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妈妈让珍珠和玳瑁服侍着,她再给宜宁沐浴。这一看更生气,姑娘有撕裂的伤,必定是小姐还承受不住姑爷却被他强行地索求的。
知道宜宁真的和罗慎远有了夫妻之实后,楼妈妈的脸色就凝重了。她是英国公的奶娘,英国公打小就由她伺候着。这次给宜宁做陪嫁,她连去田庄子荣养的机会都放弃了。就是看着小姐年幼,怕她嫁了之后被姑爷的不知节制给伤着了。
楼妈妈掌心里抹了膏子,热化了涂在宜宁淤青的伤处。心疼得止不住道:“下次姑爷再这般,您就叫奴婢们就是。这如何能承受!”
这时外面的丫头通传楼妈妈过来了,宜宁让她们进来。楼妈妈带着珍珠和玳瑁进来,看到宜宁的样子。原本笑盈盈的楼妈妈收了笑容,有些惊讶,脸色也不太好看。
宜宁走神,被楼妈妈叫了声才回过来。她正好说:“……让厨房炖些补汤,用天麻、党参之类的药材。”
但他已经穿好官服出去了。
楼妈妈一个犹豫:“给谁准备的?”
宜宁觉得疼得动都动不了,只想咬死他。晚上也别回来了!
宜宁叹了口气说:“自然是我,我得补补。”否则多来几次她真的撑不住啊。
宜宁想起昨晚就不想看他。罗慎远却抬起她的脸低头亲她的额头:“我晚上回来。”
晚上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她还靠着窗扇旁看书。
罗慎远起身穿衣,结实的背部可见她的抓痕。他走过来柔和道:“你今日好生躺着,我让丫头给你做了糖水荷包蛋,一会儿端过来。母亲那里我派人说过了,不用去请安。”
旁边放了一小碟的金丝蜜枣,没剩几颗了。冬日的阳光透过银杏的枝丫照在她的书上,罗慎远走过去看,发现她在读一本《小煮记》。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没抬头,把身边的小碟推过来:“珍珠,再给我装些枣儿来。吃得发渴,我还要油茶。”
他也醒了,宜宁有点不敢看他,别过头望着窗外的白光。
“还要油茶,那一会儿就吃不得饭了。”
第二日宜宁猛地起来,才发觉自己腰酸背痛,无比的难受。想起昨夜无论怎么拒绝,他都把她压在身下索取。
来人突然说道。
以后要是有什么,也要她解决。这是睡得好的代价。
宜宁抬头才发现是罗慎远回来了,他的官服未换下,革带收腰,肩宽身长,他穿着格外挺拔好看。清朗又高大。
宜宁凌晨昏然睡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被人抱去清洗了。很冷,她往那个热的人怀里钻。他把她抱回来,这次可以搂着她睡了,既然她喜欢。
“……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但是他平静下来,第一次稍微满足了些。抱着她安慰,随后又有了第二次。
此时与他同处一室就有种莫名的暧昧感,宜宁竟然有点局促。他在她身侧坐下道:“今日布政使回京述职,说是四海丰收,无饥荒灾祸,所以早朝下得早。”
罗慎远才一笑,把她捧起来坐在自己怀里。她只能抱住他,被带入了另一个世界。反正困在犄角逃也无处逃。宛如饱满水盈的蜜桃,被迫被人吮吸汁肉。直到许久他粗喘着结束了,烛光恍惚,本来精神就不太好的宜宁昏然欲睡。推出去的手虚软无力,她几乎就是一滩泥了。
她一时不知道又说什么,拿水壶给他倒茶
宜宁才过十四岁,娇小纤细。压在他山一般的身下躯就像小羊羔般。
“以后就不用分被褥睡了。”他拿过宜宁的书看,指尖摸摩挲着纸页突然道。随即又抬起头,“我还是你的兄长,只是现在也是你真正的丈夫了。”
宜宁气得咬他,但是他一用力胳膊就硬了,咬也咬不动。反而听到罗慎远的低-喘。
宜宁居然有种被他宠溺,还是兄长的感觉。
以后也好不了,这根本不匹配!
但是她现在真的觉得分被褥睡挺好的。
他没有办法,以前的克制总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罗慎远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听到她的轻语更是邪火阵阵,把她抵在床头。宜宁痛得想踹开他,似乎还没全进去。罗慎远其实已经很忍耐了,否则她可比现在凄惨多了。她从没有痛哭的经历,这会儿竟然想哭。他勉强停顿,低声安慰她:“以后就好了……”
“不是……”她从小碟里捡枣子递给他,笑着说,“我觉得还是暂时……分被褥睡好。”她总要养养伤吧。
宜宁无意识地发出一点低吟。“不!不行……”她恐怕承受不住的。
罗慎远嘴角微勾,才淡淡道:“既然你要求,那便先随你的意吧。”
罗慎远抱起她压在身下。宜宁连个拒绝都没有,再次被堵住嘴唇。
次日起宜宁给他穿衣。
罗慎远想拥有她。以前总能忍,这次却觉得忍不住。
罗慎远下颌微抬,宜宁帮他整理衣襟时瞧见他的喉结微动,有点好玩。她用手轻轻一触,罗慎远就垂眸看着她,反手抓住她的手警告道:“别乱动。”
罗慎远做她兄长的时候看似严肃,但是只要她稍微示弱,他就会放过她。但是丈夫是男人,丈夫的侵略占有属性更强,声音再怎么温柔也是兽性的。
宜宁才道:“好吧,不动就是了。”
透进来的月光,可以看到宜宁刚才松的衣襟散开,露出红色的肚兜,潞稠肚兜上绣的是莲叶何田田。枝蔓缠绕的荷花粉嫩,尖尖荷花角,含苞待放的。
罗慎远看着她的发心,宜宁的头发很软,丝绸一般光滑。
大掌里的手滑腻极了,上等丝绸也没这样的触感。何况她一双手都被自己制住,就是个无力柔弱的女子而已,任他揉搓。罗慎远又道:“不用怕。”
终于把罗慎远送出了门,那边林海如就派丫头过来了。说在给罗宜怜商量嫁妆,要宜宁过去一趟。
罗宜宁能感觉到男子情-欲时候的可怕。就算她想躲,他也一把捏住她的手不要她躲开。罗宜宁的指骨本来就细,他握一只还不够,伸手一抓把她的另一只也握过来捏在手里。然后他低头轻碰她的十指手指,逐根而过,有些烫人的气息。指尖本来就敏感,一阵阵的麻。
罗宜宁无言,这也太急了。就算陆家再怎么高门大户,好歹也矜持点啊!
她下意识地抱住罗慎远的坚实的臂膊。
她乘了个滑竿小轿去正房,发现自己是来得最迟的。陈氏携着大周氏小周氏两个嫂嫂,罗宜玉,两个年幼的庶女都在那里了。罗宜怜被几个嫂嫂围在当中,问想要什么也不说,一昧的脸红。
罗慎远的呼吸越来越烫,落在她嘴唇脸颊上的吻烫得逼人。她的手被他扣在手里,喃喃了一句三哥,拧动想挣脱却还是被他压得死死的。宜宁看到他结实的胸膛,有力的臂膀,竟然呼吸微微一滞。她还在神游天外,却被他抱了起来。
宜宁则看到罗宜怜背后站了两个陌生的婆子,膀大腰圆,面无表情。
他这个意思是……宜宁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单衣的系带似乎松开了。因为微凉而战栗,脚趾都有些蜷缩了。
林海如让她过去,告诉她:“这两个婆子是宁远侯府一大早送来的,说是先拨来给怜姐儿使唤,我看几乎样样精通,十分厉害。你瞧乔姨娘那样子,觉得侯府重视她女儿,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你这个时候还想走?”罗慎远却压住她,“以后我可以抱着你睡,随便怎么抱,你喜欢就行。只不过我们不能是原来那种关系了。”
那两个婆子一个姓王,一个姓余。姓王那个看了宜宁,屈身请安:“这位就是贵府的三太太吧?”
宜宁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他的唇在颈侧,引起一股酥麻的战栗。她肌肤敏感,轻触之下就有感觉。
林海如含笑说正是,两个婆子就相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那我还是去点灯吧。”宜宁道,示意他让自己起来。
已经派人出去给徐夫人传了信,这门亲事是肯定要成的。罗宜怜跟两个嫂嫂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抬起茶杯喝茶发现就剩些茶叶渣子了。回头对罗宜宁说:“劳烦三嫂嫂与我递杯茶来。”
宜宁又回想起自己每次跟他一起睡,他都睡得不太好,甚至有时候到半夜都没有睡。
态度自然,又跟另外两个嫂嫂说话去了。
以前不是经常睡吗?她还以为他没这么介意的。
罗宜怜从昨天到今天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看到侯府还派了两个婆子来伺候她。态度自然也傲慢起来,她和从前不一样了。陈氏那么严厉的人,也要捧着她柔声说话。让罗宜宁倒杯茶怎么了,她现在不讨好她。等以后她入了宁远侯府,才有得罗宜宁受的。
罗慎远苦笑,接着说,“宜宁,我是成年男子。你知不知道你跟我一起睡,我有多痛苦?”
罗宜宁自然不动手,身边的珍珠端了杯茶过去。罗宜怜看了就笑:“三嫂嫂的丫头倒是勤快得很。”
“还不错啊。”宜宁小声道。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什么反应,那般滚烫的体温,顿时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怜姐儿这话见外了。”罗宜宁只是微笑。
“你在做什么?”他冷声说道,“宜宁,躺在我的怀里睡很舒服吗?”
说到这里,那姓王的婆子又开口了:“我们侯爷前两日没得空,说今日下午亲自来一趟,夫人且记得准备准备。”
“三哥……”她喊他。
嫂嫂们纷纷恭喜罗宜怜,一片欢欣,宜宁则低头喝茶。
拔步床内没有烛火一片昏暗,唯有些漏入的月光,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但是那痒酥酥的呼吸时能感觉到的。
陆嘉学要亲自来了。
宜宁心里一惊。
罗宜宁握着茶杯啜饮,天寒地冻的。杯中腾起雾弥漫到脸上来,花厅外树木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天空阴沉低霾,头顶泛着白光。
身边的人似乎忍无可忍,终于有了动静。一双结实的手臂伸进来抱住她,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入了他的被褥之中。随后一具沉重的身体顿时就压在了她身上,略微急促的呼吸。
她抬起头看,这天气倒是快要下雪的样子。
没办法,她也不想下床去点灯,叫丫头又太晚了。干脆去他的被褥里睡好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宜宁拱啊拱,只碰到被褥却没找着边缘。
珍珠端了小碟姜饼出来,给她配着茶吃。说:“看这天气是该下雪了。”
宜宁也正准备睡觉,他怎么把烛火都给灭了?她睡觉要留烛的啊。
都快要十二月了。
他洗漱回来,吹灭了烛火。屋内一片黑暗。
的确比前几年冷些,罗宜宁突然问珍珠:“我记得你和玳瑁是同年生的,现在该有十九了吧。寻常丫头这个年纪该放出府去了,你想嫁人吗?”似乎伺候她的丫头都要晚婚一些,当年雪枝嫁人也很晚。
“好了,快歇息了吧。”罗慎远回头道。
“您年纪尚小,身边没得个信得过的人在,新起的丫头奴婢总是放心不下。”珍珠屈身一笑,语气有些晦涩,“奴婢不喜欢嫁人。相夫教子,受婆家磋磨。特别是放出府去的丫头,有些银钱的还要被婆家惦记。奴婢不如一生伺候小姐,反倒自在,也没人敢看轻奴婢。”
看到他回来却沉默不语,宜宁觉得很奇怪,放下书册问他:“三哥?”
宜宁握了握她的手。珍珠的手总要比她糙一些,掌心微热。只要她留在她身边一天,宜宁就不会亏待她。
“父亲很满意这桩亲事。”罗慎远在她身侧坐下来,手指微扣沉吟,“别人也反对不得。如果他真的想纳罗宜怜,自然随他去纳。如果不是,我倒也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宜宁站起身准备进屋子去,天气太冷了,林海如让婆子去取了炉子出来,屋内烧了炭之后就暖和起来。
“陆嘉学若是真想纳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罗宜宁继续道,“他又是送婆子又是亲自来的,我总觉得不对。他现在权势滔天,行事又乖张,想要什么没有……”
大周氏正在跟罗宜怜说:“我还无幸见陆都督,不知道是长得什么模样?”
罗慎远问:“你要说什么,陆嘉学想纳她为妾的事?”
罗宜玉嘴唇微抿,笑得十分含蓄:“我幼时见过一次,却没得看清,只记得是很高大英俊的。”
她窝在自己的被褥里好好地看着书,烛火未歇。见到他回来了,就侧过身道:“……对了,我还要跟你说罗宜怜的事。”
“眉姐儿不是认了陆都督做义父吗?”林海如在嗑瓜子,转头问宜宁,“是吧?你在英国公府里,必然看到过他。长什么样子的?”
回去的时候宜宁正在等他。
宜宁在她的小碟里抓了小把五香瓜子,淡淡说:“平日没怎么见。大概和四姐说得差不多,就是要威严一些。”
罗慎远跟他谈到深夜。对于父亲的热情期盼,他很冷静。先走一步看,其他不要轻举妄动。
小周氏饶有兴致地插话:“三弟妹还是都督的义女,怎的没听你提过?”
他甚至已经派人去告诉林海如,着意准备怜姐儿的亲事了。人家陆嘉学那边只是娶个妾,六礼都不管。不过罗成章可是希望女儿按正室的排场,风光出嫁的。什么宴席、嫁妆、全福人的,一样都不能少。
宜宁说:“是父亲请他收我为义女的,平时不走动,故也没什么好说的。”
罗成章是非常高兴的。他一向操心怜姐儿得多,现在她攀上这样显贵的人,不但自己后半生衣食无忧,有人护着。而且还能帮助罗家,以后有女孩儿吹吹枕边风,不怕都督不照顾罗家。虽然只是个妾,但陆嘉学可是从未纳过妾的。
义女也有很多种,口头说说的,正式上族谱的。罗宜宁平日的确不和陆嘉学往来,而且也不提起他。其他人自然没有重视这回事。
他现在态度有所改变,只要陆嘉学是真的愿意娶罗宜怜,那么他不会阻止。不仅不阻止,他还要给罗宜怜一笔嫁妆,争取早日把她塞给陆嘉学,越早送她进陆家越好。如果不是真的,他就要早做提防。
到下午天空果然飘起小雪来,细碎如盐。楠哥儿很高兴,乳母把他裹得跟个球似的,所以他才不怕冷。抱着宜宁的胳膊把她往外拖:“嫂嫂,雪雪,雪雪。”小孩子刚学会走路,谁抱他都不肯。
罗家已经到了,罗慎远下马车去了罗成章那里,跟他商量陆嘉学的事。
宜宁被小胖球拉到外面去看雪。这一会儿的功夫,石径已经湿漉漉的了。他拿小手去接,宜宁把他的手拿回来,亲他奶香的软和脸。“你不许去接,一会儿仔细伤寒,那就要灌你喝药了。”
罗慎远今天的心情很糟透。他靠着马车壁养神,总不能因这个事去质问宜宁。罗慎远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毕竟他是政客,他不能让自己失控。
楠哥儿啃着手指,可能小脑瓜在想问题,可能就是没反应过来。
听到随从的话他终于明白了,罗宜宁口中的陆就是陆嘉学。
外院却喧哗起来,有婆子跑进来通传陆嘉学来了。宜宁把楠哥儿沾满口水的小手擦干净站起身,看到丫头婆子簇拥着,大家已经撑着伞鱼贯而出了。宜宁把楠哥儿抱起来,又亲他一下:“走,我们看热闹去。”
罗慎远无法不在意。如果不是因为他不能奈何陆嘉学,他早就想杀了他。可惜陆嘉学十多年稳固下来的地位绝非他能比的。
楠哥儿就抱着她的脖子,抓她耳朵上晃荡的翡翠耳坠儿来玩。
罗慎远放开她,给她整理好被褥。却听到宜宁嘴中喃喃着什么。罗慎远凑近了一听,就反复地听到一个陆字。他在那里站着听了很久。
陆嘉学出场的排场一向很大,前厅到处是他的亲兵站岗,气派无比。穿了官服的罗成章正陪着他说话。外头飘着雪絮,寒风吹着,宜宁看到屋内他英俊的侧脸,隔着飘扬的大雪却是刀凿斧刻的清晰。披了件黑色的鹤敞,腰间狮虎纹革带。如山岳沉稳。
方才他临走的时候,去看宜宁是否安睡。她睡得并不安稳,好像在做噩梦一般。他见宜宁睡得不安稳,还把她从贵妃榻抱到了罗汉床上。看着宜宁,他又是心里柔软。在她的嘴唇上轻触片刻。
大周氏忍不住低叹了:“权势滔天就算了,长得还如此有英俊。难怪别人趋之若鹜……”
罗慎远睁开眼。
小周氏拉着罗宜怜的袖子一脸振奋:“六妹妹你快瞧瞧!”
陆嘉学今日派人来了?
罗宜怜也是第一次看到陆嘉学。这样出众的人物!虽然身边有个罗慎远这样出众的三哥在,但陆嘉学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罗慎远坐在马车上闭上眼,摇摇晃晃的起了。随从跟在马车旁说:“罗大人,老爷派人传话来,说是陆都督今日派了曹夫人来,有意纳咱们六小姐为妾。老爷等您回去商量。”
那些传奇刻在这个男人的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迷雾。看不透,也看不懂。
他径直走过了门口,马车就停在中直门外。
面前的陆嘉学气势魄人,只是偶尔回一两句。罗成章倒是毕恭毕敬的:“……都督今日前来,我等也不敢怠慢。内人带了怜姐儿过来,都督您看可要见见她?”虽然这不合礼制,但罗成章也没想在陆嘉学面前拿捏礼制。
徐渭想留存杨凌,层层保护。所以他就需要直面危险,非要无比的机智和应对力才可以。当然这也磨砺得他习惯应对危机。罗慎远道:“我先且一试,不行再告诉您吧。”
“随罗大人的意吧。”陆嘉学盖上了茶杯。
“慎远。”徐渭却站定了,望着远处浮动的宫灯说,“我想从汪远的儿子那里下手,他儿子比不得这老狐狸谨慎。我有些他的证据在手,但是远远不够。你可愿意帮我?”
林海如牵着楠哥儿,带着罗宜怜进了前厅,怕她不习惯会紧张,让几个嫂嫂陪着她一起进去。乔姨娘没得身份上这个场面,而宜宁还想看看陆嘉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跟两位嫂嫂上去了。
罗慎远则低头一笑。国子监司业?徐渭也太煞费苦心了。杨凌不明白,这官职听来不过是无关紧要,但是他当几年出来,就能门生遍朝,以后做什么都如鱼得水。
陆嘉学扫视一眼众人,似乎也没在意罗宜宁,落在了那个明显盛装打扮的少女身上。罗宜怜才上前给他行礼,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小女宜怜,见过都督大人。”
他摆摆手,让罗慎远跟上他。杨凌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嫉妒罗慎远,但有时候也感慨同人不同命。一科出来的进士,罗慎远的地位已经远不是他能比的。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看了罗宜怜良久,才道:“六姑娘坐下吧。”
徐渭说:“别的你就不要多问了,我和慎远自会解决。”
罗宜怜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坐下,就看到陆嘉学的手指正有意无意地摩挲扳指。
“老师,您……您这是要我调职?”他的确在几人中官位最低,老师不要他参与也正常。虽然知道,杨凌却有点失望。
她即将成为这个男人的妾室吗……罗宜怜的心扑通地跳起来。突然开始有了些期待。
杨凌听了这话一愣,不明白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罗成章见此一笑,开口说:“怜姐儿听闻都督大人要亲自来,高兴了许久。她平日最仰慕将军,说能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才是真英雄。还读过些兵书,略能说上一二……不如改日叫她和都督大人谈论一番,博都督大人一笑而已。”
他的表情很严肃,扫视两个门生的脸,最后还是把目光停在杨凌身上:“由明,此事你就不要参与了。我明日会向皇上请旨,给你请国子监司业的职。你今日起少与我们往来。”
宜宁就听到陆嘉学的声音说:“难得她有这个爱好。”
徐渭一直忍而不发,等走过转角之后,转身对他的两个得意门生说:“不能这么下去了。”
罗成章还真是张嘴就来,罗宜宁分明记得罗宜怜是最讨厌打打杀杀了。
气得徐渭差点当场发作。
罗宜怜这时候就做足了闺阁小姐的姿态,低头含笑。突然语气轻柔地说:“三嫂嫂不是都督大人的义女吗,怎的不给大人请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嫂嫂不敬重长辈呢。”
周书群一代清官,在当地任父母官的时候劳心劳力。被汪远的人抢去了功劳不说,还败坏他的政绩,到最后出事了,就要那他出来顶罪伏法。
罗宜宁正站在一旁当花瓶,听到罗宜怜提到自己才抬起头。她们这些嫂嫂刚才只是随着罗宜怜屈了一下身,是不想抢了她的风头。
刚才在殿上,还因为贵阳那边的事,汪远上折子搜罗了周书群整整十八条罪证,说得他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最后竟然让皇上发出句话:“他不畏罪自尽,朕就叫他生不如死!”
两个周氏连同林海如都看向罗宜宁。
罗慎远跟徐渭等人一起从皇极殿出来。徐渭气得脸色阴寒,一言不发。
随后传来了陆嘉学低沉的声音:“竟然是宜宁,义父倒是许久未见过你了。”
但又想了想改了主意。现在罗成章在乔姨娘那里,她不送恐怕还要挨乔姨娘两句编排。宜宁还是叫珍珠从她库中拿件玉质极好的玉佛手出来,送乔姨娘院子里去了。
罗宜宁抬头看到陆嘉学似笑非笑的眼睛,咬牙上前一步请安:“义父安好,方才是宜宁失礼了。”
宜宁让珍珠扶她起来:“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她逮着机会还是会想弄死我的。”
“无妨。”
宜宁点头,问起罗宜怜那边怎么样了。珍珠说:“……二老爷特地赶回来去看乔姨娘和六小姐了,乔姨娘院子里像过节一样热闹。回事处的人送了好多东西过去,我看各房的人都包了东西送过去,您要不要也送些礼过去?”
陆嘉学喝茶,宜宁退了回去。屋内一时寂静,楠哥儿看看周围,他想到宜宁身边去。但是他不敢去。
“姑爷醒了来看过您一次,见您睡得正香才离开,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抬手要咬手指,袖子上的东西就掉下来,落在黑漆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宜宁摇头示意不提这个,问她:“三哥可回来了?”宜宁要把罗宜怜的事告诉他,让他有个准备。
那是一只翡翠耳坠儿。
珍珠端着烛台进来,屋内顿时才明暖起来。珍珠给她边擦汗边道,“天气这么凉,您怎么睡得满头大汗的。”
宜宁立刻认出是她的耳坠儿,方才取下给楠哥儿玩耍的。她立刻就要上去捡,但另一只戴着扳指的手已经把耳坠儿捡了起来。
罗宜宁见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了叫人进来点灯。
宜宁只能屈身说:“多谢义父,这是我的耳坠。能否请您还给我?”
这都梦到的是什么啊,明明从未曾见过这段事。难道她死之后,陆嘉学是来山崖下找过她的?
陆嘉学随着她看去,果然有一只耳坠不见了。他把玩着耳坠,慢慢道:“自然,东西总是要物归原主的。”
她的额头上都是汗,这是那个噩梦一样的山崖。
宜宁伸手去接。他才把耳坠还给她。只是那话才是真的意味深长。
宜宁霍地睁开眼,从噩梦中吓醒了。
陆嘉学没这个耐心跟罗成章虚与委蛇了。他平静地道:“罗大人,七日后之后我来接人。你可要好好准备。”
他一把挥开这个人的手,继续往前走,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望帝化杜鹃啼血,声声发疼,大概就是这样。
七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罗成章一愣。刚才不是说半个月吗。他只当陆嘉学是见了怜姐儿格外喜欢,不想多等了。
随之春日的杏花不见了,天灰暗起来,满天大雾。有人在嘶哑地喊着谁的名字,山崖下乱石灌木密布,他走得踉跄。扶着他手的人都在劝:“四爷,找不着了,回去吧——您还有要紧事要做,耽误不得!”
“这时间有些急促,都督大人可容下官好好准备。怜姐儿也要准备些嫁妆。”罗成章连忙道。
那是春日,杏花开的时候。他还不是陆都督,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平和笑容,他在和祖母交谈。宜宁触得帘子微动的时候,陆嘉学就朝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好像早就知道她在那里一样。却不点破,饱含着期许。
陆嘉学转而看向罗宜怜,淡淡地问:“六姑娘可是觉得时间仓促了?我觉得还是合适的。”
罗宜宁渐渐地睡着了,睡梦之间竟然恍惚地梦到了当年,陆嘉学来提亲的场景。
罗宜怜站起来,她又怎么敢说不合适呢,红着脸点头说:“一切都听都督大人的,小女没有意见。”
罗宜宁最想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现在的作为又叫人琢磨不透,无端的找人上门提亲,如果他真的想娶人家倒也罢了,宜宁自然不会管他。但现在什么情况弄不清楚,他可在算计什么?
陆嘉学没多说几句就离开了。罗成章送他出去,剩下的嫂嫂们则纷纷恭喜罗宜怜。
宜宁想到他亲口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都督大人必定是见我们怜姐儿国色天香,才喜欢得很,提前了婚期……”
陆嘉学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真的想纳罗宜怜吗?
一片奉承之声,宜宁面无表情,捏着翡翠耳坠儿越发的紧。
罗宜宁在旁喝了会儿茶,就回了住处休息。本来是困倦的,现在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罗慎远在路上遇到了从罗府出来的陆嘉学。
几百年不见一次,这次倒是分外亲热的拉着罗宜怜的手夸她,就连不爱说话的罗宜玉都挤出了几句‘好妹妹,我们打小姐妹情深’之类的话来。宜宁看到暗想,这还情深,明明几年不往来都快绝交了。
罗慎远先叫了声停车。然后挑开车帘,笑着问道:“难道,都督大人竟有空到罗府来。”
曹夫人这才被送出府了。而大房那边,陈氏闻讯已经亲自带着又回娘家的罗宜玉来看望罗宜怜了。
陆嘉学听到罗慎远的声音,也挑开了车帘。周围一片霜雪,只有马儿的鼻子里冒出白烟,他道:“这趟倒是巧了,遇到罗大人。”
林海如留曹夫人吃了晌午再走,看那两母女现在的样子,估计是不会拒绝的。就笑着说:“这桩姻缘是好的,我这个做嫡母的,就先代她答应一声。等明日正式派人到您府上说。”
站在旁边的林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侍从敢说话。
宜宁见状嘴角微动,把盘子放回桌上。
“我听说都督大人有意纳舍妹为妾?这趟该是来商议的吧。”罗慎远又道。
曹夫人全程就跟罗宜怜说话了,宜宁从丫头手中接了盘枣子递给她尝,曹夫人却抓了几个给了罗宜怜,还是微笑:“我看六姑娘气色不好,该补些血气。”
陆嘉学听了就笑:“舍妹冰雪可爱,我看着的确爱不释手。虽做不成正室,做个妾总是没有问题的。”
终于有一天,也要她来羡慕自己。
“得都督大人喜欢,宜怜妹妹必定是高兴的。”罗慎远慢慢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扰都督大人了。先回府一步。”
罗宜怜想到这里,就觉得坐在正房里,背脊从来没有这么挺直过。她看到罗宜宁就坐在她的侧前方,脸色不太好看,有些发白,而且一直在失神。罗宜怜心里就不由得想,恐怕她也又羡慕又惊讶吧,否则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他放下了车帘,脸才面无表情,全无笑容。
“你三哥官位虽高,但就是个正三品的侍郎。”乔姨娘声音一低,“他是宣大总督。就算是罗宜宁的父亲英国公,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听陆嘉学的吩咐做事。”
陆嘉学看到他的马车回府了,才放下车帘吩咐车夫继续走。
罗宜怜迟疑地问,“陆都督就有这么厉害?”
小雪渐渐转了大雪,下到晚上还纷纷扬扬的没有停。
“我孩儿啊,你以为那普通人家的正妻,就能比得过陆都督的一个妾位吗?”乔姨娘笑罗宜怜想得简单,“妾又如何?只要你背后的人是陆嘉学,哪个还敢小瞧了你?娘也能靠你在罗家站稳脚跟了。”
罗宜宁派出去打听的丫头回来了。
“可……这是个妾啊。”
丫头的双丫髻上还带着未化的雪,脸色冻得通红。“三太太,奴婢仔细问过了,那两个婆子几乎不踏出院门。专心伺候六小姐,别的事从来不过问,平日话也不多。”
她从别人口中听过此人的传奇,宁远侯爷,手握重兵。当年还曾以血腥手段血洗侯府,才夺得了侯位。他怎么会突然看上了她?
罗宜宁本还以为是陆嘉学派这两人来是打探消息的。但这么听又觉得不可能,明目张胆送过来的别人自然会提防,这两人绝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罗宜怜则有种被金元宝砸中,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宜宁赏了丫头一袋银裸子,让她先去歇息不用伺候了
她跟乔姨娘知道是谁的时候,也愣了许久。等传话的人离开了,乔姨娘就拉着她,有些激动道:“我女孩儿,竟然是陆都督,你可知道那是个什么人物!你若是能嫁给陆嘉学,给他吹吹枕边风,凭他的手段,以后你还不是吃香喝辣的!”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大雪还没有停。
“刚才传话的嬷嬷已经说了。”罗宜怜脸色更红。
窗外北风吹,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掉。下人把屋内的夹棉靠垫换成了黑狐皮的靠垫,华贵漂亮。罗慎远跟曾珩混了好几年,他不缺钱。只不过他是清流党,有时候不好拿出来用罢了。
曹夫人让她坐下来,又柔声问:“你可知道,是谁要纳你了?”
“你回来了啊。”宜宁半跪在小几前仔细地在描花样,准备给罗慎远做双冬日的护膝。
“曹夫人客气。”罗宜怜屈身行礼,她早知道曹夫人今日是来提亲的,脸色微红。
她的毛笔蘸了朱红色说:“三哥,你来帮我画兰草吧,我总是画不好。”屋内烧了地龙,但她穿了一件有兔毛边的褂子,换了一对白玉玲珑耳铛。一只鞋袜随意的搁在床沿,有种随意的生活气息。
曹夫人心里暗叹果然是美人,微笑招手让她到身边来,语气无不轻柔赞许:“这位就是六姑娘吧,果然是国色天香!”
罗慎远走过去,从她身后拢过去,拿过她手上的笔:“画在那里?”
罗宜怜特意打扮过。她手腕上戴着翠汪汪的镯子,梳了垂髫髻。湖绿色缂丝绸袄,外罩一层妆花罗纱,素白月华裙。
虽然已经是夫妻了,但日常这样的亲近不多。
不多一会儿,乔姨娘携罗宜怜来了。
宜宁微微屏息。指给他看画的地方,他的身体更倾下来一些,身上有外界寒冷的味道。单手靠着桌沿寥寥几笔,就给她添上了兰草。
林海如侧头看罗宜宁,见宜宁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手里的茶杯一斜。幸好她回过神来,很快就稳住了。然而手却有些发抖起来。
“这些够不够?”罗慎远问她。
本来找罗宜宁过来是看热闹的,这下还真的是热闹了。
“够了。”宜宁竟然觉得他的嗓音低磁好听,有些失神。他又圈着自己在怀里,一时紧绷不敢动弹。
当年他带兵去保定的时候林海如还远远看了眼。这等大人物,怎么就看上罗宜怜了?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衣袖卷起一截白色斓边,看得到手背有经络浮出。
林海如差点被茶水呛着:“徐夫人说是……陆嘉学,陆都督?”
怎么还没有放开她,不都说够了吧……
她当然也是好奇,这家六姑娘究竟多美若天仙,让都督大人看得上。
宜宁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暧昧。
说着往门口看了几眼,刚才一来就叫人去传话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有来。当初她只派人给乔姨娘传过信,说有大人物对罗宜怜有心思,没明说是谁,乔姨娘还万分恭敬地给她回了信,满是期待地等着。事到临头了耍起贵人的派头,还慢起来了。
他突然又道:“我听说陆嘉学今日过来了,你见到他了?”
她的声音特地放缓了些:“多少女子趋之若鹜,也没得见人家一面的。跟了他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家六小姐这是飞上枝头了。罗二太太你好生考虑一番,快些去告诉你们家六小姐听听!这人该来了吧?”
“母亲让罗宜怜去给他请安,怕她紧张,故带我们几个嫂嫂一起过去。”宜宁解释说。
徐夫人觉得这是撞大运,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怎么就入了陆嘉学的眼。
“嗯。”罗慎远听了没什么表情。看到她薄薄红软的嘴唇片刻,低下头问道:“眉眉,你的花样画完了吗?”
陆嘉学那是什么人,手握重兵辖山西宣府的宣大总督,权倾天下的都督,皇上都要忌惮几分。他想要纳妾,哪家不是挤破头把女儿往上送。
“还差几只白鹭。”罗宜宁说,有点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她笑着拿手帕沾了沾唇,跟林海如说话:“罗二太太,你们家六姑娘是个贵人的命格。陆都督有意纳她为妾。这可是难得碰上的大喜事。”
“我来帮你画。”他左手提笔蘸了墨,也是寥寥数笔。顿时就是一行白鹭飞上青天。
此行另有目的,这位曹夫人自然没在乎宜宁。
果然有神韵。
“那就是六姑娘的嫂嫂了。”这位曹夫人笑道。她长得很和气,就是一双丹凤妙目,透出几分精明来。
宜宁觉得自己很难学得来。
林海如随之也介绍了她:“……这是我的儿媳魏氏。”
随后他放下笔,拿了本书坐在旁边看,问她:“你知道前不久贵州匪患的事吧?”
曹夫人是长辈,又是侯夫人,宜宁自然是要屈身问好的。
这事宜宁自然是知道的,最近这事闹得挺大的。
林海如见宜宁来了,就拉她过去跟她说:“宜宁,这位是威远侯府的曹夫人。”
见她说知道,罗慎远就继续道:“皇上削了贵州布政使,汪远就提议由我出任。”
宜宁抬头看去,林海如两侧丫头婆子林立,应该是撑场子。而与林海如对坐的是一位肤白的妇人,梳了堕马髻,衣着华贵。宝绿色遍地金的通袖袄,整套赤金头面。应该不怎么年轻了,但是面容姣好。
宜宁听了一惊,画笔放回了笔山里:“这如何能行!”
丫头通传了之后,宜宁挑帘走进去。还未见人,就闻一阵热闹的声音。
布政使是从二品,但对罗慎远来说这升迁实则是贬黜,更何况贵州那里上下是汪远的人,周书群都让他们耗死了。他去了就算能治理,绝对也要花大力气,离京数年,又不是湖广、两广这些布政使,仕途怕要受阻。
正房廊下好些丫头婆子垂手立着。穿的是一水儿的丝绸比甲襦裙,派头还真的挺大的,来人应该是勋贵之家。
她一时激动,差点撞到他的茶。
罗宜宁睁开眼,叫丫头暂先别按了。她也好奇究竟是谁给罗宜怜提亲,都等了这么些天了。她想了想,让丫头服侍着换了件真紫色宝瓶纹刻丝夹袄,去了林海如那里。
他把自己的茶壶挪开,这可是热茶。说道:“未必就会去,你不要担心。”
给罗宜怜提亲的人终于来了?
宜宁怎么能不担心他,看到他啜着茶不慌不忙的样子,说道:“你倒是不急的,那我何必急了。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个法子,皇上若是让你去,你真的去不成?”
这丫头一口‘三太太赶快些,夫人让您去看热闹’的兴奋语气。
三哥头也不抬道:“现在贵州乱成一锅粥,的确需要人管——叫我去我就去吧。”
刚按到一半。林海如的身边的一个丫头过来传话,珍珠挑帘让她进来。丫头行了礼,屈身跟宜宁说:“三太太,夫人让您过去一趟,说是给五小姐提亲的人来了!”
宜宁看他,罗慎远才放下他的书,笑道:“京官外调,哪儿这么容易。户部商议了还要递内阁定夺的。”他又继续说,“而且工部也是个烂摊子,除了我没几个人能收拾。只要我不愿意去,皇上不会让我去的。”
宜宁第二天起来得很晚,昨夜半夜被传话的人吵醒,其实她昨晚没怎么睡好,总是觉得头痛异常,便让丫头用薄荷油按着太阳穴放松一些。
罗宜宁觉得不太对,他在工部做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提他外调一事?贵州那里都是汪远的人,她又想到了陆嘉学说的话,顿时心里有了猜测:“你无端被提外调,还是那样的地方……可是都督大人所提?”
等徐渭清醒了,再好生商量。
现在那地匪患频发,就是剿除都剿不干净。若是他真的前去,当真危险。
他一看到信就知道不妙,周书群的事虽然没有挽回的余地,但他一定要先过来劝住徐渭再说。看老师哭就知道是劝住了,跟下人说:“备洗脸水来。”
罗慎远顿时握住她的手腕,克制道:“我只有一句话,不准去找他。”
徐渭听了学生的话良久,突然老泪纵横,哽咽起来。罗慎远反倒松了口气。徐渭是对老友的感情太深了。
她不会去找陆嘉学啊,找他又有何用。
罗慎远知道徐渭是这个反应。他继续说:“您要是被皇上赐一死,倒也轻松。天下也没有清流党了。等陆嘉学和汪远把持超纲,他们想害谁害谁,以后民不聊生也没人去心疼百姓了。您一死,必然也没人管了。”
罗慎远见她不说话,沉声再重复了一次:“听到了吗?”
徐渭是被气昏了头,立刻道:“牵连也罢,我看不得他被如此冤枉!一条烂命,老朽我也是活够了!”
罗宜宁点头,他才放松了些手。罗宜宁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见陆嘉学,没想到他这么顾忌。宜宁问他:“虽然知道你不会去。但我还是想问问,若是你去贵州,我可跟你去?我听说人家外调经常带家属。”
正说到他,门帘就被小厮挑开了。一股寒风扑进来,罗慎远随着寒风走进屋内,有人给他上了茶。他在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时刚一坐下就道:“老师稍安勿躁,作乱土匪在贵阳杀了这么多人,皇上正在气头上。您这时候去为周大人上谏,只会被牵连。”
炉火噼啪一响,罗慎远说:“自然是带你去的。”
“已经派人去请了,罗大人离得不远,应该要到了。”伺候的人连忙答道。
宜宁才挽着他的手臂坐下来,笑眯眯地说:“那无所谓了,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的。”
几人根本劝不住徐渭,杨凌也没有办法,慌乱之中回头问伺候的人:“……罗大人可来了?”
罗宜宁的担心让他很动容。有个人牵挂着你,在乎着你,你因此而存在,不再是孤独至极的一个人,于他而言更是如此。他伸手想把她抱在怀里来,但忍了忍还是没有。皇上现在的确担心贵州的事,说不准一时脑热,还真会派他去。他就先给宜宁提前说一声。
谯方是周书群的字。杨凌安慰了老师几句,徐渭却冷静不下来:“给我拿纸笔,我要上谏。忠良被害,妻儿遭殃。我不能坐视不管!”
宜宁这两天一直帮忙罗宜怜的亲事,又听到这个消息。很久才缓过来,如果罗慎远要去也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他五年期到一回来,那就是肯定的升官,前提是他能活着回来,并且有政绩。若是不去留在京城,天子近侧,迟早有一天是工部尚书。
立志做好官,却反而还连累家中妻儿。他在贵阳自尽而死,送回京城的是尸首。
她又说了句:“当然还是不去最好的!”
周书群还在带兵奋力抵抗,保护城中百姓。脖子上就被套了枷锁。他是愤慨而痛哭,跪在那片耗尽他心血的土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罗慎远回过头,她的脸藏在雪白的兔毛边里,像个精致的雪球,还稚气未脱的。这是他的小妻啊,需得好好护着养着,说不定还能长高长大呢。到时候才能与她更亲近些,不像现在总是克制。
周书群带兵奋力反抗。汪远那边却趁机给皇上上书,说这是贵阳宣慰使周书群监管不力,土匪未得治理反而越发严重了。应该把他押回京革职查办。皇上见山民都能造反官府了,一怒赐死了周书群,妻儿流放两千里。
以后说不定她还会生下他的孩子。
山民愤怒了,靠劳动得来的粮食叫这些王八给搜刮得一干二净,他们成了凶匪。这股巨大的土匪势力占据了贵阳,杀了很多普通百姓和官员。
两个人的孩子?
贵阳那地的山民穷寇而凶悍,常做土匪流窜。周书群到那儿之后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才取得了山民的信任。山民跟着他垦荒修寨,也不做抢人勾当了。谁想这时候贵州布政使来了,收这些山民六成的重税。周书群多次反对无用,布政使就是汪远的人,汪远要整他,说什么都没用。
看着那平坦的小腹和细腰,罗慎远有点不敢想象。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太吵闹了。而且会分散孩子他娘的注意力。
周书群是武官,此人是武官中难得的清流党。后来得罪了汪远,被下放到贵阳宣慰司去做长官。
孩子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现在这小丫头还同他分被褥呢。
杨凌看到老师拿着好友的旧物,手发抖目眦欲裂。“谯方上次给我写信,还问我山地种什么粮食好,向我讨教写骈体文……”现在看到的却是他的遗书。
接连两日商量罗宜怜出嫁的事,宜宁忙得团团转。
徐府里。徐渭和户部侍郎、杨凌等人正聚在书房里,刚拿到的是周书群的讣告和遗书。
乔姨娘觉得自己怜姐儿能嫁个好人家了,挺直了腰杆,冠冕堂皇地要这要那。
罗慎远也半夜接到了贵阳府那边的消息,徐渭派了护卫连夜给他传信。
宜宁刚把管事婆子送走。就有丫头过来传话,说乔姨娘不满意罗宜怜的吉服,非要再改。
他摩挲着扳指,又缓缓闭上眼。罗宜宁,这次没这么好跑了。
罗宜宁焦头烂额,匆匆赶往林海如那里。乔姨娘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嫌弃衣裳非正红色。林海如由丫头婆子伺候着喝参汤,听到后忍不住冷哼:“不是正室出嫁,却穿个正室的颜色,这才让人笑话!”
随后加了句:“跟徐夫人说,只是叫她一提这事,别的不要多话。”
罗成章已经吩咐,无论如何都要先紧着罗宜怜,她的意见最重要。林海如忍了又忍,闹不闹笑话都不重要。这件改了三次的吉服又拿去重做,功夫全都白费了。
陆嘉学霍地睁开眼,冷笑道:“继室,她也配得上?”就算只是设的局,不可能真娶,他也不想让别人担这个名头。
宜宁去的时候正好派去陆家安床的婆子回来了。这婆子喝了口茶,笑着有些谄媚地跟罗宜怜道:“姑娘是没去,宁远侯府好大的气派,奴婢进门就是好大一个影壁,院里的护院都是官兵。虽然说不讲六礼,我分明看到侯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做得跟正式娶亲也没有两样了!人家侯府成亲,两边的百姓都自觉地回避。侯府里还有人专门开道,老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排场。”
那人又继续道:“就是曹夫人让我问您一句,只是提纳妾,不是继室吧?”
来看热闹的两个周氏闻言惊叹,夸宜怜嫁得好。
陆嘉学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乔姨娘对于改嫁衣这件事更有了底气,端补汤饮笑着说:“正红色如何穿不得,要紧的是都督大人喜欢,我看轿子也要改改才是。”
“不必。”陆嘉学淡一摆手,又拒绝了汪远的相送,从汪远府上出来。汪远府穷极奢侈,琉璃羊角宫灯,朱红大柱照得格外明亮。陆嘉学看到就嫌弃,汪远怎么也是华盖殿大学士,这什么品位。他坐上了马车,就有人进来跟他汇报:“大人,事情都安排好了。程大人那边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反对正红色的林海如冷哼一声说:“那你要不要人也改改?”
陆嘉学在军事上是天才,他说的大致是对的。看样子他真不想管。汪远笑了笑:“我看夜已深了,不如大人就留宿鄙府吧。管事,去给陆大人安排住处。”
乔姨娘毕竟是妾室,被林海如当面训斥脸色青白,却不敢顶回去。
陆嘉学都懒得派自己的得力干将过去,跟鞑靼瓦刺比起来,山匪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罗宜宁拿笔蘸墨:“乔姨娘,怜姐儿毕竟嫁过去是妾室,最好是低调些。正红色不行,水红色和茜红色中选一个来。”
汪远老头心黑又无情,清流党的周书群还不是他放过去的,现在他把周书群害成这样,清流党现在估计恨不得活生生咬死他。陆嘉学端起汪远家的白瓷茶杯喝了口:“云南总兵、四川总兵发兵最快。四川总兵宋大人有过抗山匪的经验,最好是他。”
乔姨娘觉得只要陆嘉学宠宜怜,罗宜怜在侯府横着走都没问题。没有谁比她更明白男人宠爱的重要性,所以她不怎么理罗宜宁的话。依旧笑道:“为何不能改为正红色。宜宁,你可是怜姐儿的三嫂,没得见不得她好的道理吧?”
贵阳之乱这事他有所闻,都护府再加宣慰司,都打不过一群土匪,简直就是帮饭桶。汪远也是个和稀泥的能手,不该他管绝不管,现在想让他出手收拾烂摊子?
罗宜宁淡淡瞥她一眼。回头蘸墨写字道:“你若是再有不满自己去找父亲说。你看他是愿意丢你的脸还是罗家的脸。”
陆嘉学冷哼一声。
“我看老爷更紧着都督大人的意思才是。”乔姨娘道。
汪远跟陆嘉学相识也有十年了,他对陆嘉学其实很忌惮,因为陆嘉学手里有兵权。但同时他不防备陆嘉学,同样是因为陆嘉学手握兵权,反而对政权没兴趣。汪远继续说,“宣慰司周书群畏罪自杀,恐怕还要问他的责。贵阳那里没有个领军的人在。陆大人觉得,是从何处调兵为好?”
宜宁抬头温言道:“这等家宅不宁的事,乔姨娘愿意出去说,我自然也无妨。”
“贵阳的匪患,都护府是顶不住了。”汪远拨了一下香炉里的香,再盖上香炉盖。香雾袅袅飘起,书房内一片檀味。
说到这里乔姨娘才忍了忍,不再说话,她这时候可不会头脑发热做什么事,让宜怜的亲事被影响。
汪远半百年纪,穿了件紫绸长褂,因皮肤苍白,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罗宜怜按了乔姨娘的手,笑着说:“三嫂也是一片好意,日后怜姐儿还多有报答的时候。”
已经是两更过了,下人将冷茶重新换了热茶。白瓷杯碟轻放在紫檀木上,陆嘉学侧头一看,他觉得汪远这人或多或少有些毛病,他家用的茶具碗具全是薄胎的白瓷。
宜宁微微一笑:“不客气。”
这种感觉非常好。
说罢收了笔,叮嘱婆子再拿去改。
罗慎远抱着这个温暖的小身体,枯涸的内心总是因此而温润。她很少主动亲他,每当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他就希望她能来主动的亲近她。
明日是冬至要祭祖不上朝。但回保定祠堂祭祖不便,罗成章就叫在正房摆了三牲祭品来祭祀。罗慎远上午祭祀之后就同杨凌等人出门去了,连晌午饭都没得吃。下午罗宜怜想去寺庙里还愿,要有人陪她陪她。宜宁觉得自己要离寺庙等地远一些,最好是不要出门,婉言谢绝,林海如叫了两个周氏嫂嫂作陪。簇拥罗宜怜的丫头婆子浩荡出门了。
她反而侧过身,垫脚亲了亲他的下巴,有点扎人的胡渣。
宜宁正说回嘉树堂休息。却看到垂花门外罗慎远回来了。杨凌、户部侍郎等几个官员一起,几人可能在谈官场的事,罗慎远面带笑容。
“不是,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在他高大的怀里有些僵硬,相处得越久,自然就越能接触到他的另一面。
宜宁远远地停下来看着他。同僚跟他说话的时候都很敬重他,虽然谈话随和,却没人敢打断他说话。外头大雪堆积,淡淡的阳光里雪粉飞扬。他披着她前几日做的灰鼠皮的斗篷,高大挺拔,俊逸如松,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
那丫头自寻死路是她活该,宜宁知道。只是她偶尔觉得三哥做事情挺极端冷酷的。
宜宁的心很宁静,她突然地想,他和前世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若是没有他授意,底下的人敢动这么重的手吗?
她前世也是这般远远地看着,但是彼时陌生。现在却是有最亲近的关系。
他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怎么了,你怕我吗?”
宜宁正斟酌着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罗慎远等人却远远地看到了她。
罗慎远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吩咐了一声。那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我也不知道是打死了。好了,日后父亲不会往你这儿送丫头了。”
杨凌先笑道:“罗兄,多日不见你太太,要不要我去打个招呼?”
宜宁碰着他的手,突然觉得指尖发凉,一股子寒意。“所以你就叫人……打死她?”
“她一个妇道人家,你打什么招呼。”罗慎远不喜,杨凌每次看到宜宁都很热情,他跟他们家太太关系不睦,杨凌来衙门的时候脸上还经常带伤。现在他看宜宁是怎么回事?
昨天那个丫头恐怕是真的把他惹生气了。
“你在这儿等着。”罗慎远道,提步朝宜宁走过来。
罗慎远继续解开朝服的系带:“这事我管了就算完了。要不是昨天她借你之名,我也不会这么生气。”
宜宁看到他走过来,就问他道:“三哥,你带同僚回来啊?”
宜宁帮他解开玉革带,继续问:“昨天你说的那个去伺候你的丫头,就是她?”
罗慎远顿了顿,正要说什么,杨凌的声音就从他背后冒出来:“罗三太太,我俩许久不见啊!”
“嗯,死了吗?”他淡淡地问。
宜宁看到杨凌眼睛弯弯的,想到他家中好玩的杨太太,也笑眯眯道:“杨大哥,许久不见。不知道杨嫂嫂好不好?我还没得空去她那里玩。”
罗慎远下朝回来,正解着朝服,宜宁问他:“三哥,你知道那个叫花容的丫头死了吗……”
“她好得很——她哪儿有不好的!”杨凌道。
罗成章反而是一反常态,都没有过问这个丫头的死因。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既然没了就没了吧。”
随后他感觉到面前这人身上发冷,不言不语。才没有说话了,心里嘀咕这家伙真不好开玩笑。心眼又小醋意又大,亏得人家魏姑娘忍得了他!
这是做给他看的,警告他,不要插手他的事。
罗慎远见他退出去,才道:“嗯,请他们过来商议事情。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不过今日会早些回来,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去看庙会,大概今日就有。晚上我可以陪你去。”
罗成章知道的时候更是脸色发寒,这么重的手,他那个儿媳是不会做的。肯定是他那好儿子罗慎远,那丫头肯定惹到他了,否则他是不会管的,他一管就是手段凌厉。
宜宁听了有些高兴。三哥惯常忙得很,若不是节庆日,他连沐休都要忙。但是节庆日又常有应酬,家中聚会或是祭祖,哪里有时间出去看看。
去林海如那里的时候,她也跟她说起此事。
庙会热闹,但是她不常出门,只有小时候见过一两次。旁边的法昭寺年年冬至、元宵都要开庙会,她挺想去看看的。
范妈妈进来给她禀报的时候脸色苍白:“太太,都没有个人样了……奴婢让人拿草席裹了,扔去了乱坟堆。您说说,哪个护卫下手会这么狠……”
“那我等你回来。”宜宁说,“对了,母亲那里给你留了羊肉锅。你晚上回来吃。”
罗宜宁第二日起来时听说,那个刚被她收入厨房不久的丫头花容,昨夜被抓到私通小厮。护卫没认出她是谁,错当成贼人,让乱棍打死了。
他颔首,才转身回了同僚那边。
随后他转身出了书房门。
杨凌就抱怨道:“罗三,你当真不近人情!我与你家太太也是旧相识了。打个招呼有什么的!”
这个吻温热,却带着千钧之势的冰冷。
“主要是怕你回去后,嫂夫人要与你算计。”罗慎远心情平和了些,悠悠地说。随后才声音一低道,“走吧,书房里去谈。”
罗慎远走到她前面,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你不用操心了,我来处理此事吧。”
一行人渐渐消失了。
“不是,你跟我说究竟是哪个丫头去伺候你了啊!”宜宁要弄明白。“不然我怎么御下?”
宜宁想到晚上要去庙会,叫丫头找两件厚一些的斗篷出来,免得会冷。珍珠一边用掸子拍着斗篷一边笑:“难得见您这么高兴。”
“无妨,这事我来处理。”罗慎远淡淡道。
宜宁看着隔扇外,院中银装素裹的景色,映着碧蓝的天。自被陆嘉学那件事之后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她还叫珍珠铺纸,画了幅雪景图。
一牵涉到她,就这么不理智,竟然连真假都没有仔细去分辨。也许还是因为他没有稳妥的感觉,怕她会被别人抢走,怕她不在乎自己。
罗慎远不在她才能画画,若是他在。必然是指点批评得多,她画画就是图个高兴,哪里需要他这么多指点了。
罗慎远沉思片刻,就反应过来那丫头在说谎。反而笑了笑。
宜宁画好之后从旁边陈旧的大肚青瓷缸里拿了一副他的画出来比,屋内烧着暖和的炉子,他养的乌龟从外面移进来,在大缸内闹出细微的动静。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练个十年才及得上他的水平,把画放回原处,靠着炉火小眯了一会儿。
罗宜宁被他这番突如其来搞得莫名其妙:“没有啊,什么丫头去伺候你了?”
她是被丫头喊醒的:“……六姑娘去上香回来,带了客人来!夫人去了大房那边,老爷叫您帮忙接待。”
谁知道她刚站起来,罗慎远就放下手里的账本:“宜宁,你方才叫了个丫头来伺候我?”
罗宜怜带回来的客人是上次来过的曹夫人,说是正巧朝罗家赶来遇上了。
三哥是个闷嘴葫芦,她要是不问,他是不会主动提起朝堂上的事的。他要是愿意倾诉,宜宁还是很愿意听的。
宜宁走到堂屋外的时候,听到罗宜怜柔和的声音:“一切皆好,劳烦夫人挂心。”
屋内伺候的几个丫头婆子面面相觑,这里还没有对完账,却不敢出言忤逆三少爷,还是退下去掩上门。罗宜宁则站起来继续问:“朝堂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乔姨娘是妾室出身上不得台面,林海如不在的时候,自然就是罗宜宁出面接待。
“都退下去。”罗慎远拿了书桌上的账本翻,淡淡地说。
宜宁带着人进了堂屋,与曹夫人见了礼。
罗慎远却径直走进了书房里,他的随从则让看守的婆子下去。宜宁听到动静抬起头,就看到罗慎远站在她面前,面色冰冷,她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曹夫人看她笑道:“上次见过,您似乎是六姑娘的三嫂吧?”
看守在书房门口的婆子看到罗慎远过来了,脸色不是特别好看,婆子都忐忑起来:“大人……太太在里面算账呢!”
宜宁让丫头给她上了上好的茶:“正是,家中母亲去了大伯母那里,怕要稍后才能回来。夫人莫要见怪,这桩亲事您有什么要说的,告诉我就成。”
罗慎远整理好袖子出了净房。
罗宜怜见她来了,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花容宛如被浇了盆冷水,浑身上下都冷透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来。
她慢慢收拢凤仙花汁染指甲的手,那纤纤漂亮的手腕上一对镯子。宜宁看一眼就认出是上好的满绿翡翠,价值连城。
“滚出去!”罗慎远突然冷冷道。
乔姨娘手头怕没有这样的东西。
“大人……您的外衣……”
“我是来看看六姑娘可好,家中准备得如何了。都督大人说的日子耽搁不得。”曹夫人笑道,“倒也没有别的事。不过还要问一句,家中是否有人送亲,侯爷说过了,最好是由嫂嫂陪着去送亲,免得宜怜姑娘在陆家不习惯。”
花容没想到他竟然是拒绝,脸色一白,有些失望地抬起头。她……她不够好看吗?
他陆嘉学不过是娶个妾,还要谁去送亲?真是权倾天下便为所欲为了不成?
“你出去。”罗慎远抬起手自己整理袖子。
何况她怎么会去送亲!她现在对陆嘉学都还忌惮得很。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被提到太太身边来伺候了。
“送亲这事家中还要商议。”宜宁说道,“我决定不得,怕还要等母亲回来再商量。”
“奴婢前些日子已经到太太这里来伺候了。”花容低下头,她与他相触,手心一片酥麻。想起方才过来的时候众人围着太太,她忙说:“太太,太太正忙着看账本,所以没空。”
曹夫人才一笑,悠悠道:“这当然也是随你们的,只是都督大人的话,我代为传达罢了。”
突然,一只大手捏住她,然后把她拿开了自己的手。罗慎远淡淡地问:“我记得你是新来的吧,太太不是让你去厨房伺候了吗?”
这般的说辞,就是听了她拒绝的话不痛快而已。
她的手刚碰到罗慎远的衣袖,知道罗大人还看着自己。净房里狭小,他的气息无处不是。她越发的紧张,手都有些发抖。
这时候外头有人通传,说罗成章过来了,一般女眷怎么可能是他接待,不过是曹夫人代表陆嘉学,所以特殊些。罗成章进来就冷冷地看了罗宜宁一眼,曹夫人起身见他,罗成章笑着让她坐下来:“曹夫人麻烦跑这一趟,我方才在外头听到你说的话。我女孩儿得都督看重是她的荣幸,都督要人送亲,自然是可以的!您只管回去禀了就是。”
见罗慎远不说话盯着她,花容低着头,语气柔顺:“太太担心您没人伺候……奴婢来伺候您更衣。”她已经观察好些天了,趁着厨房那头忙没人看着她,才摸到正房来。丫头都跟着宜宁在屋伺候,正好罗慎远沐浴更衣是不要丫头伺候的,这里反倒没人。
曹夫人的表情这才一松:“亏得罗大人识礼,那我就回去禀报都督了!”
他回过头,眼睛微眯,这个丫头他从未见过。生得非常漂亮。
宜宁听到这里就明白过来,罗成章刚才一直在旁边听。
“大人,奴婢服侍您更衣吧。”罗慎远正在换中衣,突然听到一个丫头的声音。
等管事婆子送曹夫人出去之后,罗成章才沉下脸。语气不太好:“老三媳妇,怜姐儿要嫁给都督大人,他说什么家中尽管答应,你怎么能驳了曹夫人的话!要不是我在外头听到进来,你要怎么收场?”
罗慎远静静站了一会儿。看她还挺忙的,就没有打扰,先去净房里换官服。
宜宁站起来说:“父亲,古往今来没得娶妾室还要送亲的道理。您要让送亲只管送吧,总之我不送亲。您看您从大嫂、二嫂里挑哪个出来都成。”
宜宁在书房里看府中的账目,林海如把这些给她管了。好在跟魏凌失踪的时候,英国公府的账目比起来还不算什么,旁边站着几个婆子正在和她对账,她的神情平和自持,很有管家的样子。就是旁边放了一盅小汤,听一会儿就喝一口。
罗成章觉得她不识抬举:“给怜姐儿送亲怎么了?又是送去宁远侯府,难不成还失了你的身份!你不愿意就罢了,别的哪个不是抢着送,还缺你一个不成!”
管事得了林永的指点,连忙点头应下。
罗宜宁不跟他争这个,冷眉淡眼地告退了。
但罗慎远已经进了院子,随行的林永回头低声跟他说:“有点眼色,听三太太的就行。”
见她走之后,罗宜怜就拉着父亲的手道:“三嫂嫂跟您说话,着实不太客气。您是她的公公,按理说怎么吩咐她做事,她都不该说一个不字。让她送亲,难道她还敢不送不成!”
三少爷这么有原则的人,怎么就这么纵容太太乱来呢!
罗成章拍了拍她的手:“你三哥维护她,背后又有英国公,我也不能说重了。不过你以后嫁了陆都督,怎么说她也不敢反驳你,你等着就是了!”
管事很想问,三太太要是想把房子拆了呢?您也同意?
罗宜怜其实心里清楚,她就是心里不舒服而已。
只要她不觉得无聊就行。
说罢,罗成章吩咐她出嫁后的事,罗宜怜笑着听他说去了。
罗慎远听了就道:“……她要挪就挪吧,以后她做什么都随着她。不用来告诉我。”
罗慎远下午回来后,罗宜宁跟他说了陆嘉学要求送亲的事。
等罗慎远下朝回来了,管事就连忙过去告诉他:“大人,夫人今天说……要把您院中种的几株松树挪走,种葡萄藤。那三株松树可是您特意从凤凰岭移回来的,说是风水局。废了好大力气,小的犹豫便还没去做。”
罗慎远反问:“他可说了一定要谁送?”
搭葡萄架是没有什么……但这院中的摆设可是三少爷亲自规划的。
“这倒是没有。”宜宁给他碗里添羊肉饺子,舀了一勺酱,“我回绝了,父亲应该会去请大嫂。她家有些底蕴,父亲看重这个。”
管事应喏退下了。这三太太看着年轻稚嫩,和和气气的,严肃起来竟也说一不二的。
罗慎远吃着饺子,道:“那随他去吧,让谁送亲就谁。你可收拾好了?一会儿吃了饭就出去。”
宜宁转头看他。在英国公府的时候,她是树立威信了的,说什么下面就有人飞快地去办。她又回过头看了看那几株茂密的松树,照进冬暖阁的阳光都给挡住了。“自然能活,你去准备就是了。”
宜宁的小包裹都打好了,点心瓜果,茶壶什么的。
除了管事来拜见她的那次,这是宜宁第一次召他过来。管事有些犹豫:“三太太,这冬日里搭葡萄架,葡萄能活吗……”
结果罗慎远什么都没让她带,就让她披了件斗篷,带着她出门看庙会。
宜宁很喜欢院子里搭葡萄架,夏日乘凉的时候,枝桠上就是累累的紫色葡萄。成熟后摘下来还可以分给各房各院。
虽然已经是黄昏了,庙会还是很热闹,街沿巷里都挂着灯笼。从周围来赶的百姓带着儿女,驾着牛车的,拉着骡子马的,熙熙攘攘。还有富贵人家的马车,仆从跟随。路上有各类的吃食,炒瓜子炒豆子、干枣、柿饼、白糖梨膏、桂花酥糖。
宜宁吃过早饭站院子里,端详这后院的布局,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太顺眼。叫府里的管事过来:“……把那几株松树都挪开,挡着风水了。再给我买些葡萄苗来,在这里搭个葡萄架。”
看着就叫人觉得热闹,宜宁便让人下去买。
等徐妈妈端着铜盆进来给她梳洗的时候,天光大亮,罗慎远已经去上朝了。
罗慎远拦住她:“这街边的吃食……”
罗慎远起身去净脸,一会儿又撩帷帐进来穿衣。宜宁这时候已经醒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人腾空抱起来了,往床里面放了些,她闻到一股胰子清香的味道,抱得很稳。她没有睁开眼睛,怕他看出自己是醒了的。
宜宁看着他:“我小时候你不是常给我买吗?”
罗慎远立刻侧起身挡住了外头进来的光线,把她拥在里头。伸手又放了一道帷帐下来,屋内便是昏暗不清了。他低声说:“还早,你好好睡着。”
罗慎远看她一眼,说道:“给你买的东西岂能马虎?都是从大糕点铺子里买来的。你觉得像是从街边随便买来的吗?”
宜宁似乎也被吵醒了,她下意识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宜宁心里微动,笑道:“那便不买吧!”
他揉了揉眉心低叹一声,喝酒误事。
她又下不得马车,外面雪被踏得化了,地上湿漉漉的倒映着灯笼红色的影子。她坐在他身边,两人靠得很近,车内又昏暗得很。这样坐着静静靠着他,觉得他好像要温暖一些,呼吸竟然清晰可闻,宜宁竟然觉得不敢挪动丝毫。
罗慎远醒来的时候,透过窗纸的光线照在床上,他就看到蜷缩在他怀里酣睡的宜宁。
罗慎远让车停了下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一会儿有护卫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一袋桂花酥糖,刚切出来的糖还是热的,烫手。
冬日甚寒,但晨起的阳光挺好的。
他递给她说:“吃吧,只能吃这个。”
“嗯。”罗慎远应了声,才闭上眼睛。
其实宜宁不是那么想吃的,热热的桂花酥糖香味很好闻。她刚吃了一块,抬头想问他:“这还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吃?”
“你喝多了。”宜宁说,“我叫丫头给你备洗澡水。”
“好吃吗,那我尝尝吧。”他说。
实在是酒气熏人,宜宁费力从他身下爬出来,谁知刚一动就被罗慎远反手抓住。他问:“你要去哪儿?”
宜宁拈了一块桂花糖酥正要放在他嘴边,但帘子突然被放下来了。黑暗中有个温热贴上了她的嘴唇,宜宁有点没反应过来。其实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而已,狭小的空间里被他包围着,什么都看不清,唇齿之间却是桂花酥糖的香味。
他这么沉!宜宁被他压得脸黑,却发现他凝视着自己。他的侧脸无比的清晰,从眉毛鼻梁到嘴唇,一寸寸熟悉陌生。他的下巴上冒出一点胡渣,有些刺手。阔额浓眉。
“挺甜的。”他说。
她正想说什么,罗慎远却压在她身上,闭上了眼睛。
宜宁听到外面舞狮的热闹动静,手被他牵在手里,心想他怎么这么平静啊,仿若无事啊!她手里的桂花酥糖倒是一块也没有再吃了,刚才他根本就不是想给她买糖的吧!
宜宁疼得脸色微变,怎么喝酒了力气还是这么大!
到了个山西商会前面,罗慎远带她下了马车。这个商会上面可以看到走马灯,舞狮子,吹糖人。另一边能看到寺庙里的水陆法事,很热闹。那些贵人想看庙会,多半是到这里来。
罗慎远垂下眼。在她靠近自己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她按到了身下。宜宁就闻到了他话中的酒气,她就知道罗慎远喝多了。
宜宁路上不怎么跟他说话,掌柜出来亲自迎罗慎远上了二楼。二楼是有隔断的,隔断的博古架上放的都是文竹之类的东西,宜宁跟罗慎远先后上楼,就看到旁边有个隔断屏风隔开,但是打开了一扇,坐在里面的人有些面熟,宜宁仔细一看,竟然是谢蕴!旁边那个侧脸清俊的男子不是程琅还是谁。
“你今天累了,先歇息吧。”宜宁过去给他宽衣。
两人也是带着婆子仆从,在这里赏庙会。只是没注意到他们。
宜宁哭笑不得,拿回来后她一页未看过,就让玳瑁收起来了。这下没收更不用看了。
想想也是,程家也在这附近,住得又不远。
罗慎远瞥了她道:“用这个压箱底?”他道,“这些东西我没收了,你不该看这些书。”
罗慎远看到谢蕴坐在程琅旁边,就侧头问宜宁:“你想去打个招呼吗?”
宜宁顿时红了脸,立刻去抢:“你……你当没见过!这是压箱底的东西。”他从哪儿找出来的?
“算了吧。”宜宁也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好,拉着罗慎远准备避开。
结果刚走近些,就发现罗慎远手里的盒子……是前几日在英国公府的时候,赵明珠偷偷给的册子!罗慎远看着手里的东西,表情似乎有些微妙。
但正在这时候,谢蕴却侧头发现了他们,她站起身,对罗宜宁笑了笑:“罗大人,罗三太太,倒是巧了。你们要过来一起坐坐吗?”
宜宁累了一天回来,刚让珍珠去打些热水来泡脚,就看到罗慎远站在拔步床前。
程琅听到谢蕴的话,端茶的手微微有些僵硬。
罗府却真正的热闹起来,罗成章回府后立刻吩咐了宴席。外面的百姓都是一脸敬仰羡慕地看着罗府的排场,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宜宁身为罗三太太,要招呼来的女眷,一直脚不沾地地忙到了晚上才歇息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