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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记得就好。”刘克庄道,“你上次咒我断弦,又咒我娘亲,那是一点也不准,半点也没应验,你还好意思再来这里摆摊骗钱。”

薛一贯打量了刘克庄几眼,认了出来,道:“哟,这不是上回算卦的那位公子吗?”

那过路姑娘听刘克庄这么一说,白了薛一贯一眼,径自走了。

刘克庄走近算命摊,听薛一贯又在对那过路姑娘说着“印堂发黑”“血光之灾”等危言耸听的话。他大大咧咧往摊前凳子上一坐,道:“算命的,可还记得本公子?”

薛一贯忙道:“姑娘,你已大祸临头,莫走,莫走啊……”眼见那过路姑娘头也不回地去了,长叹一口气,向刘克庄道:“公子,我薛一贯算卦一向灵验,何曾有过不准?这种话,你可不能当众说啊。”

刘克庄知道宋慈的脾性,道:“也罢,需要我帮忙时,你知会一声就行。”话音刚落,他突然眉头皱起老高,叫道:“好啊!不是说初一、十五才出来摆摊算命吗?这才初五,又来招摇撞骗!”他向苏堤一侧快步走去,那里摆着一个算命摊,一杆“一贯一贯,神机妙算”的幡子底下,一个算命先生正拦住一位过路姑娘算卦,正是薛一贯。

“你上次说我亲近的女人有难,可这么多天了,什么事也没有,这你怎么说?”

“半月限期未到,我奉旨查案,就该一查到底。”

薛一贯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枉我算卦一场,替公子消了灾,解了厄。”

刘克庄道:“你已经多次得罪元提刑,你去找他,他肯告诉你吗?再说此案已经了结,真凶已经伏法,你何必再费那心思?倒不如像我一样,每天潇洒过活,多好。”说到此处,他心中不禁暗想:“刘克庄啊刘克庄,你拿什么去说教别人?你时时刻刻念着虫娘,哪里又潇洒了?”

刘克庄没想到薛一贯这么不要脸,居然把这说成是算卦的功劳,正打算怼他几句,薛一贯忽然笑容一收,皱眉道:“可我观公子印堂发黑,周身黑气缭绕,你命中这场灾劫,恐怕还没躲过去啊。”

停顿了一下,宋慈又道:“四年前的旧案也有疑点。我看过提刑司的案卷,李乾的口鼻内积有大量烟灰。要知道巫易和何司业都不懂刑狱,慌张之下用铁链悬尸,从外面锁门,可谓错漏百出,又怎会知道往口鼻里塞入烟灰?由此可见,要么是李乾被吊起来时,胸肋处虽受致命伤,但还没有断气,他其实是被吊在空中活活烧死的,要么便是此案另有隐情。只可惜四年前的证据都已销毁,涉案之人都已死去,要继续追查,恐怕只有去找当年查办此案的元提刑。”

“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你就不能换一套说辞?”

“真博士曾提到,何司业死前几日,与他在琼楼喝酒,当时何司业有些焦虑不安,言谈之间,提及他若是死了,就把他也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何司业说这话时的样子,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可据李青莲死前所言,他是在何司业死的那一晚,才找到何司业表明身份,追问李乾的死。试问在那之前,何司业又怎会知道跛脚李就是李青莲,又怎会知道李青莲会杀他报仇呢?”

“公子若是不信,就容我再为你算上一卦。”薛一贯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倒像是真的在替刘克庄担心,拿起卦盘上的三枚铜钱递了过来。

“什么事?”

刘克庄冷冷一笑,道:“算就算。不过这回我不扔铜钱,我测字。”

“寺中僧人看见的那具尸体,已经完全烧焦,巫易能假死一回,未必就不能假死第二回。”宋慈道,“还有一事,我一直不解。”

算命摊一分为二,左边是沙盘,右边是卦盘。薛一贯将三枚铜钱放下,拿起一根竹签,道:“那就请公子写上一字。”

“这不就对了,方才在灵坛那里,你也问过居简大师,居简大师都说了,弥苦当年已被烧死,寺中僧人都见到了他的尸体,还能有假?”

刘克庄有意刁难,拿过竹签,随手一画,道:“就这个‘一’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

宋慈摇头道:“我问过居简大师,那位僧人法号弥音,身形高大,与巫易不符。巫易应该就是弥苦。”

薛一贯盯着沙盘上这一画,皱起眉头,沉吟许久,未发一言。

“难道杨菱注视的那位僧人就是巫易?”

“怎么?”刘克庄道,“解不出来了?”

“我虽不解女子心思,但在众人之中,从始至终只注视一人,必有原因。虽说女子化妆再平常不过,可杨小姐平日深居简出,出门也总是黑纱遮面,那她为何要化妆呢?我在想,巫易有没有可能还没死。”

薛一贯摇头道:“我已测完此字,只是……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说,杨菱此举,和虫娘只冲夏公子笑是一个道理?”

“你倒是讲啊。”

“我开棺验骨那天,你从净慈报恩寺请了几位僧人,去巫易坟前做法事。当时人人都在看僧人做法事,杨小姐也在看,可别人的目光会在几个僧人之间游移,有时也会看向别处,唯独杨小姐的目光一直盯在一位僧人的身上。”

“我讲了,公子可别生气。”

刘克庄叹了口气,道:“是啊,虫娘早就心有所属,她那一笑,是冲夏公子一人笑的。”

“那要看你讲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虫娘首次点花牌时登台献艺,曾冲台下一笑,那一笑看似冲着所有人,实则是冲夏公子一人在笑。”

薛一贯面露为难之色,拿起竹签,在“一”字之上写了一个“牛”字,道:“这个‘一’字,乃是生字的末笔。”接着在“一”字之下写了“夕”字和“匕”字,“又恰是‘死’字的起笔。依字面来解,公子写的这个‘一’字,乃是生之尾、死之头也。公子周身黑气未散,还隐隐有所加重,这灾劫应该还是应验在公子亲近的女人身上,只怕这次……这次是有性命之忧……”

这一问来得极突兀,刘克庄不明白宋慈是何用意,道:“当然记得。”

刘克庄越听越怒,猛地一拍算命摊,沙盘里的沙子都跳了起来。

“你可还记得,虫娘首次点花牌时的场景?”

“公子休怒,公子休怒!我照字解意,该怎么解,便怎么解,不敢有半点欺瞒啊!”

“什么不对?”

刘克庄正要发作,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头见是宋慈。

宋慈忽然停住脚步,似在自语,又似对刘克庄道:“不对。”

宋慈朝不远处的苏堤岸边一指,快步走了过去。

刘克庄见宋慈如此,道:“案子都已经破了,你还烦什么心?要说烦心,也该是我烦心才对。”一踏上苏堤,他自然而然又勾起了当日初遇虫娘时的记忆。

刘克庄看向宋慈所指之处,那里坐着一个老翁,身旁放有钓竿。那老翁手中拿着一个荷包,荷包滴着水,上面绣有金丝鸳鸯的图案。

昨夜一场小雨,今晨的西湖水雾缥缈,柔似轻纱,远处几座山峰若有若无,宛若仙境。西湖风景正好,往来游人络绎不绝,宋慈却没看一眼,一路微低着头,若有所思。

看见鸳鸯荷包,刘克庄一下子站起身来。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虫娘和夏无羁的定情之物,只是看不到另一面上绣着谁的姓氏。他也不追究薛一贯测字算卦的事了,忙奔过去,比宋慈还先赶到那老翁处。他一把从那老翁手中抓过鸳鸯荷包,翻转过来,只见荷包的背面绣着一个“夏”字。

从净慈报恩寺出来,宋慈和刘克庄一路下山,又一次来到了苏堤上。

“这荷包怎么会在你这里?”

来来去去的香客中,宋慈和刘克庄并肩在灵坛前请香祭拜。祭拜完后,宋慈走向灵坛一侧的居简和尚,与居简和尚说了些话,然后行了一礼。居简和尚向他合十还礼。他又看了一眼居简和尚身边的几个僧人,那是当初开棺验骨时被刘克庄请去做过法事的几个僧人。他向那几个僧人行礼,几个僧人也都合十还礼。

那老翁被突然冲出来的刘克庄吓了一跳,道:“这是小老儿钓上来的。”

翌日清晨,净慈报恩寺内,香火鼎盛,烟雾缭绕。

“钓上来的?”刘克庄诧异地看着手中荷包,荷包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棋盘乃是织锦制成,落子无声,那枚黑子连面都没翻转一下,便没了动静。

“是啊,小老儿还当钓着了大鱼,费了好大气力拉上来,却是个荷包,嘿!”

门一关上,韩侂胄指间松开,一枚黑子弃落在棋盘上。

“费了好大气力?”宋慈眉头一皱。

韩侂胄挥了挥手,俯眼凝视棋盘,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继续独自弈棋。元钦行了礼,戴上帷帽,毕恭毕敬地退出了书房。

“可不是!”那老翁摊开手,只见掌心红了一大片,足见拉竿时所用力气之大。

元钦站起躬身道:“是,太师。”

宋慈从刘克庄手中拿过荷包,掂量了一下,又打开看了一眼,里面什么也没有。这荷包不重,倘若是被丢弃在水中,让那老翁钓钩钩住,应该很容易就能拉上来,除非荷包原本系在什么重物上。想到这里,他道:“敢问老丈,这荷包是从哪个位置钓上来的?”

“你弃暗投明,为我效力,我不会亏待于你。你当年替杨家遮掩一事,虽无实证,但已在朝野传开,我身为宰执,总不能坐视不管。我会奏请圣上,暂且将你外放离京,如此一来,杨次山也不会对你起疑,还会当你是他的人。三五月后,待风头一过,我再将你召回,另有重用。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我之间依旧如故,你投效我一事,不可在人前显露半点端倪。”

那老翁朝左前方的湖面一指,离岸约一丈远。

“太师明见。”

宋慈将刘克庄叫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韩侂胄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道:“宋慈这个提刑干办,是我给的,他要查到底,就由他去查,我自有办法牵着他的鼻子走。像他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外施政一方,当个州县父母官,于人于己都是好事,想入朝为官?”说着轻声一哼。

刘克庄脸上现出惊色,道:“不……不会吧?”

元钦道:“宋慈这人,还望太师多加留意。以此人的脾性,多半不会就此甘休,利用李青莲灭口何太骥,再牵连杨家入罪一事,只怕此人会追查到底,而且此人不可重用,他日一旦在朝为官,恐会与太师作对。”

“找人打捞一下便知。”

韩侂胄淡淡一笑,道:“杨皇后一党树大根深,只靠一个何太骥,就想连根拔起,没那么容易。”顿了一下又道,“虽说没有实证,可杨家买凶杀人一事已在临安传开,杨家声望已大受影响,倒也不算全无所得。”

刘克庄连连摇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昨晚虫娘明明被夏公子送回去了,怎么可能……我这就去熙春楼,虫娘肯定在那里……”话未说完,已沿苏堤飞奔而去。

元钦道:“这个宋慈行事,确实有些出人意料。早知他这么快就能查到李乾的身上,能查到凶手是李青莲,下官准备的那些牵连杨家的线索和实证,就该早些放出来,也不至于现在没有实证,动不了杨家。”

宋慈立在原地,出示提刑干办腰牌给那老翁看了,问那老翁可识得熟知水性之人。那老翁说自己就住在附近,家中有一子,名叫梁三喜,正当壮年,常到西湖中游泳,水性极好。宋慈许以报酬,请那老翁叫梁三喜来打捞钓起荷包的水域。

韩侂胄长时间凝视棋盘,许久才落下手中的黑子,又拈起一枚白子,徐徐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临时起意让宋慈来查案。宋慈这么快就查到凶手,我也是没有想到。”

时下天寒地冻,湖水虽未结冰,却也冰冷刺骨,下水打捞风险不小。梁老翁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家把梁三喜叫了来。

“下官办事不力,想外放离京,求太师成全。”

梁三喜听宋慈说明情况后,当即应允,道:“大人那天开棺验骨时,小人也去现场看了。能帮上大人的忙,小人甘愿之极。”活动了一下身子,脱去棉衣,不顾湖水冰冷,下到水中,游到钓起荷包之处,深吸一口气,一头扎入了水下。

韩侂胄左手落下白子,右手又拈起一枚黑子,一边注视棋盘,一边道:“你深夜来见我,是为何事?”

过往路人纷纷被吸引过来,围观之人越聚越多。

“是。”元钦这才上前,在侧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下。

不多时水面破开,梁三喜浮出水面,冲岸边道:“大人,水下是有具尸体,绑在一块石头上。”

“无妨,坐。”

宋慈不禁眉头一凝,道:“能捞上来吗?”

“何太骥一案,是下官失责,没有办好。”

梁三喜点了一下头,又一次潜入水下。过了好一阵子,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时,一具尸体已被拖了上来。他将尸体拖至岸边,弄上了岸。围观人群一片哗然,“死人了”的消息顿时传开。梁三喜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战,梁老翁赶紧心疼地给他裹上棉衣。

“此间没有外人,有何不敢?”

恰在这时,刘克庄赶回来了。

元钦看了书桌旁的侧椅一眼,道:“下官不敢。”

刘克庄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熙春楼,得知前夜虫娘被宋慈抓走后便再也没回熙春楼,熙春楼的人还以为虫娘被关在提刑司了。刘克庄忐忑万分地赶回苏堤,远远听见“死人了”的议论声,慌忙扑进人群,正看见尸体被打捞上岸。

书房中金兽龙脑,香烟缭绕。一面织锦棋盘铺开在书桌上,韩侂胄左手执一枚白子,道:“坐吧。”

那是一具女尸,身穿淡红裙袄,长发覆面。

“下官拜见太师。”元钦上前行礼。

宋慈蹲下身子,轻轻拨开长发,女尸容貌清晰可辨,赫然便是虫娘。

这人进入书房,关上房门,摘下帷帽,露出了本容,竟是元钦。

刘克庄一下子脸色惨白,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是日深夜,一顶小轿抬入韩府,停在书房外。轿中下来一人,帷帽遮面,轻叩房门,房中传出韩侂胄的声音:“进来。”

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宋慈忽然想起方才薛一贯替刘克庄测字算命时,说刘克庄亲近的女人会有性命之忧。他转头向薛一贯的算命摊望去,却见那里空空荡荡,薛一贯连同其算命摊,早已没了踪影,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