚礼?”青木天上二逼视着夏家河。

“过分的事,可不是我先干的。”王大花冷笑着,盯着夏家河说,“今天你要是个男人,就喝!”王大花说完,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下,重重地放下碗。

“我只能怨自己意志力太差,经不住诱惑。本来想跟王大花结婚,小江一听说这事就寻死觅活……”夏家河叹了口气。

第二个轮到青木正二,他打怵地看着一大碗酒,王大花说:“青木太君,是你把他们弄到我这来的,你又是他们的证婚人,这酒你要是不喝,说不过去呀。”

照片拍完了一套,趁江桂芬换衣服的空档,青木正二对夏家河说:“看上去,夏先生今天不大高兴,不像是拍结婚照的感觉。”

青木正二端起碗,犹豫了下,一咬牙,艰难地喝了下去。

青木正二不语,让松本退下。

江桂芬看着一碗酒,有些为难地说:“换……换个小……小碗吧……”

十一点半前后进入到吉水照相馆的人,出门的时候,都被松本抓去了。

“少废话,喝!”王大花说。

松本进来,朝着青木正二露出手表,示意青木正二接头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松本看着拍照的江桂芬和夏家河,问青木正二:“把他们一块抓了吗?”

江桂芬只得端起碗,硬着头皮慢慢喝下。轮到夏家河了,他看看碗,又抬头看王大花,王大花目光冰冷。

照相师的背后,站着面无情的青木正二,他看着幸福的两个人,总感到不太对劲。

“我替他喝!”江桂芬要拿碗。

背景布前,穿上婚纱的江桂芬和身着西装的夏家河在拍照,两人的表情甜蜜而幸福。

“不可以!”青木正二制止。

“看青木部长问的,这里除了夏大哥,还有别人吗?”江桂芬说。

王大花朝青木正二竖起大拇指,说:“还是你公道!”

“你和谁来拍结婚照?”青木正二问江桂芬。

夏家河一狠心,端起碗来就喝,喝到一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毕了,还是大口喝了下去。

青木正二的话,点醒了江桂芬,她接过青木的话,说:“当然,要不我们看这个做什么。”说着,抖了抖手里的相片。

王大花给四个碗里重又倒上酒。

青木正二没有理会吉水能活,依然盯视着夏家河:“夏先生来,不是要拍结婚照吧?”

“是不是……缓一缓……”青木正二打了个酒嗝。

“哟,夏先生、江小姐,二位来了。”吉水能活跟两人点着头,回身看向青木正二,不悦地说,“青木部长有什么公干吗?”

“缓啥缓?你还打算喝到明天早上?”王大花举起碗,又咕咚咕咚喝下,端起青木正二的碗,举到他面前。

江桂芬怔了怔,下意识地扬起了手里的结婚照样片,青木正二扫了眼漂亮的结婚照,疑惑地看夏家河。

“我是担心夏先生……”青木正二犹豫着。

“夏先生、江小姐——”青木正二打量着两人,“二位这是……”

“咋着,你先怕了?”王大花迎着他的目光,挑衅地说。

夏家河进了照相馆,江桂芬正在接头定好的一张桌子前翻看吉水能活新推出的几组结婚照的样片,看到一双脚在自己面前停下,江桂芬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一下子愣住了。夏家河刚要开口,青木正二跟着进来了。

青木正二看看夏家河,夏家河已经眼神迷离。青木正二接过碗,一咬牙,喝完了。

青木正二还在疑惑江桂芬的身份,又一个更加熟悉的人也走进了他的视线,这一回是夏家河。

“这哪是喝……喝酒,分明就……就是出……出人洋相!”江桂芬嘟囔着,拿过酒来,艰难地喝了下去。

江桂芬来的时候,先是在橱窗前看着里面的照片,她透过玻璃的反光,没看到异样,才朝门口走去。她借故挑选婚纱照,在照相馆里等待着接头人的到来。

“该……该我喝……喝……”夏家河已经醉了,脸上挂着毫无内容的笑,伸手去端过碗,酒晃荡着溅了一桌子。

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进进出出吉水照相包的人不少,青木正二没想到的是,他现在看见了一个熟人也进去了,这个熟人是江桂芬。

“看来夏先生真是不能喝,要不然,我们不喝了,说说话吧。”青木正二劝。

一个小时之前,青木正二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安插在苏联大使馆里的内线,传来一份密报。青木正二看完密报内容,就带着人埋伏到了吉水照相馆门外。

“不行,买了这么多酒,哪能遭贱了……”王大花又给三个空碗倒上,举起自己的碗便喝,喝完了,把碗举到青木正二面前,说,“虾爬子是个孬种,青木太君不是吧?”

夏家河出了诊所,来到青泥洼街上,街上人来人往,这里像是昨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夏家河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到约定的时间了,好在接头的地点就在这条青泥洼街上,就在他熟知的那家吉水照相馆。夏家河还浑然不知,此时的吉水照相馆外,已经有无数双特务的眼睛盯在那里。斜对面的胡同里,停着一辆汽车,车里坐的正是青木正二。

青木正二只好硬着头皮又喝了一碗,江桂芬也喝了。到夏家河时,夏家河大着舌头,起身踉跄着朝王大花走过去,说:“大花,我……我跟你喝……我受骗,骗了……”

夏家河看看墙上的时间,也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昨天发电报时,夏家河还接了个电报,本来应该把电报转给韩山东,让他们安排人去。可韩山东昨晚上旅顺去了,得今天下等才回来,夏家河只得去见这个人。

“我才是受……受骗了,夏……夏家河,你直到现在,心里还放……放不下王,王大花……”江桂芬说完,一头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江桂芬从屋里出来,换了身衣服,夏家河问她去哪里,江桂芬说去买点酸奶,转身走了。

王大花又拿了一摞酒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摆成一排,逐一倒满酒,说:“来!夏家河!你跟江桂芬喝了交杯酒,咱俩喝个散伙酒!喝完这回酒,咱俩就一拍两散!”

夏家河刚送走一个病人,王大花悄悄进来了,手里拿着几个刚出锅的海麻线包子,夏家河吃了一个,说真鲜,还想吃,王大花拦下了,要留给江桂芬。上午她去浪速町的几家百货公司置办了些结婚的东西,趁江桂芬不在店里,想让夏家河去饼子店看看。夏家河看看表,说下午吧,一会儿他还得出去办点事。王大花说还得商量商量怎么面对江桂芬,人家候候了那么些年,就这么不管人家了,实在说不过去。夏家河笑了下,说要不是你把我让给江桂芬吧,王大花打了他一巴掌。两人正说着话,江桂芬回来了,王大花拿起桌上的海麻线包子,夏家河忙说这是王大花专门送给江桂芬的,叫她趁热吃。江桂芬像是有什么心事,敷衍了一声,进屋去了。王大花离开诊所前,趁夏家河不注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就跑开了。

王大花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夏家河看着大花,眼圈发红,要说什么话,王大花呵斥:“放屁的话我不听,你喝!”

中年人告诉她,昨天晚上,她们通过中共方面发出的消息很及时,晚上六点,关东军一部不但没有对东北抗联的秘密营地突袭成功,还被抗联游击队打了反歼战。中年人拿过一份文件交给江桂芬,告诉她,最近,在苏联伯力、双城子野营中休整的抗联部队,准备分批返回中国东北,继续开展游击战争,原来第一路军干部战士组成的小部队已经离开南野营回到汪清、珲春、敦化、桦甸、安图、抚松等地,开始进行抗日游击活动了,还有一部分同志,要经大连去胶东。苏联与中共特工的情报交集日渐增多,今天早上得知伊莲娜出了状况,他就把情况向远东情报局汇报了。他们认为,根据大连的特点,暂时不给江桂芬指派新的上线,让她与中共特工直接接触,并把接头的时间、地点、暗号都告诉了她。

“王掌柜,夏先生有什么话让他说嘛。”青木正二说。

江桂芬点点头。

“我跟他没话说!”王大花一把扯过夏家河,把酒生生灌进嘴里。夏家河躲闪不及,一边吞咽着,酒溅在他的脸上,不知究竟是酒,还是泪。

江桂芬一早就来到了苏联大使馆门前。她戴着帽子,头上的纱巾遮住了半边脸。江桂芬来到门前,她四下看看,径直走进了大院。接头的同志是一个苏联中年男人。江桂芬抽泣着,把伊莲娜牺牲的消息告诉了他。中年人把一杯咖啡放在江桂芬面前,说:“把眼泪擦干,你还要继续战斗下去。”

王大花犹如万箭穿心,她想彻底离开这里,想放下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不再面对夏家河,不再面对这里和一切,可她不能走……

而夏家河又如何不是呢?他在心里爱着大花,可是他们又不能相爱,他伤害着自己,折磨着自己,隐藏着心中巨大的悲伤与痛苦,因为他们心中已经有了更加崇高的理想,这理想似乎是看不到摸不着,却可以让他们放弃自己,放弃小我,放弃生命,放弃一切地去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