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对他淡淡一笑说:“阿琅,要是想杀我,你现在就动手。你为陆嘉学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
程琅嘴唇微动,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他缓缓地走上前,低声道:“您……您……”
其实她知道程琅不会杀他,这番话也不过是在试探他究竟在想什么而已。
宜宁坐在了罗汉床边,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继续说:“你会想要杀了我吗?还是告诉了陆嘉学,让他来杀我?”
“不是的!”程琅突然打断她的话,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似乎也是被逼到极致了反而隐忍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告诉……是不是……您怎么、怎么就是……”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宜宁缓缓地点头:“我知道,我记得那些事。你不要多问为什么,我活得很小心谨慎——都是被害死过一次的人了,再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会长。”她继续说,“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会跟你说的。但你为什么非要问呢?”
罗慎远压抑着心里的怒意,轻轻吐了口气。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些。
虽然程琅是宜宁名义上的表哥,但这人心思也是多变难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谁知道他究竟会做什么?上次沈玉差点轻薄宜宁的时候,他几乎就是置之不理的。何况现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国公府里他还怕谁?魏老太太半只脚进棺材了,魏庭年纪又还小。
掉落山崖的时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于簪子中的无力。那种无论怎么样,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她都不能说一句话的感觉。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凝附于骨的痛苦,枕边关怀自己的人变成害人凶手的惊恐。
他想放线钓鱼,又怕是别人不足以让程琅相信,连孙从婉都算计了进去。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其实就是有意要给程琅的,谁知道宜宁今天居然和孙从婉去看运河了!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过了吗!
那是因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感觉淡化了。但偏院冰凉的石砖,雨夜里孤立的谢敏,这几乎就是她二十多年里看到过最多的场景。这些场景让她觉得荒凉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记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这个小宜宁,而不是前世的那个罗宜宁。
一路上罗慎远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程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可能说一两件事来……”
下属已经给罗慎远披了件披风,已经有人去备马车了,他整了整袖子冷冷地对旁边的人说:“带他去跪着,等我回来再收拾。”然后立刻走出了正堂,林永已经备好了马车和人手,几人一路朝着运河赶去。
罗宜宁叹了口气,她望着窗外,轻声地说:“你小的时候喜欢吃那种山药糕,吃了好多。闹到最后积食,我让你少吃一些你却不肯,便是不吃饭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满床都是,我半夜还要被吵起来给你收拾。”
“小的以为没什么……”护卫看到他越来越冷漠的眼神,他想起这位罗大人的传闻,他是怎么对那些犯人的,怎么天生的阴狠。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脸已经肿了,他低头道,“是小的错了,求大人责罚,求大人责罚……”
“后来你还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你就跟我说。你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是叫你过来请了吃了山药糕,你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糕点。”宜宁想到那个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琅,想到他曾经这么诚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他的声音有种淬冰般的寒意:“我早就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她出门,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吗?”
她继续说,“你在我那里住着不愿意回程家去。程家的婆子来找你,但是哪儿都找不到你的人,我着急了,发动家里的丫头婆子到处的找你,还是找不到……结果她们走了我才发现你藏在我的衣橱里,还在里面睡着了。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他是俗称的断掌,打人非常的疼。护卫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别过头半个脸都在发麻。
程琅边听她说手边发抖,情绪实在是太过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
随着他说话罗慎远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
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候,他依赖她,喜欢跟着她,像个小尾巴一样。揪着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怎么好,陆嘉学也不过是利用他。程琅也不喜欢别人喜欢他,他觉得自己一切的快乐都跟着她死了。权势地位,他何曾在意过这些?
罗慎远一向不外露情绪,这般凌厉的样子护卫可没有见过。他连忙回答说:“小姐说了去去就回,小的还派了护卫跟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看到罗慎远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里狂跳,语气不由得就错乱了,“要不……小的、现在就派人去找……”
他早就不是那个年幼单纯的程琅了,他面对这段记忆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算他再怎么骂自己禽兽不如也没有用,本来就只有她,本来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她对他好……没想到居然她还在!她就在自己面前!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护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不是不准她出去吗,谁准她离府的?”
她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稳地活着。
罗慎远听到这里霍地睁开眼睛。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脸色微变。
那他又做了什么?他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就是字字诛心!
林永找了护卫过来,那护卫见是罗大人,忙拱手说:“大人,小姐陪孙小姐去运河那边了。我看这天色,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他一开始想利用她来摆脱赵明珠的亲事,甚至故意与宜宁暧昧,那时候宜宁看着他这般放浪的行事,心里该是怎么看待他的?后来她差点被沈玉轻薄,他看到了,但是他没有管!如果不是罗慎远救她……那宜宁就是被他害了!他差点让沈玉轻薄了她!
罗慎远点头,已经走到了正堂,却发现正堂比平日安静些。宜宁在的时候会热闹一点,她屋里有几个丫头爱笑闹,她又喜欢别人热闹。罗慎远没看到她,就皱了皱眉:“宜宁呢?”
……那可是罗宜宁啊!
林永恭敬地回答说:“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姜妈妈给了孙小姐。估摸这孙小姐这会儿也该离府了。”
程琅再也控制不住颤抖,手里的匕首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信可由孙小姐带走了?”罗慎远问他。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缓缓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埋进她的膝上,哑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宜宁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紧紧地压住她的手,但是她随后感觉到了掌心一片湿热。
跟徐渭说了好一会儿话,他觉得有点累了。带着人走进府里,很快下属林永就跟上来了。
他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动,宜宁听到了喘不过气的抽噎。
罗慎远刚从大理寺衙门回来。
宜宁静静地看着他,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阿琅,不要哭。你想借由我摆脱明珠,你看到别人受难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从婉来威胁我?我虽然看着觉得心寒,却没有说过什么。你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她回过头,看着程琅说:“如果我的确是她。那你要怎么样呢?”
他修长的身体蜷缩着,这么大个人了,在她面前也的确哭得像个孩子。
天光透过浓密的云层,可能是要下雨了,泛着白。她的侧脸格外的秀美柔和,外面就是往来的船只,非常的热闹,她淡淡地说,“阿琅,你何必执着于我是不是死了。”
程琅站起了身,宜宁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程琅的怀抱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宜宁心里别扭,立刻想要挣脱。却又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么可能做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里,谁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他都要把他碎尸万段!
宜宁却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扇边,看着往来的运河叹了口气。她脸上的神情和平日相比,有种淡淡的平缓。
他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在宜宁眼里,他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觉得自己非常的肮脏,她教导自己的那些,从来都不适合他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而他的那些念头……
程琅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他没有说话。
程琅紧紧地抱着她,既不放手也不说话,只有还压抑着的低声喘气。
他立刻回过头示意那群人带孙从婉出去。青渠等人不想走,宜宁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让他们先出去。终于所有人都出去了,门也被带上了。
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有点紧,闻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了拍他的背:“你……你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抱着我了。原来那些事都算了吧,你让我和从婉离开。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对你也不差上,不要伤及无辜了……”
难道……难道是真的……
她根本就不明白!
程琅听到宜宁的话,心里猛地一跳。原来只是猜测,现在却有了几分希冀,就这几分的希冀,让他觉得呼吸都发紧。
程琅苦笑着抱紧了她,失而复得。他只能说:“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会答应的。无论是什么。”
终于片刻之后,她说:“程琅……你放开她吧,让他们退下去,我跟你说清楚。”
宜宁听了心里疑惑,程琅这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忍看到现在的程琅,也不忍看到他做的这些事。
可他抱着她,宜宁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宜宁看到孙从婉苍白的脸,她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程大人,您可问完话了?似乎有人过来了……”
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孙从婉被人压制住,他的匕首在孙从婉的脸上游移,说道:“其实杀不杀你都无所谓……毁容和死也差不多了。”
罗慎远刚从大理寺衙门回来。
他要是真的杀了孙从婉,孙大人不会放过他,他这般暴露自己的行径,陆嘉学也不会放过他。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他究竟想做什么?
跟徐渭说了好一会儿话,他觉得有点累了。带着人走进府里,很快下属林永就跟上来了。
她现在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信可由孙小姐带走了?”罗慎远问他。
宜宁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她觉得程琅简直是疯了!
林永恭敬地回答说:“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姜妈妈给了孙小姐。估摸这孙小姐这会儿也该离府了。”
“杀你有什么大不了的。”程琅淡淡地说,“我根本不在意杀不杀人,也懒得交代。”
罗慎远点头,已经走到了正堂,却发现正堂比平日安静些。宜宁在的时候会热闹一点,她屋里有几个丫头爱笑闹,她又喜欢别人热闹。罗慎远没看到她,就皱了皱眉:“宜宁呢?”
孙从婉看到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不禁就有些害怕。但是她父亲是清流派,从小就被人灌输清流派的想法。她咬了咬牙说:“你就是杀了我也好,我看你能做什么!你是朝廷命官,如何与别人交代!”
林永找了护卫过来,那护卫见是罗大人,忙拱手说:“大人,小姐陪孙小姐去运河那边了。我看这天色,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听不明白不要紧……”程琅听到这里笑了一声,“想必我问孙小姐,她应该知道一些。”
罗慎远听到这里霍地睁开眼睛。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脸色微变。
宜宁不想承认,一则没有必要,二则她也不想再有牵扯。她抿了抿唇说:“程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护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不是不准她出去吗,谁准她离府的?”
但是他在试探自己,那就是没有确认了。
罗慎远一向不外露情绪,这般凌厉的样子护卫可没有见过。他连忙回答说:“小姐说了去去就回,小的还派了护卫跟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看到罗慎远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里狂跳,语气不由得就错乱了,“要不……小的、现在就派人去找……”
也是,他该怀疑了,露出的马脚够多了。再不怀疑他就不是程琅了。
随着他说话罗慎远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
宜宁听到他说出阿琅二字的时候身子有些僵硬,那日他睡觉不安稳,她安慰了两句。便让鹦鹉学舌学了去,居然让他听了去。所以他便怀疑她了吗?
他是俗称的断掌,打人非常的疼。护卫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别过头半个脸都在发麻。
他在试探她!
他的声音有种淬冰般的寒意:“我早就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她出门,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吗?”
谁知道程琅听到宜宁突然喊自己,他的匕首尖就顿了顿。他缓缓地回过身,突然说:“以前有一个人,她被我惹怒的时候也这般叫我。”他淡淡地笑了笑,朝宜宁走过来,“宜宁表妹,你可知道,你养的鹦鹉会说‘阿琅’。”
“小的以为没什么……”护卫看到他越来越冷漠的眼神,他想起这位罗大人的传闻,他是怎么对那些犯人的,怎么天生的阴狠。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脸已经肿了,他低头道,“是小的错了,求大人责罚,求大人责罚……”
宜宁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了,她低声道:“程琅!!”
下属已经给罗慎远披了件披风,已经有人去备马车了,他整了整袖子冷冷地对旁边的人说:“带他去跪着,等我回来再收拾。”然后立刻走出了正堂,林永已经备好了马车和人手,几人一路朝着运河赶去。
程琅慢慢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打开了刀鞘。“孙小姐好生说话,究竟有没有看过。”
一路上罗慎远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孙从婉气得脸发红:“我没有看过。看了也不会跟你说……”
他想放线钓鱼,又怕是别人不足以让程琅相信,连孙从婉都算计了进去。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其实就是有意要给程琅的,谁知道宜宁今天居然和孙从婉去看运河了!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过了吗!
“孙小姐,切莫动气。”程琅倒是笑了一笑,他走到孙从婉面前柔和地问,“孙小姐既然经手了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吧?不妨说来给我听听?”
虽然程琅是宜宁名义上的表哥,但这人心思也是多变难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谁知道他究竟会做什么?上次沈玉差点轻薄宜宁的时候,他几乎就是置之不理的。何况现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国公府里他还怕谁?魏老太太半只脚进棺材了,魏庭年纪又还小。
“你拿信来做什么?”孙从婉咬牙说,“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包庇贪官……”
罗慎远压抑着心里的怒意,轻轻吐了口气。
孙从婉听宜宁称他为程大人,再看外貌,立刻就猜出这位恐怕就是鼎鼎有名的吏部郎中程琅。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程琅看了她一眼,道:“宜宁表妹真是聪明,立刻就毁了信啊。”
宜宁坐在了罗汉床边,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继续说:“你会想要杀了我吗?还是告诉了陆嘉学,让他来杀我?”
“表哥何时干起这等事了。”宜宁却笑了一笑,“信已经被毁了,表哥让我们走,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表哥怎么说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这般是不是不太妥当?虽然我父亲现在不在京中,但也没有让你这么欺负的道理吧。”
程琅嘴唇微动,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他缓缓地走上前,低声道:“您……您……”
门这时候才被推开,有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宜宁抬起头,她看到程琅穿了件玄色右衽长袍,他很少穿黑色,越发的俊雅秀致。以往他对着宜宁总是带着微笑,脾气倒也温和。现在他带着人在她面前坐下来,却一点笑容都没有,挥手让护卫把她们的丫头带了下去。
宜宁对他淡淡一笑说:“阿琅,要是想杀我,你现在就动手。你为陆嘉学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
外面没有人说话,宜宁又继续道:“来了就进来吧。”
其实她知道程琅不会杀他,这番话也不过是在试探他究竟在想什么而已。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却是十分的熟悉,身子一僵。她淡淡地道:“程大人,你可是在外面?”
“不是的!”程琅突然打断她的话,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似乎也是被逼到极致了反而隐忍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告诉……是不是……您怎么、怎么就是……”
这时候,宜宁突然听到,有声似有若无地轻叹“蠢货”。
宜宁缓缓地点头:“我知道,我记得那些事。你不要多问为什么,我活得很小心谨慎——都是被害死过一次的人了,再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会长。”她继续说,“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会跟你说的。但你为什么非要问呢?”
外面的人估计也听到了动静,立刻道:“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抓了你们回去也无妨的!”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些。
宜宁淡淡地说:“不是要保住信吗,现在保住了。没事——回去让他再写就是了。”
掉落山崖的时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于簪子中的无力。那种无论怎么样,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她都不能说一句话的感觉。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凝附于骨的痛苦,枕边关怀自己的人变成害人凶手的惊恐。
宜宁立刻把信拿过来,孙从婉正在惊讶。就见她把信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把扔进了旁边的养锦鲤的瓷缸里。上面的字迹很快就如墨般晕染开,孙从婉才回过神来,“宜宁——你这是干什么!”
那是因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感觉淡化了。但偏院冰凉的石砖,雨夜里孤立的谢敏,这几乎就是她二十多年里看到过最多的场景。这些场景让她觉得荒凉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记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这个小宜宁,而不是前世的那个罗宜宁。
孙从婉立刻捂住了袖子,对宜宁说:“此物应该是关系近日一件大案,我为慎远传信……不可让这些人拿去了。”
程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可能说一两件事来……”
——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罗宜宁叹了口气,她望着窗外,轻声地说:“你小的时候喜欢吃那种山药糕,吃了好多。闹到最后积食,我让你少吃一些你却不肯,便是不吃饭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满床都是,我半夜还要被吵起来给你收拾。”
外面似乎有人笑了一声:“绝无伤两位小姐性命之意,只是孙小姐身上有封信,是要交给孙大人的,还望交给我们才是。”
“后来你还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你就跟我说。你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是叫你过来请了吃了山药糕,你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糕点。”宜宁想到那个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琅,想到他曾经这么诚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这不用宜宁说孙从婉也知道。她回答道:“阁下不说明来意,突然叫我们跟着去,怕是不妥吧。”
她继续说,“你在我那里住着不愿意回程家去。程家的婆子来找你,但是哪儿都找不到你的人,我着急了,发动家里的丫头婆子到处的找你,还是找不到……结果她们走了我才发现你藏在我的衣橱里,还在里面睡着了。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倒不是难为两位小姐,这不是说话的地,还请两位小姐跟我们走……”
程琅边听她说手边发抖,情绪实在是太过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
咚咚,两人都是心里一紧,对视了一眼。宜宁握了握孙从婉的手,低语道:“既然敲门了,便不是土匪之流,不要急。”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哪有自己经验丰富。孙从婉定了定神,让身边的丫头问:“究竟是何人在外面?”
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候,他依赖她,喜欢跟着她,像个小尾巴一样。揪着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怎么好,陆嘉学也不过是利用他。程琅也不喜欢别人喜欢他,他觉得自己一切的快乐都跟着她死了。权势地位,他何曾在意过这些?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他早就不是那个年幼单纯的程琅了,他面对这段记忆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算他再怎么骂自己禽兽不如也没有用,本来就只有她,本来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她对他好……没想到居然她还在!她就在自己面前!
但是她们两个闺阁小姐,而且身份不低。孙从婉刚才进来还出了孙家腰牌的,究竟是谁敢怎么大胆?他们又想抓做什么?
她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稳地活着。
护卫是罗慎远手下的,不可能无缘无故走了。她们现在正被对方瓮中捉鳖,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了。
那他又做了什么?他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就是字字诛心!
宜宁拉住她,摇摇头说:“不能出去。”
他一开始想利用她来摆脱赵明珠的亲事,甚至故意与宜宁暧昧,那时候宜宁看着他这般放浪的行事,心里该是怎么看待他的?后来她差点被沈玉轻薄,他看到了,但是他没有管!如果不是罗慎远救她……那宜宁就是被他害了!他差点让沈玉轻薄了她!
孙从婉听了皱眉:“宜宁妹妹,我看此地不能久留。怪了,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有人在吃茶,那些人去哪儿了?”
……那可是罗宜宁啊!
“我知道,”宜宁说,她让青渠去门口看看,结果青渠回来的时候面色就很不好,“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吃茶的人不见了。咱们的护卫也不见了。”
程琅再也控制不住颤抖,手里的匕首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她跟孙从婉低声说了,孙从婉也是一惊:“外面可是我们的护卫……”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缓缓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埋进她的膝上,哑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宜宁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紧紧地压住她的手,但是她随后感觉到了掌心一片湿热。
外面怎么会这么静呢?
他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动,宜宁听到了喘不过气的抽噎。
她从支开的窗扇看着运河里来往的船只,回头看着门皱了皱眉。刚才那一声很模糊,但因为周围很静,她隐约是听到了。
宜宁静静地看着他,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阿琅,不要哭。你想借由我摆脱明珠,你看到别人受难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从婉来威胁我?我虽然看着觉得心寒,却没有说过什么。你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但是屋内的宜宁却听到了。
他修长的身体蜷缩着,这么大个人了,在她面前也的确哭得像个孩子。
守在门外的护卫已经被控制住了。他们毕竟人少,现在被勒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瞪着程琅。其中一个挣扎得厉害,突然喊了一声:“小姐,有歹人!”他话刚说完,后颈就被狠狠砍了一个手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程琅站起了身,宜宁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程琅静静地上了二楼。
程琅的怀抱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宜宁心里别扭,立刻想要挣脱。却又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么可能做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里,谁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他都要把他碎尸万段!
掌柜抬袖子擦汗,团花纹绸缎的袍子都顾不得心疼。
他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在宜宁眼里,他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觉得自己非常的肮脏,她教导自己的那些,从来都不适合他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而他的那些念头……
“我知道。”程琅声音轻柔地说,“所以你闭嘴,就当没有看到过我。今天过后这铺子能不能开,还要看你们东家怎么样。”
程琅紧紧地抱着她,既不放手也不说话,只有还压抑着的低声喘气。
掌柜一看到腰牌上烫刻的字,气息一屏。连忙恭敬地还给了程琅:“大人,楼上可是孙家的贵客……跟我们东家有交情的!”
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有点紧,闻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了拍他的背:“你……你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抱着我了。原来那些事都算了吧,你让我和从婉离开。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对你也不差上,不要伤及无辜了……”
程琅直接扔了块牌子给他看:“官差办案,不要声张。”
她根本就不明白!
茶楼的掌柜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这位客官……”
程琅苦笑着抱紧了她,失而复得。他只能说:“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会答应的。无论是什么。”
又一辆马车在茶楼下面停了,程琅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跟着的人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宜宁听了心里微微一动,程琅这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她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护卫就停在了门口,丫头们跟着进了雅间内。
这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程大人,您可问完话了?似乎有人过来了……”
等到了茶楼处。茶楼的掌柜认出孙家的腰牌,不敢怠慢了他们。立刻安排两人上了二楼的雅间,特地找了个僻静的靠运河近的。
程琅听禀报的人说有人来了,脸色微微一冷。他侧身对宜宁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走到门前问:“可是罗慎远过来了?”
孙从婉只当她还小,问她要不要一个吹糖人。宜宁连忙笑着摇头,看看可以!她拿来干什么。
外面的人应是,程琅说:“先带人拦着他。”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收进袖中。望了罗宜宁一眼,轻轻说:“你等我片刻,我应付了他就回来。”
上次出来身边跟着罗慎远,宜宁还有点放不开。这次跟着孙从婉倒是更热闹些,两人看到什么喜欢的,就停下马车叫婆子去买来。这里贸易往来频繁,还有好些稀奇的玩意儿。路边又是各式各样的店铺,纸马店,绸缎庄,估衣铺。行脚僧、挑着担子的农夫络绎不绝。那运河的桥上也摆着摊,卖剪刀的,吹糖人的,卖竹编的背篓、匾……
宜宁听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拉住他问:“你先别走,你且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为首的犹豫了一下,他是仆,又不敢真的拦了宜宁。就派手下去找了一队护卫来,叮嘱一定要好生照看她们。
罗慎远神神秘秘的,程琅又不惜劫持孙从婉……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宜宁也笑着说:“等他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我们就在茶楼吃茶点而已。”孙从婉考虑的倒也周到,请护卫跟着也放心些。
既然是她问的,程琅怎么会不回答。何况他低头看了一下她拉着自己的手……
“这有什么的。”孙从婉说,“我们却也怕出去不安稳,不如你派几个护卫跟着一起就是了。”
他想了一下事情的发展,耐心地给她解释:“事关浙江布政使刘璞贪污受贿一案,此案牵涉到陆嘉学和汪远。你那位三哥罗慎远抓了刘璞的一位亲信,恐怕是要审问刘璞受贿的细节。所以陆嘉学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我现在,可能叫你宜宁?”他声音一低,话题突然就转了,低头有些希冀地看着她说,“自然……也不能叫您原来的称呼,但若再叫您表妹,我是真想杀了自己……”
结果刚走出仪门就被护卫拦下了,为首的一个请她回去,一脸为难:“……小姐,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放您出去。”
宜宁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她点了点头:“你叫我宜宁就是了。”
自上次沈玉的事情之后,宜宁走哪儿都带着一大堆丫头。既然推辞不过,她就让松枝去找了青渠几个,一起出行。
程琅听了就笑了笑,继续问:“那你还叫我阿琅?”
孙家小姐估计是当成大家闺秀养大,也很少出门。如今却起了兴致,说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宜宁看着他细致俊雅的眉眼,他真是长得好看。小的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了还真是翩然如玉的美男子。难怪这么多女子喜欢他呢……但是明面上说,程琅如今的身份是她的表哥,怎么能再叫他阿琅呢。但是想到他刚才哭成那样,拒绝的话又不好说。
宜宁其实不太想出门,没什么别的原因,因为她懒。没必要的时候越少走动越好。
宜宁真是不喜欢自己的心软,明明她现在被程琅所害了。明明她也知道,就算再怎么样,程琅也不是原来那个小阿琅了。
孙从婉接过看了,很是惊奇,她怎么就解不开!她要宜宁教教她是怎么解开的。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孙从婉才道:“对了,昨日说好要带你去尝茶点的,刚才都差点忘了。在这府里又没什么看的,你才来这里,不如我陪你去看看运河?”
程琅看到她迟疑,心里就是一沉。他走近了想握住宜宁的手,宜宁却避开了他。
“从婉姐姐,你瞧是不是这么解的?”
“您……”程琅又走近一步强行拉着她,语气有些沉,“可是怨我?怨我那次没有救你……我要是知道那是你,我当即就会杀了沈玉!”
宜宁看了一眼那个空白的信封,怕是什么要紧的事,她倒也没问。手里的套环一环一环地解开了,到最后咔嚓一声,成了九个分开的环。
宜宁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都多大了,且我也不是原来的宜宁了……男女有别啊。”
孙从婉听了点头,似乎也习惯了,把信接过来收进衣袖里。
程琅看着手里握着她一双细软的小手,突然有些异样。对啊,他现在已经成年了,而她又不是原来的身份了……
宜宁让她进来了,她知道这婆子是贴身伺候三哥的姜氏,拿了封信给孙从婉,笑着说:“孙小姐……罗大人说,本该是派人给孙大人的。但既然您今日要过来,便顺便给孙大人带回去吧。”
但宜宁已经把手收回去了,她走过去从鱼缸里捡起浸透的碎纸,一点点辨认上面的字迹。
这时候有个婆子在外面禀报,说有事要见孙家小姐。
的确是罗慎远的字迹,大略能看出说的是亲信已经供出刘璞的一些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就看不明白了。她看完之后用鱼缸里的水洗了洗手,问程琅:“你有没有汗巾?”她的手帕刚才给孙从婉用了。
宜宁对这些小孩的玩意儿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孙从婉很期待的样子,还是接过来试着解。
程琅怎么会随身带汗巾。
孙从婉摇了摇头,笑道:“罢了,说这个干什么。我给你看个稀罕东西……是上次乳母从关东给我带回来的。”她拿了个像九连环一样的套环出来,给宜宁解着玩。这套环一环套一环,着实不好解开。“这套环原来还没有这么麻烦的,你三哥解开过一次,我自己又弄乱了。”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走过来,他拿过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手。宜宁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程琅却握着她的手擦干了才放。
想到三哥昨晚说的那些话,她下意识地握了握孙从婉的手。
宜宁只能道谢谢。
宜宁听了有点惊讶,想不到孙从婉这么喜欢罗慎远。
外面又有人来了,这次传报的人声音有点急促:“程大人,咱们的人拦不住他……他们已经上楼了!”
“……我就越来越患得患失了。总怕他有天喜欢别人去了,虽然母亲教导我自尊自爱……”谢蕴说得有些勉强,“但我真怕他哪天说不想娶我了,我会死缠烂打,给他做妾也愿意。”
程琅放开宜宁的手,冷笑道:“那就等他上来吧,正好我也想会会他。”
谢蕴是正经的尚书嫡孙女,在闺阁里才情就出名了。更何况她长得又那般的漂亮,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在这上面宜宁也比不过她,宜宁才学上也是半吊子,且再怎么也只是个抱回来的。谢蕴却是正经在世家长大的嫡出小姐。
宜宁抬起头,突然喊了他一声:“阿琅……”
“喜欢他的人又这么多——我也不是不知道,谢尚书的孙女谢蕴,那一次在府上与他相识之后就喜欢他,经常纠缠他。我看他对谢蕴也是不耐烦的。但是我还是很难过,我虽然有才女之名,却根本不能和谢二姑娘比……谢二姑娘能接上他说的话,我却不能。他又一直避着我们的亲事。”
程琅回头看她,似乎认真地听她说什么,宜宁顿了顿道:“你现在跟着陆嘉学,究竟是在做什么?”她能看得出,程琅对陆嘉学似乎并不是这么忠心。如果他对陆嘉学真的忠心耿耿,就不会把刘璞的事情告诉她了。
“倒也不怕你笑话,我看你就跟亲生妹妹似的,便也愿意跟你说。”孙从婉的声音非常的轻柔,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性子是冷……原来父亲让他教我读书的时候,他只肯叫我孙小姐。后来我不想让他这么叫,对父亲说我不想跟着他念书了。我从小就乖巧,没有这样任性过……他无奈之下才叫我从婉妹妹。我听了便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些。”
“当年你去世的时候,我还年幼。你死的不明不白,但我知道你是被人害了的。”程琅轻轻停顿了一下。
“你可不要多想,”宜宁放下大红填漆的妆盒,跟她说起罗慎远的事,“……三哥年少的时候,我记得隔壁就有个高家小姐喜欢他。他对人家总是冷着脸,就把人家吓跑了。你别看他聪明,现在做了大理寺少卿了,恐怕也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害死你的人,现在权倾天下呢。”
孙从婉小声争辩道:“我又没有看他。”她的脸色又有些落寂,“何况……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
程琅好像知道什么……宜宁听到他的话怔了怔,其实她也一直都是猜测,包括谢敏也是猜测。到现在程琅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多问他几句,外面就传来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音,甚至还有兵刃相撞的声音。
宜宁拿了盒子闻香,见她左看右看,就笑着说:“三哥早上出去了。”
宜宁想到那封信的内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程琅说。
这位孙家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宝脂粉,还有一盒琥珀香膏,闻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程琅不该和罗慎远作对,他斗不过罗慎远的。
进了堂屋,孙从婉让仆妇搬了几个盒子给宜宁。
程琅是绝顶聪明,但是他跟罗慎远比有一点不足。他还是不够心狠,谁能狠成罗慎远那样。
她一问仆妇,才知道罗慎远一早出门去衙门了,一会儿该会回来的。这才去了正堂迎孙从婉,孙从婉从马车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件品蓝色的缠枝纹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坠儿,风一吹湘群就衣袂飘飘,漂亮得有几分仙气了。
外面的人可能已经被制住了,声音都渐渐平息了。有个声音淡淡地传来:“程大人,你这番作为可不够君子吧?若是要争,明刀明枪的来就是了,劫持我的家眷做什么?”
宜宁这天倒是很早就起来,早饭都没怎么吃,指挥屋子里的丫头婆子洒扫。孙从婉说过今日要来找她的。
罗慎远此刻应该是已经站在门外了。但他门口那些护卫是陆嘉学的亲兵,他没有进来,那这几个亲兵就肯定还守在门外。
罗慎远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燃烧的蜡烛静静思索。
程琅整了整衣襟,刚才面对宜宁的确也是太过激动了。现在他打开了房门,终于算是恢复正常一些了,他跨出一步笑道:“罗大人话可不能乱说,我只不过是偶遇两位,何来劫持一说。”
徐渭让他不择手段都要套出话来,按着这件事的脉络摸清楚。但都要挫骨扬灰了也问不出来,那还不如别从这个人身上下手。
宜宁跟着走出去,她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地站在门外,身后还带着一群护卫。他应该是刚下衙门回来,还穿着官服。外面的人的确已经被他带人制住了,孙从婉被一群丫头婆子护在中间,凝望着罗慎远的背影,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宜宁看得心里发堵,说不出的烦闷。
那刘璞虽然是个贪官,亲信却极为忠心。折磨成那样了都半句话没有说。
罗慎远看到宜宁出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罗慎远让护卫先下去了。
但随后他的目光一凝,放在了宜宁的手腕上。
罗慎远摇头说:“这蛇狡猾得很,不会轻易出洞的。”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了,“汪远和陆嘉学都没有动静,这次恐怕是派了高手过来。你别让他们注意到就是了。”来的人应该是程琅,这人算是陆嘉学手下厉害的人了。
她的皮肤娇气得很,稍微用力就能留下红痕。刚才又是谁抓着她的手呢……罗慎远抬起头,他发现程琅今天有点不同寻常。
护卫道:“还没有走呢,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这个人的微笑就像面具一样,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讲究风度的。但现在他眼眶微红,袖口处还有凌乱皱痕
“不必了。”罗慎远问,“守在胡同口的马车还没有走吧?”
……他们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罗慎远是想尽量少见她一些,真不知道领她回来干什么。一旦想到她睡在不远处,触手可及,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他端起茶杯饮了茶,旁边伺候的护卫就是一惊:“大人,茶水已经冷了,小的给您换一杯吧!”
罗慎远面无表情地想着,眼如寒光般直视着程琅:“程大人这要不是劫持,天下也没人敢称土匪了。你放了舍妹,我便也放了你那些护卫。想来我抓一两个回去问,倒也能问出些不得了的东西,程大人觉得这样如何?”
“她生气着呢。”罗慎远边看卷宗,边说,“我早上会早些出门,你给她做些她爱吃的点心,她越发瘦了。”
宜宁想说话,程琅却拉住她不要她开口。
收了碗筷之后仆妇去向罗慎远禀报:“……三少爷,小姐只喝了一碗粥。”
罗慎远的嘴角反倒勾起一丝笑容:“程大人不愿意?那一会儿顺天府衙的人来了,程大人可就不好解释了。”
晚膳的时候,罗慎远派人过来请宜宁过去吃饭。她去的时候,他却已经回书房去了。宜宁还以为罗慎远是为了她干涉他的私事生气,她也有点不高兴。不跟她一起吃饭让她过来干什么?看到满桌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也没什么胃口,喝了碗粥就回房去了。
程琅知道罗慎远其实是不想惊动官府的。他的未婚妻和妹妹都在他手上,传出去以后两人的名声怎么办?所以他才在这里跟他谈条件,留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他原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才敢带人直接挟持孙从婉。
程琅看了看罗府的大门说:“进不去就算了吧。”他闭上了眼睛又靠在了车壁上,慢慢说,“给我守着。”
要是原来他自然会借孙从婉跟罗慎远周旋。只不过现在他知道宜宁是她了,此事可能牵连到宜宁,半点有可能损害她的事他都不敢做。
难怪陆嘉学要把他找回来给他办事,别人怎么掐得过这位新科状元罗慎远。
原来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他厌恶自己了。
这跟把人抓出来比有什么区别?
程琅说道:“既然是偶遇,罗大人想带走自己的妹妹自然无可厚非。告知官府实则没有必要。”他低头对宜宁说,“您……你先去吧,等回了英国公府,我再来找你。”他刚失而复得,其实片刻都不想离开她,但是罗慎远这家伙毕竟摆在面前。
那人点头道:“给都督传信了……来回话的人说,都督的意思是不见人也可以,但务必打探到他有没有走漏口风。”
两人现在势如水火,恐怕罗家的门他都不会让他进的。
“你可传信给都督了?”程琅又问他。
罗宜宁点点,从他身后走出去,青渠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来报的人也有些犹豫:“恐怕罗慎远是早已经防备的……里面虽不说铜墙铁壁,但是巡查非常严格。也不知这些人是他从哪里招来的,属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给他拨了锦衣卫。您看现在该如何是好?”
罗慎远的脸色更不好看,等带着人出了茶楼,看到两人上马车了,他才准备上后面前头那辆马车。
程琅能把别人算计在里面,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事。但是他很不喜欢别人完不成他的任务,这会打乱他办事的计划。
这时候孙从婉却挑开了车帘,喊住了他,轻声跟他说:“慎远哥哥,这次还要多谢你。只是从婉不小心毁了你的信……”她面露苦色,“我不知道你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不被那人夺去,宜宁妹妹一把拿过去撕了。都是从婉的错。”
他摸了几个暗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最后想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罗慎远把人藏在自己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一会儿了,除了看到孙家父女出入,往来的竟一个人也没有。正想派人进去看看,这些人却这般没用。
罗慎远听了,平和地说:“无事,我重新写过就是了。你今日受惊了,先回去吧。”
程琅皱了皱眉,他觉得陆嘉学给他的这些人没用,语气就很冷淡了:“不过就是个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么铜墙铁壁的地方?”
孙从婉看到罗慎远终于对她温柔了些,脸色微红地点点头,乖巧地放下了车帘。
那人挑了帘子进来,跟他说,“探子都回来了,里头着实进不去。”
宜宁在另一辆马车上静静地看完了,才跟着放下车帘。
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人。”程琅听了放下茶杯,叫他进来。
她靠在马车松软的迎枕上,手紧紧地捏着。
程琅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辆马车走远。远远传来集市的清冷零碎的声音,程琅靠着车壁,俊雅细致的脸拢在透进来的夕阳光里,显出不同寻常的淡漠。
罗慎远带着宜宁与孙从婉分道扬镳,二人很快就回到了府上。此时太阳刚斜,宜宁下了马车就带着众丫头走在前面,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罗慎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宜宁进了自己的院子,想让丫头把院门关了。罗慎远的手插了进来。
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从罗慎远府上出来,此时已经是暮色了。
丫头顿时就被吓住了,不敢关门。
宜宁侧过头看罗慎远,她三哥和以往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上前一步迎接人家。怎么对人家一点都不热情?好歹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啊。
罗慎远走了进来,看着她问:“怎么,就不想见我了?”他刚把她从程琅手里救出来。
宜宁向她微微屈身,笑着问:“正是,您可是孙家姐姐?”
两人在那屋子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程琅对她的态度明显跟以往不一样。还要回英国公府再见?程琅袖口这般凌乱,她手腕上又有红痕……罗慎远想到这里就走近了一步,不顾她的反对立刻抓起她的手。
她未来的三嫂啊。
罗宜宁是不想见他,被他突然抓住手立刻就要挣脱,却让三哥看到她手腕上已经淡近无的红痕,他看到了就冷冷地问:“你和他在屋里这般亲热,你都忘了上次之事?可是他见死不救的!”
宜宁看她周身的派头,再瞧这温柔如水的气质。心里猜测恐怕就是那位孙家小姐了!
“你放手!”宜宁挣不脱他铁钳般的手,因为愤怒,她脸色都发红。但是在他面前还是跟个孩子一样,半点反抗的力道都没有。两人争执已经让珍珠注意到了,连忙让小丫头避了出去。
马车的车帘被挑开了,宜宁看到了一只玉白的手。然后是张清秀柔媚的脸。这位姑娘看着罗慎远时眼睛微亮,却又回过头,声音轻柔地对宜宁说:“这位就是宜宁妹妹吧?我倒是还没有见过呢。”
虽说是兄妹,但毕竟不是亲生的。且看三少爷那个眼神,说话的语气……
等到了府上的时候,才看到有辆众仆妇簇拥的马车停在影壁。
还是不要让这些小丫头在旁边的好。连她看着都觉得有几分不妥了,三少爷那个样子哪里是像对妹妹的!
但是因着早上的事,宜宁的兴趣没这么强了。罗慎远也没有勉强她,没多久就带她回去了。
宜宁则是气过头了,没意识到罗慎远对她的态度有问题,这根本就不是平日那个温和的兄长。这个罗慎远更接近那个惩治下人的罗大人。
运河的确很热闹,船来船往,渔夫,贩卖货物的。还有往来的货郎,赶集的百姓。宜宁坐在马车里看了一会儿,却又不能下去。罗慎远又带她去了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的茶点做得特别好。
她被他逼得靠近金丝楠木的八仙桌,逼得没办法了,抬起头看着他:“这全都是你的计谋!什么传信的,劫持的……都是因你而起的!”
到了下午,罗慎远带她去看了运河。
别人不知道,但是她却是明白的。
罗慎远走在她后面,看到小丫头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他低垂下眼帘。沾了血迹的手背在身后。
罗慎远听了又是冷笑,她离得太近,生气得时候太生动了。跟那个年幼的小丫头比,她的确是长大了。腰肢这么细,几乎就是靠在桌边了,再往下一些就要折断了。他说道:“你这话怎么说的?”
宜宁心道不是。她早就知道了罗慎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长期的相处,她甚至都忘了他本来的该是什么样了。只记得那个虽然淡漠却疼爱自己的兄长了。她说:“你自然有分寸的,我相信你。”
宜宁别过脸,觉得他这样逼近自己非常的不舒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不过是送信给孙大人,谁不得送,偏要孙从婉来送?上次你审问那人,分明什么都问不出来。但你那封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是问出来了,恐怕是想诱导程琅相信吧?”
罗慎远沉默片刻,说道:“……眉眉,你可是怕了我了?”
“他们要是信了,就会对此采取行动,你们就能借此抓到他们的把柄。一开始我是不敢想的,为什么非要是孙从婉呢?你就不能让别人透露给程琅吗。”
宜宁突然问他:“三哥,你做了大理寺少卿,便要做这些事吗?”
宜宁继续说:“后来我才想起来,你是要让程琅知道的,要是别人送的程琅怎么会信呢。就是他亲自从孙从婉手里抢来的,那才是可信的。只是他料不到,你连孙从婉也算计进去,若是事情稍有意外,孙从婉便有可能名声受损。你根本不管她的死活……那我便想问问你,你究竟在想什么?”
宜宁点了点头。她站起来往外走,然后她看到罗慎远跟了上来。阳光从后面投射过来,他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
她是可怜孙从婉,这么喜欢罗慎远。连什么愿意做妾的话也说出来了,这实在是太过卑微了。
宜宁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她想下床来。罗慎远伸手要去扶她,宜宁却看到他手上沾的血迹。罗慎远也看到了,片刻之后把手收了回去,问她:“一会儿我还陪你去看运河吧?”
她是被人算计过头了,所以格外的怕了这些冰冷沉重的算计。
那必然是朝廷机密,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也许真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压在心里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刚才才想要宣泄。
罗慎远听了摇头:“不要问。”怕她误会,他复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了不好。”
罗慎远听了默然,他觉得自己都要被罗宜宁气笑了。她能猜到这些事,那必然是跟程琅在屋子里的时候,跟她说了什么吧。别人不了解程琅他却不会不了解,这人不可能随意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别人。他也是被她惹生气了,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说道:“我算计她是我的事,我的确也不怜悯她。你就是说我冷血也好,无情也罢,在我看来只要能达成我想做的事就好。你可怜她吗?”
宜宁好歹是冷静下来了,其实惨烈的场面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是这个制造者是她的三哥,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而已。她问罗慎远:“三哥,我看到他穿着官服……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要是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的话,被人告发了该如何是好……”
她可怜孙从婉?倒也不是这么可怜,也许她是透过孙从婉看到了她自己。
罗慎远顿了顿,跟她解释说:“那人很特殊,不能放在刑部大牢里,所以才关到我这儿。”
罗慎远就这么承认了,她反倒什么都不能说了。
他就是这个残暴冷酷的个性了,恐怕是怎么都改不了了。平时在宜宁面前不过是尽量扮演着一个好哥哥,温和的兄长。就是不想她惧怕自己。乔姨娘那事过去之后,现在罗家怕他的人不少,这小丫头从小是最信任他亲近他的。她知道了自己冰冷的面目,那应该很可怕吧?
想到后世会发生的事,其实她何尝不是担心罗慎远这些手段以后会影响他,他可是被清流派骂了数十年的。虽然无人敢惹他,也无人与他交好。
“没事么?”他问了一句,想到她刚才靠着廊柱脸色发白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但是这些事她跟谁说去。宜宁心里苦笑,她道:“你利用她我的确不能说什么。我也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她,又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了……”
宜宁摇了摇头,她看着罗慎远。他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浓郁的眉峰,俊朗的脸。笑起来就是水墨画般的温和,但是那般的冷厉起来,却比十殿阎罗还要让人觉得可怖。她缓缓地吐了口气说:“我没事……”
“拒绝?”罗慎远却说,“她一直等我进士及第,如今我官居四品,我要是拒绝了她的亲事。以后罗家的名声必然就败坏了。”
罗慎远大步走出回廊,他把宜宁放在了旁边厢房的床上,这才放开了她的眼睛。“眉眉,你怎么跑过来了?可是吓着了。”
的确如他所说,他不能明着拒绝这门亲事。
罗慎远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宜宁感觉到自己落在他怀里,他的手还盖在她的眼睛上。她听到他说:“……先关起来吧,别的不要管。”
宜宁现在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宜宁被他抱在怀里,明明周围都是他的味道。但她却闻到罗慎远手上的血腥味,她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脑海里总还是刚才看到的场景。罗慎远一鞭子下去,血肉飞溅的场景。知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看到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
罗慎远摇摇头道:“我如何打算你且不要管,”他渐渐地逼近她,宜宁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幽深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甚至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这其实是一种带有侵略感的气息。
罗慎远看到宜宁的脸色不太好看,靠着墙仿佛有些颤抖。他立刻走了出来,从后面揽住了宜宁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眉眉,不要看,不要看就没事了。”
宜宁突然觉得很不对劲,她甚至也说不出来。但是心却猛地跳动起来。可能是因为他离得太近了,她敏感地想要逃远一点,但却因为被他扣着手动弹不得。她挣扎着想让他放开,罗慎远却纹丝不动地继续按着她,把她困在自己身下,接着问:“你跟程琅在屋子里的时候做什么?”
“大人,这位是何人……看到如此景象……”
宜宁觉得这根本不像平时的他!
罗慎远看到宜宁站在外面,有些错愕。
而且和程琅这事怎么能和他说,她抿唇说:“只是恰巧遇到他而已……三哥,你不要问了。”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门这时候吱呀一声打开了。宜宁完整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她发现这个人比她刚才看到的还有凄惨百倍,几乎就是遍体鳞伤,甚至手指都不齐全了。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折磨成这副惨状!
她扭动自己的手腕,被他抓得有点疼了。但是又怎么都动不了!她有点生气,看着他说:“既然我不管你与孙从婉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便是!”
她后退一步靠着墙,只觉得有些腿脚发软。她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罗慎远!如此的凶狠冷酷,看到那溅起的皮肉,他面色可一点都不变。他是大理寺少卿啊,怎么会做这等血腥之事!她突然想起罗老太太跟她说过的,罗慎远年幼的时候,曾让狼狗咬死过丫头的事……
罗慎远却笑道:“我不管你,那你要谁管?”
宜宁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甚至是反胃的感觉。
宜宁被他一堵,气得直拧着手腕就想推开他。他的手臂肌肉居然很硬,要不是看到她真的生气了,罗慎远有意放开她,她还是推不开的。她推开他之后就坐在桌边平息了一会儿,罗慎远随后也坐下来,看到她的手腕因为自己甚至浮起几道更凌厉的红痕。
他接了鞭子试了试力道,对着那人突然就是一鞭,这一鞭实在惨烈。鞭子上的细刺带得他皮肉溅起,可能是伤到了眼睛,受刑的疼得不住发抖惨嚎,偏偏声音怎么都出不来。罗慎远却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又是狠狠的一鞭抽下去,这次抽得那个人偏过头!从耳根到嘴边都是血肉模糊的。她甚至还看到那人光秃秃的耳朵,可能是被活生生剜去的……
他闭了闭眼,刚才是有点失控了。
罗慎远看了却道:“鞭子给我。”
不应该这么失控的,至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
宜宁又听到了下属说什么,她走近了一些,从槅扇的缝隙里看到了屋里的场景。这里面说是厢房,倒更像个刑房,一面墙上挂满了颜色灰暗的刑具。有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绑在刑架上,身上穿的可是青色的官服,看补子应该是个六品官……他低垂着头。罗慎远站在一旁看着,有人拿了把铁鞭,劈头盖脸地朝这个人脸上抽去,立刻就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那人嘴里刚被塞了布条,就是咬破舌头都喊不出声。但是他的脸色惨白,满脸的冷汗。一道鞭子过去就是血痕。
他伸手去拿她的手,道:“……刚才太用力了,叫你丫头拿些膏药来。”
罗慎远冷笑了一声说:“那好,那就打死你再说吧。”
宜宁抽回了手:“我倒也没有这么娇弱,这红痕一会儿就会散去了。”但是看到他这般,便也不再为他说的话生气了,而是说:“你那封信被我撕了……没有传到程琅手上。你恐怕要重新想想了,今日也不早了,三哥,先回去吧歇息吧。我就不送你了。”
又有个人呜咽地痛苦道:“刘大人有恩于我……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招!”
罗慎远坐了一会儿没说话,看了看她的手,片刻之后才起身走出去。
她听得出这是三哥的声音。
珍珠站在屏风后听着两人争吵,只觉得胆战心惊,这位罗三少爷对小姐这般的逼问挟制,实在是太过怪异了……国公爷走是走了,她怎么觉得这罗家也不怎么安生,倒不如劝小姐回国公府去。
宜宁放下了书,从书房的侧门出去。沿着回廊慢慢往前走,这个院子倒是真的大,走了好几个转口也没看到他的人。直到了一间厢房外面,她才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语气非常的无情:“……不肯说就动刑吧。”
她看到罗慎远带着人走了,才走进屋子里,看到宜宁自己在找药膏。
宜宁看到他出了书房,那护卫跟在身后就去了。她顿时有些好奇,拿着那本书翻了两页,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罗慎远回来,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书房外面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那倒不如去亲自去找找他。
珍珠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在掌心抹得热热的给她敷上。宜宁皱眉,她有点嫌弃自己的这般娇气。她前世可没有这么娇气的,跌到撞到连个淤青都不会有。瞧珍珠涂得慢,她拿来自己涂,吩咐进来的松枝道:“叫丫头热些水。”
罗慎远听了就淡淡回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他把书放到她手里,“等我一会儿就过来。”
珍珠犹豫了片刻说:“小姐,奴婢这话也不知该不该问。三少爷二十岁余了,别人这个岁数早该有孩子了。怎么奴婢瞧着,三少爷似乎还没有个房里人在……”
这时候门外有人通传:“大人……石护卫请您过去。”
“当年是为原来的祖母守制耽搁了。”宜宁告诉她。
罗慎远帮她把书拿下来。他拿书的时候靠近了她一些,宜宁看到他的手举过自己的头顶,然后书递到了她面前,宜宁抬头看他,他就语气温和地问:“你可是觉得无聊了?要是无聊就去外面玩会儿。”
想到刚才的场景,宜宁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总觉得他刚才带有些侵略性,直接压下来也不是不可能,这样对妹妹是有点过了。也许真的是他刚才太生气了吧……她也只能这么想了。
宜宁就呵呵一笑说:“你继续看……没事。”她把衣架扶起来,就发现他已走到自己身边问:“你要看哪一本?”
……至于房里人,他是该有一个了。
罗慎远抬头看她。
翌日在正堂吃早膳的时候,罗慎远特地拿了她的手看。
他低头看案卷,宜宁有些百无聊赖。在他的书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藏书一向很多,现在又放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卷宗。她在女子里只能算是中等的个子,在他面前就只能算个娇小了。宜宁想拿高处的书那本《尚书纂义》来看,偏偏够不到。结果他的披风放在旁边的架上,她拿书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倒了。
宜宁避了一下,却被他抓住了。看到的确如她所言消得差不多了,罗慎远才说:“……躲什么?”
罗慎远看到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就道:“一会儿带你去,等我把这里看完就走。”
宜宁摇头,看到他穿着常服,就问:“三哥,你今日不去衙门?”
“我听说新桥胡同靠着一条运河。”宜宁在书房里坐下来,跟他说,“我还没有看到过运河!”
“下午带那人去刑部大牢,故也不在家里。”罗慎远淡淡说道,“母亲派人传了信,她下午就要到了。我让徐妈妈帮着收拾,你们可以叙叙旧。”
宜宁跟着他进了书房。他可能是正在看案卷,屋里开着窗扇,窗外遍植松林。
宜宁点点头,只是觉得今日在他面前,始终没这么放得开了。
也许是因为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原来他一贯是沉默隐忍的。现在却也有种气势了。
不过林海如终于要来了,她还是很高兴的。一年多没见到过她了,也不知道她尚未谋面的弟弟是什么样子。
罗慎远听了就笑说:“下次让他们不拦你就行了。”
宜宁吃过了午膳,正围着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散步,就听说林海如来了,她连忙赶去正堂。
宜宁看着护卫恭敬的表情,再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三哥,这些护卫是哪儿来的?我看比英国公府的都不差。你这府里倒也戒备森严了,原来我去你那里,可还不需要通传的。”
罗家这次是举家搬到京城来,其实罗成章已经率先过来了,不过为了去衙门方便根本就没住这儿。但是那处地界狭小,比不上这里宽敞亮堂,所以她们都搬到这里来。林海如也是刚一下了马车就过来找她,宜宁看她丰腴几分,人也比原来精神了不少。
护卫看到罗慎远牵着她进来,这才恭敬地让开了。
林海如很高兴地上前拉住她,看她有点瘦了,忍不住说:“……你这不是回去做英国公府的小姐了吗,怎么还是瘦了——难道是英国公府的饭菜不合胃口?”
不过没多久罗慎远就出来了,他现在不怎么爱穿直裰了,而是穿了一身灰蓝色右衽圆领长袍,腰上又挂了块玉牌。显得比原来凌厉一些。看到她捧着茶也不喝,罗慎远就走过来,带着她进屋子里去。“我早上吩咐人准备了油茶,你可觉得好喝?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厨子。”
“吃得挺好的,您放心。”宜宁忍着笑给她屈身行礼。
他这里的守卫都比得过东园了……宜宁心里暗想,倒也没有为难这护卫。到了抱厦里小坐。
她很想看看自己那未谋面的弟弟,左看右看的却没有,问林海如弟弟在那儿。
其中领头的一个向她拱了手,道:“罗大人在书房里,属下去通传一声,请小姐稍等片刻吧。”
林海如就说:“唉,你别看了。你弟弟半路叫人抱走了——”
宜宁发现这些护卫并不是罗家的人,他们显得更加训练有素,呼吸之间绵密而没有间隔,都是练家子。
宜宁有点疑惑,林海如就继续说:“还不是你那林茂表哥。他刚下衙门就遇到我的马车,非要把楠哥儿抱去,我让乳母跟着去了。”
这府里的确修得非常好,草木茂盛,诗意盎然。走过竹林径就有一片大湖泊,湖上修着回廊。再走过一个堂屋,过了月门。眼前才出现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子里也铺着整齐的青石砖,洒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树木高大,四侧都立着护卫。
林海如的丫头婆子正在安置东西,宜宁走到仪门,才看到罗宜怜也站在门口。
仆妇应了喏,在前面给她领路。
罗宜怜回头看到宜宁,她穿着一件素白的湘群,依旧是我见犹怜的美丽,看起来比原来清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
宜宁挥手说:“不必了,你领路就行。”她正好去他院子里看看,也不知道他早起都在做什么。
她给林海如屈身道:“太太,我先带着姨娘去西院吧。”
仆妇屈身道:“……三少爷一向起得早。小姐可要奴婢去通传一声?”
林海如淡淡地点了点头。
宜宁想起庭哥儿就笑笑。把茶杯递给珍珠,问府里的仆妇:“这时候三哥可起来了?”
罗宜怜走的时候也没有看宜宁一眼。
庭哥儿当然不情愿了,英国公府可比卫所舒坦多了。魏凌看到他这个娇惯的样子就不喜,他是从小在军营练大的,没成年就会杀敌了。也不管庭哥儿愿不愿意,就把他拎到了卫所去,一个丫头婆子都不让带。佟妈妈最心疼他,恐怕如今还在府里抹眼泪想他呢。
宜宁现在倒也不在意她了,淡淡地看着她走了。随后低声问林海如:“我听说乔姨娘现在精神不太好?”
庭哥儿被魏凌带去卫所了,魏凌要他跟着教习师父练武功。他已经不小了,现在该开始扎底子了。
林海如带着她进屋,跟她说:“为着给轩哥儿治病的事,乔姨娘伤了身子,老爷便不怎么宠爱她了。后来乔姨娘诬陷你三哥害她……”说到这里林海如顿了顿,“但是那时候你三哥就要科举了,老爷怎么可能让她乱说这些,就把她关了起来。后来她终于乖巧了才放出来,现在她一看到你三哥就怕得发抖,其实大家也知道……要不是因为她你怎么会离开罗家。你三哥肯定是为你惩治她,老爷其实也明白,但谁也不敢为了她去说你三哥半句。”
珍珠就说:“应该是出了城的,奴婢瞧这府里景色当真不错,小世子还想跟着您来呢。要是小世子也来便热闹了。”
林海如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叫婆子去把伺候罗慎远的丫头叫过来问话。
她喝了口热茶,发现这是她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喝的芝麻油酥茶。
她又跟她说:“英国公府可好?我听说英国公倒是很不错的。”
魏凌是今日凌晨出征的,宜宁倒是想送他一程,但是他不同意。宜宁想到魏凌穿着盔甲率领军队远行的样子,在晨雾里渐行渐远,总觉得心里有种无力感,可能是人对于未知的不安吧。这么想想不去送别也好,恐怕魏凌也不希望看到她去送吧。
宜宁只挑了些好的事情跟她说,等那几个丫头过来的时候,林海如就问她们罗慎远的事,让宜宁避去西次间里。宜宁在西次间里却能隐隐听到她们说话,为首的那个大丫头叫扶姜,肤色雪白,气质柔顺乖巧。她轻声地道:“三少爷不要我们伺候床笫……不过奴婢们收拾房间的时候,就是昨晚,却是能发现三少爷床上有……”
宜宁看着杯中冒出的氤氲热气,突然说道:“父亲现在应该都出城了吧。”
宜宁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突然觉得脸热,让珍珠去把西次间的槅扇关了,才什么都听不到了。可能是经过了昨晚的事,总觉得罗慎远在她心里也不单单是三哥了。
珍珠给她端了碗热茶来,替她披了一件长褙子,道:“您刚起来,外头的风还是冷的。”
好一会儿林海如才进来,似乎是舒了口气。眉开眼笑地叫宜宁出去吃她带来的茶点。
她来京城这么久了都没有出去逛过,倒是有些期待。
宜宁却吃得心不在焉,脑海里总是想着刚才丫头说的那句话。
英国公府是近皇城了,四周没有热闹的坊市。新桥胡同这里却很热闹,甚至不远处还有河运穿过。往来的商贾、运船络绎不绝的。
这时候瑞香走进来了,给林海如屈身:“太太……林表少爷送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正哭着找您呢!”
她站在屋后面的回廊上,看着池塘里养的睡莲。院子里的景色非常的幽静雅致,倒是远远地传来坊市热闹的声音。
宜宁这才回过神来。
晨光柔和地洒进院子里,宜宁刚醒了不久。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